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珠玉词》用色及其特质探析

2021-12-02 16:13
关键词:晏殊花间宴会

刘 璐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色彩词汇的使用使晏殊《珠玉词》出现“尚俗”的一面,主要表现为“红”“绿”“黄”以及“金”“玉”等高饱和度色彩的大量出现。对此前人研究中也有所提及但并未展开详细分析(1)如胡迎建等《论晏殊词》、胡遂等《晏殊词的色彩及其富贵闲雅风度》、 唐红卫《二晏研究》等研究对晏殊词的用色特征有所提及,但尚未深入分析。。这一现象似乎与历来对晏殊词“典雅”特质的认识有所矛盾,且事关晏殊词特质的重新审视,故有必要进行讨论。

实际上,晏殊词中“红绿黄”等高饱和度词语的频现与其创作场合、晏殊本人的心理偏好及其实际用途等均有密切关系。另外,浓郁的色彩及相关意象的组合,与其词中疏淡的情绪共同塑造了晏殊词作独特的艺术风格。

1 《珠玉词》中高饱和度色彩的频现

晏殊词现存138首,多数词涉及景物描写或纪事,其中大都包含关于色彩的描写。在这些色彩词中,红绿黄最为常见:“红”字出现次数最多,达62次;“绿”字次之,共出现28次;再次是“黄”字,共出现12次。其他颜色的词偶尔出现,频次较低,特征不明显。此外,“金”“玉”等表示意象质地的词也常相伴出现,共计62次。“金”“玉”二字具有质感与色彩的双重特征,也应在关注之列。此类用色问题值得进行具体探讨。

《珠玉词》中出现的62次“红”字,还原到词境中,实际大多用来指女性或花。其中45%用来指花,这些花或正在盛开,或已凋落成为残红,如:“红蓼花香夹岸稠”[1]24“晚花红片落庭莎”[1]26;“红”字还用以代称女子,用以描述其艳丽可爱之貌,如“歌长粉面红”[1]15“重头歌韵响铮琮,入破舞腰红乱旋”[1]79;也有部分用以指“红日”,如“红日永,绮筵开”[1]33。“绿”共出现28次,与“红”字有所区别的是,“绿”字在词中实际多指绿水、女性的娥眉、酒、绿叶等实际颜色为绿色的景物,其中最多的指绿波,占21%,如“绿波春水向东流”[1]24;用以描写女子娥眉,占18%,如“脸红眉绿”[1]52;也多用以指绿叶,占14%,如“嫩绿堪裁红欲绽”[1]129。“黄”字出现12次,多用以描写花蕊或秋景,如“胭脂嫩脸,金黄轻蕊,犹自怨西风”[1]69“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1]16“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1]94。

笔者认为,这些高饱和度色彩词的频现与晏殊词诞生的场合、创作目的及用途密切相关。

2 歌舞宴饮、园林庭院间的词作

词从开始作为伶工歌女用以招揽听众之作,到后来被文人接纳用以抒发私人情感,甚至提出“诗词一体”,在词体雅化的过程中,晏殊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被誉为“北宋倚声家初祖”。尽管如此,与后期文人词相比,晏殊词的创作仍然带有明显的花间特征,最突出的表现即是其中色彩的使用。这与晏殊个人的生活经历、兴趣爱好紧密相关。

宋代社会中的崇文风气十分浓厚,自上而下形成了重视娱乐的社会风尚。因此,宋代文人日常生活极其悠闲。他们多建造可居可游的园林,在其中尽情发挥才情,作诗填词成为宋代文人雅致生活的一个侧面。晏殊的生活环境较为单一,多居于着意营造的园林中。这一模式化的创作背景,使得晏殊词从意象到色调呈现较为稳定的特征。

以园林为背景的晏殊词通常有着固定的意象,主要包括亭台楼阁等建筑意象、帘幕栏杆小窗等饰物意象、荷花梅花菊花等花木意象以及燕雀等鸟类意象。另外,也间有风雨夕阳等自然风景意象等。晏殊词大多以庭院园林为创作环境,因此其主要意象基本涵盖在此。晏殊在描绘这些园林意象时,多用红、绿、黄三色,色调明丽饱满。其中,红色出现频率最高,多用以形容庭院中栽种的花草树木。《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1]17写的就是园中湖上的荷花,荷花凋残、红英坠落,表达了晏殊对花的怜惜。《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1]26描写了傍晚落花的场面。《采桑子》“红英一树春来早,独占芳时”[1]55中的“红英”指的是早春开的红花。《酒泉子》“春色初来,遍拆红芳千万树,流莺粉蝶斗翻飞”[1]73中的“红芳”指暮春时节凋落的花瓣。《诉衷情》“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1]94中可以看出,即使到了秋天,晏殊也使用“红”来描写色彩斑斓的秋叶。种种迹象表明,晏殊对庭院中的花木极为关注,且极喜使用红色加以描绘。词中绿色的出现频率仅次于红色,多用以指池水。《浣溪沙》“绿波春水向东流。小船轻舫好追游”[1]24中的绿波代指春天的池水,焕发出充满生机的春意。类似的还有《更漏子》“初送雁,欲闻莺。绿池波浪生”[1]36,《清平乐》“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1]51。此外,《木兰花》“池塘水绿风微暖”[1]76、《踏莎行》“绿树归莺,雕梁别燕”[1]109、《踏莎行》“小径红稀,芳郊绿遍”[1]111,绿风、绿树、绿草,皆是生气与活力的展露。黄色在庭院中的出现有着特定的内涵,一般多用于描绘秋季黄叶、黄花等,如《清平乐》“记得去年今日,依前黄叶西风”[1]49、《破阵子》“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1]16以及《菩萨蛮》“秋花最是黄葵好”[1]154。有时“红绿黄”这些色彩词也同时出现在同一首词中,共同构成特定时节中完整的景物意象,使得晏殊词具有整体鲜明艳丽的色彩基调。如《渔家傲》“红幢绿盖朝天路”[1]116描绘了园林的华丽与宽阔,展现了其悠闲富贵的生活;《浣溪沙》“绿叶红花媚晓烟。黄蜂金蕊欲披莲。水风深处懒回船”[1]27,色彩词汇密集出现,描绘了鲜艳生机的湖面景色,为小船的慵懒悠游烘托了气氛;《渔家傲》“嫩绿堪裁红欲绽。蜻蜓点水鱼游畔”[1]129形象描绘了园中绿叶的鲜嫩与红花的羞涩,游鱼的出现更是静中生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灵动。可见,创作于私人园林中的晏殊词在内容上句句不离园中景象,其中以“红绿黄”为主的浓艳色彩更是为园中景增添了活力与富艳气息。

晏殊一生尤好组织、参加宴会,其词亦多产生于这些场合。美景与美人是宴会必不可少的重要组成部分。金碧辉煌、红绿相交则是宴会基础色调。《珠玉词》中的色彩描写大多是宴会场景气氛的客观再现。

晏元献公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唯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而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至。数行之后,案上已灿然矣。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前辈风流,未之有比[2]66。

“唯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展现了晏殊对于组织宴会的热衷程度。“必以歌乐相佐”表明宴会中经常出现用以助兴的表演。而表演使用的唱词即是后世所说的词。宴席上,文人墨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时常即兴填词,有时填好后直接命歌女进行演唱助兴,这也是文人文才展现的绝佳机会。晏殊的《破阵子》“求得人间成小会,试把金尊傍菊丛。歌长粉面红”[1]15就是描写宴会情境的一首小词,其中的“歌长粉面红”便是写宴会上歌女悠扬的歌声和红润的脸颊。《浣溪沙》“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1]32中“红”字用来修饰女性的面容,婉约羞涩。《更漏子》“新酒熟,绮筵开。不辞红玉杯”[1]37描绘的同样是宴会场景,只不过“红”字是用来形容用于宴饮的玉制酒樽。《凤衔杯》“一曲细清脆、倚朱唇。斟绿酒、掩红巾”[1]45,这里用“红”与“绿”来形容宴会的盛大场面,将氛围推向了高潮。《木兰花》“红衫侍女频倾酒。龟鹤仙人来献寿”[1]85,这一祝寿场景也与宴会相关,红衫女子为祝寿现场增添了更加浓烈的喜气。类似的还有《诉衷情》“兰堂帘幕高卷,清唱遏行云。持玉盏,敛红巾”[1]89,描写的也是宴会中的祝寿情景。可见,晏殊生活中组织、参加宴会非常频繁,宴会中助兴的歌女、使用的器具有相似的特征,这种相似环境下创作的词,从气氛的烘托到表现的方式上均有天然的相似性。

晏殊词产生于庭院园林,表演于文人宴会。文人化与娱乐性的结合客观上影响其词的色彩基调。但除此以外,词人对前代创词风尚的继承与对当时创作范式的吸收,也是其词作色彩明艳的重要原因。

3 “花间”范式的影响与“西昆”风尚的新变

晏殊词对鲜艳明丽色彩的偏好还与词人填词的传统、当时文士间流行的创作风尚紧密相关。尽管如此,晏殊并非全盘吸收花间派与西昆体的全部特征,在创作过程中还融入自己的独特情思与感悟。

以红色为主的色调展现了晏殊词花间风格以外的鲜艳热闹。晏殊词历来被认为深受南唐冯延巳的影响,充满了“鲛蛸掩泪、独倚凭栏、好梦乍醒、辗转无寐、魂断梦消、杨花飞舞、羌管幽咽、敛眉凝恨”[3]的花间范式。但晏殊的继承模仿并非亦步亦趋,其突出表现在以红色为主的基础色调,而冯延巳词偏爱绿色,暖色与冷色的差别使得二人的词作基调差别显著。具体而言,用暖色显得明艳温暖,而冷色则充满衰败孤寂。因此,即使同为表达花间题材的小令用以表现伤春悲秋的主题,晏殊词多用暖色,构造了温馨热闹的意境,如《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1]26,《诉衷情》“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1]94,“落红”与“疏黄”等色彩的使用,冲淡了其中萧索荒凉的冷寂与感伤。相比之下,冯延巳多用冷色,加剧了词中的悲情,如《抛球乐》“白云天远重重恨,黄草烟深淅淅风”[4]691,《归自谣》“何处笛,终夜梦魂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滴”[4]681,其用“黄草”描写衰败之象,“竹风”隐含翠色,自有清凉之意。冷色的使用使得其词整体给人以萧瑟冷淡之感。可见,晏殊词在继承花间范式、受到冯延巳影响的同时,却在色调上彰显了独特的用意。他用热烈雍容的暖色对抗萧瑟,冲淡冷寂,书写眼见之景与心中之情,最终形成了独有的圆润雍容之风格。

“金玉”频现使晏殊词具有“西昆”风尚,但其词之构思虽“源于西昆”又“超脱西昆”。关于晏殊与西昆体的关系,古人多有评价:“祥符、天禧中、杨大年、宴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5]287;昆体出,渐归雅驯,犹事组织,则杨晏为之倡[6]1474;晏自作诗,实昆体也。”[7]407西昆体多追求形式美,讲究雕润密丽、音调铿锵、辞藻华丽、声律和谐、对仗工整,具有整饬、典丽的艺术特征,其语多言“金玉”。晏殊诗歌创作不脱西昆风尚,对其词的风格也产生了一定影响,突出表现便是词中“金”与“玉”及其相关意象频出。一方面,“金”与“玉”在晏殊词中用来修饰景物,如《破阵子》“金菊满丛珠颗细,海燕辞巢翅羽轻”[1]17,用“金”字形容菊花之饱满光辉之色泽;《清平乐》“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1]50,将梧桐叶落之缤纷状用一“金”字概括,极见秋意之绚丽辉煌,而无萧索冷清之气;《少年游》“胭脂嫩脸,金黄轻蕊,犹自怨西风”[1]69中花蕊用金黄以修饰,冲淡了西风瑟瑟的凄凉。整体而言,“金”字使原本平淡的自然景象鲜明耀眼,从而词中意象不再给人萧条之感。“玉”字有着类似的表达效果,如《采桑子》“古罗衣上金针样,绣出芳妍。玉砌朱阑。紫艳红英照日鲜”[1]58,《木兰花》“玉楼朱阁横金锁”[1]81,玉的温润调和了赤色的浓烈,使得小楼变得温婉秀美,正如其中的女子一般。金的辉煌灿烂与玉的温润光洁,共同构成了晏殊词浑然圆融的境界。这大大突破了西昆风格的纤巧,开拓了词源于西昆又超脱于花间的境界。另一方面,晏殊词中的“金玉”并非完全刻意雕琢,一部分也是具体物象的再现。由于晏殊经常在词中反映宴会场景,因此席上的器具经常出现,如金盏、金炉、金杯、金觥、玉杯、玉炉等。《破阵子》“求得人间成小会,试把金尊傍菊丛”[1]15,《浣溪沙》“为别莫辞金盏酒。入朝须近玉炉烟”[1]29,《更漏子》“金盏酒,玉炉香。任他红日长”[1]36,《凤衔杯》“凭朱槛,把金卮”[1]44等,这些“金”与“玉”的出现基本是对宴会现场客观物象的真实反馈,不应视为刻意为之的西昆风格。总之,晏殊词的色彩虽然受到了西昆体的影响,但就客观的表达效果而言,“金玉”的使用恰到好处,这反而是其超脱于西昆风尚的力证。

可见,源于花间并受到西昆风尚浸染的晏殊词非但没有被二者局限所累,反而吸取各体之优长,通过精心的色彩选择,创立了辉煌而温润的圆融意境。其以“金”“玉”为主的用色,正是晏殊词来源于花间、西昆的表征之一,这些看似俗气的色彩在晏殊的笔下,超越了传统范式、又弥补了当时西昆经典风尚之不足。

4 中庸圆融的世俗个性与对宴会的喜好

金与玉象征着富贵圆满的生活,红色代表着喜庆热闹的场景,黄色凸显光辉灿烂的景象,绿色色调虽偏冷,但与红黄组合后显得富有生机。可见,晏殊词中的常用色彩无论从质感还是表达效果,均显示着晏殊对祥和热闹氛围的喜爱。对浓郁色彩的大量使用,源自晏殊本人圆融的世俗性格及其对于宴会的偏好。

晏殊中庸圆融的性格促使其更多地关注并使用雍容雅正的色彩。晏殊虽早年刚直,但经过多年在朝的为官经历和中途无辜被贬的失意后,性格变得中庸圆融起来。这也是无奈下对自己的保护。但有时他的某些行为会被人误解,以至于后人不加分析,便将晏殊定义为油滑取巧。历史上对晏殊批评最为严厉的话出自其女婿富弼之口。富弼与吕夷简素有过节,当其出使辽国中途发现国书有误回朝面见皇上时,(富弼)曰:“‘执政固为此,欲致臣于死,臣死不足惜,奈国事何?’上急召吕夷简等问之,夷简从容曰:‘此误尔,当改正。’弼语益侵夷简,晏殊言夷简决不肯为此,真恐误尔。弼怒曰:‘殊奸邪,党夷简以欺陛下。’仁宗召宰相吕夷简面问之,夷简从容袖其书曰:‘恐是误,当令改定’”[8]3287,后人均认为晏殊为吕开脱,又联系晏殊与富弼的翁婿关系,似乎更加确凿地断定晏殊的不明事理,将其称为和事佬。但客观而言,首先富弼没有证据指明吕夷简调换国书的事实,其次晏殊作为富弼的岳父,在未明确皇帝的倾向之前,碍于身份不适合与富弼统一战线,否则不仅不利于事情的解决反而会激化富、吕二人的矛盾,使得事情丧失回转的余地。类似的误解导致晏殊被越来越污名化,后人对晏殊的评价也只局限于“富贵”“雍容”了[9]。关于晏殊的性格,欧阳修评价为“明哲保身”,虽然隐约地透露出其中的不满,但也揭示了晏殊个人的中庸与圆融。他既没有明确参与庆历新政,又不明确出言反对,这样的选择在当时看来较为稳妥。这样性格下的晏殊,其喜好自然也不会出现异于常理的事物。他平生唯一热衷的宴饮也是当时社会上的主流风尚。期间的游乐赏花、饮酒祝寿均是当时官方推崇的休闲活动。个人的喜好与选择均源于性格,晏殊的中庸性格决定了他稳妥的消遣方式。在当时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享乐审美及其风尚的影响下,消遣也不过是欣赏名贵的花草、畅饮美味的名酒、品评馥郁的芳香、游湖观赏采莲的倩影、凭栏遥望远方的美景……这些活动本身决定了其词色调的华美与明丽。由此观之,晏殊词中色彩的浓郁恰恰是其内在个性的外显,其中庸圆融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审美选择,他的审美选择又决定了其词间的色彩基调。可以说,晏殊词中频现的金玉质感与浓郁色调,均是他性格影响下的必然产物[10]。

晏殊本人对宴饮的嗜好决定了其私人生活中宴会的频繁举行。特殊身处的场景性决定了其词中意象和色彩的类型。晏殊尤其喜爱组织宴会并在其中欣赏歌舞、即兴填词。诸如此类的记载频见于各类史料:当宋真宗赞赏其一心向学不喜宴乐时,晏殊却以实相告 “臣非不乐燕游者,直以贫无可为之。臣若有钱,亦须往,但无钱不能出耳”[11]97。可见,晏殊在青年时期即喜欢宴会和游乐,只是迫于经济压力才对此远离。这种一时不能满足的喜好后来逐渐演变成一种渴望,当他生活富足,具备组织宴会的条件后,这种渴望便在频繁的宴饮中得到满足。晏殊不仅自己喜爱热闹的宴饮,每当有亲朋拜会之际,也会即兴组织,与他人共享其中乐趣。《珍席访谈》载:“富文忠、杨隐甫,皆晏元献婿也。公在二府,二人已升贵仕……杨或来见,坐堂上置酒,从容出姬侍、奏弦管、按歌舞以相娱乐。”[12]187不仅如此,晏殊对宴会的追求还更加的纯粹,即明确地规定席间只需寄托个人的情绪,不得谈论公务。晏殊对宴会的这种固执的偏好甚至引起了他对欧阳修的不满。《隐居诗话》记载:

晏元献殊作枢密使。一日雪中退朝,客次有二客,乃欧阳学士修、陆学士经。元献喜曰:“雪中诗人见过,不可不饮也。”因置酒共赏,即席赋诗。是时西师未解,欧阳修句有“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乐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元献怏然不悦。尝语人曰:“裴度也曾燕客,韩愈也会做文章,但言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诗,却不曾恁地作闹。”[5]329

晏殊并不是只懂得饮酒作乐的昏庸之辈,也并非懈怠公务。这里矛盾的关键在于晏殊内心对宴会的定义。在他的心中,小园中的宴会应该是属于朝堂之下、公共事务以外的私人天地。宾朋欢聚于此的目的应该是放松心情、增进友谊、共享时光乐舞之美好,而非换一个地点唱和、参与军国大事的讨论。况且当时的君王对于朝臣结交、形成朋党这一现象极为忌讳。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在私人宴会这种半公开的场合讨论国家事务显然是不恰当的。此事中,晏殊对欧阳修的批评显然是一种委婉又善意的提醒。后人反而将其作为晏殊只顾纵情享乐、忽视边关大计的典型事例进行批判,这显然是一种非黑即白的简单思维,没有做到对古人的“了解之同情”。总之,晏殊对组织参与宴会的热衷也影响了词作中质感与色彩的选择。因为只有精致而喜庆的色调才与这样的场合相得益彰。

5 结语

受词之写作场合与目的、花间范式与西昆风格创作传统、晏殊个人性格与爱好等因素影响,晏殊词的色彩基调显得浓郁而明丽,这也构成其词雍容富贵的特征。然而阅读晏殊词会发现,其整体表达非但不因色彩的艳丽而庸俗,反而有种雍容冲淡的明丽之感。这种现象的产生与其情感的抒发有关。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言:“晏殊却独能将理性之思致,融入抒情之叙写之中,在伤春怨别之情绪内,表现出一种理性之反省及操持,在柔情锐感之中,透露出一种圆融旷达之理性的观照。”[13]晏殊就是在一片艳丽的色彩中,将理性的关照融入情思的表达,色彩之艳丽冲淡了点点哀愁,理性之情思将鲜艳色调中的世俗与凌厉融化殆尽,只剩下一片明媚与温润。这种柔和的意境与情理共同构成了晏殊词的独特色彩。就像宛敏灏先生的评价,“(晏殊词)无强烈的色彩,无凄厉的音调”从而“形成了一种闲雅的特殊风格”[14]。实际上,晏殊词中何尝没有强烈的色彩,只是这些色彩与晏殊独特的情致相结合,消除了对比冲突,从而使得读者浑然不觉罢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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