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心伯
(复旦大学 美国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2021年1月20日,特朗普黯然离开白宫。他是后冷战时代美国执政时间最短的总统,但执政期间其对华政策的调整最剧烈,对中美关系的冲击最大。虽然此前中美关系的变化趋势已然显著,但特朗普加速了这种变化,并使变化的轨迹严重偏离了既有轨道。经历了四年的剧烈调整与冲突,美国对华政策和中美关系已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2020年是中美两国建交以来冲突最激烈的一年,也是双边关系受损最严重的一年,更是两国关系跌至最低点的一年。这一年,中美关系受到新冠疫情、美国大选两大因素的冲击,而特朗普政府内的极端反华鹰派趁机主导对华政策,制造中美严重冲突,挑战中国核心利益,使得中美关系在冲突中直线下跌,险象环生。随着美国政策从对华战略竞争转向战略对抗,中国果断调整对美博弈策略,对美方的挑衅行为作出坚决反击,坚定维护中国的国家利益;同时,鉴于美国大选以及大选后的政局变化,中方也着眼未来,在反应上把握节奏和力度,避免陷入极端反华鹰派设下的圈套。这一年的美国对华政策和中美互动都出现了新的特点,总结这些特点对处理未来的两国关系具有重要价值。虽然特朗普下台了,但其四年的所作所为在对华政策上留下的负面影响并未消散,它将会长期影响美国对华政策的思维与实践。特朗普在对华关系上的所作所为也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值得美国的政策精英们反思和汲取。
特朗普执政期间对华政策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年,把处理朝核问题列为优先事项,其对华政策具有典型的“交易型”特征,即为了争取中国在该问题上配合美国,通过中美元首会晤营造积极氛围,在经贸等问题上暂不采取高压措施。2017年11月特朗普对中国的国事访问取得了成功,令人觉得在其任期内保持中美关系的相对稳定是有可能的。但是到了2018年,特朗普的对华政策发生重大调整。在其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中国被界定为美国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和挑战现存秩序的“修正主义国家”,战略竞争被确定为美国处理对华关系的主要手段。在此背景下,特朗普政府对华发起了规模前所未有的贸易战,并在技术、外交、安全、政治、人文交流等领域对华施压,突出全面对华竞争态势。2020年是第三阶段。年初中美贸易协定的签署意味着贸易战告一段落,这有利于美国大选年中美关系的稳定,但是两国关系随即受到新冠疫情和美国大选因素的冲击,以蓬佩奥为首的极端反华鹰派在春夏之交制定了新的反华议程,挑起一系列严重的中美冲突,两国关系剧烈震荡、一路走低。在美国大选之后,特朗普政府为了发泄其对华仇恨,以及要把一个中美关系的烂摊子留给拜登政府,更加毫无顾忌地推出种种反华举措,中美关系见证了一段最严峻、最黑暗的时刻。
如果说特朗普政府在2018年开启了中美全面战略竞争模式的话,它在2020年则开启了中美战略对抗模式,突出表现为美方不断挑战中国核心利益、突破双边关系底线、升高紧张气氛、加剧恶性互动。这一演变是偶然性与必然性、内政与外交相互作用的结果。2020年1月15日,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议在华盛顿签署,这是特朗普政府在2018年对华发动史无前例的关税战以来中美反复博弈达成的第一个协议,有助于缓和中美经贸关系和整个双边关系。根据中美达成的谅解,双方还将适时启动第二阶段的经贸谈判,以解决各自的关切。虽然第二阶段谈判更多涉及到结构性问题,要取得进展殊为不易,但这至少意味着两国都有意愿通过谈判的方式解决分歧,对步入美国大选年的中美关系来说是一个稳定因素。
然而,第一阶段协议所带来的谨慎乐观情绪很快受到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的冲击。新冠疫情在中国大范围爆发后,美国朝野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认为疫情产生的巨大冲击终于可以放慢中国发展的步伐,甚至会引起中国社会和政治的动荡。一些美国官员认为这是推进中美产业链脱钩的天赐良机。(1)例如,美国商务部部长罗斯表示,在中国爆发的新冠疫情有助于加速制造业回流美国。《美国商务部长居然这么说中国的疫情!美国网民都惊呆了!》,《环球时报》2020年1月31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57204077216233712&wfr=spider&for=pc.美方虽然表示愿意帮助中方应对疫情,但在中国控制疫情的过程中,美国政府未向中方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却第一个从武汉撤出其领馆人员,第一个采取全面禁止中国公民入境的举措。随着3月上旬疫情在美国大范围爆发,特朗普本人开始以“中国病毒”、“武汉病毒”称呼新冠病毒,指责中国应为疫情的扩散负责,企图通过抹黑中国、甩锅中国来规避其应对疫情不力的责任。尽管中国政府和社会不计前嫌,积极向美方提供医疗物资援助,但美方一些政客仍将新冠病毒的产生和扩散归咎于中国,甚至炒作要中国赔偿。中美两国围绕疫情问题展开了激烈的外交与舆论交锋。
在3月13日宣布美国进入应对新冠疫情的“国家紧急状态”后,特朗普的支持率在一段时间内有所提升,但随着疫情应对不力和失误,美国民众的不满上升,其支持率开始下降,这令谋求连任的特朗普感到极为焦虑。在此情况下,共和党的谋士们主张打“中国牌”,一方面通过将疫情甩锅中国来转移公众对特朗普政府应对疫情的不满,另一方面通过显示对华强硬以在大选中争取保守派选民的支持。(2)2020年4月,共和党参议院全国委员会向竞选机构发送一份备忘录,该备忘录建议共和党候选人通过“积极攻击中国”来应对新冠疫情危机。《美国共和党“积极攻击中国”备忘录曝光,华春莹发推反击》,《中国日报》网,2020年4月26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64955356072979827&wfr=spider&for=pc.如果说在2018~2019年的贸易战时期,特朗普为了达成对其有利的经贸协议,在对华问题上还有所顾忌、对其团队内部的极端反华鹰派还有所制约的话,此刻特朗普为了赢得选战,决意毫无顾忌地打中国牌,这给了极端反华鹰派们为所欲为的机会。
在此背景下,特朗普团队内部的极端反华鹰派策划对中国打出前所未有的攻击组合拳。一是对华发动舆论战。5月29日,特朗普就对华问题发表讲话,就香港国家安全立法、新冠肺炎疫情、经贸等问题指责中国,宣布启动取消香港特殊待遇政策的程序,终止部分中国学生与学者入境美国,调查中国公司在美上市的不同做法等。在接下来的2个月内(6~7月),国安会顾问奥布莱恩(Robert C. O’Brien)、联邦调查局局长雷(Chris Wray)、司法部长巴尔(William Barr)、国务卿蓬佩奥先后发表对华演讲,从不同角度污蔑和攻击中国。奥布莱恩大肆攻击中国的意识形态,雷聚焦所谓中国针对美国的间谍活动,巴尔大谈中国的“经济非法行为”,蓬佩奥全面攻击中国的政治体制和内外政策。这一系列反华演讲集中传递的信息就是:美国必须从根本上改变尼克松以来的对华接触政策,转向以施压和对抗为特征的对华政策,美国要挑战中国的政治体制,推动中国的“政权更迭”。二是密集推出一系列全面对抗的举措,涉及政治、经贸、外交、文化等领域,其范围之广、频率之高、力度之大,前所未有。(3)这些举措具体包括:收紧中国驻美记者签证,将6家中国媒体列管为“外国使团”,吊销超过1000名中国留学生和学者的签证,肆意监控、滋扰和盘查、逮捕在美中国留学人员,要求孔子学院美国中心登记为“外国使团”,威胁关停全美孔子学院和孔子学堂,终止《关于建立中美省州长论坛以促进地方合作的备忘录》;出台针对华为公司的出口管制新规,将华为在21个国家的38家附属公司列入实体清单;以国务卿名义祝贺台湾当局领导人蔡英文连任,批准多批对台军售,美军运输机首次穿航台湾岛上空,派遣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和副国务卿访台,美国海军陆战队抵台教授作战课程;将一些中国机构和个人列入出口管制“实体清单”;宣布实施“对等进入西藏法”,对中方官员实施签证限制;将部分新疆当地官员列入制裁名单,将11个所谓“与新疆侵犯人权”有关的中国实体列入出口管制“实体清单”;签署“香港自治法案”,取消香港有关特别待遇,制裁11名中国中央政府部门和香港特区官员,暂停或终止与香港特区签署的有关移交逃犯、移交被判刑人员、豁免国际船运利得税等三项双边协议;关闭中国驻休斯敦总领馆,要求中国驻美高级外交官访问美国高校和会见地方政府官员、中国驻美使领馆在馆外举办50人以上的文化活动均须报美国务院审批;发表演讲挑战中国在南海的主权和权利主张,宣布对参与南沙岛礁建设的中方企业及人员实施制裁;要求字节跳动关闭或出售TikTok美国业务,在美国境内禁止与WeChat和TikTok有关交易,发起“清洁网络计划”,打压中国高科技和互联网企业;多次突击检查中方轮船船员,并对中方多架次赴美航班机组人员问询、盘查,甄别他们的共产党员身份;等等。其中如吊销1千多名中国留学生和学者的签证,肆意监控、滋扰和盘查、逮捕在美中国留学人员,关闭中国驻休斯敦总领馆,美执法部门多次突击检查中方轮船船员,并对中方多架次赴美航班机组人员问询、盘查,甄别他们的共产党员身份等等,为中美建交以来所仅见。
在美国大选投票之前的半年内,特朗普政府大打“中国牌”并未挽救对其不利的选情,最终还是输掉了总统选举。尽管如此,特朗普政府并没有在大选之后停下对华攻击,而是变本加厉地发泄对中国的仇恨,直至特朗普执政的最后一刻。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蓬佩奥、波廷杰等极端反华鹰派推出了更多、更具挑衅性和对抗性的反华措施。(4)例如,在台湾问题上,蓬佩奥宣称“台湾不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当局和美方举行首次“经济繁荣伙伴关系对话”,台美举行“政治军事对话”,批准新的对台军售,宣布美国驻联合国代表克拉夫特访台(未成行后改由克拉夫特与蔡英文通电话),解除美台交往限制,给予台湾“自由国家”地位,美国驻荷兰大使会见台“驻荷兰代表”,美助理国务卿库珀会见台“驻美代表”。在新疆问题上,宣布禁止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及其下属实体生产的棉花和棉制品进入美国,蓬佩奥在下台前的最后一天攻击中国在新疆对穆斯林和少数民族的政策构成了“反人道罪”和“种族灭绝罪”。在香港问题上,宣布制裁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14位副委员长。在经贸方面,禁止美国投资者对所谓由中国军方拥有或控制的企业进行投资,将中芯国际、中海油、中国商飞、小米等中国企业增列到美国防部“中共军工企业”黑名单,公布首份“军事最终用户清单”并列入58家中国机构(后又增加北京天骄航空产业投资有限公司),将60家中国实体列入出口管制“实体清单”,美证券交易委员会拟推动将不遵守审计规则的中国公司摘牌,禁止美国人与支付宝、腾讯QQ等8款中国应用程序相关企业进行交易。在人文交流方面,宣布对中方统战部官员实施签证限制,终止5个中美文化交流项目,对中共党员及其直系亲属施加签证限制,等等。其中如解除美台交往限制,给予台湾“自由国家”地位,攻击中国在新疆对穆斯林和少数民族的政策构成了“反人道罪”和“种族灭绝罪”,以香港问题为由宣布制裁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14位副委员长,以及对中共党员及其直系亲属施加签证限制等等,显示出特朗普政府内极端反华势力竭力要给中美关系造成严重损害,并给美国新政府留下一个烂摊子。
面对美方发起的前所未有的挑战与攻击,中方保持了可贵的战略远见、战略定力和战略克制。外交部副部长乐玉成在2020年8月11日表示,“对于中美关系,不能只看眼前,不能被极少数反华势力带偏节奏、带错方向”。他强调,“未来几个月十分关键,我们要保持定力,不被各种极端势力所左右,牢牢把握两国关系的正确方向,确保其不失控、不脱轨”。(5)《外交部副部长乐玉成:我本人已做好随时与美方同行对话的准备》,外交部网站,2020年8月12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xw_673019/t1805746.shtml.中方所发挥的战略克制避免了中美关系陷入更险恶的境地。另一方面,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和尊严,中方也采取了必要的反击措施,如关闭美国驻成都总领馆,对美驻华使领馆包括美驻香港总领馆及其人员的活动采取对等限制措施,取消美国外交护照持有人免签证访港安排,对在涉港问题上表现恶劣、负有主要责任的美国行政部门官员、国会人员、非政府组织人员及其直系亲属实施对等制裁,对在涉华问题上严重侵犯中国主权、负有主要责任的28名人员实施制裁并公布部分被制裁者名单,这些人及其家属被禁止入境中国内地和香港、澳门,他们及其关联企业、机构也已被限制与中国打交道、做生意等。(6)《外交部发言人宣布中方对蓬佩奥等人实施制裁》,外交部网站, 2021年1月21日。 https://www.fmprc.gov.cn/web/fyrbt_673021/dhdw_673027/t1847570.shtml.
2020年是中美建交以来两国关系所经历的最不同寻常的一年,总结这一年中美关系演变的特点,对于理解和处理新形势下的两国关系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并没有促使中美开展有效合作,共同应对挑战。新冠疫情是21世纪以来继“9·11”恐怖袭击和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之后的第三场重大危机事件,之前的两场危机事件在美国爆发后,中方都迅速伸出援助之手,帮助美方应对挑战,推动了中美合作。这次新冠疫情在中国爆发后,特朗普政府先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继而甩锅中国、转移责任。美方的恶劣行为充分表明,美国极右翼势力和反华鹰派在对华关系上尊崇的是十足的冷战思维和零和思维,它无视国际关系的基本道义和基本的行为规范。在美国两党均视中国为主要战略竞争对手的大背景下,今后美国对华政策会带有这两种思维的鲜明印记。
其次,中美关系成为美国国内政治的牺牲品。特朗普政府对中国和中美关系发起凶猛的攻击,旨在显示对华强硬,以在大选中捞取选票。另一方面,以蓬佩奥、波廷杰为代表的极端反华鹰派推动中美从竞争走向对抗,则是为了服务于自己的政治野心和发泄对华仇恨。中美关系这一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遭到一些美国无良政客的肆意践踏。尽管中美关系的发展一直受到美国国内政治的干扰,但在2020年,这一冲击达到了巅峰。它揭示的不仅是美国政治文化极不健康的一面,更警示美国病态的政治运作对中美关系的凶险效应。
第三,特朗普政府对中国的猛烈攻击和挑衅严重损害了双边关系气氛。其表现之一就是美国公众对华好感度急剧下滑。2021年2月盖洛普进行的一项民调显示,美国公众对华好感度为20%,创历史新低。事实上,自2018年特朗普政府开启对华贸易战、加剧中美摩擦以来,美国公众的对华好感度就一路走低,2019年为41%,2020年为33%, 2021年为20%,(7)于文:《美民调称对华好感度降至新低,外交部回应》,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3254813483427143&wfr=spider&for=pc.其中2021年比前一年下降13%,是美国公众对华正面看法下降幅度最大的一年,这与2020年特朗普政府史无前例地攻击、抹黑、挑衅中国是分不开的。正如美国前驻华大使马克斯·博卡斯在2020年5月所警告的那样,“很明显,针对中国的极其严厉与恶毒的言论正在走向‘麦卡锡主义’,我们现在已经非常接近(那个时代)了。其后果将十分可怕,因为它已经导致美国公众对华态度的转变”。“假如越来越多的美国领导人批评中国,那美国公众的对华敌意就会日益加深。”(8)白云怡、谢文婷:《疯狂指责中国,他们做过头了》,《环球时报》2020年5月14日。另一方面,中国公众对美国的反感也越来越强烈,2020年8月的一项网上民调显示,近80%参与投票的网友认为,美方以涉港议题为由制裁中国官员是粗暴干涉内政,约96%的网友对美印象趋于负面。(9)范凌志:《调查结果来了:中国民众对美态度趋向负面》,《环球时报》2020年8月11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4688895652872112.中美公众相互看法如此负面,意味着双边关系的气氛极其恶劣,对此特朗普政府难辞其咎。
第四,中方“在战争中学习战争”,不断积累经验,丰富对美工具箱。中方处理中美关系向来着眼大局和长远,政策思路和举措聚焦于如何促进双边关系的稳定和发展,而不是挑起事端、惩罚对方。然而面对特朗普政府对华发起的战略竞争和战略对抗,中方不得不调整思路和战术,探索更加有效的应对之策。在前两年的基础上,2020年中国进一步拓展和丰富了对美博弈的思路和技巧,既有威慑(如发布《不可靠实体清单规定》),也有反击(如关闭美国驻成都总领馆,取消美国外交护照持有人免签证访港安排,对在涉华问题上严重侵犯中国主权、负有主要责任的28名人员实施制裁,发布《外商投资安全审查办法》);既有制衡(加强与俄罗斯和欧洲的合作),也有争取(积极争取美国商界、学术界、州和地方政府)。鉴于中美战略竞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中方在与特朗普政府博弈中积累的经验具有重要价值。
第五,面对特朗普政府竭力要推动中美脱钩、加剧对抗的种种行径,中方从长计议,尽力维护中美关系的纽带。新冠疫情在美国大范围爆发后,中国政府和社会积极向美方提供抗疫物资支持,中国的众多省市向他们的美国姐妹州、市伸出了援助之手。(10)例如,据中国海关统计,从2020年3月1日至10月18日,中国对美累计出口口罩377亿只,外科手套7.4亿双,防护服5.6亿套,护目镜4154万副,呼吸机11701台。见《2020年10月23日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主持例行记者会》,外交部网站,2020年10月23日。https://www.fmprc.gov.cn/web/fyrbt_673021/jzhsl_673025/t1826234.shtml.中国中央和地方政府积极为美国在华企业复工复产提供协助。中国加大金融开放的力度,鼓励美国金融企业扩大在华业务。中国各级政府以及大学、智库通过视频交流的形式与美国商界、学术界、州和地方政府保持联系,加强沟通。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份,中美新增友好城市4对,两国友好省州、友城已分别达50对和231对。
第六,经贸联系仍然是维系两国关系的重要纽带。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2020年度《中国商业环境调查》报告显示,83%的受访美国企业将中国视作其全球战略中最重要或前五大市场之一,91%的受访美国企业表示在中国市场仍保持盈利,87%的企业表示不会撤离中国。(11)吴乐珺:《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调查显示大多数美企对中国市场持乐观态度》,人民网,2020年8月14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4969536164196562&wfr=spider&for=pc.在两国关系紧张不断加剧的时刻,刘鹤副总理与美贸易代表莱特希泽、财政部长姆努钦两次通话,就落实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议进行沟通。中美经贸合作逆势增长,2020年中美货物贸易额为5800多亿美元,同比增长超过8%,其中中国自美国进口1300多亿美元,同比增长近10%。(12)杨洁篪:《在同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举行视频对话时的讲话》,外交部网站,2021年2月2日。https://www.fmprc.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bmz_679954/1206_680528/1209_680538/t1850360.shtml.随着中国金融市场扩大开放,美国金融企业积极布局中国。与此同时,2020年,中国在美交易所的股票发行量创近年来新高,仅次于2014年。逆势而上的经贸联系是中美关系韧性的体现,也是中美关系这棵大树能够顶住狂澜冲击而不倒的重要原因。
随着拜登入主白宫,特朗普充满争议的四年任期也画上了句号。然其对华政策上留下的负面影响并未消散,它将会长期影响美国对华政策的思维与实践。
特朗普的负面影响之一是极大地毒化了美国对华思维。将中国界定为首要的“战略竞争者”、“对手”和“修正主义国家”,对中国进行肆无忌惮的攻击、污蔑和抹黑,这些话语表达通过美国人“善—恶”二元论的思维范式将中国置于“恶”的地位,强化了美国对华认知的负面性和敌对性。(13)例如,皮尤研究中心在2021年初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89%的美国成年人“认为中国是美国的竞争对手或者敌人,而非合作伙伴”。See “Pew survey shows hardening American attitudes toward China,” The Associated Press, March 5, 2021, https://apnews.com/article/beijing-hong-kong-coronavirus-pandemic-china-freedom-of-speech-d26f2cc7c589efdb0a7d3e262272c35d.它已成为美国对华观的话语和意识形态基础,使得美国精英和公众难以客观看待中国的发展,轻视甚至无视两国关系中的合作面和积极面,更加倾向于消极地看待中国以及与中国的关系。
第二是大大延伸了美国对华政策的下限。特朗普发起的规模前所未有的贸易战、肆无忌惮的技术战,对人文交流的限制和打压,对中国政治制度的攻击,对台湾问题上“一个中国”框架的挑战等等,突破了美国既往对华政策的下限,开了极其恶劣的先例,为美国开展对华竞争与对抗提供了更多的政策选项和手段。今后的美国政府(包括拜登政府)会在不同程度上效仿其所作所为,美国对华政策的破坏性和对抗性显著增强。
第三是对中美互信的摧残。特朗普政府对华妖魔化严重削弱了美国精英和公众的对华信任,同时,其言而无信、毫无底线的对华行为也使得中国朝野对美国的信任几乎荡然无存。中方不仅目睹了美国对华政策的阴暗面,更担心今后特朗普式人物再度执政,中国不得不重新认识美国、重新思考中美关系。修复和重建中美互信需要付出长期而艰巨的努力。
特朗普在对华关系上的所作所为也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值得美国的政策精英们反思和汲取。
教训之一是对中国和中美关系的错误判断。特朗普政府宣称,中国全面挑战美国的力量、利益与影响力,已成为美国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中国试图颠覆现有国际秩序,是一个“修正主义国家”。(14)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特朗普政府从单极世界和美国霸权的角度看待中国崛起,它没有看到中国崛起的历史必然性,也不愿承认中国发展给世界包括美国带来的巨大机遇,对中国的认知带有严重的意识形态和霸权主义偏见,既误判了中国,又误导了自己。
教训之二是对华政策的设计出现重大偏差。特朗普政府断言,后冷战时代美国应对中国崛起的接触政策宣告失败,往后美国对华政策的主要手段是竞争而非接触;美国对华政策的基本目标就是尽力放慢甚至打断中国崛起进程,迟滞和阻止中国超越和取代美国。(15)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The White House, “Remarks by Vice President Pence on the Administration’s Policy Toward China,” The Hudson Institute, Washington DC, October 4, 2018,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vice-president-pence-administrations-policy-toward-china/.首先,特朗普政府对冷战终结后美国对华接触政策的判断有欠公允,它无视接触政策带来的中美之间广泛的交往、合作与协调,无视美国从双边关系发展中获得的巨大红利。其次,将竞争确定为对华政策的主旨过分简单化,无视中美之间客观存在的重大而广泛的合作需求。第三,把美国对华政策目标设定为迟滞甚至打乱中国崛起的进程,是要实现“不可能的使命”,只能导致中美战略对抗,它不仅实现不了美方的战略意图,反倒有可能加快美国霸权的衰落。
教训之三是过分高估自己,严重低估了中国的决心和实力。特朗普发起对华贸易战,自信能轻松获胜并很快获胜,结果却经历了长达一年半的艰难谈判才达成第一阶段协议。2020年,美方挑起对华战略对抗,从政治、经济、科技、安全、人文等领域发起严重挑衅,但中方既没有被美方打乱阵脚,更没有被美方打趴下,而是冷静应对、防守反击,体现了高超的战略定力和斗争艺术。事实上,经过三年的激烈较量,中国对美博弈的决心、能力和技巧都有了显著的提高。
教训之四是美国挑战中国的政治制度是徒劳而危险的。特朗普政府攻击中国的政治体制、执政党和领导人,企图对中国搞“政权更迭”,还试图把“中共”和“中国人民”区别开来,以达到挑拨离间的目的,事实表明特朗普内部的极端反华势力严重误判了形势,枉费心机。然而,他们对华发起的政治攻击却使中美竞争恶性化,加剧了中美战略对抗,大大提升了新冷战降临在两国间的风险。
教训之五是特朗普的对华政策并没有得到美国全社会的支持。特朗普政府为了推进对华战略竞争和对抗,不仅要实施全政府对华政策,更企图构建全社会对华政策,彭斯、蓬佩奥等呼吁美国商界、新闻界、大学和科研机构、州和地方政府等都要积极配合特朗普的对华政策,应对“中国威胁”。然而,商界既不赞成对华贸易战,也不愿意与中国脱钩,大学和科研机构强烈反对限制和终止同中国的交流与合作,州和地方政府则希望维持和发展与中国的经贸、人文联系。这既是美国社会多元利益格局使然,更是中美两国间利益密切联系的表现。
教训之六是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也没有得到盟友的支持。特朗普发起的对华贸易战、技术战破坏了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的稳定,也严重损害了盟友的利益。特朗普政府竭力要盟友在对华问题上站在美国一边,然而盟友出于自身在对华关系上的利益考虑,大多拒绝在中美之间选边站。尽管一些盟友(如英国)在华为问题上迫于美国的压力做出了选择,但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在整个对华关系上跟着华盛顿走。因此,美国要打造针对中国的冷战式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阵营是不可能得逞的。
特朗普执政使得美国对华政策和中美关系剧烈而严重地偏离了先前的轨道。为何出现这一重大变化?答案要从国际政治与国内政治两个层面去找。
从国际政治层面看,面对一个更加强大且更加自信的中国,美国政策精英的焦虑感、挫折感和危机感显著上升,以更加强硬的对华政策应对其所认定的中国对美国力量优势、国际地位和影响力的挑战逐渐成为跨党派共识。“事实上,在奥巴马执政后期,美国外交与战略分析人士对中国的失望感和对美国对华战略的挫折感显著上升,大多主张下一届政府要采取更加强硬的对华政策,这意味着不管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执政,中美战略竞争态势加剧都将不可避免。”(16)吴心伯:《论中美战略竞争》,《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6期。
从国内政治层面看,特朗普代表非建制派执政,有志于跳出两党的既有政策轨道,在内外政策上大破大立。在对华关系上,特朗普政府试图否定尼克松以来的美国对华接触政策,开启对华战略对抗模式。这种破坏性重构挑战中美关系的基础和几十年发展所形成的新现实,也无视美国要因此付出的巨大的国家利益代价,严重超出了美国主流政策精英的心理预期。
拜登作为建制派执政给美国对华政策调整和中美关系修复提供了机会,但面对中美关系大格局变化和特朗普对华政策的巨大惯性,拜登政府在这方面能有多大的作为并不令人乐观。在拜登执政三个月之际,国务委员王毅尖锐地指出,拜登政府的对华政策还没有摆脱上届政府的阴影,还没有走出对华认知的误区,还没有找到与中国打交道的正确路径。(17)《王毅同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视频交流》,外交部网站,2021年4月24日。https://www.fmprc.gov.cn/web/wjbzhd/t1871233.shtml.这或许预示着未来四年中美关系的改善将是缓慢而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