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康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62)
我们考察文学发展时关注作家作品,据此勾勒创作盛衰起伏及其特点与规律;阅读作品则关注情节、形象与语言等。这些都是有形对象,以无形方式呈现者则在研究视野之外。按文学规律与逻辑推理应有却无的现象,或作品中应有而未见描写者可称之为“空白”。它现身于无形,但也是一种客观存在。从整体性观念出发,有形或无形都是文学现象的一部分,其互补关系决定了其间有许多不可分割的有机联系,经梳理、比对与分析,可逐渐摸索适合无形对象的研究方法,从而丰富已知的文学发展规律,完善现有的研究模型,这也是“空白”研究的重要价值。
梳理与分析作家作品等有形现象,有助于创作“空白”的发现。按时间顺序排列明代通俗小说便可发现,其开山之作《三国演义》与《水浒传》问世于元末明初,排于其后的《皇明开运英武传》却成书于嘉靖十六年(1537),创作从突兀而起的高峰跌落下来,且沉寂了约一百七十年。此后虽陆续有若干新作问世,但直到万历朝创作才逐渐增多。优秀作品问世会刺激创作兴盛,可是该文学发展规律要到二百多年后才得以体现。优秀作品能引发新的创作流派也是条规律,可是《西游记》问世于明嘉靖后期,由它引起的神魔小说流派却形成于万历中期,其间约半个世纪的时间差也是一种“空白”。
排列明代文言小说也可发现,明初瞿佑《剪灯新话》与李昌祺《剪灯余话》表现出较高艺术水准,继而又有效仿之作,如宣德间赵弼的《效颦集》,可是再往后则是持续了半个世纪的创作空白,直到成化年间才陆续出现姚福《青溪暇笔》与沈周《石田杂记》等作,祝允明“国初殆绝,中叶又渐作”(1)祝允明:《序》,载王锜《寓圃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页。之语也证实了这一点。为何会有此现象?创作空白的时间长度为何又明显短于通俗小说?
定位各作品时间后排列是发现创作空白的有效途径,进一步按不同标准划分后排列,还可有新发现,短篇通俗小说长时期缺失便是一例。天启初冯梦龙《古今小说》是最早出现的短篇小说集,为便于读者接受新的文学样式,天许斋还在扉页印上“识语”:“小说如《三国志》、《水浒传》称巨观矣。其有人一人一事,足资谈笑者,犹杂剧之于传奇,不可偏废也。”(2)《冯梦龙全集·古今小说(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页。通俗小说自嘉靖朝复苏后,新作均为长篇小说,冯梦龙之所以编撰短篇小说,则是“因贾人之请”(3)绿天馆主人:《叙》,载《古今小说》,《古本小说集成》第四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页。。书坊主清楚市场对短篇小说的需求,但流行的话本只是供说书人使用的故事梗概,若能改编润色就更能畅销于世。《古今小说》颇受欢迎,随后冯梦龙又编撰了《警世通言》与《醒世恒言》。书坊尚友堂眼见《三言》“行世颇捷”(4)即空观主人:《序》,载《拍案惊奇》,《古本小说集成》第五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页。,便央求凌濛初撰写《拍案惊奇》,“一试之而效”后,又恳请编撰《二刻拍案惊奇》“谋再试之”(5)即空观主人:《小引》,载《二刻拍案惊奇》,《古本小说集成》第五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页。。随后十余年里又有十五种短篇小说集相继问世。创作繁盛景象一直延伸到清初。可是清康熙中期后,短篇小说创作开始萧条,数十年间只偶尔出现几种,若不计多改编前人之作的《娱目醒心编》,雍正朝石成金的《雨花香》与《通天乐》当是最后的作品。短篇小说创作晚清时才重又现身,其间一百五十余年形成偌大的“空白”。
以创作类别或内涵为标准分类也会有新发现。明代文言小说创作在成化朝开始复苏,可是随后百余年里,却只有笔记小说行世。一类是载录朝野掌故、里巷传说及民风习俗的逸事小说,那些作者遇事有可记,随笔记录。载录初衷是补正史之阙,故偏重真实性,即使某些轶闻已被增添虚构的内容,作者仍是忠实地据耳闻记录。这些作品散见于各种笔记,与考辨、议论、杂述等混杂在一起。第二类是描述神佛、妖精、物魅、幽冥、奇闻的志怪小说,多为陈祸福,申劝惩,宣扬封建伦理道德与因果轮回报应,所谓“言变必揆诸常,言事必归诸理,此予著述之志也”(6)黄瑜:《自序》,载《双槐岁钞》,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页。。祝允明论及志怪意义时则言:“今苟得其实而纪之,则卒然之,顷而值之者,固知所以趋避,所以劝惩,是亦不为无益矣。”(7)祝允明:《志怪录自序》,载《志怪录》(《丛书集成初编》版),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页。这些作品的形式也多为“丛残小语”。
此时未见承袭唐宋传奇小说一脉的作品,直到嘉靖朝始偶见,如蔡羽的《辽阳海神传》,万历朝出现较多,杰出者有宋懋登的《九龠集》与《九龠别集》,其中《负情侬传》后被冯梦龙改编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而广为流传。于是一个问题油然而生:为何成化到嘉靖朝的百年里,作者们都钟情于逸事、志怪小说,而置唐宋传奇小说传统于不顾?先前论及的创作空白,都是某阶段作品缺失,现在创作已呈连续状态,但其间某种创作内涵出现了缺失,这同样也是种“空白”。
排列作者身份也可有发现。嘉靖朝熊大木撰有《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等四部作品,他是建阳书坊忠正堂主,从事编撰是受姻亲书坊清白堂主杨涌泉怂恿;稍后,建阳刻书世家的余邵鱼编撰了《列国志传》。万历时三台馆主余象斗编撰通俗小说更多,先后撰写了两部公案小说、一部讲史演义与两部神魔小说,还雇请下层文人吴元泰编撰《八仙出处东游记》。余家书坊萃庆堂也先后刊行《铁树记》等三部小说,作者是他家塾师邓志谟。此外,编撰《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的罗懋登、《南海观音菩萨出身修行传》的朱鼎臣、《西游记传》的杨致和等,均为与书坊关系密切的下层文人。约半个世纪里,本应负责传播环节的书坊主越俎代庖,主宰了通俗小说创作领域,而学养深厚、精心创作的作家却不见踪影,这也是一种创作空白。
独创作品的“空白”与此相伴随。此时未见直接描写现实人生的作品,流行的讲史演义与神魔小说中仅有某些现实生活内容的折射。进一步辨析那些作品的编创手法,可以发现它们均非独创,而是改编话本、戏曲及民间传说。最早的通俗小说《三国演义》与《水浒传》都是改编而成。文化水准不高的书坊主主宰创作领域时,除模仿别无他途,只能承袭这种编创手法。直到天启、崇祯年间,以《三言二拍》为代表的拟话本中出现了独创的短篇小说,此后这类作品日益增多,入清后开始占据主导地位。这段历史表明,独创作品在很长时期里是一“空白”。
上述“空白”不易发现的重要原因,是人们考察文学现象时,潜意识中已有预设判断,即创作甚至创作所包含的各种要素变化都是连续的,于是不会去关注“空白”,有时甚至会自动过滤与预判不相符者。“空白”相关的问题会被认为是个别的偶然现象,或是因资料掌握尚有缺略所致。如果没有预设判断的影响,创作进程中的异动就会引起警觉与探究,如对相关作品全都按类定位与排列,那些“空白”也就无所遁形了。
在具体作品中,同样也有按逻辑应有,却无相应描述的“空白”,其出现原因可能是作者思虑不周,但有些却是作者有意而为之。阅读时“空白”易被忽略,而一旦发现并追究其由来与作用,对作品的理解便可更进一层。
《红楼梦》中就有不少这类“空白”,如曹雪芹前八十回中王夫人与李纨没有直接对话。王夫人在书中的重要不言而喻,李纨则名列“金陵十二钗”,这对婆媳在日常生活中显然有频繁的接触。作品中王夫人与其他女性主子都有对话,李纨亦然,这更突出她俩没有直接对话的反常。与此相类,曹雪芹对探春、贾环与赵姨娘的描写没少花笔墨,三人接触也较频繁,可是作品中却看不到探春与贾环的对话。通过人物关系的梳理与比对,产生疑问后再检阅全书核实,这是发现描写空白的唯一途径。在不少情节里,其实只要花费不多笔墨,就可直接告诉读者是怎么回事,可是曹雪芹偏偏惜墨如金,不着一字。
对于这类“空白”,脂砚斋时批“不写之写”或“不写而写”,有时则批“是他处不写之写也”,即某处描写填补了另一处描写空白。这种描写手法源于史传中的“不书”,它是汉人刘歆从《左传》归纳出的“义例”之一。作者由于某种原因略去了一些直接描写,该缺失却可提醒读者注意,而综合书中其他相关描写,可推知所略的内容,并了解作者“不书”的原因。曹雪芹熟悉这一传统,并运用于创作。第四十二回里他曾借宝钗之口阐明作画技法,强调应根据需要,“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此原则同样适合于文学创作。“添”是指符合生活逻辑的虚构,而“减”与“藏”正是“不书”手法的运用,这是书中许多“空白”形成的原因。
我们习惯于分析具体的对象,面对一无所有的“空白”会有无从着手之感;又习惯于只在文学领域中探寻答案,但一些创作空白形成的原因却在其他领域,如从明初到嘉靖朝170年没有通俗小说新作问世的空白。
《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的流行会刺激人们的创作欲望,可是为什么那170年里就没有新作问世?原因是这两部巨著此时并未刊行,弘治朝仍是“争相誊录,以便观览”状态(8)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载《三国志通俗演义》,《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2页。,直到嘉靖元年(1522)方有首刻本行世:“简帙浩繁,善本甚艰,请寿诸梓,公之四方可乎?”(9)修髯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引》,载《三国志通俗演义》,《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页。长时期里仅靠抄本流传,这是通俗小说创作空白形成的重要原因。通俗小说动辄数十万字,且不说誊录之繁难,即使有一二十部抄本,又能供多少人传阅?当时士人思想为程朱理学所笼罩,孜孜以求的是由科举博取功名,更何况“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影响极为强大。环境如此,又只有很少的人接触到抄本,创作受阻在所难免。《三国演义》与《水浒传》是供案头阅读的通俗小说开山之作,未能接触而能创作,相当于从事使这一文学样式重新诞生的开创性工作,这是一般人无法承担的工作。这两部巨著刊行后,通俗小说创作随后即重新起步,而且在很长时期里都受其影响。此史实也证明两部著作未能刊刻成书广为传播,是长时期创作空白形成的主要原因。
在相当长时间里,刊印《三国演义》这样的长篇小说甚为艰难。书坊刻书“徒为射利计,非以传世也”(10)谢肇淛:《五杂俎》卷之十三,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66页。,投入、生产周期以及日后销路方面的估测对刊印《三国演义》极为不利。首先是花费时间长。工匠每天可刻二百余字(11)洪武七年(1374)刊印的《宋学士文粹》为122000余字,十个工匠刻了52天,即人均日刻200余字。,十个工匠刻七十万字的《三国演义》得花上十个月,其前后还有书写、校勘、刷印、折叠、装订等工序,总计时间至少一年。书坊一旦决定刊印《三国演义》,这一年就不能承接其他生意。其次是成本高。崇祯时毛晋刻十三经与十七史,“三分银刻一百字”,清光绪初湖南刻书每叶五百字,工价“叁钱畸零”(12)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七“明时刻书工价之廉”,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185页。,高了一倍。即使按百字三分银估算,《三国演义》仅刻字费就需银二百余两,写勘、刷印、纸张与装订等费用也不小。这笔钱购置田产可有数十亩(13)俞弁《山樵暇语》卷八云:弘治间因“田多者为上户即佥为粮长应役,当一二年,家业鲜有不为之废坠者。由是人惩其累,皆不肯置田,其价顿贱,往常十两一亩者,今止一二两,尚不欲买。”江南地价最高之徽州,“一亩价值二三十两者,今亦不过五六两而已”。《涵芬楼祕笈》第2集,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第372页。,又何苦去刊印小说?
若铁定可有丰厚利润,投资额再高书坊主也会想方设法,即使借债也在所不惜。明万历间神魔小说风行,销路与利润都有可靠保证,舒载阳对《封神演义》稿本就是“不惜重赀,购求锓行”(14)舒载阳版《封神演义》“识语”,见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91页。。清光绪间《三侠五义》风靡一时,文光楼主人知有续书《小五义》,就“不惜重赀,购求到手”,又借债“急付之剞劂”(15)文光楼主人:《小五义序》,《古本小说集成》第四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页。,一次就“刷印五千余部”(16)知非子:《小五义序》,《古本小说集成》第四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页。。四个月后,申报馆就推出了翻刻本,且“未及一稔,箧笥已空”(17)申报馆主人:《新书减价》,光绪十八年五月初三日《申报》。,便赶紧重印,而上海书局等多家书局也都有翻刻本行世,这证明了文光楼主人对《小五义》销路的预测完全正确。
可是《三国演义》与《水浒传》是首次问世的长篇小说,书坊主们从未刊售过这样的书籍,对其销路无法作出乐观估计。事实上,长篇通俗小说第一个购买群要到嘉靖、万历时才形成。当时通俗小说书价甚高,舒载阳版《封神演义》“每部定价纹银贰两”(18)舒载阳版《封神演义》“识语”,见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91页。,若按当时平均米价可购三石有余,相当于六品官员的月俸(19)明初时官员俸禄较高,但后来各朝递减,呈下降趋势。此处按成化七年(1471)的标准计算。;龚绍山版《春秋列国志》刻印格式同上书,字数仅及前者五分之二,定价银一两(20)王古鲁:《日本访书记》,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57页。,那时只有相当有钱的人才会购买。同时,作品刊印时进一步通俗化。《三国演义》“文不甚深”(21)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叙》,载《三国志通俗演义》,《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1页。,“以俗近语檃括成篇”(22)修髯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引》,载《三国志通俗演义》,《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页。,而万历仁寿堂版的封面上却印有“句读有圈点,难字有音注,地里有释义,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节目有全像”的广告,有意招徕不会断句,不识难字,需靠插图提高兴趣、帮助理解的读者,还有不少通俗小说采用了上图下文的形式。有钱、文化程度却不高的人是当时的主要购买者,其身份应是商人。可是明初时,朝廷为恢复凋敝的经济,以重农抑商为国策,强行将商贾置于社会底层,同时又控制经商规模与经营范围。大多数商人只是在为蝇头微利而奔波,怎么可能购买通俗小说,看不到销路的书坊又怎肯刊印《三国演义》这样的长篇小说?
书坊争相刊印《三国演义》与《水浒传》是约二百年后的嘉靖、万历朝。“《水浒》一书,坊间梓者纷纷”,(23)余象斗:《水浒辨》,载《忠义水浒志传评林》,《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页。“坊间所梓《三国》,何止数十家矣”(24)余象斗:《批评三国志传·三国辨》,载陈翔华主编:《日德英藏余象斗刊本批评三国志传》,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3页。,而最早刊印者是司礼监经厂。这家皇家印刷厂规模宏大,工种齐全,仅刊字匠就有315名。都察院与武定侯郭勋都曾经分别刊印过《三国演义》与《水浒传》,前书还有金陵国学本。这两部长篇通俗小说流向社会后,受到人们热烈欢迎。官方率先刊印,且销路畅通,在丰厚利润刺激下,这才出现书坊争相刊印的盛况。
长篇通俗小说到嘉靖、万历朝终于能较顺利发展,印刷业状况是极为关键因素。明初时印刷力量相当薄弱,全国最大的印刷机构司礼监经厂刻字匠仅有115名,其他政府部门只有少量工匠。最高学府国子监较受重视,也只有4名,在京城服役的刻字匠总数不足二百人,这正是全国状况的缩影。当时各地工匠须轮流赴京服役,刻字匠是两年一班。按年均服役一个月的比例,明初全国刻字匠共约两千名。此后宣德、正统间,“书籍印版尚未广”,直到成化朝才快速发展:“今所在书版,日增月益。”(25)陆容:《菽园杂记》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9页。印刷业发达则要到嘉靖朝,当时读书人“能中一榜,必有一部刻稿”,甚至“屠沽小儿”去世也有墓志铭雕版(26)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七“明时刻书工价之廉”,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185页。。由此可知,如果《三国演义》与《水浒传》在明初就已刊行,且有人受影响而创作,他同样会受制于难以出版的现状。缺乏印刷力量的支持,通俗小说发展态势不可能有根本性改观,嘉靖朝其创作才重新起步,也正由此因素决定。
从《西游记》诞生到神魔小说流派形成间,出现约半个世纪滞迟性空白的原因同样如此。《西游记》嘉靖后期问世后并未刊行,人们一般不知世上有这样一部小说,遑论受其影响而创作。直到万历二十年(1592),它才首次由南京世德堂刊出。五年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刊行。该作模仿《西游记》的结构,还抄袭了不少情节,若扣除撰写与刊印的时间,可以说《西游记》刊行后很快就对创作产生了影响。到万历三十年(1602)左右,世上已有相当一批神魔小说问世,它们也多模仿甚至抄袭《西游记》的情节,足证神魔小说确在其影响下形成。若以《西游记》刊行起算,两者间可以说是无缝对接,这意味着约半个世纪滞迟性空白纯因出版的缘故而造成。
明代文言小说创作复苏后约百年里,未见受唐宋传奇影响而创作的原因也是如此。当时一般人无缘得见唐宋传奇小说,实际上前代文言小说都不易见。明初《剪灯新话》等作遭禁后,人们在苛严的社会舆论压力下缺乏阅读小说的兴趣,段成式《酉阳杂俎》、陶宗仪《辍耕录》等都归于“君子弗之取”之类,理由是“多闻不能以阙疑,多识不足以蓄德故也”(27)黄瑜:《双槐岁钞自序》,载《双槐岁钞》,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页。。许多作品只能以珍藏的宋版或抄本在很小范围内流传。如岳珂《桯史》“访求每恨未见其全者”(28)江沂:《桯史题记》,载《桯史》,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82页。,洪迈《容斋随笔》“传之未广”(29)李翰:《容斋随笔序》,载《容斋随笔》,《笔记小说大观》第6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第134页。,周密《齐东野语》“传写既久,鱼鲁滋多”(30)盛杲:《齐东野语后序》,载《齐东野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87页。,而李石《续博物志》则是“在宋尝有板刻,而今罕传”(31)都穆:《续博物志后序》,见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91页。。子部小说类作品几乎都有这样的遭遇,人们也时常感叹“每以不获一经目,迨今深置恨焉”(32)顿锐:《侯鲭录序》,载《侯鲭录》,《笔记小说大观》第8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第94页。。前代文言小说从成化朝开始逐渐重刊于世,尽管还只是笔记类作品,却已使长期被子曰诗云环绕压抑的人们惊喜地看到了一个新天地,随后便出现一些仿效之作。明代“世说”类小说状况也证明了前代作品传播对创作的影响。这类作品最早问世者是正德间都穆的《玉壶冰》,他因岳父有宋版《世说新语》方能仿作,还抄袭了一些内容。嘉靖十四年(1535),袁褧据“家藏宋本”刻印(33)袁褧:《刻世说新语序》,见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265页。,随后又有数家翻刻,创作反响也随之而来,接连出现了何良俊《语林》、李绍文《明世说新语》、焦竑《玉堂丛话》、曹臣《舌华录》与郑仲夔《清言》等模仿之作,这也证明了明代文言小说创作与前代作品刊行有莫大关系。
明代唐宋传奇小说的刊行传播相对较迟。嘉靖初年《虞初志》刊行,收前代小说三十一种,其中三十种均为唐代传奇,元稹《莺莺传》等名篇均收录在内。该书《续齐谐记》末跋语云:“是书亦罕得佳本,惟外舅都公家藏有之,命余锓梓以传焉。”(34)《虞初志》卷一,北京:中国书店,1986年,第12页。“都公”为陆采之岳丈都穆,“锓梓以传”表明这些作品在明代是首次刊行。人们终于见识了唐代小说风采,其后创作中开始出现传奇小说,而嘉靖四十五年(1566)《太平广记》的刊行,更推动了这类作品的创作,因为这部大型丛书“从六朝到宋初的小说几乎全收在内”(35)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破〈唐人说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105页。。此书编成于宋初,入明后已罕见,且“传写已久,亥豕鲁鱼,甚至不能以句”(36)谈恺:《太平广记序》,见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770~1771页。。其后,又有各种翻刻本行世,完全消除了明代人与唐人小说之间的隔阂,催促了传奇小说创作的兴起。
上述种种空白形成的关键原因,都是可引导创作的作品未能刊行,无缘得见的人们想不到采用这样的文学样式反映生活。新文学样式诞生往往需要三个条件:长期创作的积累逐步形成开创新文学样式的趋向;有合适的历史窗口,从而在不断积累基础上出现突破性创作;有艺术修养丰厚的作家承担突破性的创作。绝大多数作者的创作需要以学习、揣摩先前作品为基础,缺少此环节不啻于重新开创新的文学样式,而这是杰出作家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才能完成的工作。优秀作品问世后,经传播影响后来的创作,一部文学史也可看作是这一不断反复的盛衰起伏历程。当传播环节出现阻隔时,某些创作空白就会出现。如果只是停留在纯文学研究范畴内,就无法寻得其间的原因。就此意义而言,“空白”的研究也是越出藩篱的突破。
文学史上也有些“空白”出现的原因较为复杂,明初到中叶文言小说创作约半个世纪空白便是如此。明初瞿佑《剪灯新话》与李昌祺《剪灯余话》虽已出版,也受到一些人欢迎,其传播却遇到了障碍。文言小说读者主要是文人,但在他们心目中,鄙视小说观念占据了主导地位,瞿佑的创作因此遭正统舆论的压力。瞿佑《剪灯新话》写成后,即遭封建正统人士的抨击,“沾沾然置喙于其间”,欣赏者则感叹“何俗之不古亦如是”(37)桂衡:《剪灯新话序》,载《剪灯新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页。,即小说在明初时所受到的非议与鄙视要比以往严厉得多。瞿佑自己也说:“既成,又自以为涉于语怪,近于诲淫,藏之书笥,不欲传出”(38)瞿佑:《剪灯新话序》,载《剪灯新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页。,后来在一些读者要求下才公之于世,这似是他坎坷人生之途的开端。瞿佑始终只做过教谕、训导之类低级官吏,永乐间还蒙祸被捕流放,十年后才得放归。《剪灯新话》总算还能侥幸地流传至后世,他另一部小说集《剪灯录》四十卷,却因当时环境险恶而失传。
《剪灯余话》也未能避免厄运,李昌祺已有意纠正《剪灯新话》“措词美而风教少关”倾向,但同样是“既成,藏之书笥,江湖好事者,咸欲观而未能”(39)张光启:《剪灯余话序》,载《剪灯新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0页。,他“虑多抵牾,不敢示人”,甚至“亟欲焚去以绝迹”。(40)李昌祺:《剪灯余话序》,载《剪灯新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1页。一些朋友为作品作序时,也常从辩解角度着笔,突出作品教化功用,由此也不难看出小说在当时正统士人心目中的地位。朝野公认李昌祺“为人正直不阿,于才学亦贍雅少双”,但就是因为创作了《剪灯余话》,“同时诸老,多面交心恶之”(41)王圻:《稗史汇编》卷八十五“李昌祺”,北京:北京出版社,1993年,第1227页。,而且死后还遭不公正待遇。韩雍巡抚江西时将已故高官列乡贤祠,“祯独以尝作《剪灯余话》不得与”,韩雍的同僚叶盛不赞同这种做法,但同时也认为“《余话》诚谬”(42)叶盛:《水东日记》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42页。。
乡贤祠事件的背景是朝廷禁毁小说。正统七年(1442)三月,新上任不久国子监祭酒李时勉惊骇地发现,国子监太学生们居然“多舍正学不讲”,而着迷于阅读《剪灯新话》之类。他认为听任这种风气蔓延,各种悖于儒学的“邪说异端”将会“日新月盛,惑乱人心”,最终导致封建统治者教化、善俗、致治的愿望化为乌有,于是便上奏明英宗,要求禁毁已出版的小说,并对印刷、销售、收藏者“问罪如律”(43)王晓传:《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15页。,于是禁毁小说便成了朝廷政令。李时勉未提及《剪灯余话》,可能是因为与李昌祺,以及为该书作序的曾綮等人有同年之谊的缘故,他也曾为书中《至正妓人行》作跋,婉转地劝李昌祺“当以功名事业自期”(44)李时勉:《至正妓人行跋》,载《剪灯新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61页。,表示不赞成他的创作。明末清初黄虞稷《千顷堂书目》著录瞿佑《存斋类编》与《香台集》时云:“佑又有《剪灯余话》。正统七年癸酉李时勉请禁毁其书,故与李祯《余话》皆不录。”(45)虞稷:《千顷堂书目》卷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33页。再加上当时韩雍拒列李昌祺于乡贤祠,可知《剪灯余话》也在禁毁之列。
明初封建统治者强力推行程朱理学,迫使士人们潜心于儒家典籍阅读与八股文写作,思想异端甚至只是有嫌疑者都有被处决、监禁与流放的危险,瞿佑与李昌祺的遭遇也是活生生的教训,更何况朝廷又明令禁毁小说。文言小说作者都是文人,当他们惧于压力或本身就鄙夷小说时,就不会有新作品问世,而先前优秀小说不再刊行,也阻断了潜在作者的借鉴之途。在另一方面,文言小说读者基本上也是文士,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或担心师长呵责,或怯于舆论压力,或惧怕司法机关惩罚,或本身就鄙夷小说,这些因素的汇合,便造成基本上无读者的局面;即使有个别桀骜不驯者敢写,也极难寻觅到知音。读者的欣赏历来是文学发展必不可少的重要动力,一旦某类文学作品失去读者,它的衰落就很快随之而来。多重约束的交汇形成了强力控制,导致了创作空白的出现。
短篇通俗小说约百年的创作空白,同样也是在多种因素制约下形成,统治者强力禁毁是重要原因。江苏巡抚汤斌率先颁布禁令:“宣淫诲诈,备极秽袅,汗人耳目……风俗陵替,莫能救正,深可痛恨,合行严禁”;并严词警告:“若仍前编刻淫词小说戏曲,坏乱人心,伤败风俗者,许人据实出首,将书板立行焚毁。其编次者、刊刻者、发卖者,一并重责,枷号通衙。”(46)汤斌:《汤子遗书》卷九《严禁私刻淫邪小说戏文告谕》,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34~535页。康熙二十六年(1687),刑科给事中刘楷上奏:“自皇上严诛邪教,异端屏息,但淫词小说,犹流布坊间”,其传播将危及封建统治,“其小者甘效倾险之辈,其甚者渐肆狂悖之词”(47)琴川居士:《皇清奏议》卷二十二,引自王晓传《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24页。。康熙帝令九卿会议,并发表指导意见,“淫词小说,人所乐观,实能败坏风俗,蛊惑人心。朕见乐观小说者多不成材,是不惟无益而且有害”(48)王晓传:《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25、27页。,会议结果是通令全国禁毁。随后清廷几次重申禁毁小说令,而在康熙五十三年(1714)朝廷会议上,禁毁小说再次成为重要内容。康熙帝强调:“近见坊间多卖小说淫辞,荒唐鄙俚,殊非正理,不但诱惑愚民,即缙绅士子,未免游目而蛊心焉。所关风俗者非细,应即行严禁。”(49)王晓传:《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25、27页。会议进一步拟定处罚条例:私行造卖印刷者,系官革职,军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卖者杖一百徒三年,买者杖一百,看者杖一百,未能查禁的官员将受罚棒、降职的处分。自有通俗小说以来,封建统治者首次制定如此具体而严厉的处罚条例,打击重点是作者与书坊主。乾隆三年(1738)针对“不但旧板仍然刷印,且新板接踵刊行”的局面,朝廷又新增处罚范围:“该管官员任其收存租赁,明知故纵者,照禁止邪教不能察缉例,降二级调用。”(50)魏晋锡:《学政全书》卷七“书坊禁例”,引自王晓传《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41~42页。在长达半个世纪里,清政府始终以高压态势打压小说,新出小说数量急剧减少,而短篇小说减少尤甚,又有其独特的原因。
新出短篇小说数量大幅减少,直接与作者的创作取舍相关,其选择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又有必然性。自康熙朝后期开始,朝廷禁毁使小说创作陷入萧条,统治者怀柔与高压手段兼用,又使士人潜心程朱理学或埋头考证。明末清初时的作者将小说与经传并列,“终不敢以稗史为末技”(51)睡乡祭酒:《〈十二楼〉序》,见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825页。,或认为自己的作品可“惊天动地,流传天下,传训千古”(52)佩蘅子:《吴江雪》第九回,《古本小说集成》第四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28页。,而此时的文人将小说置于书籍中的末等,“不独并无学问,而且伤风败俗,摇惑人心”(53)石成金:《人事通》,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2页。。愿意创作小说者已十分稀少,即使创作小说者也无意于短篇小说。他们成长于封建正统教育的禁锢之下,念念在兹是“三不朽”,即立德、立功与立言。一旦与科举仕途无缘,便“惟念立言居不朽之一”(54)镜湖逸叟:《序》,见《雪月梅》,《古本小说集成》第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页。。创作小说则是立言的一种方式:“如一人读之曰善,人人读之而尽善,斯可以寿世而不朽矣。”(55)董寄绵:《跋》,见《雪月梅》,《古本小说集成》第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3页。既然这些作家在特定环境中将创作视为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并为此花费极大甚至毕生精力,其选择就倾向于长篇小说,因为短篇小说与“立言”目标相距太远,实在称不上人生价值的实现。《儒林外史》是优秀讽刺小说,但“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5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17页。。这部作品若改为短篇小说集似更完美,但是吴敬梓却将一些并无直接关系的故事连缀成长篇小说。作家们的这种选择,也是短篇小说绝迹于一时的重要原因。
读者的选择也是重要原因。清初后期间有短篇小说问世,但通篇的封建说教却不为读者喜爱。这类作品因封建统治者倡导而撰写,汤斌禁毁小说时就责成书坊主“请老诚纯谨之士,选取古今忠孝廉节、敦仁尚让实事,善恶感兴,懔懔可畏者,编为醒世训俗之书”。这种“既可化导愚蒙,亦足检点身心”的作品“在所不禁”(57)汤斌:《汤子遗书》卷九《严禁私刻淫邪小说戏文告谕》,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35页。,一些劝善惩恶、弘扬忠孝节义与宣扬封建伦理道德的作品在这背景下问世,它们多为短篇小说。如刊于雍正四年(1726)的《二刻醒世恒言》,其命名显然是想借《醒世恒言》取重于世,但两书相距甚远。该书只是平铺直叙地讲述忠孝节义故事,既缺乏现实生活的生动内容,更无艺术魅力可言,作者创作的目的只是“使善知劝而不善亦知惩,油油然共成风化之美”(58)芾斋主人:《序》,见《二刻醒世恒言》,《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页。。石成金《雨花香》的宗旨是告知世人:“是为善有如此善报,为恶有如此恶报,皆现在榜式,前车可鉴。”(59)石成金:《雨花香自叙》,见《雨花香》,《古本小说集成》第1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页。故颇为正统士人称道:“若以此书遍布户晓,人各守分循良,普沾圣天子太平安乐之福,亦有补于名教不小。”(60)袁载赐:《序》,见《雨花香》,《古本小说集成》第1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页。乾隆间杜纲《娱目醒心编》的创作宗旨是“因果报应之理,隐寓于惊魂眩魄之内,俾阅者渐入于圣贤之域而不自知,于人心风俗不无有补焉”(61)自怡轩主人:《序》,见《娱目醒心编》,《古本小说集成》第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4页。。这类作品充斥封建说教,难怪读者不喜浏览,他们的拒绝意味着销路的堵塞,书坊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愿刊印。
明末清初时短篇小说也以劝善惩恶、宣扬忠孝节义为旨归,但它们不是直接向读者灌输,而是通过生动故事使人有所体悟。作者精心于人物形象塑造、情节设置与生活细节描绘,不少作品中还或多或少地闪烁着民主思想,因此深受大众欢迎。可是清初后期那些作品以图解理学取代了新鲜活泼的内容,甚至通篇充斥呆板枯燥的说教。其他的小说创作中也有这类内容,但长篇小说毕竟人物众多、头绪纷繁与情节复杂曲折,那些直白的说教毕竟可为大篇幅的故事叙述所淹没。可是短篇小说一旦格外强调封建道德思想的宣扬,现实生活内容的稀薄与艺术性的缺乏就尤为突出。《雨花香》围绕辅助名教宗旨讲故事,第一种《今觉楼》开篇就是大段议论,告诫人们知足安命;篇末意犹未尽,又发六百余字类似议论。第四种《四命冤》开篇五百余字均为说教,故事结束后又是六百余字的《为官切戒》。那些作者尽可为“晓示愚蒙”“开导常俗”而自鸣得意,可是人们怎肯解开钱袋购买这类极其乏味的作品。书坊主为牟利,须以读者好恶作取舍,这决定了为说教而创作的短篇小说的消亡。读者并没有排斥短篇小说,而只是拒绝违背他们欣赏习惯的图解封建伦理道德的作品,但在那特定的时代与环境里,短篇小说又只能以这种形式出现。两者既不相容,于是便有了百余年的创作空白。
短篇小说创作复兴于光绪朝,而新作问世前,先是一些原有作品重新刊行。如辑录《拍案惊奇》与《今古奇观》中作品的《二奇合传》,作品采自《西湖二集》与《西湖佳话》的《西湖遗事》,而杂采各书而成的《今古奇闻》,其中有些作品为“浮海游日本国,搜罗古书”时所得(62)东璧山房主人:《序》,见《今古奇闻》,《古本小说集成》第2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页。,可见短篇小说创作长时间的萧条与空白时,已有作品的传播受滞碍,甚至在中土几近失传。这些旧作重印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同治末年申报馆用先进的印刷设备与技术出版《儒林外史》,销路极好,后又加印两次。(63)参见《申报》广告:同治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新印〈儒林外史〉出售》;光绪元年四月十五日《〈儒林外史〉出售》;光绪七年二月十七日《重印〈儒林外史〉出售》。在丰厚利润刺激下,又接连出版传统小说,并扩大再生产。它的成功引来了竞争对手,“各商仿效其法,争相开设,而所印各书,无不勾心斗角,各炫所长”(64)委宛书佣:《秘探石室》,光绪十三年正月十三日《申报》。,已有的传统小说几重版殆尽。新法印刷的使用降低了书价,扩大了小说读者群。同时,列强入侵与内乱频生使朝廷顾暇不及,对意识形态的严厉控制已逐渐松弛,小说迎来了新的发展时期,这也包括短篇小说。汇编四十则故事的《跻春台》就问世于此时,它宣扬的是“积善必有余庆,而余殃可免;作善必召百祥,而降殃可消”。(65)林有仁:《跻春台序》,见《跻春台》,《古本小说集成》第1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页。编创宗旨、叙事体制与艺术风格仍停留于清初后期,与急剧动荡的社会以及读者群阅读取向已不相适应,故而成了中国小说史上这类作品的最后一批。
其后,梁启超倡导的“小说界革命”以磅礴气势扫荡阻碍小说生存与发展的障碍,鄙薄小说的偏见开始被扭转,但“新小说”畅行之初,短篇小说尚未受人关注。《新小说》前七期里,自创通俗短篇小说一篇也无,向社会征稿也明确要求“章回体小说在十数回以上”(66)《本社征文启》,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新小说》第一号。,创刊稍后的《绣像小说》同样如此。短篇小说创作复兴的功臣应首推陈景韩,他在《新新小说》创刊号上推出《刀余生传》时,特意说明是“为少年而作”,而“少年之耐性短,故其篇短”(67)陈景韩:《侠客谈叙言》,光绪三十年八月初一日《新新小说》第一期。,即针对青年人阅读特点采用短篇小说形式。一个多月后,《时报》刊载他的《马贼》,并向尚不习惯短篇小说的读者解释:“短篇小说本为近时东西各报流行之作。”同时又向社会征稿:“如有人能以此种小说(题目、体裁、文笔不拘)投稿本馆,本报登用者,每篇赠洋三元至六元。”(68)《广告》,光绪三十年九月二十一日《时报》。《时报》此举引来各报效仿,因为报刊出版周期短,传播面广,可供刊载小说的版面有限,短篇小说正适合其需求,它借助报刊复兴有其必然性,社会上潜藏的创作能量也借此有了喷发通道。
报刊上那些短篇小说即时反映军国大事或社情民意,显示出与时代相平行的特点,批判种种社会怪现状成了那些短篇小说的重要主题,对官场腐败抨击尤烈。各篇虽仅攻其一点,总体却已涉及晚清社会的方方面面,引起了对社会上种种不公、腐败与龌龊强烈不满的读者的共鸣。作者借此宣泄愤懑,读者也逐渐改变阅读习惯,开始接受这一重又兴起的小说形式。读者爱读,作者愿写,稿源无虞且销量提升,短篇小说由此很快成为晚清小说创作的主力军,宣统朝三年里仅日报所载,就一直保持在年出500种以上。一大批作者通过短篇小说创作进入文坛,一些知名作家如吴趼人也开始动手创作,他创办《月月小说》时还宣布:“定于每期刊入短篇小说数种,一期刊竣。”(69)月月小说社:《〈月月小说〉第三期出版紧要广告》,光绪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中外日报》。后来引领创作潮流的小说专刊状况大多如此,《小说林》有意为短篇小说安排了相当篇幅,《小说月报》向社会征稿时还特地声明:“短篇小说,尤所欢迎。”(70)小说月报社:《征文通告》,宣统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小说月报》第一期。当这样的创作态势形成时,可以说清中叶以来曾消失过百余年的短篇小说,至此已完全实现了自己的复兴。
在文学史上,有一个关键因素所导致的创作空白,但一般地说,更多的“空白”是由各种因素的共同制约而形成。除上述例证外,其他如明代通俗小说创作长时期未见独创的作品,以及通俗小说创作约有半个世纪由书坊主主宰而文人却缺位等,这些“空白”也都由各种因素共同制约所致。唯有细心梳理各相关因素,方能将其出现的原因解释清楚。
创作须得遵循现实生活发展的逻辑,以及作品描写中线索安排、情节设置、人物塑造与氛围烘托等要素间的内在逻辑。如果按逻辑应有的内容作者却未作描写,这就是作品中的“空白”。
这类“空白”或是作者疏忽或驾驭乏力,但若经典之作中出现描写空白,就须作认真探究,因为这往往是显示创作智慧与艺术匠心的有意设置。《红楼梦》正是这样一部作品,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71)曹雪芹:《红楼梦》第一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6页。只完成八十回,其间不少“空白”多是作者颇有深意的安排。俞平伯率先论及书中描写空白,他对秦可卿之死原因只字未提的辨析可谓经典之见。作品第十回几乎都在渲染秦可卿病情,第十三回又全在写秦可卿之死,读者一般多以为是病死,可是第五回册子上却画着“一美人悬梁自缢”。俞平伯对此分析道:“若明写缢死,自不得不写其因;写其因,不得不暴其丑。而此则非作者所愿。但完全改易事迹致失其真,亦非作者之意,故处处旁敲侧击以明之,使作者虽不明言而读者于言外得求其言外微音。”(72)俞平伯:《红楼梦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63页。引起俞平伯对描写空白注意的,是甲戌本第十三回“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一语,此处眉批云:“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这一手法在《春秋》中已大量存在,又称“不书”,即史家不去或不正面描写某史实,读者则可根据其他描述作了解,这是史家表明褒贬态度或不宜直写时采用的书写方式。
脂砚斋在第二十二回里论及“不写之写”时曾云,“此书通部皆用此法,瞒过多少见者”,而有意略去王夫人与李纨直接对话便是其中较典型一例。作为此描写空白的补充,曹雪芹在三处以间接方式提到这两人的对话。
一处是第五十一回晴雯患病,李纨要她按例暂离大观园,宝玉向晴雯解释道:“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可见平日里王夫人训诫李纨并非秘密。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二姐介绍李纨时也说:“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第四十二回黛玉对李纨说“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与兴儿的说法一致。管教青年主子身边丫鬟也是责任范围内事,因此晴雯患病不搬出大观园便是李纨失责。只要承担这责任,王夫人就可随时追责,李纨也只好小心翼翼,“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
一处是第五十五回,王熙凤病了,王夫人“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后又“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这显然是当面作交代,但曹雪芹仍未描写她们对话及当时场景与氛围。王熙凤管理荣国府的家务,李纨负责照料年轻主子及其身边丫鬟,直到王熙凤生病才让李纨暂管,而且是和探春、宝钗共管。王夫人请宝钗共管时,作者有具体描述,与王夫人对李纨的交代仅一语带过恰成反衬。
再一处是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告诉王熙凤,她吩咐李纨裁撤贾兰的奶妈:“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第三回明确交代,奶妈留在小主子身边照料是贾府的“旧例”,迎春辈分比贾兰高,年龄也大得多,第七十三回里可看到迎春的奶妈仍留在身边,裁撤贾兰的奶妈显然是蛮不讲理的违规操作。一个祖母如此对待年幼且唯一的孙子,其父亲又早已去世,实是有悖情理。作品中多次写到贾母、贾政对贾兰的喜爱与关心,却从未见王夫人有这样的表示,这两人甚至没有交集,这也是作者设置的描写空白。
以上三处中,李纨暂管家事尤引人注目。作者始终未交代为何只能是王熙凤管家,同时又在多处透露线索引导读者思索。荣国府早先是贾母管家,继承者是其儿媳王夫人。贾赦与贾政已分房,王夫人管的是贾母与贾政同住的家,不让贾赦的媳妇邢夫人染指是情理中事。可是后来正如第六回周瑞家的所言,“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作者多次暗示此安排的异常。邢夫人对王熙凤料理贾政一房家务十分不满,“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连下人兴儿都很清楚,“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这种安排不可能长久,王熙凤与平儿都很清楚:“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久咱们是那边屋里去的。”
不让李纨管家,王熙凤又只是过渡,显然日后宝玉的媳妇才是移交管家权的对象。这一安排对王夫人日后地位与生活状态将有莫大影响。当宝玉与贾兰年长之后,须有一人搬出去另住。按封建礼法,贾兰是贾政一房的长子长孙,拥有第一继承权,到时分房另住的当是宝玉,身为祖母的王夫人有权留下来与孙子同住,但如果早就将管家权交给李纨,这时王夫人的地位就颇可堪忧。如果管家权交给日后宝玉的媳妇,王夫人的地位就如现在书中的贾母,分房另住的就得是势单力薄的李纨母子。两种结果差距悬殊,王夫人不得不预作谋划,在宝玉未成亲前先让王熙凤管家,充任卡位角色。
这里还涉及到荣国公爵位的承袭。封建时代是嫡长子继承制,而贾赦并无嫡子,邢夫人讲得很清楚:“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第七十五回贾赦对贾环说“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透露了人选只能出在贾政一房。贾赦在全家族聚会时,以现任荣国公身份突然提出由贾环继承,必定使所有人大为吃惊,并进而思索这番话的真正含义。当人们因贾环庶出而否定时,就会想到宝玉虽是嫡出,却非长子,而贾兰是长房长孙,承袭爵位最为名正言顺,但宝玉也有一争的希望,这正是王夫人与李纨心中解不开的结。如果《红楼梦》明写这些内容,必然会干扰作品主线的推进,且转移读者的注意力,于是曹雪芹便以“空白”方式处理,同时在其他情节描述时作各种透露,让读者逐渐了解该“空白”的含义。
作品中还有另一形式的“空白”:某情节进展尚未结束,可是却无下文,而在其他情节中,有些描写看似与此没有关系,其实正是对“空白”的填补。第二十八回元妃端午节赏赐诸人,唯有宝玉与宝钗所得完全一样,而黛玉、迎春诸姊妹是另一等级。元春省亲赏赐时,宝玉与诸姊妹规格完全相同,这次却有意让宝玉与宝钗相同而异于他人,赞同金玉良缘之说的意思已相当明显。就在这时,作者又明确告诉读者,薛姨妈曾告诉王夫人:“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金玉良缘之说盖缘于此。元春省亲时才见到宝钗与黛玉,还评论诸人诗作:“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此处薛林并列,并无扬抑之别。但四个月后的赏赐时却是按金玉良缘之说行事,其中原因,作者在省亲结束时作了暗示,元春告诉贾母与王夫人,“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元春对金玉良缘之说从一无所知到到端午节有差别的赏赐,显然是王夫人某次入宫觐见时有倾向性地转述了薛姨妈的那番话。
元妃的赏赐使宝玉、黛玉与宝钗思绪翻滚,并引起一场风波,可是作者没去描写它的后续发展。留下个“空白”后便荡开笔触,去铺叙清虚观打醮。元春赏赐时还赠银一百二十两,点名贾珍“领着众位爷们”去打醮。可是那天却成了贾母领衔,还特意邀请薛姨妈,又带上宝钗、黛玉诸姊妹,而“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作者详尽地描写打醮的全过程,其间若无贾母与张道士的对话,它就成了作品中一则独立的故事。当时张道士告诉贾母,有家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贾母当即表示拒绝:“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这似是针对薛姨妈“金锁是个和尚给的”一语。接着贾母又托张道士留意物色,“不管他根基富贵”,“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薛姨妈进入荣府后就散布金玉良缘之说,元春的赏赐含蓄地表示支持,这也应是王夫人的意思。如今贾母当着薛姨妈与宝钗说这番话,实际上就是委婉却明确地表示,宝钗不是她考虑的人选,“不管他根基富贵”一语更加强了这层意思。这时可以明白,为何贾母特意邀请薛姨妈一同前往,还要带上宝钗与黛玉,而事先交代王夫人不去也非赘笔,它暗示王夫人已知会发生什么事,以免在场徒增尴尬。这些文字看似与端午赏赐风波没有关系,实际上却填补了描写后突然收笔而造成的“空白”。
贾母的话在打醮过程中自然带出,毫不起眼,但却是这一大段描写的关键,它使上次风波的结局发生了大转折。第五十七回薛姨妈对黛玉与宝钗说:“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不管她为何这样表白,但至少在表面上顺从了贾母的主张。第六十六回仆人兴儿对尤氏姐妹也提及宝玉亲事:“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清虚观打醮后,贾母的意图合府皆知,并已占据舆论上风。清虚观打醮一段看似与端午赏赐风波无关,实际上却正是对“空白”的填补,同时还影响了后面情节的走向,充分显示了作者艺术构思的巧妙。
至此,可对以上所述作一数理抽象。当考察文学史发展的盛衰时,历史上所有的文学现象都应是研究对象,它们组成了集合S。我们通常关注的是作家作品、各种文学活动等,其可归为有形对象,它们组成了集合A。文学史上还有不少以无形方式出现的文学现象,即本文所述的“空白”,它们组成了集合B。显然,集合A只是集合S的一部分。同样,当分析一部作品时,我们通常关注的是人物形象塑造、语言特色、场景氛围渲染、情节安排以及结构设置等有形对象,它们组成了集合A,而以无形方式呈现的描写内容组成了集合B,作品所含的所有书写内容,即集合A与集合B的相加,组成了完整的集合S。
这样,在有形与无形划分的意义上,无论是文学史的考察或作品的分析,现在都可归结于集合A、B与S关系的辨析。我们研究的对象是所有的文学现象,即集合S,它含有且仅含有有形现象的集合A与无形现象的集合B。当只关注有形对象组成的集合A时,人们常误以为它与集合S相等同,集合B由于是以“空白”的形式呈现而易被忽略,同时我们通常使用的研究方法似也不适合集合B。不过,集合A与集合B同属于集合S,它们互为补集,因此通过对集合A中元素的考察,可以推知集合B中相应元素的状况。在这一过程中,可逐步摸索出适合“空白”研究的方法与模型。只有当集合A与集合B的研究同时推进,方能称得上对所有文学现象,即集合S进行了全覆盖的研究。也只有在此基础上,方能较全面与准确地归纳出文学活动的特点与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