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丽,王 硕
(烟台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中国民族关系思想是各个时期各个民族的各类人物对中国民族关系的认识,是统治者制定民族政策、处理民族关系的理论基础。(4)崔明德:《中国民族关系十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5页。桑弘羊历任武帝、昭帝两朝,参与西汉朝政近四十年,熟悉国情,对当时的民族关系有着诸多思考和认识,思想内容比较丰富,理论体系比较完备。整体上看,桑弘羊的民族关系思想主要由“厉武以讨不义,设机械以备不仁”“无手足则支体废,无边境则内国害”及反对汉与匈奴和亲等三部分组成。
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汉朝主政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在杜延年的建议下,召开了一次事关国家未来发展方向的高级别战略会议,此即历史上有名的“盐铁会议”。此会以“贤良”“文学”为代表的儒生为一方,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代表的高级官吏为另一方,双方辩论的主题,除了是否废除汉武帝时期施行的盐铁酒榷均输平准等财政政策之外,如何处理与匈奴的关系也是双方争论的焦点问题。在盐铁会议上,儒生们建议汉朝需要转变以往武力征服匈奴的国策,应该“去武行文,废力尚德,罢关梁,除障塞”,(5)《盐铁论》卷八《世务第四十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98页。力求以仁义使匈奴前来降附。
桑弘羊则坚决反对儒生们的观点。在他看来,匈奴的天性是“反复无信,百约百叛”,(6)《盐铁论》卷八《和亲第四十八》,第100页。因此对匈奴决不能以德怀之,而“贤良”“文学”们主张以诚信对待匈奴人,还要赠送给他们黄金丝绸等物,这种放弃武力而空谈仁义的做法完全就是“信无义之诈”,(7)《盐铁论》卷八《世务第四十七》,第98页。这么做的后果是让“挟不信之心,怀不测之诈”(8)《盐铁论》卷八《世务第四十七》,第99页。的匈奴越发放肆,最后彻底成为汉朝的祸患。桑弘羊认为,“匈奴久为寇,侵扰边境,是仁义犯而藜藿采”,对匈奴“今不征伐则暴害不息,不备则是以黎民委敌也”。(9)《盐铁论》卷七《备胡第三十八》,第84页。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桑弘羊提出了“厉武以讨不义,设机械以备不仁”(10)《盐铁论》卷七《备胡第三十八》,第82-83页。的观点。
汉朝之所以要认真对付匈奴,在桑弘羊看来,匈奴的“无信”“无义”是汉朝必须征伐和防备的前提条件。此外,还有三条原因要重视。
第一,征讨匈奴是先帝余业,后人必须加以完成。桑弘羊认为,汉武帝在位时,评估了匈奴、南越等割据政权以及其他少数民族政权兵力,断定他们完全可以被制服,所以汉武帝才“因势变以主四夷”,(11)《盐铁论》卷一《复古第六》,第14页。采取一系列军事外交手段,连接长城、攻取河套,开辟直通匈奴的道路,大大扩充了汉朝的疆域。在桑弘羊的眼里,汉武帝的所作所为是“匡难辟害,以为黎民远虑”。(12)《盐铁论》卷八《结和第四十三》,第92页。可惜的是,汉武帝的功业尚未全部完成,“四夷”中的匈奴至今仍然不听汉朝号令。在桑弘羊的思维中,先帝未能完成的事业需由后辈努力实现,这就是“帝王之道,圣贤之所不能失也”。(13)《盐铁论》卷七《击之第四十二》,第90页。
第二,解除匈奴威胁的需要。桑弘羊从现实角度考虑,认为匈奴屡次入侵,对国家安全造成严重威胁,如果不采取主动策略加以应对,匈奴必定会不断来犯。汉面对的匈奴威胁就像是木头里面的蛀虫、人身体的疾病,“不治则浸以深”。(14)《盐铁论》卷八《世务第四十七》,第98页其次,桑弘羊还认为,此时的汉朝已经解除了来自东南西三个方向少数民族政权的威胁,只剩下北疆未能安定,若能彻底驱逐北面的匈奴,便能省却国防费用,安定生产,恢复汉朝经济社会的正常发展。最后,桑弘羊指出,由于汉武帝一朝对匈奴的多次打击,此时的匈奴已处于疲惫困亡之时,而且原本降附匈奴的西域诸国也有背离匈奴的趋势,如果在这个关键时间节点放弃继续征讨匈奴,“使得复喘息,休养士马,负绐西域”,(15)《盐铁论》卷七《击之第四十二》,第89页。一旦西域诸国也不再亲近汉朝而投降匈奴,将来一定会再次成为汉朝的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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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汉朝有击败匈奴的信心和能力。桑弘羊主要从敌我两个方面分析汉与匈奴的优劣态势。从匈奴方面来看,一是没有用来防守的坚固城郭和护城河;二是没有长戟强弓等优良兵器;三是没有厚实的仓廪积蓄;四是匈奴“君臣嫚易,上下无礼”;(16)《盐铁论》卷九《论功第五十二》,第107页。五是匈奴总人口“不当汉家之巨郡”,(17)《盐铁论》卷九《论功第五十二》,第109页。而且精英人才比较少。因此,桑弘羊认定匈奴“内则备不足畏,外则礼不足称”,(18)《盐铁论》卷九《论功第五十二》,第107页。在城池、兵器、后勤、礼仪和人力各方面都比不上汉朝。相较之下,汉朝不仅有物资器物上的优势,而且汉朝为天下中心,人才济济。因此桑弘羊认为,汉朝讨伐匈奴是“以智谋愚,以义伐不义”,(19)《盐铁论》卷九《论功第五十二》,第107页。只要汉朝继续出兵,必定会像秋风扫落叶一般荡平匈奴。
桑弘羊从多个角度论证了汉朝征讨和防备匈奴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还具体谋划了两条对付匈奴的方略:
其一,军事进攻。这也是桑弘羊一贯坚持的观点。具体来说,就是像汉武帝那样广泛选拔能征善战的将领、招募勇敢作战的士兵以讨伐匈奴。除此之外,桑弘羊以历史上有名的刺客荆轲、专诸、聂政等人刺杀秦王嬴政、吴王僚以及韩相侠累为例,认为可以先派遣刺客威胁匈奴首领,控制匈奴首领的生死,责问他们的过错,像当年曹刿挟持齐桓公一样逼迫匈奴满足汉朝的要求。如此一来,匈奴便“推锋拊锐,穹庐扰乱,上下相遁”,汉朝趁势再以精兵锐卒紧随其后,那么“匈奴必交臂不敢格也”。(20)《盐铁论》卷九《论勇第五十一》,第106页。
其二,建立有效的防御机制。由于游牧民族异于农耕民族的生活方式和作战方式,匈奴时常“因时而动,乘可而发,飚举电至”。(21)《盐铁论》卷八《世务第四十七》,第98页。桑弘羊认为,对付飘忽不定、随时来攻的匈奴必须做好相应的防备。他指出:“事不豫辨,不可以应卒。内无备,不可以御敌。”(22)《盐铁论》卷八《世务第四十七》,第98页。在此认识基础上,桑弘羊主张建立完备的边境防御体系。具体来说,一是修筑坚固的城墙,准备好精兵利械;二是整饬边境,征发戍边的漕运,补给边境费用;三是发兵戍卒屯田护边。以戍卒屯田方面为例,时任搜粟都尉的桑弘羊早在汉武帝征和四年(前89)就上书论及屯田:“轮台东有溉田五千顷以上,可遣屯田卒,置校尉三人分护,益种五谷;张掖、酒泉遣骑假司马为斥候;募民壮健敢徙者诣田所,益垦溉田,稍筑列亭,连城而西,以威西国,辅乌孙。”(23)《资治通鉴》卷二十二,“武帝征和四年三月丁巳”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39-740页。
“无手足则支体废,无边境则内国害”,(24)《盐铁论》卷八《诛秦第四十四》,第94页。这是桑弘羊民族关系思想的另一重要观点。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们认为,不战而以仁德使蛮夷归附,才是最好的治理边疆民族地区的政策。以此为基础,儒生们结合尧、舜、禹以仁德使八方服从的正面例子,以及战国七雄不积德向外扩张导致全都亡国的反面例子,进而提出了向边疆民族地区用兵无用,应该将治国的主要精力放在内地。儒生们认为,战国七雄虽向四方拓展了领土,却如同吃有毒的野草充饥,“欲其安存,何可得也?”(25)《盐铁论》卷八《诛秦第四十四》,第93页。桑弘羊对此观点进行反驳,提出了“无手足则支体废,无边境则内国害”的思想观点。他认为,“唇亡则齿寒,支体伤而心惨怛”,(26)《盐铁论》卷八《诛秦第四十四》,第94页。边疆民族地区和华夏族聚居的中原就像是人体的四肢和腹心,如果外面的肌肤受损,内部的腹心就会受到伤害,二者相互影响,有着密切联系。
国家是否应把施政的主要精力放在治理边疆民族地区呢?这是桑弘羊和儒生们辩论的焦点。其实,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和实践早在春秋之际便已初见端倪,齐桓公以管仲为相治理齐国,管仲就认为应该先理好齐国内政,再服诸侯,最后驱逐周边入侵的少数民族部落,从而实现“海滨诸侯,莫不来服”(27)《管子》卷八《小匡》,房玄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1页。的目标。桑弘羊主要从两个方面探讨这一问题:
一是维护好边疆民族地区安全的重要性。桑弘羊提出“无手足则支体废,无边境则内国害”,已经充分说明,相较于内地他更重视边疆民族地区的安全与稳定。在此基础上,桑弘羊进一步加以深化,认为“四支强而躬体固,华叶茂而本根据”。(28)《盐铁论》卷九《徭役第四十九》,第103页。也就是说,若汉朝能够将边疆地区的割据政权以及少数民族政权的侵扰悉数平定,那么中原内地自然也就能够平稳安定。桑弘羊将此观点作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今不固其外,欲安其内,犹家人不坚垣墙,狗吠夜惊而暗昧妄行也。”(29)《盐铁论》卷九《险固第五十》,第103-104页。
二是如何维护边疆民族地区的安全。桑弘羊提出的守城、备械、漕运、屯田为一体的措施已是比较全面的边防理论,除此之外,如何维护西北边疆的安全更是他关注的重点。为联合西域诸国以“断匈奴右臂”,汉武帝即位之初就派遣张骞出使西域,桑弘羊则为汉武帝谋划了“兵据西域,夺之便势之地以候其变”(30)《盐铁论》卷八《伐功第四十五》,第95页。的策略,这一建议被汉武帝完全采纳。据《汉书·西域传》记载,自从张骞出使西域,尤其是西汉驻兵屯田西域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汉使西域者益得职。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31)《汉书》卷九十六《西域传上》,第12册,第3873页。汉武帝针对西域采取的多项政策,使原本依附匈奴的西域诸国开始向汉朝靠拢,这对减少匈奴的侵扰以及加强汉对西域的治理都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桑弘羊“无手足则支体废,无边境则内国害”的思想观点,不仅在当时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且对后世也有一定影响。西汉末年的王舜和刘歆就十分认同桑弘羊的观点,他们认为正是由于汉武帝将施政注意力放在边疆民族地区,才使得“单于守藩,百蛮服从”,由此大力称赞汉武帝的做法是“万世之基也,中兴之功未有高焉者也”。(32)《汉书》卷七十三《韦贤传》,第10册,第3126页。在山胡越来越嚣张的背景下,高欢对东魏孝静帝有同样的建议,“幽、安、定三州北接奚、蠕蠕,请于险要修立城戍以防之”,他自己又“躬自临履,莫不严固”。(33)《北齐书》卷二《神武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点校本,第1册,第22页。“高欢在思考民族关系问题时能够立足当前、着眼长远,因此在整个北齐时期,民族关系基本沿着高欢规划的正确轨道前行。”(34)崔明德:《高欢民族关系思想初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3期。唐玄宗的思想观念与桑弘羊也是同出一辙,他曾指出:“怀远夷,纳款附,国家常事也;边塞严,甲兵备,军旅本职也。虽万方和同,不可薄其武备;百蛮朝贡,不可轻其疆场。”(35)《全唐文》卷二十九《令河西陇右等处防边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139页。清朝末期,阿古柏势力勾结大小和卓残余后裔,在沙俄支持下入侵新疆。在是否用兵新疆问题上,左宗棠的思想认识与桑弘羊的精神实质几乎完全一致。李鸿章认为:“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复则心腹大患愈棘。”(36)《李鸿章全集》第2卷,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067页。左宗棠则主张,“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37)《左宗棠全集》第6卷,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第188页。认为西北边疆安全十分重要,因此坚决反对放弃新疆。
反对汉与匈奴和亲是桑弘羊民族关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自汉高祖刘邦迫于匈奴军事压力,采纳刘敬的建议与匈奴和亲,到汉武帝即位初,近七十年的时间里,汉朝多“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38)《史记》卷一百十《匈奴列传》,第9册,第3500页。以和亲防守策略谨慎处理与匈奴的关系。这种局面直到汉武帝元光二年(前133)才发生了重大转变。是年,汉武帝策划马邑之谋,伏兵三十万狙击匈奴,由于汉雁门郡小吏泄露军事机密,导致行动失败,汉匈关系由是彻底决裂。至此以后,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边,不可胜数”,(39)《汉书》卷九十四上《匈奴传上》,第11册,第3765页。汉朝方面也彻底断绝与匈奴的和亲关系,并对匈奴展开全面进攻。汉武帝死后,昭帝即位,汉匈战争告一段落,关于是否应该恢复与匈奴和亲的政策重新被提上朝堂议程。
盐铁会议上,以“文学”“贤良”为代表的儒生们将和亲前后的境况加以对比,认为汉朝初年与匈奴的和亲以及互市,使得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内附,往来长城之下”,(40)《盐铁论》卷八《和亲第四十八》,第100页。百姓安居乐业,汉匈相安无事,于是“家有数年之蓄,县官余货财,闾里耆老,或及其泽”。(41)《盐铁论》卷八《结合第四十三》,第91页。后来马邑一战,匈奴断绝和亲,双方战争连年不息,边关烽火连片,百姓苦不堪言。因此,儒生们普遍盛赞和亲的功效,主张汉朝应该恢复与匈奴断绝了数十年的和亲政策。桑弘羊则对儒生们盛赞和亲功效的说法嗤之以鼻,对和亲政策也完全持否定的态度。具体说来,桑弘羊主要从两个方面阐述坚决反对汉与匈奴和亲的理由:
其一,汉与匈奴和亲不可能达到双方修好的目标。桑弘羊以春秋战国的史实为例,认为春秋以来,各诸侯国之间都有过会盟结约的行为,可到最后却仍旧相互攻伐、战斗不止,战国时期的山东六国也曾合纵抗秦,到最后也是“未尝有坚约”。(42)《盐铁论》卷八《和亲第四十八》,第100页。桑弘羊将华夏诸侯国与匈奴相比较,明确指出,就连中原冠带之国都不守合约,像匈奴这样不守信用的敌对势力,更不会因为有和亲的约定而不来侵扰。而且从事实来看,自汉兴以来的几代帝王都与匈奴有过和亲并赠予大量礼物,汉文帝时期就曾分别与冒顿单于、老上单于、军臣单于有过和亲,可到最后都是匈奴率先不守和亲约定,撕毁合约发兵侵扰汉朝,边境烽火甚至曾经一度到达长安。桑弘羊因此认定匈奴是“长诈谋之国”,根本就没法用和亲手段做到让匈奴“亲之以德”。(43)《盐铁论》卷八《和亲第四十八》,第100页。
其二,汉与匈奴和亲有损汉朝皇帝的颜面。在桑弘羊看来,汉朝之前连续数十年与匈奴和亲修好,赠送给匈奴钱财礼物不知多少,可是匈奴人却是“不纪重质厚赂之故,改节而暴害滋甚”。(44)《盐铁论》卷八《结合第四十三》,第91页。匈奴的这种做法,明显是在欺骗汉朝的感情。桑弘羊愤怒地指出,汉朝皇帝贵为九州之主,反倒屡受匈奴欺骗,以致汉朝君主“今有帝名而威不信长城,反赂遗而尚踞敖”。面对这种情况,要是还与匈奴和亲修好,那简直是“五帝所不忍,三王所毕怒也”,(45)《盐铁论》卷八《结合第四十三》,第92页。也就是说,即使五帝三王这般圣人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屈辱。
桑弘羊民族关系思想的形成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大致说来,传统“大一统”思想,前代政治家和思想家尤其是汉武帝的思想,当时边疆地区的安全形势和民族关系形势,都深深地影响着他民族关系思想的形成。
其一,传统“大一统”思想的影响。“大一统”思想至迟在春秋时期就有了萌芽,战国时期就已定型。《春秋公羊传》载:“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46)杜预等注:《春秋三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36页。梁惠王曾问孟子安定天下之道,孟子的回答是“定于一”。(4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标点本,第206页。自秦一统到西汉武帝独尊儒术,大一统思想不但变成了政治现实,而且成为中原王朝处理边疆地区民族事务的重要理论基础,即董仲舒所加以概括的“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48)《汉书》卷五十六《董仲舒传》,第8册,第2523页。作为官方主流思想,桑弘羊自然会深受其影响,虽然他没有系统阐述过“大一统”理论,但他的一些论述中却清晰地表达了大一统的思想理念。桑弘羊坚定地认为:“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四方之众,其义莫不愿为臣妾。”(49)《盐铁论》卷七《备胡第三十八》,第83页。在桑弘羊的理念中,除了内地九州之外,北陲匈奴也应该服从汉朝的管制,而如今的汉朝虽有帝王名号,可威信却不能伸张到长城之外,这种局面完全与“大一统”相背离。可见,桑弘羊的理念和“大一统”思想是一致的。
其二,前代政治家和思想家的影响。桑弘羊在阐述自己民族关系思想的过程中,经常引用一些前代政治家和思想家的言论作为自己的论据,比如他将边疆和内地比作人体的四肢和腹心的观点,就有可能受到西汉初年的思想家、文学家、政治家贾谊的影响。贾谊在处理汉与周边少数民族关系问题上就提出过大一统的“首足”观,将居住中原腹地的天子与居住在四方边境的少数民族比作是人体的“首”和“足”,他说:“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也,何也,下也。”(50)贾谊:《贾谊新书》卷四《匈奴》,《贾谊新书 扬子法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8-29页。二者的观点虽有些许不同,但桑弘羊和贾谊都曾以人体为喻,形容中原王朝与四周少数民族政权的关系,在以人体为喻方面有着极大的相似性。此外,与桑弘羊一样,贾谊也是武力征讨匈奴的积极倡导者,面对匈奴咄咄逼人的态势,贾谊曾经主动要求“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还上书汉文帝:“《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者,天子也。苟舟车之所至,人迹之所及,虽蛮夷戎狄,孰非天子之所哉!”(51)贾谊:《贾谊新书》卷四《匈奴》,《贾谊新书 扬子法言》,第33页。另外,桑弘羊供职汉武帝一朝长达三十余年,汉武帝的思想对他的影响很大。桑弘羊多次盛赞汉武帝的功绩,他认为:“往者县官未事胡、越之时,边城四面受敌,北边尤被其苦。”(52)《盐铁论》卷八《击之第四十二》,第89页。在此情况下,汉武帝兴兵灭朝鲜、讨平南粤、追逐匈奴、拓展土地的做法,是“非私其利,用兵,非徒奋怒也,所以匡难辟害,以为黎民远虑”。(53)《盐铁论》卷八《结合第四十三》,第92页。可以说,桑弘羊反对与匈奴和亲以及主张采取多种手段对付匈奴,实际上就是对汉武帝执政前中期思想和做法的延续。
当然,当时的边疆安全及民族关系形势对桑弘羊民族关系思想的形成也有着直接影响。从汉高祖到汉景帝时,匈奴比较强盛,汉朝相对虚弱,和亲是维护双方关系的重要手段。汉武帝执政后,汉朝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经济开始繁荣,史书如此描述当时的汉朝:“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而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54)《史记》卷三十《平准书》,第4册,第1714页。此外,汉武帝采纳主父偃建议,施行“推恩”分解诸侯国,基本结束了汉初以来诸王割据的局面;又增加期门军、羽林军、楼船等军种,军事实力愈益强大;独尊儒术之后,大一统思想也已成为官方主流思想。种种迹象表明,此时的汉朝无需再对匈奴忍让,于是汉武帝决定用兵匈奴。尤其是元朔二年(前127)至元狩四年(前119)这一时间段内,卫青、霍去病等人奉命率军进攻匈奴,接连大捷,以至“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55)《汉书》卷九十四上《匈奴传上》,第11册,第3770页。作为深受汉武帝宠信的桑弘羊,发自内心地认同汉武帝的这些做法,他希望能够再延续汉武帝时期的民族政策,继续对匈奴采取强硬态度。而且,匈奴一些反复无常的行为,又进一步强化了他的这一认识。
通过梳理桑弘羊的民族关系思想,可以看出,昭帝时期的西汉朝廷在以何种方式处理民族关系这一问题上有着巨大的分歧,以儒生为代表的主“和”派与桑弘羊代表的主“战”派各执一词,双方民族关系思想大相径庭,基本形成了互相对立的两种思想流派。这种局面出现,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双方对当时民族关系形势和未来发展趋势的判断存在差异。“盐铁会议”召开时,长达四十余年的汉匈战争刚刚落下帷幕,匈奴虽遭遇重创,但仍有不可小觑的实力,匈奴人既不敢轻举妄动,也不会主动来降。在这种局面下,桑弘羊认为战争状态并未结束,如果不采取积极措施应对,匈奴必定“侵盗不止”。(56)《盐铁论》卷一《本议第一》,第1页。而儒生们则认为,只要西汉能够行德政,匈奴必定不会再来侵扰,他们说:“诗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未闻善往而有恶来者。故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也。”(57)《盐铁论》卷八《和亲第四十八》,第100页。如此一来,桑弘羊等人倡导以战争手段对付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儒生们建议以和平方式来维护目前存在的和平,双方思想就此产生巨大的差异,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二,双方在处理民族关系上的指导思想完全不同。历史上虽有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说,但法家思想从未断绝,其一直是汉朝治国理政的思想核心。汉武帝本人行事果断、雷厉风行,举手投足间带着浓重的法家作风,他也曾对卫青坦言“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58)《资治通鉴》卷二十二,“武帝征和二年”条,第726页。“变更制度”之说,完全就是法家的口吻。汉宣帝更是对太子刘奭“柔仁好儒”的性格非常反感,曾当面指责他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59)《汉书》卷九《元帝纪》,第1册,第277页。可见,兼用儒法是西汉王朝政治家们治国理政的法宝。也正因如此,西汉王朝一直存在着儒法之争。西汉武帝时期,匈奴曾主动前来请求和亲,在廷议上,博士狄山认为“和亲便”,当时的御史大夫张汤就直接反对说“此愚儒,无知”,(60)《史记》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第10册,第3814页。双方激烈辩论的结果是狄山被发配到边疆,最后被匈奴杀死。可见,儒法双方在意识形态上的斗争,早已延伸到政治事务领域甚至民族关系层面。汉昭帝时期,这种斗争趋势有增无减。桑弘羊是法家的代表,也是坚定的法家信徒,他对吴起、申不害、商鞅等法家人物推崇至极,他认为:“无法势,虽贤人不能以为治;无甲兵,虽孙、吴不能以制敌。”(61)《盐铁论》卷十《申韩第五十六》,第117页。在法家思想指引下,桑弘羊本能地强调武力作用,选择以强硬的手腕同匈奴继续斗争。而“贤良”“文学”多是饱读诗书的士人,思想观念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们的思想观点和狄山并无本质区别,大多认为武力抗击匈奴“不如和亲”。(62)《史记》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第10册,第3814页。
第三,政治斗争的延伸和需要。汉武帝病逝前,考虑到太子刘弗陵年纪太小,便以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太仆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四人同辅朝政。四位辅政大臣中,金日磾是匈奴人,身份特殊,性格“笃慎”,(63)《汉书》卷六十八《霍光金日磾传》,第9册,第2962页。没有太多政治野心。上官桀本与霍光交好,后因上官桀孙女成为皇后,“与光争权”。(64)《汉书》卷六十八《霍光金日磾传》,第9册,第2934页。而桑弘羊“欲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65)《汉书》卷六十八《霍光金日磾传》,第9册,第2935页。上官桀于是与桑弘羊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霍光。霍光以“问民所疾苦”(66)《汉书》卷七《昭帝纪》,第1册,第233页。为由召开盐铁会议,矛头本就暗指支持战争的桑弘羊,是借儒生之口行打压之事。“盐铁会议”既是思想交锋的场地,更是政治斗争的战场。所以,桑弘羊在涉及民族关系的问题上与儒生们争执不下,本身也带有争夺政治利益的意味。
从最后结果来看,昭帝时期的这次思想斗争,以桑弘羊等人的惨死落下帷幕。据《汉书·霍光传》载,桑弘羊与上官桀等人合谋准备废掉汉昭帝,迎立燕王,事发之后,霍光“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67)《汉书》卷六十八《霍光金日磾传》,第9册,第2936页。桑弘羊之所以落得如此悲惨下场,除了政治方面的因素之外,也可以从其民族关系思想层面进行考量。由于西汉王朝连续几十年的对外战争,到汉武帝晚年,汉朝实际情况是“兵连祸结三十余年,中国疲耗”,(68)《汉书》卷九十四下《匈奴传下》,第11册,第3824页。实力大不如前,已经很难做到像桑弘羊设想的那样,一战就能彻底平定匈奴,所以对外征伐的政策急需加以调整。关于这一点,汉武帝本人也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当桑弘羊和丞相、御史等人建议轮台屯田时,汉武帝严厉批评他们的行为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69)《资治通鉴》卷二十二,“武帝征和四年三月丁巳”条,第741页。之后,汉武帝甚至下达了所谓的“罪己诏”,准备暂缓四处扩张的步伐,力求止战养民恢复力量。可以说,汉武帝对轮台屯田措施的断然拒绝,已经给桑弘羊敲响了警钟,可桑弘羊对此却没有清醒的认识。汉昭帝即位之后,汉朝理智的做法应当是安定民生、休养生息,可桑弘羊却一意孤行,甚至不识时务地依旧坚持过去强硬的民族政策,他的这种思想和行为不仅受到儒生们的口诛笔伐,也必然会引发渴望安定生活的百姓们的怒火,这就直接给了霍光乃至汉昭帝诛杀他的借口。所以,民族关系思想上的固执与不合事宜,也是桑弘羊惨死的重要原因之一。
客观地说,虽然桑弘羊的民族关系思想有一定的偏激之处,他本人也由于政治斗争失败而死,但他任职期间采取的经济措施及其民族关系思想在历史上曾产生十分重要的影响,在中国民族关系思想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
从当时影响来说。首先,汉武帝时庞大的物资消耗,基本上依靠桑弘羊担任大司农时所积聚。桑弘羊凭借其出色的理财能力,积累了雄厚的财富,奠定了汉武帝用兵四方的物质基础。其次,桑弘羊也曾为汉武帝筹划抗击匈奴的具体战略,他的“兵据西域,夺之便势之地以候其变”(70)《盐铁论》卷八《伐功第四十五》,第95页。策略被汉武帝完全采纳,这对西域归入汉朝有着巨大的贡献。最后,“盐铁会议”之后,汉昭帝等人也以对桑弘羊民族政策和经济政策整体否定为契机,推行了避免与匈奴交恶及休战养民的新国策。
从后世影响来看。桑弘羊死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汉朝政府确实没再与匈奴进行和亲,却也没有听从他的意见继续出兵匈奴。但事实上,桑弘羊为维护边疆民族地区安全所采取的屯田防卫等措施,则被完全继承下来,“昭帝乃用桑弘羊前议,以杅弥太子赖丹为校尉将军,田轮台”。(71)《汉书》卷九十六下《西域传下》,第12册,第3916页。可见,桑弘羊的民族关系思想不但能够提醒汉朝君臣要有忧患意识,居安思危,不要以为和亲就能天下太平,从而放松对匈奴侵扰的警惕。而且,其重视维护边疆地区安全的思想和做法以及针对西域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对保障长城以内百姓正常的生产生活、维护大一统国家边疆地区的安全与稳定、促使西域归入中央王朝都有着十分重要的积极意义。正因如此,许多当世和后世之人都给了桑弘羊比较积极的评价。比如,对桑弘羊本人有着很大偏见的《盐铁论》编者、汉宣帝时期的儒生桓宽认为,桑弘羊是“博物通士”;(72)《盐铁论》卷十《杂论第六十》,第125页。唐代史学家杜佑也认为,桑弘羊“虽本于求利,犹事有成绩”。(73)《通典》卷十二《食货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