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佳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王闿运乃晚清近世徘徊于文、史、政治、教育之间的湖湘名士。《清史稿》则曾引其言“我非文人,乃学人也”[1]13300将其划分至儒林传内,萧艾《王湘绮评传》则以纵横家、史学家、经学家、教育家、文学家、平民的六重身份特质为线索来钩稽他的一生,足见其身上多重的身份烙印。
王闿运涉足领域既多,又在各个领域皆有代表作,因此以往无论是在经学领域还是文学领域,其《诗经》评点都不太显眼而乏人问津。但既然他的一生是动态发展的,是在各个身份之间转换游走的,这就要求我们不能将其各种身份割裂开来看待,而《诗经》评点由于批点文本与评点方式的特殊性反而具备了综合呈现王闿运各种身份特征的文本特质,且其作为晚近以来可见的最后一种《诗经》评点,有收束意义,值得进行探究。
王闿运之子王代功在《湘绮府君年谱》(下文简称《年谱》)中曾两次记录父亲的《诗经》评点活动。
一是光绪十三年(1887)十二月,王闿运曾执教过的尊经书院弟子吕翼文前来拜访,“问选《八代诗》之意,并问诗家流别”[2]147-148。针对其问询,王闿运并非专论《八代诗选》,亦言及《诗经》评点。《年谱》记载:
府君取《诗选》,自汉、魏至齐、梁,分为四体:曰宽和,曰清劲,曰高华,曰纤仄。各识之于当篇,俾学者取径焉。评《诗经》一通,以授子女,使知三百篇之修辞及汉魏诸家之所从出,及门高足弟子颇有钞本,见之者皆以为非独前人所未道。即此可知府君诗法之所自出。[2]149
二是光绪三十三年(1907)九月,王闿运舟中讲诗时提及评《诗三百》。《年谱》记载:
命健孙、黄孙、齐七同游陕西。于舟中讲诗,因及作诗之法,将三百篇中遣词命意略为评出,以示与汉魏六朝消息相通,于经学、词章不致遂成两橛。原本今存名健处,外间亦有传钞者。[2]249
由上可知:其一,王闿运的《诗经》评点作于晚年,意在教授子女学诗、作诗之法,故该评点能表现其已然成熟定型的《诗经》学思想,且具有一定的教育目的。其二,由“于经学、词章不致遂成两橛”可知该评点主要着力点非在“经学”,乃在“词章”。结合其弟子周逸于《湘绮楼诗经评点》(1)本文所引《湘绮楼诗经评点》序言及正文部分皆来自湖南图书馆稿本(二十卷),因稿本未标页数,故后文引用评点内容不再专门进行标注。前所作序言“是书于笺注之外,专及文艺”[3]可知,该评点与王氏另一《诗经》学撰述《毛诗补笺》在撰作意图上恰恰分属两途,《毛诗补笺》意在经学阐释,《诗经》评点意在文学阐释。其三,该评点的主要内容是通过对《诗经》遣词命意、修辞技法等创作经验的总结来揭示《诗经》与汉魏诸家“消息相通”的源流关系。其四,该书不经刊刻,只由孙辈誊写,弟子传抄,故该评点较之明清以降诸多刊刻出版的《诗经》评点在批点心态上应当更为自由、灵活,更易流露出批点者的个人心绪。
王氏《诗经》评点不录于《湘绮楼全书》《王湘绮先生全集》,现今可见的单行本有二:一是《湘绮楼毛诗评点》,据张洪海研究考证,为民国二十四年(1935)成都日新社铅字红印本,现藏于四川大学图书馆,卷前有秀山王秀荣之《序》;二是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二十卷),稿本,现藏于湖南图书馆,卷前有周逸所作《序》。二书应分别为尊经书院与船山书院弟子传抄而成。经笔者比对二书批语,仅个别字词略有出入,应为传抄疏漏所致。除以上两个单行本之外,王闿运的学生王简按照其个人眼光将王氏《诗经》评点分录于《湘绮楼说诗》卷八及《湘绮楼杂记》说经类。
比对王闿运两个单行本《诗经》评点,可见二书皆先录《序》文,后录经文,批语为双行夹评。从批语数量上来看,王氏对《诗经》的批点颇为细致,几乎篇篇有评析,处处有体悟。而从评语内容来看,王氏评点总体上更接近钟惺一流明代评点家法,一方面注重从格局脉理、选词用字、修辞技法等方面评析诗法,另一方面亦能从艺术风格、意境审美等方面体贴诗情。然而,该评点亦有不少看似经学阐释的部分。这部分并非类似清人何焯、邓翔等人的训诂考释,他既已有《毛诗补笺》专门对《诗经》的字、词、章句、篇章意旨进行辨证,便无须在评点中再费一番重复功夫。于是,王闿运《诗经》评点中发表非关文学的见解便少有字词章句训诂,而以浓郁今文经色彩的政治体悟为主。
以下便对王闿运《诗经》评点中呈现出的文学批评观以及流露出的仕宦情结分而述之。
王闿运弟子王简在《湘绮楼说诗》卷八下有一按语言道:“按此《诗经》评语虽系先生晚年课孙随笔之批示,然于古今诗文派别,胎息奥义,已抉出靡疑。”[4]326这指出了王闿运《诗经》评点最具特色亦最富于文学价值之处,即借《诗经》文本完成对古今诗文派别的源流梳理。
值得注意的是,“古今诗文派别”言及的不仅有诗,亦有文,而王氏《诗经》评点确实如王简所言,其辨体溯源涉及的并非诗歌一种文体,而兼及诗、文、骚、赋等各种文体。对《诗经》进行不同诗文体式的溯源而非仅止于诗歌溯源,这基于王闿运对《诗经》“六义”的基本体认。王闿运在其《诗经》笺注类作品《毛诗补笺》中表达了其独特的“六义”即六体论:
赋,若荀卿、宋玉之作,托物为隐语,汉以后为讽谏之文者也。比者,楚词类也,以芳草美人比君子,冰雪路径比小人,亦谓之赋,而体大文多,后分为七,及《客难》、连珠诸体,总为词赋也。兴者,诗不分章,不叙事,随事兴咏,若舜《元首》、伊尹《薄》、箕子《麦秀》、孔子《龟山》及枚乘、苏武以后五七言诗是也。此三者与《风》殊体而同意,《雅》、《颂》与《风》异意而同体。[5]
由此可知,王闿运将赋、比、兴三种素来被认为是依附于《风》《雅》《颂》之中的表现手法,分别对应于大赋与讽谏文、楚辞类词赋、五七言诗三类在后世发展完备的文体。又,王闿运认为赋、比、兴与《风》殊体而同意,即客观上认可了《风》诗最富文学价值,其中蕴含着文、赋、诗、骚等多种诗文体式的渊源。且《湘绮老人论诗册子》中言“《风》、《雅》陈诗之正,《颂》者,陈诗之变,《风》即如今章疏告示,《颂》即赞耳”[4]327,则王闿运认为章疏、告示、诏令、赞等应用型文体亦可导源于《诗经》。
据刘少虎考证,王闿运的《诗经》笺注类作品《毛诗补笺》集中撰写于同治十二年(1873)至光绪元年(1875)之间,而王闿运的《诗经》评点作于其主讲尊经书院之后,即最早也要在光绪四年(1879)之后完成,这说明他在评点中梳理各体诗文与《诗经》的源流关系时已然形成了“六义”即六体的认知,理所应当将《诗经》视为各体文学之滥觞,而非单纯的五七言诗歌源头。
基于这种认知,对《诗经》的诗文体式溯源实际上展现出的是王闿运较为清晰的文体观,其中对诗、骚源流追溯反映出其颇具“纯文学”意识的诗学观,对文、赋的源流爬梳反映出其隐含“大文学”色彩的文章观。
在王闿运看来,“诗”这一文体仅指向五七言诗歌,他将其称之为“今之诗”,亦称作“六义之兴”。所谓“今之诗”,其文体特点便在于“为己”而非“为人”的抒情性(2)王闿运在不同文章中反复阐述了“今之诗”与“古之诗”在“为己”与“为人”上的区别,如:“古之诗以正得失,今之诗以养性情。虽仍诗名,其用异矣。故余尝以汉后至今,诗即乐也,亦足感人动天,而其本不同。古以教谏为本,专为人作;今以托兴为本,乃为己作。”(《论诗法·答唐风廷问》)“诗有六义,其四为兴……亦以自发情性,与人无干,虽足以风上化下,而非为人作,或亦写情赋景,要取自适,与《风》《雅》绝异,与《骚》赋同名。”(《论作诗之法》)。以“缘情”“为己”为基准,他在阐释“诗”之概念时便云“诗,承也,持也,承人心性而持之”[6]46,可见他强调诗歌创作对个体心性的抒情性表达,他甚至并不像大多数传统文人那样追求“情志合一”的平衡,而是将“情”提升至绝对的高度。他认为“诗不论理,亦非载道”[4]327,诗中所寄之情乃个人哀乐,甚至偏激感宕的感情亦可入诗。
因此,在其《诗经》评点中,首先便可以看出对诗歌抒情性的溯源。如他以《小雅·隰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句为“言情者之祖”,又如具体到离别诗、宦游诗的类型,他评《小雅·杕杜》“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句曰“春气感我心,开后来离别客游无数佳句”,也是看到该句开启了送别诗以景言情的传统。
循着“诗缘情”的脉络,王闿运承续陆机“诗缘情而绮靡”的观点,对六朝精巧绮艳的诗篇颇为推重。他曾言“近代儒生深讳绮靡,乃区分奇偶,轻诋六朝”[6]46,颇为反对近代儒生对六朝诗歌的轻视鄙薄。宫体诗是王闿运尤其重视的,他将宫体诗视为言情正统,认为“梁、陈藻思,寓言闺闼,皆言情之作”[6]46。他不仅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视为宫体一脉,甚至认为从李商隐诗到宋词、元诗皆“宫体之巨澜也”[6]38。《诗经》显然以醇和雅正诗篇为多,藻采绮丽诗篇几近于无,但王闿运亦能从某些诗句中寻究宫体诗作法的渊源,如:
博丽庄重,于闺房诗一洗儿女脂粉语。后傅元颇效之,以迂为艳,宫体中知此意者便超然霞举,如“狂夫不妒妾,随意晚归家”,及“不惜暂住君前死,愁无西园更生香”,皆得味外味,小儒咋舌矣。(评《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这就超越了对宫体诗“儿女脂粉”语一味求艳求丽的要求,认识到宫体诗可取法《诗经》,达到“博丽庄重”的地步,且认为“以迂为艳”的表现手法如用以实践宫体诗创作,能令宫体诗亦达到“超然霞举”的境地。
除五七言诗歌之外,王闿运亦注重楚骚体的抒情性与音乐性。事实上,不将五七言诗歌的源头上溯至《诗经》,而上溯至《喜起》《琴操》《卿云》《麦秀》等上古歌谣,正是王闿运诗学体系不同于其他近人诗论的一大创见,而言及楚歌,王氏亦曾将其与田野歌谣相提并论(3)《湘绮楼说诗》卷四记载,“泊马家圩,闻筑堤人田歌,声同湘衡,所谓楚歌也,哀怨有屈、宋之遗,夜亦高咏歌行”,从而将田歌与楚歌划了等号。其后又言“乐诚足以移人,亦不在声律间”,强调了楚歌哀怨的特质,认为这是楚歌最动人之处。。因此,王氏文学体系中的楚骚体便与五七言诗的定义更为接近,是故他亦看重《诗经》中悲怆凄婉之情在楚辞中的承继。如王氏评《周南·卷耳》“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句“(《离骚》)不独学此回斡,并用其词藻,无人知其沆瀣也。”王简在《湘绮楼说诗》中补出了《离骚》效法的具体文句,即“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子蜷局顾而不行”[4]315。这实则勾连了《卷耳》中的室家思归之情与《离骚》中屈原去国怀乡而一步三顿、踯躅难行的乡国之情,二者极尽沉痛悲怨的激烈情调被王闿运视为沆瀣。同样还有《氓》的“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句,被王闿运视为是《惜誓》、《回风》的悲怆之源。
既然王闿运视楚歌与田歌为一体,那么原本就是楚地祭歌所改写的《九歌》自然比《离骚》更加受到王闿运的青睐。他评《小雅·雨无正》“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维躬是瘁”句便说“引咎自责,不独文情亹悱,于人情亦实如此。然屈原作《离骚》,犹不能到。至将死作《九歌》,乃复悟耳”。这即是认为比起《离骚》,《九歌》更近于个体生命之“人情”。更有甚者,他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句与《九歌》中《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句并举而论。明人万时华《诗经偶笺》将二者并举,认为两者“已置今古文人秋咏都落下风。至今容与寒汀者,一念此语,不独意会,且觉心伤”[7]182,这是将二句推为悲秋之祖。而王闿运则更进一步,将“写情入物,而苍凉凄恻”的二句共同推举为“千古伤心之祖”。
与涉及诗、骚呈现出的主“情”纯文学倾向评点相异,王闿运《诗经》评点中涉及文、赋的评点则着意于文体的应用性及社会政教功能的承担。所涉文章体式包括各体应用文及史传叙事文。
1.应用文,如:
同一句调,用中之断,便是叙事,不如前篇专取风神,故改用“黍稷”字面,亦比杨柳庄重,此应制体,异于诏令之温婉也。(4)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
典重大文,全无雕饰。(5)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七》(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大雅·文王》:“文王在上,於昭于天。”
记作酒蒸饭,于典册大文能如此详尽为难。(6)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七》(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大雅·生民》:“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
从以上批语可看出,王氏认为应用文典重质朴的文体特征导源于《诗经》的《雅》《颂》部分,且同为应用文体,典册大文典重、应制文庄重、诏令温婉,又各自有其稍异的文体特征。将《小雅·出车》这样凯歌高奏、歌咏盛世之兵的诗篇看作是歌功颂德的应制文之源,将《大雅》中咏文王的篇章及周族史诗与典重大文联系起来,应当说是不无道理的。
2.史传叙事文,如:
叙事简括,与上八句之详略互见,所谓人繁我简,人略我详,《史记》专用此法。(7)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七》(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大雅·皇矣》:“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帝迁明德,串夷载路。”
有文情,有声色,寺人亦太史公之流与?(8)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小雅·巷伯》:“杨园之道,猗于亩丘。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先从夫人发端,是先义后事,史家先论后叙之法。(9)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一》(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从以上批语可看出,王氏看到《诗经》中部分内容已具有叙事详略互见、先论后叙等史传文学的写作特点,尤其一些文情与声色兼具的诗句,堪称开启《史记》之先声。
论及赋,王闿运《读书之要》对其体式有如下描述:
词赋似小,其源在《诗》。《诗》者,正得失,动天地,吟咏性情,达于事变。观夫《京》、《都》之赋,该习朝章;枚、傅之篇,隐维民俗。今馆阁作赋,赋岂易言?诚能因流讨源,举隅知反,则山川形势,家国盛衰,政俗污隆,物产丰匮,如指诸掌,各究其由。[8]267-268
即,王闿运文体观中的赋乃是以《七发》为代表起讽谏作用的大赋,不包括文学色彩浓厚的抒情小赋与骈赋、律赋。王氏认为《京》《都》等大赋应具有反映地理历史、政治民俗状况的功用,与《诗经》的政教功用相沟通。赋体欲反映这些就必须极尽铺陈举隅之能事,而这也是赋体最大的特点。王闿运在评点《诗经》时即注意到了赋体铺排摹写之源头。如评《小雅·斯干》“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句“赋宫室极力摹写,开后世赋家法门”,即是看到了《诗经》中宫室刻画的繁复精细,认为开后世赋体摹写绵密细致之法门。又,评《大雅·生民》“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云“十‘实’字亦不见堆垛,亦赋家法门”,可见他认为铺陈并非冗余的繁复堆砌,要能将所言事物的特点一一叙出,才能突出赋体特色。
综上,从王闿运《诗经》评点中对涉诗、骚、文、赋等不同文体表现出的不同思想倾向可以明白看出,王氏对“为人”的应用型文体与“为己”的抒情性文体有着完全不同的评价体系,对抒情性文体有着“纯文学”的追求而对应用型文体有着“大文学”的体认。这样一来也就可以重新审视《诗经》在王闿运文学思想中的位置。以往由于王闿运的诗学观否定了《诗经》的中国古典抒情诗歌源头地位,这使得《诗经》在王氏诗学观的研究中一直处于尴尬的地位。而从他的《诗经》评点中可看出,王闿运为构建以五七言诗为核心的诗学体系,既无法将《诗经》单纯视为五七言抒情诗歌的源头,又无法否认《诗经》中确实存在汉魏以来五七言诗的渊源,故用一句模糊的“与汉魏六朝消息相通”来定义《诗经》与其核心诗学体系的关系。这样一来,以构建诗学体系为最终目的而对《诗经》加以否定并不意味着王闿运对《诗经》本身文学价值的否定,《诗经》在王闿运诗学观中的弱势地位也并不代表其在王闿运整个文学思想体系中地位要弱于五七言诗歌。相反,本着重“体”的思想,王闿运看到了《诗经》体大思精、包举广博的特点,不仅承认《诗经》中具有某些五七言诗的特性,亦将其视作古往今来各式文体的素材宝库和源泉,有意识地寻找《诗经》文本与后世各类文体之间相承续的关系。万时华《诗经偶笺·自引》曾认为晚明之前“今之君子知《诗》之为经,不知《诗》之为诗”[7]143,如果说晚明以来的各类《诗经》评点开始做到“知《诗》之为诗”,那么王闿运则看到了《诗》不仅为诗,亦为文、赋、骚、论、铭、诔、诏令、章疏等各种文学体式之滥觞。
3.仕宦情结——陈诗意识与屈子情结
王闿运《诗经》评点既然旨在通过《诗经》文本表现王氏的文学观、教授后人诗文作法,那么其文学之士的身份便是直观呈现于该评点之中的,而其仕宦情结却是在经意不经意之间的一种流露,这主要展现在其陈诗意识与屈子情结两个方面。
(1)现实的路径——陈诗意识
王闿运在其《毛诗补笺》中将《诗经》之《风》《雅》看作陈诗体,以《颂》为陈诗变体。其对《诗大序》“国史明乎得失之迹”句的笺注,“言变《诗》存于太史,存其迹也。自非习于朝政,与闻密议,待事成而言之,则为诽讦,幸祸无关得失矣。故《诗》非疏贱所能作,与上书陈言异”[5],以及对“吟咏情性以风其上”的笺注,“言《诗》必由太史上之,非径达也”[5],明白指出王闿运认为的陈诗主体即太史。所以在其看来,即使所陈之内容为各地土风,《诗经》中的诗篇仍然带有明显的臣子讽谏特色。
众所周知,《诗经》每篇的作者至今难以确考,其中不乏士大夫陈诗之作,但以全部305篇作品皆为陈诗体或陈诗变体,可见其士人臣子之心。且陈诗体亦无法与后世某种诗文体式进行确切对应,作为以教授子孙及学生诗文流派及作法为批点意旨的《湘绮楼诗经评点》,陈诗体的现实教育意义其实并不太大。但王氏在批语中,还是对陈诗体及其特点反复言及,可见其对“陈”这一带有臣下讽谏意味的行为有着相当敏感的体认。
具体到《湘绮楼诗经评点》中,具有这种陈诗讽谏意识的批点不在少数,如:
写丧妻失位,微而显,直而婉,然是陈诗体耳。若五七言效此,便成谜。他文效此,反是谤书也。(10)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五》(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卫风·氓》“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句。
以景喻情,文意深隐,近乎谜矣。盖讽谏之正法。(11)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小雅·渐渐之石》“月离于毕,俾滂沱矣”句。
切谏危词,深至沉痛。(12)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小雅·正月》“维号斯言,有伦有脊”句。
再提皇父,并皇父讥之,谏王意乃切下言作都事,亦不径忤王也。(13)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小雅·十月之交》“皇父孔圣,作都于向”句。
既致意,便点题,陈诗一定之式。(14)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六》(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用以评《小雅·巧言》“彼何人斯?居河之麋”句。
此与上篇皆质直明显,与寻常陈诗绝异。(15)王闿运撰,周逸辑:《湘绮楼诗经评点·卷十七》(二十卷),稿本,藏湖南图书馆。该句于篇末评《大雅·板》。
魏源《诗古微》亦有类似观点,但其直言“三百篇为谏书”,以经术为治术的主观目的性更强,王氏则是在随诗章进行评点时基于《诗经》文体本身而流露出对陈诗讽谏意识的关注。王闿运在解释“六义”时将大赋与讽谏文一起归于赋体,明显亦是对赋体讽谏色彩的重视。讽谏是为达政治目的的手段,王闿运如此重视陈诗讽谏,与这是一种现实政治活动中的必要手段不无关联,亦表明其归隐林泉之后依旧保有士人情怀、臣子心绪。
(2)理想的失落——屈子情结
王闿运在其诗经《评点》中对屈原表现了深刻的同情,这是出于对屈原政治生命的感同身受。
虽然《湘绮楼诗经评点》提到了许多诗人和文学家,但唯有屈原,王闿运的评点不仅涉及其具体作品,更直接言及他本人。王闿运对《小雅·小明》“心之忧矣,其毒大苦”句批点:“口不能言,心不能忘,有此沉痛呼天之作在屈原前,而说者但以苦役解之,故上官子兰古今第一解人也。屈子虽死不恨。”显然,此处提到屈原,与屈原的文学作品并无关系,而是认为《小明》一诗表现的“沉痛呼天”之悲,唯有屈原政治生涯的沉痛悲哀可与之相提并论。语言似乎已无法表达这种“口不能言,心不能忘”的沉痛,王闿运甚至近乎口不择言,将把《小明》中此句理解为苦役的人斥为上官子兰这类谗害屈原的小人的“古今第一解人”。仅仅是关于一首诗的见解而已,王闿运批点中的情感表达之所以如此强烈,正是因其对屈原政治生命中的痛苦体会太深。
王氏光绪八年(1882)读《九歌》时的日记中亦有此事相关记载:
楚弃夔、巫而弱亡,屈子独欲复夔以通巴蜀,宋玉传其说。此自古智士秘计奇谋,至余乃始发之,虽或谓屈、宋所不到,而此策自是弱秦复楚立奇未经人道者也。余今日亦有弱夷强华之策,无由陈于朝廷,用事大臣闻者尚不及子兰能大怒,其情悲于屈原,而遇则亨矣。古之伤也人别有怀抱,渔父、詹尹岂能笑之乎?[9]1078-1079
该段议论亦说屈原之事,且提到子兰,或可据此推测批点《小明》正在同一时期。无论日记中的这段论述与上述批点是否为同一时期所作,该段论述确实有助于具体理解王闿运对屈原之同情。该段论述所点出的是屈原“复夔以通巴蜀”的具体军事谋略,王氏以此与自己的弱夷强华之策相类比,从而在屈原的献策失败中找到了与自己相近的政治理想失落之痛。他甚至认为自己的痛苦更深于屈原,因屈原至少曾有机会上陈计策于朝廷,而自己却完全无由献策,甚至连体会一把奸臣小人激烈反对的经历都成了一种奢望。这不由令人想到其抱有极大希望却被曾国藩“等闲视之”的祁门献策,大概王氏当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这种失落的痛苦。
王闿运在《诗经》评点中流露出的对屈原的同情并非一种偶然的情绪爆发,他对屈原的情感可以说已经形成了一种情结。
他曾在致儿媳杨庄书札中简略地回顾了自己前期入幕生涯,言辞间不无失落与遗憾。先言己志,“余少长兵间,人皆以文人待之,而独喜经世”;继而言其与肃顺、曾国藩等人交往并入幕献策的经历,对曾国藩不用己计而“但愧谢”的举动,王氏显然扼腕叹息;最后借《九章》“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抒其怀抱,感慨“每诵此篇,临风三叹”[10]31,对自己才能美质遭弃而难以昭彰的失落和怅然溢于言表。可见,王闿运非常爱借屈原及其作品来表现自己经世之心、纵横之志的失落。
如果说《诗经》评点和日常书札能够表现王闿运在不经意间对屈原流露出的强烈同情心理,那么其政治意图和思想最终则通过《楚辞释》的撰写系统阐发。《楚辞释》本应是对屈原《楚辞》的解释,然而王闿运的笺释以“荐列众贤”[11]2“款秦误国”[11]3和“兴楚返王”[11]115为屈原政治生涯的三个重要节点而将屈原与怀、襄二王的历史重新演绎,颇多虚构,从而借《楚辞》构建出了自己的政治思想体系。王闿运一生遍注群经,最后却把《楚辞》作为阐释自己政治思想的蓝本,这正是因为《楚辞》的创作者和抒情主体是屈原本人,其政治生涯的痛苦遭遇,是王闿运共鸣最强、体会最深的,借屈原以述己志成为王氏的不二选择。我们在《楚辞释》中不难发现,屈原“兴楚返王”愿望与王闿运对清廷的期望、屈原“荐列众贤”的政治举措与王闿运对幕主重视自己政治才能的渴望、屈原“款秦误国”的悲剧性政治结局与王闿运已然无望的政治生涯在历史与现实中形成了一一对应的关系。可见王闿运撰述此书,是苦心孤诣欲借《楚辞》这部作品来构建自己的政治理想体系,欲借屈原的形象为自己的政治思想代言。解读《楚辞》的方式和角度有很多,而王闿运将重点放在阐释屈原作为忠良正直、呕心沥血的贤臣悲剧性的一生上,显然他将自己完全代入了文中虚设的屈原形象之中。
作为一位“独喜经世”的非典型传统士大夫,王闿运生逢封建社会的末期。在这样一个动荡的亟待改革的时代,他身负雄才伟略,堪为帝师,而最终一切政治上的尝试都失败了。于是他转而寄心林泉,并试图在经史诗文的撰述中寻找些许补偿。由于文学上的惊人禀赋,他以诗文著称于世,即使一部课孙评点亦可见出其在文学批评领域的卓越眼光。但实际上“时代斗争中的书斋学者”身份并没有真正消解他的不甘和痛苦,政治上的失语让他甚至羡慕能被上官子兰们谗讥怒骂的屈原。所以他固执地守着自己的纵横之志,并将其涂抹进经史文章中,最终将这种士人情怀内化为自己经史研究与文学创作中一个特殊的符号,成为其独特的精神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