马克思的“道德批判”及其方法论启示
——基于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解读

2021-12-03 11:41张兴国
关键词:国民经济手稿共产主义

张兴国 杨 溢

(1.辽宁大学哲学院,辽宁沈阳110036;2.辽宁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一、问题的提出

作为体现马克思社会批判价值旨趣的“道德批判”,是马克思社会批判的一个重要维度,因而也是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道德批判思想贯穿于马克思思想演进的全过程,可以说,道德评判在马克思理论体系中既是起点又是终点。①张三元:《马克思自由伦理的四重意蕴——马克思自由观研究之三》,《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然而,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对马克思的“道德批判”思想不但长期关注不够,甚至遭到种种误解,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看法是,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道德批判不是一种科学的批判,而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发泄个人的道德义愤。如德国著名哲学家M·布尔认为,马克思在《手稿》里“对无产阶级的状况、对资产阶级的、令人不能容忍的追求利润行为、对古典的政治经济学”的揭露和批判,“完全是从道德着眼的”,仅仅是“表示道德上的愤慨情绪”,并“不是为了分析真正的经济和社会过程以及资本主义的关系”。②〔东德〕M·布尔、郭官义:《异化、哲学人本学和“马克思批判”》(续完),《哲学译丛》1980年2期。美国学者弗吉利亚斯·弗姆认为,马克思的道德批判只是“作为偶然的意见和愤怒的评注散布在马克思卷帙浩繁的著作中。”③〔美〕弗吉利亚斯·弗姆:《道德百科全书》,戴杨毅、姚新中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72页。国内也有学者持有类似或相近的看法,如有人认为《手稿》时期马克思的思想“显然带有强烈的黑格尔派的思想痕迹”,因而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矛盾的批判只能是“外在敲打”,不可能深入体内进行“剥离”,因而批判的“科学性便无从谈起了”。①孙伯鍨、张一兵、唐正东:《“历史之谜”的历史性剥离与马克思哲学的深层内涵》,《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笔者认为,这种误读既无视马克思“道德批判”借以展开的现实根基与经验基础,同时也否定了马克思“道德批判”应有的伦理高度和价值意义。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的确带有道德情感因素,但这种道德情感源于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现实的体察。马克思在《手稿》“序言”中明确声明:“我用不着向熟悉国民经济学的读者保证,我的结论是通过完全经验的、以对国民经济学进行认真的批判研究为基础的分析得出的。”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页。这就从根本上将马克思的“道德批判”同空想社会主义从抽象道德观念出发的道德责难彻底划清了界限。因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道德谴责绝不是“道德义愤”的发泄,而是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私有财产事实的科学理性分析基础上的“道德批判”。

二、马克思“道德批判”的主要内容与重要成果

《手稿》中马克思的“道德批判”主要围绕着国民经济学展开。马克思基于对资本主义私有财产下社会现实的揭露与反思,对国民经济学的利益观、劳动观和消费观的辩证否定,以及对粗陋的、民主的或专制的共产主义批判的基础上阐述自己的共产主义思想,彰显了马克思深厚的道德情怀、科学的道德尺度与高远的道德理想的内在辩证统一。

(一)对国民经济学利益观的批判

马克思揭露资本主义私有财产下社会可能出现的三种状态中工人的处境。其一,“社会财富处于衰落状态”时,“没有一个阶级像工人阶级那样因社会财富的衰落而遭受深重的苦难”,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页。“因此,在社会的衰落状态中,工人的贫困日益加剧”。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1页。其二,社会处于“财富日益增长的状态”时,也没有哪个阶级像工人阶级那样因社会财富的增长而过度劳累、牺牲时间和放弃自由。“工人的劳动产品越来越多地从他手中被拿走,工人自己的劳动越来越作为别人的财产同他相对立,而他的生存资料和活动资料越来越多地积聚在资本家手中。”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9页。进一步的结果是,工人越来越完全依赖于“片面的、机器般的劳动”“也越来越依赖于市场价格的一切波动,依赖于资本的使用和富人的兴致。”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9页。而且由市场竞争导致“工人之间的竞争加剧了,因而他们的价格也降低了”。⑦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9页。因此,社会处于“增长的状态中,贫困具有错综复杂的形式”。⑧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1页。其三,“财富已经达到它可能达到的顶点”时,由于资本家之间竞争加剧,一部分资本家沦为工人阶级,这一方面使工人阶级人数增加,同时工人不得不依赖少数资本家,使工人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一部分工人必然沦为乞丐或陷入饿死的境地。也就是说,当社会“达到完满的状态中,贫困持续不变”。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1页。可见,无论社会处于哪一种状态下,工人的命运都是悲惨的、痛苦的和不幸的。“即使在对工人最有利的社会状态中,工人的结局也必然是劳动过度和早死,沦为机器,沦为资本的奴隶(资本的积累危害着工人),发生新的竞争以及一部分工人饿死或行乞”,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0页。工人生存状况绝不会因社会财富的高度发展而得到相应的提升或改善。

然而,面对工人悲惨的生存现状这一严酷现实,作为私有财产和资本利益“辩护士”和“代言人”的国民经济学家,却无视工人和资本家、社会在利益上的对立和冲突,还在极力鼓吹工人利益同社会利益一致的荒谬观点——尽管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看到工人生活的悲苦和不幸,企图以此掩盖资本统治、剥削工人的社会现实。对此,马克思针锋相对地指出,“在国民经济学中,我们到处可以看到,各种利益的敌对性的对立、斗争、战争,被承认是社会组织的基础。”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34页。国民经济学之所以无视“土地所有者的利益同雇农的利益是敌对的,正如工厂主的利益同他的工人的利益是敌对的一样”,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38页。无视资本主义私有财产下的“社会却总是而且必然地同工人的利益相对立”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页。的客观现实,其根本原因要归咎于国民经济学片面的社会观和财富观所导致的错误的利益观。

国民经济学置人的尊严、自由和全面发展这一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于不顾,而把单纯的物质财富增长设定为社会及其发展的目的、目标,这必然在客观上充当着私有财产和资本利益的“辩护士”和“代言人”的不光彩角色。显然,国民经济学“物化”的社会财富发展观中,根本不包括工人生活水平的提升与优化,更不可能涵盖工人的全面发展与成长——因为他们“对现实的个人活动漠不关心”。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页。所以马克思尖锐指出,这种财富利益观注定“是有害的、招致灾难的”,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页。换言之,“国民经济学的目的也就是社会的不幸”。⑦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1页。

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私有财产下残酷社会现实的道德剖析,指出在私有财产和资本统治下“所有者和劳动者之间的关系必然归结为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国民经济关系”,⑧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42页。揭露工人与资本家、社会在利益上根本对立的剥削实质,批驳国民经济学错误的利益观:国民经济学家们有意或无意地用特殊(资本)的利益替换和论证普遍(社会)的利益。马克思指出这恰恰是国民经济学“他的科学所包含的矛盾,即依靠非社会的特殊利益来论证社会。”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35页。马克思在批驳国民经济学的利益观及价值立场基础上,阐发他对工人的生存处境和根本利益所给予的道德关怀、辩护与价值评判。

(二)对国民经济学劳动观的批判

国民经济学的劳动观是一种从“物”的角度去理解劳动的观点。“按照国民经济学家的意见,劳动是人用来增加自然产品的价值的唯一东西,劳动是人的能动的财产”。⑩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页。国民经济学仅仅抽象地把劳动看作是物和商品,看作是创造物质财富的手段和工具,同时“把工人只当作劳动的动物,当作仅仅有最必要的肉体需要的牲畜。”⑪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4页。

国民经济学的“物化”“工具化”的劳动观,与其“物化”“财富化”的社会观内在关联:一旦创造和增加社会财富成为社会的唯一目的,劳动就必然屈居并服务于财富创造而使自己落入从属的位置,变成只是创造或攫取财富的工具,成为财富的奴婢。因此,在国民经济学视野中,工人及其劳动仅仅是创造物质财富的物质手段和工具。对资本家而言,工人及其劳动不过是资本家攫取剩余价值的工具;对工人而言,劳动是他们维系生命的唯一途径和手段,工人只能靠“出租自己的劳动”“代替别人劳动”等方式来获得谋生所需,只能通过从事低贱的工作来维持自身悲惨的生存境地。劳动在工人那里,“仅仅以谋生活动的形式出现”,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3页。除此之外,他们面临的只有极度贫困以至死亡。以至于国民经济学家舒尔茨不得不正视的状况:“不幸的是,千百万人只有通过那种伤害身体、使道德和智力畸形发展的紧张劳动,才能挣钱勉强养活自己,而且他们甚至不得不把找到这样一种工作的不幸看作是一种幸运”,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6页。因为放弃劳动意味着生命不保。

国民经济学劳动观的实质在于“见物不见人”。马克思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国民经济学不考察不劳动时的工人,不把工人作为人来考察,却把这种考察交给刑事司法、医生、宗教、统计表、政治和乞丐管理人去做。”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3页。“在国民经济学看来,工人的需要不过是维持工人在劳动期间的生活的需要,而且只限于保持工人后代不致死绝。”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62页。而作为“资本和资本家的必要费用之一”的工人工资“与为了保持车轮运转而加的润滑油,具有完全相同的意义。”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62页。由此可见,“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表面上承认人,其实是彻底实现对人的否定”。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1页。

国民经济学的“劳动原则”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劳动只是创造财富的手段,二是工人只是能从事劳动的动物。照此理解,“工人”创造财富就变成了“动物”(能劳动的动物)创造财富。马克思坚决反对国民经济学把劳动归结为“物”和“商品”的观点,指出:“如果劳动是商品,那么它就是一种具有最不幸的特性的商品”。⑦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页。可见,国民经济学“劳动原则”的本质就是“敌视人”。因此,马克思明确指出:“劳动本身,不仅在目前的条件下,而且就其一般目的仅仅在于增加财富而言,在我看来是有害的、招致灾难的,这是从国民经济学家的阐发中得出的,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一点。”⑧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页。

(三)对国民经济学消费观的批判

马克思从两个方面对国民经济学的消费观进行道德批判。其一,对国民经济学“节制”的消费观的道德批判,着重揭露节制消费观点的虚伪性和反人性。马克思指出,国民经济学“节制”的消费观,在资本家那里表现为,一方面,“他把工人的需要归结为维持最必需的、最悲惨的肉体生活”,而且“他甚至把这样的生活宣布为人的生活和人的存在”;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0页。另一方面,“他把尽可能贫乏的生活(生存)当做计算的标准,而且是普遍的标准”“把工人变成没有感觉和没有需要的存在物”。⑩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0页。因此,国民经济学极力鼓吹的节制消费,从客观实际结果来看,“被节制”的主要不是资本家而是工人,而且对工人来说,节制的不单是消费资料而且是生活资料以至生命资料的节制、节约。这种“节制”消费使工人像牲畜一般生活,被迫跌入“文明的阴沟”。同时,这种节制消费还表现在国民经济学家的人口论中,他们倡导生育节制,要求人们遵循不生育原则。

然而,实际情况是:一方面,资本对劳动无节制地剥夺,“贪欲以及贪欲者之间的战争即竞争,是国民经济学家所推动的仅有的车轮”;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46页。另一方面,对工人生活、生命的节制所导致的连“最必需、最悲惨的肉体生活”都难以为继的生存现状。这两种敌对的现状并存,反映的正是所谓“节制”的消费观自身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无节制”(资本、资本家)与“节制”(劳动、工人)的鲜明对比彻底戳穿了“节制”消费虚伪的道德外衣和反人性的本质。所以马克思说,国民经济学“这门关于惊人的勤劳的科学,同时也是关于禁欲的科学,而它的真正理想是禁欲的却又进行重利盘剥的吝啬鬼和禁欲的却又进行生产的奴隶。”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0页。

其二,对国民经济学“节制”消费观存在的起点不平等和结果不公平的道德批判。从以上马克思的论证分析可见,由于资本主义私有财产条件下,资本家和工人的生活和生命在社会起点上就是不平等的,在此基础上抽象地谈论和要求节制消费,受节制的对象显然不是资本家而是工人。节制消费的实际结果必然是工人穷困与资本家富奢的两歧对立并存,具体表现为:“需要和满足需要的资料的增长”与“造成需要的丧失和满足需要的资料的丧失”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0页。并存,“需要的精致化和满足需要的资料的精致化”与“造成需要的牲畜般的野蛮化和彻底的、粗陋的、抽象的简单化”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18-119页。并存。起点不平等与结果不公平表现的正是国民经济学“节制”的消费观付诸社会生活实践所呈现出来的道德悖论及其因果必然性。

当然,与辩证地看待资本主义(如资本、私有财产、劳动、分工、国民经济学等)的一贯态度一样,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节制”的消费观(包括其财富观、劳动观)也并非彻底否定。马克思在道德批判的基础上看到并肯定国民经济学在道德上拥有一定的合法性,认为国民经济学和道德之间并非绝对对立,认为“国民经济学和道德之间的对立也只是一种表象,它既是对立,又不是对立。国民经济学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表现道德规律。”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3页。这意味着在马克思看来,虽然国民经济学的观点和主张难免资产阶级特有的偏见和局限性,但他们的某些观点和主张,如节俭、节约、克制等伦理道德主张,对发展社会生产力、繁荣经济、增加社会财富等,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特别是有利于为代替资本主义的新社会(共产主义)的诞生提供所需的物质条件。或许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才给予国民经济学这样的评价:“尽管它具有世俗的和纵欲的外表,却是真正道德的科学,是最最道德的科学”。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0页。马克思的这种看法,在20世纪初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得到某种验证。

马克思在对国民经济学的利益观、劳动观(劳动原则)、消费观进行批判的同时,在有限度地肯定其关于劳动价值论以及提倡节约、节俭、克制的生活理念的基础上,实现了对国民经济学的积极扬弃与实质性超越。马克思在对国民经济学进行道德解构和批判过程中,阐发了共产主义道德理想。共产主义道德理想是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的利益观、财富观、劳动观、消费观进行道德批判的重大理论成果。

(四)对共产主义道德理想的阐述

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道德理想的构建生成,基于作为一对矛盾的两个原点(出发点):一是从人的解放的价值追求这一“理论”原点出发,二是从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私有财产、异化劳动这一“现实”的原点出发。这两个原点在马克思对共产主义道德理想的阐述中实现辩证统一。

共产主义道德理想的生成逻辑是,马克思将国民经济学设定为对资本主义批判的理论标靶,在对国民经济学批判视域中,马克思首先指认人的解放这一终极价值追求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矛盾,进而用人的解放这一崇高伦理目标审视和剖析私有财产,提出异化劳动理论,揭示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并在对异化劳动的批判性分析基础上提出人的劳动实践本质的思想。至此,人的解放的价值目标与现实私有财产的矛盾,就转变为私有财产、异化劳动与人的本质之间的矛盾,进而使人的解放的价值目标(共产主义)进一步落实为“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7-78页。

这一生成逻辑表明,共产主义道德理想保有理论、实践及其二者统一的“三重确证”。一是理论上的确证,“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8页。二是实践上的确证,“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8页。三是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上的确证,“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8页。即“完成了的”(理论)与“真正解决”(实践)之间自觉统一。

为进一步证明共产主义理想合道德性及其实现的必然性,马克思对仍然未能摆脱私有财产影响和束缚的“共产主义”展开批判。其一,批判粗陋的共产主义。马克思指出,粗陋的共产主义之所以“粗陋”,在于它把共产主义理解为“私有财产关系的普遍化”,并且将“物质的直接的占有”作为“唯一目的”。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5页。马克思指责“粗陋的共产主义,不过是私有财产的卑劣性的一种表现形式”,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7页。是一种文明的倒退。其二,批判民主的或专制的共产主义。马克思认为,这种共产主义虽已初步“认识到自己是人向自身的还原或复归,是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⑦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7页。但依然“受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感染”,既“没有理解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本质”也“不了解需要所具有的人的本性”。⑧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7页。因此,这种“共产主义”由于无法真正挣脱私有制的牢笼,因而就无法完成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人对自己本质的真正占有和复归。

在马克思阐述和畅想的消除了劳动异化的共产主义理想社会中,不但人与物的关系从属于人与人的关系,而且人与人的关系也不再仅仅是冷冰冰的货币交换和物质利益关系,而“人对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是“只能用爱来交换爱”“用信任来交换信任”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42页。的“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⑩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6页。的关系。人们之间可以通过艺术、爱与鼓舞的交换,实现情感上的交流和道德上的升华。更难能可贵的是,与国民经济学把私有财产(私有制)视为永恒不变的理论和实践前提不同,马克思明确指出,无论是作为道德理想还是作为未来理想社会的共产主义,都不是人类理想和社会发展的终极形态,而“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是人类社会“最近将来的必然的形态和有效的原则”。⑪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90页。毋庸置疑,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非终极性”的理解,充分体现了共产主义道德理想的现实性和科学性,这种理解不但丝毫不能动摇人们对共产主义道德理想的坚定信仰和为之奋斗的决心勇气,反而更有利于增强共产主义道德理想的切实性、可信度和影响力。

综上所述,马克思的道德思想演进经历了道德关怀(对工人、劳动者)→道德批判(对私有财产、异化劳动)→道德理想(人类解放、共产主义)的理论与实践、逻辑与历史统一的循序渐进的辩证旅程。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在批判旧道德中建构新道德,是马克思的道德思想以至整个哲学理论区别于旧道德、旧哲学的显著特征,因而是马克思哲学革命变革的一个重要标志。

三、马克思“道德批判”的方法论启示

(一)事实与价值的统一

事实与价值的统一是正确认识和对待事物的一种思考方式,也是马克思在《手稿》中展开“道德批判”所遵循的一条方法论原则。事实与价值统一原则要求人对事物的认识必须坚持事实认定与价值考量相结合,二者缺一不可。在《手稿》中,首先,道德批判以事实为根据、从事实出发。马克思对私有财产、异化劳动的反道德、非人道的批判,不是从个人的主观道德愿望出发,更不是从道德义愤出发,而是从国民经济学也承认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事实”即“当前的国民经济的事实出发”。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47页。马克思甚至采用国民经济学的语言和规律,对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工资、地租、资本利润等这些最基本和最重要的经济事实进行批判性道德审视与价值评判,从中揭示出生产(事实)与道德(价值)的内在联系: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道德不过是生产的“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8页。同时,马克思也发现私有财产、异化劳动作为资本主义国民经济事实,与人的解放这一崇高的道德理想之间存在根本性矛盾冲突。“经济”(经济事实)与“道德”(道德追求)之间的张力,为“道德批判”的必要性和必然性既提供了“事实”根据又给出了“价值”理由。其次,对马克思而言,“国民经济的事实”是他展开道德批判的起点而不是终点。换言之,私有财产、异化劳动是马克思道德批判的对象而不是结果。这一点正是马克思和国民经济学不同之处,“国民经济的事实”对于国民经济学来说是不可怀疑、不证自明的理论和实践前提。相反,国民经济学的这个“前提”,在马克思那里成为怀疑、分析和批判的“对象”。可见,国民经济学的缺陷和马克思的高超,不在于是否承认“国民经济的事实”,而在于对这个事实的态度——“前提”抑或“对象”。用马克思的话说,“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但“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就是说,它把应当加以阐明的东西当作前提”。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46页。马克思以人的解放这一终极性道德视角和价值尺度,对“国民经济的事实”(私有财产、异化劳动)和国民经济学(利益观、劳动观、消费观)进行深刻的道德剖析与价值评判,彻底揭露其反道德、敌视人的真面目,在此基础上构建共产主义的道德理想。马克思的道德批判就是一种以“国民经济的事实”为对象,以国民经济学为靶子,以人的解放为终极性价值尺度、解构与建构相统一的逻辑过程,体现着事实与价值相统一的方法论原则。

事实与价值相统一的思考方式及方法论原则给我们以启示:首先,从人的认识及实践的逻辑规律看,要获得正确认识、进行有效实践,必须坚持事实与价值相统一的思考方式和原则。因为,一切社会性事物本身都是事实与价值的统一体,事实和价值是构成社会事物不可分离的两个要素:事实是事物构成的“实体”(有形)要素,价值则是构成事物的“意义”(无形)要素。因此,要获得对事物的正确认识并合理有效地改造之,就必须坚持事实与价值相统一即把尊重客观事实与对事实进行价值评判结合起来的原则,避免过分强调事实而陷入实证主义泥潭,或片面强调价值而落入纯粹思辨的乌托邦。其次,从人把握世界的方式看,真、善、美是人类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对事物的事实、实体的认识与把握,在于求“真”;对事物的价值、意义的领悟与获得,在于求“善”;而由“实体”→“真”与“意义”→“善”达成的统一,则表征人的理性认知与道德实践的升华→“美”,“美”作为“真”与“善”的统一,也即事实与价值的统一。《手稿》中马克思构建的共产主义道德理想,就是由“真”与“善”统一而升华进入一种更高远的审美境界。按照马克思恩格斯对共产主义的理解,社会主义作为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与共产主义理想分享着共同的科学精神(“真”)与价值承诺(“善”)。因此,科学社会主义既是科学性与价值性统一的理论体系,又是科学性与价值性统一的现实运动与社会制度,因而也是科学社会主义(包括共产主义理想信念)在世界范围内永葆生命活力的根本原因所在。

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就是这种“两个统一”“三位一体”的典范,是21世纪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新形态。只有从科学性(“真”)与价值性(“善”)统一的视角,才能真正领会和把握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内置的真理(科学真理)与价值(价值追求)相统一的精神实质,才能更加坚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确保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通向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美”)的康庄大道上行稳致远。

(二)物的尺度与人的尺度的统一

如果把事物从整体上区分为“人”和“物”两大类型,那么对事物的评价尺度就可分为“物的尺度”和“人的尺度”两大种类。由于“人”和“物”共同构成事物,那么人运用“两种尺度”对事物进行评价,实际上是基于事物自身构成的两个方面而对事物进行的评价。因此,正确评价事物必须把“两种尺度”结合统一起来。

从《手稿》中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的道德批判来看,对“两种尺度”的理解及运用,马克思和国民经济学家们明显不同。从国民经济学家的社会利益观、财富观、劳动观及消费观不难看出,他们的评价尺度是单一的“物的尺度”:一是把社会发展进步仅仅归结为物质财富的增长,国民经济学就是一门“关于财富的科学”,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0页。它主张节俭、节约和克制,目的是获取更多的物质财富;二是把人特别是工人看作仅仅能创造物质财富的物质工具,因此“把工人的活动归结为最抽象的机械运动”。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0页。与此不同,马克思的道德评判是基于“人的尺度”,立足于人类解放这一贯通历史、现实和未来的道德制高点上,以“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为基准,揭露资本、私有财产不道德和反人性的一面,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及国民经济学“物化”的评价尺度和方式。但是,马克思从未将人的尺度绝对化而彻底否弃“物的尺度”,而是始终秉持“两个尺度”结合统一的方法论原则。例如,马克思对资本的评价:“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人),同时“资本是积蓄的劳动”(物);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9页。对国民经济学的评价:批驳其“敌视人”的同时,肯定其劳动价值论思想;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0-71页。对异化劳动的评价:在批判异化劳动同时,肯定其对人的发展所具有的积极意义⑤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3、59、68页。等。由此可见,马克思构想的共产主义,作为人类“最近将来的必然的形态和有效的原则”的理想社会,绝不可能只有人不要物,只是人与物的从属关系发生了变化:“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同时人也“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2页。即物从属于人而不是相反。所以,共产主义理想及其实现必定是也只能是“人”(高尚的精神道德)与“物”(丰盈的物质财富)的有机结合、完美统一。

物的尺度和人的尺度统一的评价方式及方法论原则给我们以启示:首先,就社会整体而言,社会的健康发展必须坚持经济发展(物尺度)和道德进步(人尺度)的一致性。经济的繁荣稳定是社会发展的物质前提,道德的完善提升是社会发展的精神保障,二者都是社会发展的必要条件,必须并驾齐驱:一方面,经济合理性有赖于道德合法性的规约;另一方面,道德合法性也离不开经济合理性为之奠基,但在根本的价值指向上,经济从属于道德而不可相反。其次,就社会个体而言,个人的健康生活必须坚持物质欲求和精神境界和谐同步。既要重视物质基础和条件,也要有精神理想追求,注重实现个人的全面提升和发展,诚如俗话所说:“吃饭是为了生活,但生活并不仅仅为了吃饭”。为此,必须坚决抵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拜金主义”、“娱乐至死”的“享乐主义”等愚昧颓废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做既有满足物质需要的期许又有高尚的道德追求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新时代社会主义建设者和共产主义信仰者、践行者。

(三)现实性与理想性统一

现实性与理想性统一的原则体现了事实与价值统一、物的尺度与人的尺度统一两个原则,在理论上的深化和实践上的落实。如果说,事实与价值统一、物的尺度与人的尺度统一分别是一种思考方式和评价方式的话,现实性与理想性统一则主要是一种实践方式和实践性方法论原则。在《手稿》中,现实性与理想性统一作为总体性、统领性方法论原则,集中体现在作为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资本主义的理论形态)道德批判的综合性思想理论成果的共产主义道德理想之中。

首先,马克思构建的共产主义理想以“一个核心”“三个统一”为基本内容。“一个核心”是指“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8页。“三个统一”是指人与自然、人与人(社会)、人与自身统一。“一个核心”对“三个统一”具有范导作用,表征其理想性方面;“三个统一”具体表现为“六对矛盾”(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真正解决,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8页。是“一个核心”的落实与践行,凸显其现实性方面。

其次,从共产主义理想自身蕴含的理想与现实关系看,一方面,理想源于现实,存在于现实之中并能转化为现实。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想不是空中楼阁,不是纯粹道德说教,它既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批判的理论成果,又是深植于实际生活的现实运动,存在于批判资本主义、建设社会主义、奋进共产主义火热的现实生活之中。另一方面,理想超越现实,引领现实并规定着现实生活的未来走向。共产主义理想对现实具有超越和引领作用表明,对于社会主义建设的实际运动而言,共产主义依然是无产阶级乃至全人类为之奋斗的高远而美好的道德理想。那种为一己之私利或只顾眼前之利益而丧失理想信念,或者无视乃至撇开现实而空谈理想信念的做法,都是对于共产主义理想的亵渎,对于坚定共产主义理想信念而言都是危险的、有害的。

马克思指出,“要扬弃私有财产的思想,有思想上的共产主义就完全够了。而要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26页。这表明,坚定共产主义理想信念并经由实践将其转化成为现实,“思想上的共产主义”和“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二者都不可或缺。因为,以共产主义理想为价值指向的“整个革命运动必然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中,即在经济的运动中,为自己既找到经验的基础,也找到理论的基础。”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8页。可见,马克思是理想主义者,更是现实主义者,在理想与现实的辩证交替转换中,他始终坚守二者的统一,从未偏离。由此可得启示:大到民族、国家,小到集体、个人,都既需要“仰望星空”、心怀远大理想,同时又要“俯首躬行”、脚踏现实大地,努力将理想性与现实性结合统一的实践方式及方法论原则,落实到民族、国家文明进步和集体、个人发展壮大的实践活动之中,特别要切实体现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斗争中,融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伟大实践中,汇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洪流之中。

四、结 语

长期以来,学界对马克思思想的解读或阐发中,存在一种倾向性且具较大影响的看法,认为马克思思想发展有一个从“不成熟”(青年)走向“成熟”(老年)的历史过程。在他们眼中的所谓“不成熟”的表现是马克思坚持从“抽象人本主义”出发的道德批判,而“成熟”的标志则是转向政治经济学的、科学化的实证批判。这种无视道德(哲学)批判与政治经济学(科学)批判之间本质的内在关联,人为加以割裂、对立的做法,以及由此表现的“非此即彼”的对抗性思维,不能真实领会和准确把握马克思思想独具的既唯物又辩证的理论品格。

通过对《手稿》解读可见,首先,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的道德批判,既不是空虚的道德义愤也不是从抽象人本主义出发的道德说教,而是在对费尔巴哈的实质性超越基础上,“从国民经济学的各个前提出发”,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25页。也即是“从当前的国民经济的事实出发”,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47页。因而是“对国民经济学进行认真的批判研究为基础的分析得出的”道德认知——道德批判和道德理想。其次,在《手稿》中,政治经济学批判与道德批判之间内在关联、相互支撑:政治经济学批判为道德批判提供经验实证的科学基础,道德批判为政治经济学批判提供伦理考量的价值引领;没有“科学基础”的“价值引领”必定陷入空玄,而失去“价值引领”的“科学基础”也难免导致迷惘。笔者在方法论启示部分提出的“三对统一”(事实与价值、物尺度与人尺度、现实性与理想性),即是道德(哲学、人文)批判与政治经济学(科学、实证)批判相统一的逻辑表达。

事实上,不仅在《手稿》中,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全程及完成了的科学理论体系中,道德(人文)批判与政治经济学(科学)批判如影随形、不可分割地贯穿其中。③曹玉涛:《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下的马克思与道德》,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http://www.cssn.cn/gd/gd_rwhz/gd_ktsb_1666/zyyddxfmkszyzyllyj/202008/t20200820_5172084.shtml,2020年12月10日访问。这也正是从《手稿》到《资本论》所表明的:马克思哲学不是纯思辨哲学而是“经济哲学”,马克思的经济学也不是纯知识的实证科学而是“哲学经济学”。经济学与哲学相互渗透、科学性与伦理性相互契合、唯物史观与道德批判相互确证、辩证统一,是马克思思想特有的鲜明的理论特征。④程广丽:《唯物史观视域中的道德批判:作用与界限》,《学术研究》2020年第11期。尽管政治经济学批判和道德批判,在马克思思想发展中曾依据不同社会情境或针对不同的思想理论问题或在不同发展阶段上的着眼点不同而适时有变,存在向其中某一方面的某种转向或对某方面有所凸显,但不能由此得出两个方面中的哪一方更重要或更本质的结论,⑤陈学明、姜国敏:《论政治经济学在马克思主义中的地位》,《江海学刊》2016年第2期。更不能成为人为制造“两个马克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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