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煜
(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华侨华人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632)
人类的发展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部迁移史。先民们为了获得更好的生存发展机会而不断地奔波迁移。在我国的东南沿海地区,自古便有“下南洋”的传统,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华侨华人在东南亚地区构建起了庞大的移民网络。由于东南亚地缘上与我国临近,华侨华人数量众多,且东南亚地区曾沦为西方殖民地,因而,关于东南亚地区的华侨华人研究浩如烟海,中外学者都发表了大量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但东南亚华侨华人历史的内容极为丰富,研究资料在不断发现和刷新中,各学科的交叉也拓宽了相关研究的视野,因此东南亚华侨华人研究的价值在长时间内都不会褪色。暨南大学高伟浓教授①高伟浓教授就职于暨南大学,曾先后担任东南亚研究所国际关系研究室主任、东南亚研究所副所长、历史系主任及华侨华人研究所所长、教育部华侨华人重点研究基地主任、博士生导师等职。长期以来,他从事中外关系史、国际关系、华侨华人问题研究,辛勤耕耘,著作等身,先后出版相关学术专著和诗文集数十部,发表论文数十篇。长期致力于东南亚和华侨华人研究问题,涉及领域广泛,曾先后多次赴东南亚、北美、拉丁美洲、澳大利亚等地区进行学术访问和实地研究,对当地华侨华人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收集了丰富的口述史资料、华社会馆会刊、当时的华文报刊等珍贵文献,以及国内外学者的相关研究文献,在此基础上对东南亚、北美和拉丁美洲等地区的华侨华人史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先后出版了20多部包括各国华侨华人史在内的学术著作。高教授新近出版的鸿篇巨著《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以下简称《东南亚卷》),260万字,被纳入国家“十二五”重点图书出版项目《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丛书,2019年6月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该书体例完备,资料翔实,观点新颖,是目前东南亚华侨华人历史研究的集大成者,对东南亚华侨华人研究将起到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同时该书语言通俗,故事生动,也适合没有相关学术研究背景却对这个领域有兴趣的读者。
《东南亚卷》既从纵向上梳理出从古代到近现代华侨华人在东南亚地区的变迁史,又横向地描绘了在各个时期、各个国家东南亚华侨华人生活方方面面的图卷①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下卷),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9年6月版。全文所引高伟浓教授此书之观点内容,均出自此版本。。华侨华人移民可以分为三大类型:其一是由华侨华人的祖籍国迁移到海外某一个国家;其二是已经居住在海外的华侨华人,在他们所属的大区域范围内迁移,也称区域内的内部移民;其三是由已经定居下来的某个国家向区域外的国家迁移。第二类和第三类情况通常也称作再移民。该书分析的重点是第一类移民。
该书共分为上下两卷,四个大篇。上卷的两个大篇是“各个历史时期前往东南亚的中国移民”和“各个历史时期东南亚华侨华人的生存发展”;下卷的两个大篇是“华侨华人在各个历史时期组建的不同类型社团”和“东南亚华侨华人文化”。书中分国别记叙,每个国别之下,按照事件的类别和性质设置章节、类目。为了保持华侨华人历史的整体性和一致性,书中尽量保持各国章、节内容的划一。对华侨华人历史的描述遵循群体的原则,一般只描述华侨华人的群体性事件,或根据需要穿插某些重要的历史人物。概言之,该书以移民、生存发展、社团、文化为四条主线,勾勒了东南亚华侨华人发展史的方方面面,有主有次,结构清晰,涉及面广却不显得松散,脉络清晰而内容并不单一。
上卷的第一篇,主要分析华侨华人迁移到东南亚各国的移民原因、移民动力、移民的主要途径以及移民的大概数量等问题,同时对传统移民和新移民进行比较,分析了各类移民的特点及其影响因素。第二篇详细分析了不同历史时期的东南亚各国华侨华人的生存发展状况,主要内容包括华侨华人在东南亚不同国家的早期生存状况——从农耕点到农业区,又到矿业区、商业区的迁移过程与生存状况;东南亚各国政治变局对华侨华人的生活、职业、产业、经济产生的影响;近现代以来东南亚各国跟中国关系变化对华侨华人的经济、教育、认同产生的影响。
下卷第三篇主要聚焦于不同时期华人社团的发展情况,东南亚各国华侨华人早期组建社团的动因、华人社团的早期形态、华人社团在当地的影响力以及对祖籍国的影响等。第四篇详细梳理了东南亚地区华人文化的传播和发展,包括了不同时期各国华文教育的发展变迁,华文传媒的历史演变和历史贡献,各类地方华语戏曲在东南亚的传播,中华传统思想(儒学、禅宗、汉学等)、民间宗教信仰以及文学在东南亚的传播,中华饮食文化、茶文化以及体育文化在东南亚的传播和发展等方面的内容。
高教授研究东南亚华侨华人问题多年,阅读了古今中外大量的史籍资料,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自己在东南亚各国调查研究搜集到的第一手材料,在《东南亚卷》对东南亚华侨华人历史和现状的分析中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由于该书涉及领域广泛,内容十分丰富,本文难以一一释读,以下仅举几例,以资说明。
东南亚华侨史权威巴素认为,中国人移民东南亚,在近600年中(约自清代起)经历三个阶段,一是土著王公统治时期,华人居地小,主要在一些城镇;二是欧洲各国建立殖民时期,华人大批移入;三是19世纪最后25年开始的欧洲人殖民扩张,华人如潮水般涌到南洋②[英]维克托·巴素:《东南亚之华侨》(上册),郭湘章译,台湾国立编译馆出版,1967年。。高教授认为巴素主要是从移入地东南亚的角度来考量的,若从输出地中国的角度来看则大不相同。华人下南洋的历史非常久远,明代以前不说,明初郑和下西洋后,曾一度达到鼎盛,此后下洋潮时热时冷,人数时多时少,但始终络绎不绝,直到清政府实行海禁后方长期陷于萧条。不过,中国民间的下洋潮是不可遏止的,越到后来,隐蔽的下南洋就越是呈汹涌澎湃之势,时而还酿成“井喷”状态。清政府想遏制这样的现象却无能为力,到鸦片战争爆发20多年后的19世纪60年代,清政府与英、法等国订约,允许华工出洋,更进一步激起了中国人的出国热潮,一发不可收拾①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1—2页,第3页,第10页,第233页,第352页。。高教授认同庄国土“中国人移民东南亚四次移民潮”的划分,第一次移民潮始于17世纪以后欧洲殖民者在东南亚的殖民开发,持续到19世纪中叶;第二次移民潮是19世纪60年代以后的大规模华工出国,持续到20世纪初;20世纪初以后,中国人移民东南亚掀起第三次高潮,其直接动力是东南亚的经济繁荣;第四次移民潮从20世纪80年代持续至今,这个阶段的移民也被称作“新移民”。第四次移民潮又可分作三波考察,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是中国人移民东南亚的第四次移民潮兴起后的第一波高潮,这一波进入东南亚的中国新移民来自传统侨乡闽南和潮汕地区,主要目的地是菲律宾和泰国;第二波新移民潮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延续至今,新加坡、马来西亚和印尼是其主要目的地;第三波中国到东南亚的新移民潮开始于21世纪初年,主要前往缅甸北部、柬埔寨、老挝和泰国北部等东南亚大陆地区,其数量之大,远超前两波移民②庄国土:《论中国人移民东南亚的四次大潮》,《南洋问题研究》2008年第1期。。
该书详细梳理了华人移民东南亚的过程,认为寻求较好的谋生手段和生存空间是造成持续性移民现象的基本原因。高教授认为凡是较大规模移民现象的发生,需要具备以下基本条件:首先是产生移民的地区生活资料匮缺、谋生条件窘迫,或因政治变动造成寻求新生存空间的压力与意愿,如土地的超负荷人口载量、战乱造成的经济残破、政治迫害等,以及移民目的地有新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其次则是人民迁徙需要得以实现的基本条件,如运输手段,对新的生存空间的观念与认识等等③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1—2页,第3页,第10页,第233页,第352页。。高教授认为17至20世纪的闽粤地区就存在着这样的移民压力,而同时期的东南亚恰好有良好的生存发展空间,这就催生了大大小小的移民潮。值得一提的是,同期的中国在经济发展上比东南亚地区优越,中国人移民东南亚总体上属于经济发展的“上位国”居民向经济发展的“下位国”迁移,主要原因是“上位国”的超负荷人口载量、经济衰败、政治迫害等。华人向东南亚迁移,一方面使中国方面的负荷得到缓解,另一方面移民也可以在东南亚重新开始④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1—2页,第3页,第10页,第233页,第352页。。
高教授对粤闽地区移民东南亚历史进行了详细分析,他认为,我国粤闽一带的民众在历史上有深厚的移民传统,很多人的祖上本来就是从中原断断续续地迁居到闽、粤两省的,而来到闽、粤后,又有不少人迁居东南亚,或来往于祖籍地与东南亚之间。即使具备移民传统,也还需要移民者现时的主观动机,包括敢于移民的意愿和勇气⑤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1—2页,第3页,第10页,第233页,第352页。。在早期华人的移民观念中,移民就是重新寻找一块更适合生存和发展的地方而已,不管这块地方是在哪里。因此在他们心里,在国内从内陆向沿海迁移和从沿海向海外迁移没有本质的区别。而过去东南亚人烟稀少,当地行政管理宽松,使他们更容易摆脱传统封建王朝观念的无形束缚⑥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1—2页,第3页,第10页,第233页,第352页。。
将华侨华人开发地区称为“华侨开发区”是高教授首次提出的。“开发区”是一个现代性的概念,一般是指在劳动地域分工基础上形成的不同层次和各具特色的地域经济单元,在该书中则用来指代历史上东南亚各国曾经相对独立的华侨经济活动区域。高教授认为,早期的华人移居到东南亚后,在居住上一般都与当地原住民有所隔离,以一种相对独立的方式谋求发展,在居住模式上也分为“聚落”和“散居”两种形态。但长时间以来,为了更好地生存发展,“聚落”成为首要的选择。“聚落”居住形态包括三种类型:一是农村社区,二是矿区,三是港口城市。该书所阐析的“华侨农业区”“华侨矿业区”属于前两种类型;居住在港口城市的华侨主要是商人。“华侨开发区”的最典型形态是“华侨农业区”,东南亚华侨所从事的行业包括原始耕垦、种植、经济作物栽植,还包括捕鱼等。高教授认为,“华侨开发区”是一片相对独立于原住民族并由华侨华人自发开垦、经营的区域。在此区域内,华侨的经济行为是自成一体的,具有高度的原发性。但是这样的“开发区”并不会完全是自给自足或跟原住民族完全不发生联系的。经过长时间的开发,区域内农产品的过剩、华侨多样化的生活需求,都会使“开发区”与当地民族经济产生不同程度的交集。因此,众多的“华侨开发区”也可以看成是当地经济的组成部分,而华侨商人则是与当地民族保持较为密切关系的华侨群体。高教授总结“华侨开发区”具有以下的特征:首先是在区位上,“华侨开发区”依托较好的交通干线、地理位置、自然环境等,并以之为发展轴,以轴上经济较为发达的一个或几个较大的市镇作为中心,发挥经济集聚和辐射的功能,联结带动周围不同等级、不同规模的市镇的经济发展。其次是在发展水平上,“华侨开发区”的生成和发展决定于生产力发展水平、劳动地域分工的特点和规模、专门化与综合发展结合的程度,并且是由低级向高级循序渐进的过程。其三是在产业链上,“华侨开发区”生成后,一般都存在着一种主要产业,同时存在着围绕主要产业的服务性产业,从而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产业链①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8—10页,第288—295页。。
高教授认为东南亚华侨华人在其居住地的经济活动是渐次伸展的。开始时,都会集中在自身有一技之长且能较快发财致富的行业上。当某个行业的从业人员达到饱和状态时,一部分华侨自然会分流到其他行业中去,经过一段时间的调节,华侨的职业便会延及乃至覆盖当地所有允许华侨从事的行业。从职业结构来看,有的地方的华侨以农业为主(农业中又有耕种不同的农作物之别),有的地方以矿业为主(分不同的矿种),有的地方以经商为主,不一而足。一言以概之,历史上东南亚华侨所从事的行业五花八门。而鸦片战争后华侨出国的目的性较强,目的地很明确,在目的地所从事的职业也心中有数②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二篇各章。。
高教授通过梳理中国人早期移民东南亚的途径和清政府的政策变化,认为早期东南亚华侨是重家乡而轻国家的。首先在早期华侨的移民观念中,无论是国内的迁移还是海外的迁移,都只是为了找寻更好的生存发展空间,二者并无本质区别。其次清政府对待移民的态度是消极的,使得早期华侨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在心里也难以认同这个“国家”。清政府入主中原后,奉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加上中原地区自古以来的“天朝上国”观念作祟,海外华侨背井离乡去到南洋这样的“蛮荒之地”谋生,被认为是背弃故土和祖先的大逆不道行为。所以长时期以来,把海外华侨视为“贱民”“奸人”,笼统地把华侨当作与外国势力相勾结有损于其统治的异己势力,一概加以排斥与迫害。直到清政府被迫打开国门,与国际社会的交往日渐加深,其对海外华侨的认识和观念才发生转变。海外华侨得到中央政府的认同,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才得以激发③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58—60页,第3页。。
是什么因素导致清政府对华侨政策的转变?高教授认为原因有三点:一是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己不如清朝建国初期那么尖锐;二是清政府意识到华侨人力财力可资利用;三是19世纪70年代以后,清朝频频派出的各类使节和官员,更多地了解了世界,也更多地了解了海外华侨。而这些政策中体现的血统主义的国籍法原则,也是符合海外华侨的利益和意愿的。但这样的“善意”来得太晚了,无法从根本上挽回华侨对腐败的清政府的信心④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58—60页,第3页。。
晚清民国时期是风云变幻的革命时代,高教授认为在孙中山等革命先辈不断地宣传下,海外华侨的爱国主义情绪被猛然唤醒,他们意识到“家”和“国”其实是一体的,爱家乡的情感其实也是爱国的情感,而自己之前痛恨与不满的是国家的代理人——清政府。于是很多人义无反顾地参加了结束封建帝制的反清起义,清政府覆灭后,“国”与“家”之间的矛盾淡化了,海外华侨的“家国观”也变成了“既重国也重乡”。这种爱国情感也在之后的抗日战争中得到传承与发扬①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3页,第7页,第12—25页。。
该书全面梳理了东南亚地区中华文化传播和发展的历程。高教授认为,远渡重洋谋生的华侨无非有两种结局——“落叶归根”,日后衣锦还乡;或是“落地生根”,在当地开始新的生活。第一代移民普遍秉持着“落叶归根”的观念,认为无论走到多远,故乡才是最终的归宿,就算生前因各种原因无法回到故土,去世后也希望后辈能将自己安葬在家乡。而凡属“落地生根”者,融入当地社会的过程是不可避免的。但在东南亚,无论是“落叶归根”的华侨还是“落地生根”的华人,都视传承中华文化为己任。在清代,东南亚存在着三处文化经典的峰地——巴达维亚、槟榔屿和新加坡。这是当年东南亚的“落地生根”者在南洋发展传播中华文化的三大基地。而随着年久日深,被称作华侨社会“三宝”的华侨社团、华文报社和华文学校作为三大载体,在中华文化的传播和发展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②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下卷),第882页,第1163—1172页。。
华侨华人如何将中华文化传入东南亚,中华文化传入东南亚后又如何与当地文化交融?高教授在书中作了深入分析,他认为,虽然中华传统文化在东南亚的华侨社会得到了很好的继承与发展,但不能将其看作是中原文化的简单翻版。一是中原的一些制度传入广东和福建后,往往得到更为持久的保留,甚至比其原出地——中原还要根深蒂固。广东北有五岭阻隔,南临大海;福建则有武夷山脉等崇山峻岭与中原相隔,东临大海,故中原的一些制度、习俗比较容易保留于此地,并在一些方面得到不同程度的发展。后来,这些中原文化被粤闽地区的移民带到东南亚居住地。在清代,当中华传统文化在粤闽两地处于高度成熟的时候,华侨开始下南洋,于是这些中华文化就被带到了居住地。二是不同地域的华侨华人在长时间与异质文化的碰撞,在多样文化的融合中,也发展出了更贴合自身的特色文化。东南亚华侨社会的文化,一般以闽粤两省侨乡的“小传统文化”为表现形式,但在“小传统文化”中,却蕴含和体现着中华民族“大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小传统文化”即各个侨乡更具地方特色的文化,跟“大传统文化”相比更为市井性,其中包括了很多中国正统士人不近、不粘、不屑甚至不耻的东西,例如“怪力乱神”“乱认宗亲”之类。高教授概括出了东南亚华人的“小传统文化”的几个重要方面:其一,乡族观念;其二,神灵观念;其三,历史意识强烈,以古为鉴,崇拜古人,敬重祖先;其四,恪守纲常伦理,尊崇天地君亲师,等等③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下卷),第882页,第1163—1172页。。
关于华侨带到东南亚的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问题,高教授认为主要起两种作用,一方面华侨华人在东南亚居住地争取生存和发展。华侨到了异国他乡,要站稳脚跟,生存发展,要靠自身的勤劳勇敢与互相帮助,与居在地主体民族的文明相磨合、相适应。这就需要有自身的群体意识,以及具备商业知识和生产技能。中国丰富的古代文明,让华侨华人受到充分的滋润和哺育,帮助他们在新的环境里奋斗与扎根。另一方面,华侨华人通过中华文化影响着原住民族,把中华文明的因子传播给当地社会,并对当地社会文化发展产生影响④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3页,第7页,第12—25页。。
高教授在书中对华人社团的发展史做出了细致的梳理。他认为,早期移民东南亚的华侨在到达目的地后,没法快速融入当地社会,想要发展,唯有利用好已有的社会关系,于是自然而然地结成各种各样的社团,抱团取暖,互帮互助。林其锬教授曾提出“五缘文化”的概念,即亲缘、地缘、神缘、业缘和物缘。华人社团便是在这种“五缘文化”基础和社会关系上得以创建和发展,其中血缘社团最早出现,地缘社团稍晚一些,两者在很多情况下是相互交织的,东南亚的华人社团基本上属于一种“二缘”(血缘和地缘)叠合的形态,研究者以“宗乡社团”相称,因为血缘和地缘的纽带是最为稳固的,宗乡社团在华侨社会中所担负的功能也是“全方位”和“全过程”的。换句话说,其服务的对象是有限的,主要为本族人、本乡人办事,但就整体而言,它的社会功能是多方面的。华人社团的图景基本可以看作是以血缘和地缘社团为核心,其他类型的社团涉及某些专门问题和专业领域时发挥“协同”功能①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下卷),第591—606页,第875页,第888—892页。。
关于东南亚华人社团在华侨华人的生存发展和中国文化传播方面的作用问题,高教授认为,早期宗乡会馆担负着照顾新客、提供食宿、介绍工作、协助贫病、排难解忧、购置义山等多项任务,较大的宗乡会馆还举办社会公益事业,如开设医院、善堂等,而其中最大的一项公益事业是举办华文学校,传承中华文化。华人社团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也承担着不同的历史责任,在20年代后期,华人社会由各帮派、各地域的业缘、地缘社团,过渡到超越地域、帮派、行业的统一的华人经济社团,在东南亚各地发展出了中华商会或中华总商会。20世纪50年代中国宣布不承认双重国籍以来,海外的华侨社团也随之做出相应的改变。一些地缘、血缘组织开始突破旧有狭小框架的局限,向经济、政治、社会的多元功能全面发展。20世纪80年代后,传统华人社团开始顺应形势,开始从自治性团体向社会公众团体转型,以期能在当地社会发挥更大的影响力,他们积极进行慈善、教育、医疗或救济贫困等项活动,把其服务对象扩大到当地社会,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与当地民族的矛盾。华人社团顺应历史潮流,经历着一个从私人化到当地化的过程,使得华侨华人愈发顺利地融入当地的社会。但这种当地化是否意味着土生华人与祖籍国、家乡关系绝对的“疏远化”呢?高教授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虽然这在过去数十年的东南亚的确是事实,但从历史的长河来看,用发展的视野来审视,在未来东南亚土生华人曾经的“疏远化”,也许有一天会回归“亲近化”②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下卷第三篇各章。。
高教授在《东南亚卷》中对东南亚华文教育的发展变化及其作用问题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他认为,华人社团是东南亚华侨华人凝聚和整合自身文化的一个据点,而华文教育在兼具上述两个功能的同时,还是中华文化向外传播的一个窗口。一方面,当地的学校并不能完全满足华侨华人的子女受教育的需求;另一方面,华侨华人一贯以热心办学、教育后代和传承中华文化而著称。大体上说,华侨在东南亚居住地的兴教办学可以以19与20世纪之交作为分水岭,分为前后两个重要时期。在前期,华侨热心办“义学”,在义学内实行私塾性质的教育,几乎全盘照搬国内的做法。到了后一时期,国内出现了新式学堂,盛行新式教学。这股风气也吹到东南亚,华侨跟着兴办学堂,渐渐地私塾和书院被取代③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下卷),第591—606页,第875页,第888—892页。。
高教授总结出东南亚传统华文教育具有三个特征:一是华人社团对华文教育管理的高度集中化,二是双语教育中对华文的高倾斜度,三是华文教育体系的完整性。而在当代东南亚各个国家中,唯有老挝的华文教育还保留着传统特征,而其他东南亚国家的华文教育已经在不同程度上剥离了这样的传统特征④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下卷),第591—606页,第875页,第888—892页。。
在将东南亚的华文教育与世界其他地区的华文教育进行比较后,高教授总结出了东南亚华文教育的特性,他认为,东南亚地区的华文教育是属于“复兴—发展型”,也就是说,在经过20世纪50—80年代的衰退后到90年代才逐渐走上振兴之路。华文教育最初只是华人社区内部的教育机构,但随着不断地发展,其角色内涵也日趋多样化,包括政府、专业教育机构(含公立和私立学校)、外资学校、教会学校、家教等诸多办学模式。20世纪90年代以来东南亚华文教育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是所办学校类型的多样化,除了普通的华文学校外还开办了大量的华文补习班、补习学校。二是办学的高层次化,以往的华文教育最多到高中阶段为止,除南洋大学外,还没有华人社团办大学的先例。但在新时期,东南亚华人社团所办的华文教育,已逐渐向大专院校层次伸展。在华文教育的发展过程中,当地政府也起到了日益关键的作用,只有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至少不能是反对),华文学校的规模、基础设施等才能得到稳固的发展。高教授认为一个东南亚国家的华文教育有没有更大的发展前景,一个重要标志是其中小学的华文教育(多由华人主导)有没有向面向整个社会的公立高等院校延伸,并得到当地政府支持。但这并不意味着华人社团在华人教育中的作用减弱了,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华文教育组织/社团仍然是东南亚华文教育必不可少的支撑。总而言之,在百花齐放的良好环境下,东南亚地区的华文教育在保留着传统特色的同时,也在不断地与时俱进,融进时代发展所产生的成功经验,稳步而坚定地发展着①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下卷第四篇第一章各节。。
通过对东南亚各国华侨华人生存发展的比较分析,高教授对他们如何融入当地社会作了总结,早期的华侨在远离家乡的异质环境中为传承中华文化开辟出一块园地。他们传承的文化,往往具有浓厚的中国色彩,但忽略了对当地文化的包容与吸纳,具有一定的保守性。今天,绝大多数东南亚华侨已加入所在国国籍,他们的归属意识已发生了深刻转变。他们在保留华族优良传统的同时,更加注重对当地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交汇与融合。在文化创作中,东南亚各地华人都提出了把本地色彩融入华人文化之中的口号,并涌现出一大批立足海外华人社会,具有鲜明时代精神及现实意义的题材,以更为广泛的文化语言向人们展现中华文化。随着华人对居住国社会的进一步认识以及自身政治、文化素质的提高,他们越来越认识到文化的差异性往往是造成种族隔阂的一个重要因素。于是,他们把在唐人街对家乡传统文化的纵向传承,拓展为向世界弘扬中华文化,加强与居住国乃至世界文化的横向交流。他们不但通过现代传媒向年轻一代华人及当地群众介绍与推广中华文化,更积极投身于在各地举办的民间文化活动之中,其艺术视野和活动早已走出了传统唐人街的狭小圈子②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下卷),第1196页。。
该书作为一部综合性的著作,兼具权威性与较高的可读性,是高教授多年学术成果的集中展示,内容丰富,引经据典,史料翔实,论证严谨,更是东南亚华侨华人历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该书引用了大量的中、英文学术专著和历史古籍,在资料的选取上注重资料内容本身的精准性和史学价值,而非取决于人为划定的该资料载体的等级高低。高教授本身就是历史学科出身,致力于东南亚华侨华人研究多年,著作等身,曾多次前往东南亚国家进行学术会议交流、考察。他对东南亚华侨华人有着深入的理解和深厚的感情,其文字间既有学者的客观、中立,也洋溢着对华侨的同情与尊敬。正因为他的专业与热爱,他才能对东南亚华侨华人的故事烂熟于心,对读者娓娓道来。其他的东南亚华侨华人史专著时常会存在着作者纠结于一些专业性较强的概念,导致阅读门槛较高,对一些缺乏专业背景的读者来说较为晦涩难懂的问题。但该书语言平实、简练,结构清晰、完整,叙事引人入胜,对没有相关知识背景的读者来说也比较友好,可读性较高。
华侨华人研究发展多年,各种学科手段的介入使其蓬勃发展,长盛不衰。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人口学、地理学、民族学、法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更多地被应用于华侨华人社会各种问题的研究。高教授在吸收国内外关于中国新移民的不少新颖观点的同时,用传统史学的方法对东南亚华侨华人的历史进行发掘、钩沉和澄清。该书承上启下,在传统历史学方法论的基础上兼收新的观点,给读者以沉稳又新颖的感觉。
东南亚是全世界海外华侨华人最多的区域,所以东南亚华侨华人历史的内容极为丰富,研究资料也还在不断发现和刷新中。但较为遗憾的是,前人对东南亚华侨华人问题的研究常有跟随时势变化的习惯,而涉及华侨华人历史的基本面——如移民过程、华侨华人在居住地的经济发展、社团沿衍、文化教育、中华文化传承、政治参与、与居住地的民族关系等,常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或淡化,没有形成一个不随时势转移而转移、不随显要人物的意志转移而转移的相对固定的华侨华人历史研究体系,以致整体的研究相当不平衡,对不少分支领域包括属于历史基本面的领域的阐析,尚显薄弱。而该书资料翔实,资料丰富,在这些华侨历史生活基本面上的描述和论证较之前人有更为系统的补充。
当然,金无足赤,白璧微瑕,该书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可挑剔的地方。例如书中有不少涉及古近代史的部分,但古近代史材料少(华侨史更少),发现新的一手材料的机会更是有限,且前人研究成果相对较多,基本历史框架已经定型;而可以应用于现当代史研究的各种各样材料较多,甚至连篇累帙且真伪莫辨。实际上,还有更多、更重要的资料将逐步被发掘出来,权威史料(例如政府档案等未解密材料)还有待公诸于世,现当代史研究的史料有待于进一步澄清和清晰化,基本框架需要更多的史实支撑。因此,现当代史的研究要在短时期内定型难度很大,不少现当代史研究者宁愿选择描绘一个有一定伸缩度的轮廓或者概略,该书也不例外。所以,书中对现当代东南亚各国华侨华人历史的描绘,可能是粗糙的、初步的,所选取的材料,也未必尽当,有的材料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或新史料的发现(如政府档案的解密)、新田野调查材料的增加而现出不同程度的讹芜成分①②高伟浓:《世界华侨华人通史·东南亚卷》(上卷),第39页,第40页。。
前人关于东南亚华侨华人史的专著,一般只关注传统移民的问题,较少涉及新移民的问题,且关于新移民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还较为薄弱,许多史实也还含混不清,新移民问题似乎成了一块烫手“山芋”。而高教授凭借自己深厚的研究功底和丰富、崭新的第一手资料,力争发掘前人未尽之点,在新移民研究上添砖加瓦,有较多方面的增加和补充,从而有助于我们在传统移民和新移民的对比中更好地把握东南亚华侨华人发展的进程与变化。
东南亚华侨华人怀着无畏的冒险精神和求生存、谋发展的本能,在最初荒蛮的南洋之地书写了勇气与勤劳的赞歌,经历了不同代际的发展,有人“落叶归根”,有人“落地生根”,也有人在不断地寻根。人生要有梦,梦是未来;也要有归途,归途是过去。东南亚华侨华人始终在“南洋梦”与“中华情”中寻找自我,创造自我。
高伟浓教授在东南亚华侨华人研究中长年耕耘,淡泊名利,笔耕不辍,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正如他在导论中所说:“烈火烹油的高热度研究自然需要人做,冷寂的基础研究也得有人传承。笔者不才,唯愿留守冷寂。只希望此书能为东南亚华侨华人史的研究添上一砖一瓦,于愿足矣。枯卷残灯,烛照一室,晓耕寒钓,夙志长在,岂有他哉!”②正所谓十年饮冰,热血难凉,笔者相信冷寂的研究终会被热血捂热、染红,成为幽静而又灿烂的明灯,指引着更多的人走上充满着智慧与热爱的道路。该书定会在东南亚华侨华人史研究中发挥其应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