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海超
由央视网出品的人文纪录片《人生第一次》共十二集,分别纪录了中国人“出生”“上学”“长大”“参军”“上班”“结婚”“进城”“买房”“相守”“退休”“养老”“告别”等十二件人生大事。该片将每个人都会经历到的“出生”和“告别(即死亡)”分别作为第一集和最后一集,以线性发展为纪录片总体叙事结构,以宏观和微观的辩证视角为分集的叙事角度,以人物“过渡”的过程作为故事展开的叙事模式,探讨了众多具有社会意义的热点问题。
正如《人生第一次》简介中说的那样,《人生第一次》是想用十二个“第一次”去展现中国人的生活断面。这些断面既有令人开心的,也有令人伤感的,但是《人生第一次》以充满人文关怀的视角实现了对这些社会热点问题的价值引领。在央视网举办的专家研讨会上,中国传媒大学的高晓虹教授指出:“《人生第一次》既有价值的引领,也实现了人生的引领。人生百态,‘人生第一次’也存在着丰富样本与多种可能……全片基调温暖正向,让人感觉我们的社会还是充满了希望与温暖的,满满的正能量。”①《人生第一次》的成功,不仅在于其对热点问题的呈现视角和对修辞手法的整体运用,更在于其正向的价值引领,这是讲述中国故事的基本要求,也是人文纪录片对社会文化建设的根本价值所在。
纪录片《人生第一次》对时间修辞手段的运用首先体现在其对人生重要时间节点的选取和呈现上。该片以“生”为纪录片开端主题,以“死”为纪录片结束主题,暗含了中国古典哲学对时间的看法和思辨。“生”和“死”是中国人最传统的时间观念,对于中国人来说,也是具有哲学意味的主题。纪录片的“开始”和生命的“出生”、纪录片的“结束”和生命的“告别”在意义接合层面上存在“隐喻实践”。纪录片通过“隐喻实践”接合了纪录片“开始”和生命“出生”、纪录片“结束”和生命“告别”之间的联系,使得纪录片纪实拍摄的基本结构得以在更深的维度展开。
以线性时间为线索推进故事的发展是纪录片中常见的叙事策略。 热拉尔·热奈特(Gérard Genette)就曾通过时序、时距、频率对文本的叙事内容和结构进行分析。②但是《人生第一次》并非仅从时序、时距、频率等传统的时间要素进行文本的架构和叙事,其还将时间作为统筹整部纪录片内容及结构的一个修辞手段,其修辞实践的重心在时间节点。当然,时间节点也存在时序、时距的问题,但是时间节点的意义更注重各时间阶段之间的联结性和过渡性。时间节点的存在对文本内部的各时间阶段来说,既是共时的连接,也是历时的连接;既是关系的连接,也是变化的连接。因为时间节点在文本叙事中具有较强的修辞特性,故笔者将这种通过时间节点完成文本架构和叙事的基本手段称为“节点式时间修辞”。
《人生第一次》的分集主题相互间也都是相互联结、相互过渡的关系。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经历的重要人生阶段(即叙事意义上的时间节点),如上学,不同人物在同一时间节点发生的故事彼此联结,共同组成文本对“上学”这一时间节点的表征;“上学”的前后阶段,也正是通过“上学”这个节点连接。由此,纪录片完成了具有“联结”和“过渡”双重性质的修辞实践。
《人生第一次》每集均在35分钟左右,这对于想表达人类从生到死的十二件人生大事的主题来说,时间比较紧张,传统意义上的重大主题难以在宏观维度上完整展开。按照热拉尔·热奈特的观点,时间分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伪时间)。故事时间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叙事时间指故事在叙事中被排列而成的伪时间顺序、被更改的伪时间距离及被设置的伪时间频率。③由于故事时间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太长,传统的纪录片往往会通过剪辑、配乐等手段加快纪录片的叙事速度,通过控制纪录片的结构和节奏尽可能多地呈现故事。但是,《人生第一次》面对如此宏大的主题并没有刻意加快叙事的节奏,或者在分集里营造强烈的时间感以推动纪录片情节的推进。有限的时间反而让《人生第一次》彻底放缓节奏,摆脱篇幅的桎梏,将表达分集中形而上的精神追求作为素材选择过程中的根本原则。若非如此,即使通过节点式时间修辞的方式对纪录片内容和结构进行安排,过于庞杂的内容也容易让受众对纪录片文本的时间线索产生混乱。
在整体的时间观架构上,《人生第一次》遵循线性时间的发展逻辑推进;在分集的时间设置上,《人生第一次》既有“出生”“结婚”“告别”一类的时间点主题,也有“上学”“上班”“养老”一类的时间段主题。时间点和时间段具有不同的时间性质,自然也会影响纪录片对拍摄方式和拍摄内容的选择;进一步而言,点段不同对纪录片整体叙事风格的一致性也存在重大影响,这种影响会反映到纪录片对人物的设置和选择上。按纪录片的叙事传统来说,时间点主题和时间段主题若要统筹在同一个整体结构下,往往需要对影片节奏进行掌控以保证影片整体叙事风格的一致性,但是《人生第一次》通过在分集中淡化故事时间的修辞方式,模糊了“点段不同”对整体纪录片结构和风格一致性的影响。以人类生存、社会生活为主题的人文纪录片主动淡化叙事时间的行为在传统纪录片中是不常见的。《人生第一次》通过这种时间修辞方式,反而使纪录片的内容和结构逻辑变得清晰。另一方面,《人生第一次》在叙事时间的安排上“张弛有度”,对材料的安排主次分明、详略得当。正如中国教育电视台副台长陈宏所说,纪录片《人生第一次》注重点面结合,在分集的叙事结构、布局中,采用了群像叙事的“二八定律”④,即使用80%的片长时间展现20%的人物,这样做拉开了纪录片中点和面之间的距离,重点也得以突出。⑤
《献给赫伦尼厄斯的修辞学》(又称《古罗马修辞手册》)将修辞学分为发明、谋篇、文采、记忆和发表五大领域。⑥其中,谋篇部分指的是“谋篇布局”,强调对文本材料的组织和排序,即对应文本的结构修辞问题。《人生第一次》就特别注重结构修辞的问题,并致力于通过各种结构修辞方式强化文本结构和逻辑。例如,《人生第一次》在每个分集的开头部分都会邀请不同的“故事讲述人”,由故事讲述人对该分集进行配音,并立足于分集主题,对纪录片进行主观的描述和评价。《人生第一次》的摄影师往往还会捕捉故事讲述人在观看纪录片时产生的表情、动作反应。故事讲述人既是纪录片的参与者,因为其通过配音等方式为受众提供解读视角,还作为纪录片的受众,通过与观众分享各种主观的评价促使观众对分集主题产生“共情”。
《人生第一次》的片头还采用了剪纸的艺术表现形式,将中国人的一生,即各分集中的主题以线性的方式串联以强化纪录片整体内容设置的结构性。除此之外,《人生第一次》在每集的片尾之前,都有一首相同的主题曲,主题曲所配画面来自各分集内容,在主题曲结束之后才进入到片尾阶段。主题曲所配画面大多来自对各分集内容的梳理、回顾,有时也会对分集的主题进行延伸和拓展,甚至还会在主体内容完结后再次制造“小高潮”。主题曲“定时定点”的出现即从音乐维度保持了各分集在结构上的一致和连贯性。无论是每一分集的故事讲述人环节、片头环节,还是每一分集最后的主题曲环节,均从结构上保持了纪录片总体和各分集共同嵌套在“总分总”的结构之中。《人生第一次》通过对纪录片整体和部分的形式强化令整体的结构逻辑更为清晰。
从结构视角看《人生第一次》的叙事,不难发现《人生第一次》在“谋篇”上倾向于从微观视角解读宏观主题,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对于每个中国人而言,出生、上学、结婚、买房、养老都是人生的大事,以这些人生大事为主题的纪录片往往会采用宏观叙事,即将各种数据、调查报告作为内容支撑,在宏观层面对主题进行探讨。但是《人生第一次》却将目光聚焦在普通的人物个体身上,通过对人物个体日常生活的纪录展现宏大主题,从微观叙事入手表征中国人的十二个人生“第一次”,这样的结构手法增强了受众的代入感,使纪录片整体更有温度,使观众更容易与纪录片所言及之事产生共鸣。
纪录片《人生第一次》的命题立意是宏观的,但叙事视角却是微观的;整体的结构是宏观的,但是各分集内容的推展却是微观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生第一次》寓宏观于微观之中。纪录片《人生第一次》的人物个体是微观的,但是表现出的社会问题却是宏观的;每个观众的共情是微观的,但是整体观众产生的共鸣却是宏观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生第一次》又是寓微观于宏观之中。宏观和微观看似是叙事视角的问题,但本质上还是一个叙事结构的问题。从结构修辞角度而言,这种统筹宏观和微观的二元叙事往往意味着纪录片作品既要有哲学高度、社会意义,也要联系实际、深入浅出。由此出发分析《人生第一次》的结构修辞术,不难发现文本内部始终存在着宏观和微观的二元叙事的逻辑,这种逻辑也正是在结构的维度将纪录片的整体与部分,形式与内容构造成为结构清晰、层次鲜明、联系紧密的有机整体。
纪录片《人生第一次》中呈现了很多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行为,如婚礼上的新娘父亲将女儿的手交给新郎、即将入伍的青年戴上象征荣誉的大红花等等,这些行为都具有象征意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具有“过渡”性质的仪式行为。阿诺尔德·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将仪式看作是具有巫术、宗教性、象征性、过渡性的人类行为。⑦按照范热内普的观点,这些“仪式”是程式化的象征行为,人们借用这些程式化的象征行为表达情感,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人的一生都要经历和举行很多场仪式,所谓的仪式,就是“借助产生于特别感情与心智之特殊行为”⑧。范热内普将这种完成身份转换的仪式称之为“过渡仪式”,并将“过渡仪式”视为身份转化过程中的一种必要行为。从脱离母体获得相对独立的婴儿,到由家庭走向学校的小孩,再到从学校步入社会的青年……每个人在步入人生新阶段之时都会选择进行某些仪式以获得社会认同和自我认同,在这个时间节点产生的具有象征性的行为是其今后自我定位、融入群体、进行其他活动的基础。正如范热内普所说:“过渡礼仪模式不仅体现为完整仪式之基础,伴随、辅助或影响人生阶段或社会地位之过渡,也是若干自主体系之根本。这些体系用来为整个社会、特定群体或个体谋求利益。这些体系的平行相似之处不但存在于部分形式之上,亦存在于其结构之中。”⑨从群体视角来说,人物个体在完成这些角色转化的过程中所做出的各种象征行为,是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⑩的行为化表征,这些沉淀、驻扎在人类群体中的“集体无意识”通过各种程式化的仪式表现;同时,这些程式化的仪式也是“集体无意识”与“象征行为”交往的结果。
从功能角度探讨仪式,仪式除了具有赋予仪式发起者和仪式参与者以情感满足的功能之外,还需要对仪式主体的身份转换进行宣认。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一些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象征行为已经摒弃了传统仪式中的复杂程式和规则,但人类在日常生活中依然需要通过某些象征行为获得情感满足,也需要通过某些仪式对身份转换进行界定和宣认。因此,简化后的仪式行为仍然是现代社会人类象征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生第一次》纪录的就是一些生活中普遍存在、象征程度高、程式化行为较为简单的仪式。这些仪式既满足了人类在仪式中寻求的象征情感,也不会因为复杂的程式和规则对当下快节奏的生活产生过多影响。
范热内普提出的过渡礼仪模式(也译作过渡仪式模式),将身份转换的仪式分为“分隔礼仪(rites de séparation)”“边缘礼仪(rites de marge)”和“聚合礼仪(rites d’agrégation)”。⑪过渡礼仪模式的发展过程便是对《人生第一次》进行仪式修辞分析的重要思路。其中在《上学》一集中,儿童与家长在幼儿园门口的第一次分离即代表儿童进入到过渡礼仪模式中的分隔阶段。在这个阶段,幼儿园老师、幼儿园教室等新人物、新事物共同建构了一个全新的、与家庭完全不同的生存环境。在“分隔礼仪”阶段,儿童往往会以哭闹作为对“分隔礼仪”的情绪反馈。当儿童逐渐意识到家长已经离开,并逐渐开始适应幼儿园新环境,但还没有融入到幼儿园学生群体中时,就进入到了“边缘礼仪”阶段。在这一阶段,儿童既暂时脱离了传统家庭,又没有真正融入到幼儿园学生群体中。在幼儿园老师和同学的影响下,儿童逐渐接受群体规范,并按照群体规范的要求做出语言和行动上的响应,如按照老师的要求坐在自己的位置,服从吃饭、午睡的时间安排等,群体中其他成员便逐渐开始接受这个新成员,这个过程即代表儿童进入到了“聚合礼仪”阶段。《人生第一次》各分集中的每一个主题对中国人来说都是一个身份转换的节点,在人物个体进行身份转换的过程中,往往都会经过过渡礼仪模式的三个阶段。
过渡礼仪模式并非叙事学领域的概念,过渡礼仪模式的三个阶段更不是纪录片表现的常见逻辑,但是《人生第一次》却创新地将过渡礼仪模式的几个阶段作为一种主要的修辞逻辑引入到分集叙事中:儿童第一次去幼儿园、年轻人离家从军、农民工进城就业……从过渡仪式的角度对人生每个阶段的身份转换进行解读,也正是纪录片《人生第一次》在哲学意义上被赋予社会情感和个人情感的过程,这也为其他同类型纪录片提供了从仪式角度进行叙事的参照。
类似《人生第一次》,以中国社会生活、中国人生存为宏大命题的纪录片不在少数,但是通过独特的时间修辞、结构修辞、仪式修辞手段对纪录片的内容、结构、形式、风格进行突破,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呈现、探讨与每个中国人都息息相关的社会热点问题,实现对这些社会热点问题的正确价值引领的纪录片却并不多见。《人生第一次》通过对时间修辞、结构修辞、仪式修辞三种修辞术的运用,将中国人的十二件人生大事凝缩在十二集纪录片中,并触及到了二胎政策、义务教育、留守儿童、农民务工、重症医疗、空巢老人、残疾人就业等社会热点问题。从叙事内容上来看,《人生第一次》从不回避沉重话题,但又一直坚持以乐观积极、充满人文关怀的视角对观众进行正向的价值引导。该片通过对不同人物不同阶段的纪录表现了当下中国人真实的生活断面和乐观的生活态度,并在表现过程中将论题进行哲学、社会学意义上的深化,这是讲述中国故事的基本要求,也是一个优秀的人文纪录片应有的艺术水准与价值担当。
注释:
①央视网:《中国人的人生图鉴〈人生第一次〉映照大时代记录小生活》,http://news.cctv.com/2020/01/15/ARTIVeBjTke3T5soiIlijKVu200115.shtml,2020年1月15日。
②〔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6-11页。
③〔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12-13页。
④陈宏:《中国精神:在平凡人的平凡生活里——〈人生第一次〉观后》,《教育传媒研究》2020年第6期。
⑤央视网:《“不避烟火,不调虚情”,专家学者复盘这部豆瓣9.2国产纪录片的成功秘诀》,http://news.cctv.com/2020/08/07/ARTI4RzY41Ab dMZbrxEZOUhW200807.shtml,2020年8月7日。
⑥刘亚猛:《西方修辞学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8年,第98页。
⑦〔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页。
⑧〔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页。
⑨〔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35页。
⑩〔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徐德林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第36-37页。
⑪〔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