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淳
(台湾师范大学 国文系,台湾 台北 11697)
步非烟的故事,在宋代以后流传颇广,基本上有两个原因,一是步非烟与赵象之间的爱情在唐代开启了对男女情爱的关注风潮后,已逐渐深入人心,被认可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经历,故尽管两人的爱情明显是偷情、违礼的,却为人津津乐道;一是其中借步非烟与赵象间酬答应和,引述了大量的诗篇,不但词藻优美,而且情意缠绵,令人感同身受。
唐代爱情传奇之浸渐繁多,学者曾经指出唐代由于沾染胡风,故对男女分际的防闲较为宽松,同时由于科举制度影响,进士与娼妓频频互动,因此男女情爱的载述,不免逐日增多,这自然也不无关系;但胡风感染,尤其是在北朝,实际上已经甚为浓厚,甚至还有不少胡人所建立的国家,何以未曾出现类似唐人传奇的载述?而唐人传奇,固然有《李娃传》《霍小玉传》摹写进士与娼妓爱情的脍炙人口的小说,但如《莺莺传》《柳氏传》《无双传》《昆仑奴》等,女主角皆不是娼妓,恐也未必能一概而论。事实上,我们应该从六朝以来女性逐渐受到与前此不同的关注的角度来观察。
在六朝之前,女性受到关注的层面,多集中在其道德上的高低,而此一高低,则以女性相对于男性的助力与阻力为判准,以刘向的《列女传》为例,所分的“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七大类女子,几乎都是以男性的角度旁记女子言行的,鲜少关注到女子本身具有的其它“非道德”的特质,但六朝以来,不但有如韦逞母宋氏的传习《周礼》、卫夫人之以书法著称,更有许多以文学知名的“才女”,如《诗品》中就品评了班婕妤、徐淑、鲍令晖、韩兰英,《昭明文选》选录了班昭、班婕妤的赋作,此外,左芬、谢道韫等,亦皆以其才性获得肯定。这些女性之所以为人所传述,纯粹是凭借自身所具备的才艺与能力,而不必再如过去般依附于男性的宰制之下,就展现了与刘向《列女传》不同的趋向。而女子较诸男性更纤细、敏感的感情特质,也逐渐受到重视,徐陵的《玉台新咏》不但以男女之情爱、闺情为收录主题,其中更多有如班婕妤、鲍令晖、刘令娴等女性的作品,即此可见其趋势。
自《诗经》以来,无论是文人学士、民间歌谣,其实都不乏歌咏爱情的诗篇,其中感人肺腑的诗歌,如《孔雀东南飞》等,不一而足;但以古文传记形式针对男女爱情而摹写的篇章,事实上并不多见,即便是偶尔有之,如《西京杂记》中的《吴王小女》,《搜神记》中的韩凭故事,以及为数不少的人神、人鬼之恋的记载,多以轶闻、志怪的角度予以传述,记述异闻的色彩远重于对爱情的摹写,更遑论对男女当事人的委曲心事、感情表露有深入的刻画,文君私奔相如、韩寿偷香贾午的风流韵事,虽经记载,但也不过以奇闻异事视之,并未着重于其人的情感经历。唐人传奇与此前小说最大的不同,正在于它不仅仅只在传述爱情的故事,更强调其间个人细腻、委婉的爱情感受,摆脱了志怪的局限,而直接面对人世间所不可或缺的爱情,即便是如《任氏传》的人狐之恋,也充满浓厚的人性化色调。这相对于刘向《列女传》、史书中的后妃列传,以及六朝以下对女子的载述传统,尤其是对女性特有的对爱情敏感、细腻的感受,显然是别开生面,而且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非烟传》的故事其实相当简单,一位年轻的世家子弟赵象,偶然窥见邻家一位武将的侍妾步非烟,心怀爱慕,遂贿赂守门人,传达爱意。守门人请妻子借机传达了赵象的仰慕之情,步非烟笑而不答,应是心中也不无应允之意。赵象闻知,便写了一首诗传情。步非烟因丈夫是个粗鲁的武将,心中早已有所怨望,又曾偷看过赵象,也喜他一表人才,于是也写诗回应,述其诚款。于是,两人诗歌往来不绝,情感也越见深浓。武将因值班常不在家中,在门媪的穿针引线下,赵象得以攀墙过去,两人成就了好事。如此一年有余,都未被旁人察觉。不料步非烟有个婢女,因受到步非烟的责罚,心怀不忿,便密报了主人。武将得知,不动声色,假装照常值班,而潜行回府,就在赵象正想攀墙而过的时候,被逮个正着,赵象慌忙逃离,步非烟则被严刑拷问,但她坚不吐实,遂因此而身亡。赵象情知闯祸,就改换姓名,遁逃于远方。
这是一则偷情的故事,赵象见色起邪心,觊觎邻家女子;而步非烟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从传统妇德的角度来说,本来就是违碍礼法、道德的事。因此,作者皇甫枚在传述此事时,也强调了步非烟的“罪不可逭”,并殷殷以“故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私。若能如执盈,如临深,则皆为端士淑女矣”为戒;不过,步非烟虽受严刑拷问,宁死也不说出实情的对爱情的执着与坚定,也是非常令人动容的;尤其是在她死后,还能托梦、显灵,对写诗伤悼她的崔生表示感谢,而对写诗嘲讽她的李生,则痛加詈骂,甚至传出李生因之而死的异闻,可见步非烟对赵象生死不渝、始终如一的深厚情感。因此,作者也不禁以“察其心,亦可悲矣”予以悼叹。显见在作者生存的晚唐时期,世人对男女情爱的态度,已经大有转变,不似过去纯粹就道德层面加以批判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小说中的主角,对偷情一事,也并不觉得是种耻辱,在两人酬答的诗篇中,如“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连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引用了曹植的洛神传说、韩寿与贾午偷香的故事,以及萧史与弄玉、巫山神女与楚襄王的典故,一念钟情,何恤人言,对爱情充满了激切与热烈的渴盼,虽属“不经”,却也合乎男女情爱的“正经”,一代风尚如此,当然也展现出女性逐渐摆脱传统道德的束缚,而能以自身所具的特长,于男性观点之外自树一帜。
在《非烟传》中,步非烟与赵象的诗篇酬唱,委曲婉转、情深意厚,尽管皇甫枚颇有借此炫学之意,刻意用了薛涛笺、金凤笺、剡溪玉叶纸、碧苔笺、乌丝阑等名贵的纸张强调其雅致,而诗歌、骈文递用,占用了相当大的篇幅,不过其诗篇清丽缠绵,却也始终备受后人赞赏,被《佩文韵府》《钦定骈字类编》《御定分类字锦》等书收为范式,这应是其广受瞩目的一大原因。
不过,如纯就男女之情而言,步非烟对爱情的坚定、专一,显然是较赵象更值得肯定的。赵象在东窗事发之后,化名为赵远,潜遁于江浙之间,既无若何眷恋,更无一语悼念,虽然未必能说是薄情,但不免有始乱终弃之嫌,枉费步非烟一片深情,令人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