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帅
2022年北京冬季奥运会已进入倒计时,作为国内以北京冬奥为观察主题的综艺节目,《冬梦之约》以当时竣工在即的系列冬奥场馆为切入点,每期邀请若干位嘉宾共同进入其中走访体验,首次将奥运、建筑、音乐三者内容于电视端融合呈现。该节目在表现形态和价值理念上所折射出的符号学原理很多,在人物建构、环节叙事、空间呈现等符号表征上皆有迹可循。
以符号学的眼光来看,任何表意活动都需要在组合轴和聚合轴这两个向度中展开。聚合轴的主要作用是比较与选择,因此又被称作“选择轴”。相应的组合轴则负责把各个单独的元素黏合成整体的文本,因此又得名“结合轴”。①作为一档真人秀类的综艺节目,《冬梦之约》双轴操作的明显之处莫过于对人物符号的别样处理。就聚合轴而言,节目嘉宾主要选择了三类群体:一是活跃在当前影视界的明星人物,使其担任冬奥文化推广使者;二是亲历冰雪运动的体育人士,多以冬梦特派员身份出现;三是本届冬奥会的幕后工作者,负责讲解具体场馆的运作原理等。在展开进一步的组合轴分析之前,有必要先对这三类经过选择呈现的聚合轴特质进行逐一讨论。
在冰雪文化尚且还未普及的情况下,节目若太过追求运动专业性,势必会将目标观众人群大幅缩减。作为一档带有科普性质的电视节目,必须要加入一般观众的眼光。只是,如果单纯选用素人作为嘉宾,很难取得必要的收视情况。或是因此,节目中先后出场的是钢琴家郎朗、歌唱家伊丽媛以及均具有演唱和表演经历的张艺兴、肖战、陈伟霆、蔡徐坤、宋茜、姜潮等人。从名单中可以见得节目组对于人物符号的考量,即明星重在表现。毕竟若无明星,则缺少看点,亦无流量可言。从播出的实际效果来看,不同明星在节目中的“入戏”程度各不相同。例如,部分嘉宾自带偶像包袱因素,前来参与体育节目却身着不合时宜的棉衣与牛仔裤,全程发言甚少,在体验运动时亦浅尝辄止,甚至接到任务后也望而却步,这实则与奥林匹克运动所倡导的“重在参与”精神相背而驰。与此相应的一个正面案例是陈伟霆,他本身就有参加冬奥会的前期愿望和一年左右的滑雪经历,因此,在节目中随处可见他与教练等人积极问答,并主动尝试各类体验。他在初次见到毫无滑雪经验的搭档时直言:“你都没有滑过雪,凭什么当(冬梦)特派员。”尽管是一句玩笑,但却道出一个基本事实:嘉宾此前的相关经历影响着自身实际的体验程度。当然,这样既熟悉冰雪运动、又具有大众粉丝号召力的人选也实属难遇。
以往运动员出现在电视荧屏上多是从事本职工作,这次《冬梦之约》邀请的运动员却并非如此,更准确地说,他们接触与体验的并非是自己专注的运动项目,因此可被视为“再现”。例如曾摘得索契冬奥会冠军的张虹,她的竞赛项目是速度滑冰,在节目中接触的场馆则是滑雪大跳台,体验的项目则是老北京的冰上民俗“什刹海冰雪十三绝”。节目如此选择运动员的用意或许在于,既不能让项目距离运动员过远,造成彼此之间一问三不知的窘况;也不能过近,避免出现谈话范围过于狭窄的情况,进而达成信息传递的匹配与平衡。再如王冰玉,原本是中国女子冰壶队队长,出现在《冬梦之约》中的身份是北京冬奥组委体育部冰壶项目的竞赛主任。这既是缘于运动员本身的退役转岗经历,也体现出运动员为冰雪运动持续工作的现象。不难预料,从专业的运动员过渡到职业的管理者,中间必定有一段值得深描的角色调试期。可惜的是,节目对此描述不多。若能稍加表现,或是自述,或是他述,想必都会更加体现电视节目关心体育运动员的人文情怀。
《冬梦之约》的一大亮点是在展现场馆建筑的同时,还引出了鲜活的工作者形象,许多或只存在于冬奥运动场馆中的职业借助该节目首次在大众面前显现。在“冰立方”的冰壶场馆,改造项目的现场经理借助视频展示,使得冰壶赛道的支撑结构面貌一目了然,也通过一次与张艺兴共同完成的有关机械扭矩值的小实验让人深切感受到,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任务之于建筑者来说正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遍实践。在张家口赛区的国家跳台滑雪中心,滑雪医疗保障队的成员跃然于荧幕之上,这向大众普及了一个基本事实,即需要经受严格的滑雪、负重和体能训练的不只是参赛运动员,还有随着比赛身体力行的医生。在延庆国家高山滑雪中心,有工作者因雪面折射而皮肤黝黑,有工作者因雪道维护而终日奔波,有工作者因雪期漫长而与家人聚少离多。由此可见,中国的奥运场馆屡次创造世界建筑之最的纪录,原因之一是科技进步,但更离不开凡此种种“隐身”在奥运会背后的工作者们。以往人们只看到在前台拼搏飘逸的运动员,如今在节目中看到了在后台紧张忙碌的劳动者。“中国创造”不是天外魔术师的神来之笔,而来源于工作者们的智慧贡献与苦心劳作。他们在《冬梦之约》中得到了集体发声的机会。
以上三者经过聚合轴操作各有特质呈现,组合轴需要考虑的是三者如何组接。从最直接的层面来看,以往综艺节目中使得嘉宾们共聚一堂并共话一题的主要角色是主持人,《冬梦之约》则不尽然,其中未有明确的主持人角色。事实上,主持人“离场”早就不是综艺节目中的新趋势,2010年开播的《非诚勿扰》已现端倪,此间主持人成为了“缺席”的在场人;②在后来的《中国好声音》中,“主持人”并不在正式的比赛环节出现,更多承担广告口播任务,承上启下的主持功能交由评委嘉宾来完成。《冬梦之约》不同于前述二者的一个特点是,主持人并非或隐或现,而是毫无主持痕迹,以往综艺节目中承上启下的固定成分被节目环节设置自然稀释了。嘉宾在节目中的“任务”,是由现在的讲解者完成该环节任务后给予引导,有少量部分则是由旁白一语带过,并无一以贯之的主持人角色作为链接。
《冬梦之约》有体验、竞赛、音乐秀环节围绕着嘉宾的行动交替演进,这三个环节无一例外地体现出了符号学中虚构与述真的辩证关系。虚构容易理解,即编造出并不真实存在的人、事、物。所谓述真,则是指其以假乱真,用一场表演来表现真实的感受和情感。因此,《冬梦之约》各个环节以虚构来述真,是说节目发出的体验、竞赛和音乐秀符号文本皆为虚构,但观众已经假定为真,又或引发了观众对于真实文本的关注,这才建立起了意义传递的可能。
显然,嘉宾们身处节目中的功能之一就是代替身不能至的普通大众,去体验北京冬奥会的各个运动项目和场馆设施,这是节目构造的核心元素。既然是体验,它就难以等同于完整的、原生态的行动本身,只能是片段式的、处于特定情境下的表现。嘉宾来到了跳台滑雪场地,但无法展开项目,转而以VR游戏的方式大致了解运动员比赛时的内心感受;来到了“冰立方”,却不可前往冰面赛道以下的区域,转而与工作人员实时进行视频通话来一睹真容。这是出于嘉宾之前未有相关专业基础的安全考虑,故而视频通话、VR游戏等种种替代性方案便造就了虚构意义上的体验。虽然流程和框架是虚构的,但却浸入了编导者还原真实世界的意图。例如,在国内第一座奥运会级别的高山滑雪赛场中,嘉宾一行四人所乘坐的索道吊箱突然悬在半空,而后被告知是为了让其体验救援工作。按理说,让其体验救援,应当是让其同施救者一起展开救援任务,而他们等待工作人员施以援手,分明是在充当被救者角色。但这并不妨碍观众理解救援之苦。四人逐一依照救援指令、配备安全设施下到地面之时,真实展现救援境况的节目任务就已经达成了。那这是否意味着仅凭虚构就可完全述真?事实上,节目在设计上仍存可改进之处,部分嘉宾的部分体验实在是浅尝辄止,甚至有时只是袖手旁观,这种行为并不能有效刺激节目的环节展示,因此本质上与前述行为不同,此乃失真。
或在体验的基础之上,或在体验的环节之外,《冬梦之约》每期都为嘉宾安排了一系列与当期体验项目相关的竞赛,如郎朗和张虹各自带领一支小分队,在首钢老工业园区的冰面上进行比拼;再如宋茜、姜潮和伊丽媛通过戴耳机猜词语、瑜伽球控制、模拟推车等方式,分别锻炼项目所需的注意力、平衡力和爆发力。说是竞赛,却又不尽然。因为奥运会竞赛有着一系列包含奖励、淘汰等在内的明确机制,显然要比节目所呈现的所谓竞赛严格得多。但这种娱乐性远远大过竞技性的竞赛目的正在于此,即形成一番暗自的对比。如字幕对于陈伟霆和谷嘉诚瞬时状态的标记,在滑雪起步阶段,前者被标签为“凭意念滑雪”,后者则是“自由滑雪”;在结束蹦床姿态训练后,前者是“仿佛苍老了十岁”,后者则是“意犹未尽”。这样的幽默对比还有许多,意在追求戏剧冲突的同时,表现项目本身的美感与难度。理解对比机制,更关键的是要将其引到非专业运动员和专业运动员之间,即非专业运动员在初级难度的竞赛中尚且如此笑料百出,自不必谈专业运动员是要经过何等艰苦与枯燥的前期训练,才能在真正的世界级水准竞赛中不被沦为笑柄。
《冬梦之约》共有8期,前7期形态基本相似,每期节目前40分钟左右为体验与竞赛,后10分钟左右为当场嘉宾在当地场馆带来一场音乐会表演;第8期是往期嘉宾所进行的音乐表演的集合,间或插穿着其他文艺团体的表现以及对于前期节目的回顾。足以见得音乐会是节目中不可或缺的环节符号。在符号学家赵毅衡看来,音乐作为艺术,是“大家均知其假而一同暂且当真”③的表演。一个尤为明显的例子是,在五棵松体育中心的舞台上,朗朗出演了一场“隔空弹钢琴”,人与钢琴分置舞台两侧,手指并未直接触摸琴键,只是做出相应动作,但琴键流动,背景音乐随即响起,相互配合的一切在灯光映衬的艺术作用下显得十分和谐。由是观之,隔空弹奏这一行为显然是虚指,若无智能设计,琴键不会自发运动,此处是借助了特殊的电视视听语言手段才得以成型。但是,表演并不作伪,因为音乐工作者在投入演出时,或许暂时忘记了自己身体所处的物理世界,接收者也暂且搁置对于演奏行为孰虚孰实的判断,转而领会旋律意图,二者借由音乐艺术的强大功能,共同进入审美交流的精神家园。
以空间维度而言,出现在《冬梦之约》中的主体对象莫不是北京冬奥会的各个主场馆,其中的部分场地之前未曾开放过,更不必谈电视化表现,因此这可被视为该节目的先发资源优势。从首钢大跳台到国家速滑馆,从首都体育馆到国家体育馆,从“冰立方”到张家口云顶滑雪公园再到延庆国家雪车雪橇中心,节目的场馆空间呈现或多或少地都借助了历史符号的力量。此外,不时出现的事后采访区也是空间符号的组成关键,它在视听语言表达中起到的共情作用不可小觑。
解读奥运场馆的设计与生成需从历史纵深处出发,历史作为符号对于节目展现场馆的影响,可细分为局部与整体两种情形,前者是指历史元素作为一种象征符号,被恰当地运用在场馆之中;后者是说场馆因奥运发生历史性突转,产生新的符号意涵。前者的典型代表是“雪如意”。依据节目中国家跳台滑雪中心工作人员的讲解可知,“雪如意”的造型灵感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物件符号“如意”,垂直来看宛如S型曲线,而且从其顶端远眺,带有中国特色的长城历史遗址亦在视野范围内。后者则如2008年夏季奥运会“水立方”向2022年冬季奥运会“冰立方”的转换。这不只是字形上多了“两点水”的部首那么简单,首个“双奥场馆”复杂而精密的“水冰转换”凸显出了“绿色奥运”与“科技奥运”的办会理念。再如首钢工业园区由“炼钢”到“造冰”的转换。因2008年夏季奥运会,此处日渐停产,又因2022年冬季奥运会摇身一变,成为了容纳冰壶、冰球、短道速滑、花样滑冰这四项赛事的场馆。可以见得,场馆因奥运不断革新历史,本身也成为新的意义活动。
如果不以节目之外的绵长历史为时间标准,仅就节目发生的短暂历程来看,采访区的空间呈现也表达了嘉宾及编导者对于参与事件的思考。采访区呈现指的是在一个相对特别的时刻,嘉宾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情绪体验,编导将其记录在案,在现场拍摄任务结束后,邀请嘉宾在采访空间中就当时的行为发表感言,而后将这一片段剪辑穿插至当时的情节点之后,经由节目被大众所知的过程。举例为证,在第五期节目中,滑雪医生付妍讲述了自己为奥运会工作多年来的心路历程,耶果、姚东、蔡徐坤三位嘉宾听到后皆深以为然,且点头示意,此时节目先后插入了对他们的事后采访,三人就此发表的具体言辞各不相同,但都表达了向奥运会幕后工作者致敬的意义。采访区呈现因其成为了电视节目中的惯常操作而易被观者忽视,事实上它有着于细微处见人心的功能,因为镜头其实无法直接又具体地表现人的所思所感,人们只能通过屏幕中人的表情和行为获得大致感知。而采访区呈现所表现的,是嘉宾事后对于过往情节的回想与环顾;所迎合的,是观者对于这一情节意义的推测与揣摩,一旦二者合一,传播者就此设定的传播目的便就达成。所谓的共情传播,正是此理。
以符号学视角客观而言,《冬梦之约》的内容与形式并非尽善尽美,譬如声音的混用与替换痕迹,当中奥运会工作者对于场馆的少许讲解明显是后期补音,这或是由于当时讲述得不够准确,而节目又不得出现的无奈之举,但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剥离了节目制作的真实感;再如文本阐释的体育精神,字幕会直接提示所谓体育精神是为何物,这未免过于直白而涉及标语口号的教化意味;又如信息的编码与解码,在讲解过程中,有时嘉宾只是安静倾听,并未完全领会讲解者的意图,亦未及时追问,这就错失了代替观者发问与深度了解场馆的可能。尽管说,《冬梦之约》存在瑕疵,但其在奥运传播的背景下仍不失为一部对象新颖、主题鲜明、寓教于乐的综艺节目。
注释:
①赵毅衡:《当代文化的“双轴共现”文本增生趋势》,《文艺争鸣》2021年第5期。
②魏伟:《意义的多元化解读:〈非诚勿扰〉谋略探究》,《视听界》2010年第3期。
③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