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石榴炸裂时

乐琦

假若把你的诺言刻在石榴树上/枝桠上悬垂着的就显得更沉重了/我仰卧在树下，星子仰卧在叶丛中/每一株树属于我，我在每一株树中/它们存在，爱便不会把我遗弃/哦！石榴已成熟，这动人的炸裂/每一颗都闪烁着光，闪烁着你的名字

这是诗魔洛夫早期的一首诗，那时他还未成魔。成魔的洛夫突然要来沙溪，2013年国庆那个白天，特别长，同行的还有洛夫夫人陈琼芳女士、台湾诗人方明、著名诗歌评论家叶橹和诗人子川。为了加深对洛夫的了解，我专门买了一本他的诗集，这首《石榴树》是诗集所选的第一首诗，象征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发出炸裂的声响。

洛夫将在太仓停留两天，他是专程从加拿大赶来看望子川的，对子川创建诗歌基地，提倡诗意栖居，大加赞赏。同行的方明多年旅居法国，最近刚刚回到台湾，在台北建设“方明诗屋”，同时创办《两岸诗》刊物，与子川志同道合，两人一见面就聊个不停。方明希望有更多的大陆诗人可以到他台北的诗屋做客，加强两岸诗人的交流，台湾几乎所有的老诗人都去过他的诗屋，余光中、郑愁予、痖弦、蓉子、罗门等等，他们为诗屋题了字，把诗屋看成诗人的家。方明看到很多高校在沙溪诗文化交流中心挂牌，又听子川介绍了近几年沙溪新诗论坛的影响，他说，他好像真正回到了家。

洛夫是感性的，他喜欢美景、美食、美女、美言……八十多岁了，思维敏锐，谈吐风趣。太太琼芳特别能讲段子，洛夫说起一个话题来，说着说着她就接了过去，讲得绘声绘色，充满故事性，她几乎能背诵洛夫的所有诗句，而诗人却常常记不全自己的诗，经太太轻轻一提醒，诗就回来了。爱情有时是需要一些智慧的。洛夫与琼芳于1961年结婚，相守五十多年，从台北郊外镇子上的小阁楼到加拿大温哥华的雪楼，他们的爱情跨过半个世纪，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最感动还是《因为风的缘故》，大家都知道这是洛夫在五十三岁生日前，写给太太琼芳的情诗。他在雪楼闭门思考了整整一天，无诗。洛夫说，要写给最亲的人，往往写不好，因为靠得太近。夜幕降临的时候，雪楼突然停电，琼芳给洛夫点上一支蜡烛，两人没有说话。洛夫继续寻找爱情，他推开窗，一阵风吹进来，将蜡烛噗地吹灭，《因为风的缘故》就有了。

昨日我沿着河岸/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顺便请烟囱/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则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烛光/稍有暧昧之处/势所难免/因为风的缘故/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务必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赶快发怒，或者发笑/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然后以整生的爱/点燃一盏灯/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

话题围绕一首诗开始，又转入另一首诗中。大家对诗是崇敬的，方明用法语朗诵了洛夫的《苍蝇》，洛夫又用台湾普通话重复，也是八十高龄的叶橹教授，觉得台湾普通话完全颠覆了《苍蝇》的意境，中途又夺过声来，用他高亢的声音，让我们欣赏了受叶橹好评的《苍蝇》。这是一首受日本诗人小林一茶俳句《苍蝇》启发而写的自由诗，笔调简洁，通过对苍蝇细微动作的描写，唤起对人的思考。洛夫后期的很多诗都充满了对人生、对哲学的思考，他通过一个意象，或者一个历史典故，反复思索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大爱无声，写下《漂木》之后，他几度成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关注点，他的雪楼也成为旅居加拿大华人作家的雅集之所。琼芳女士烹得一手好菜，“漂木之集”少不了她的手艺，洛夫戏称自己喜欢出游，就是想多吃一点不是太太做的菜。琼芳女士很开心地品尝各地美食，她说要学会了回去继续折磨他。一句一句的俏皮话，让人心生羡慕。我们在沙溪古镇的梅村客栈吃桂花年糕、鸦片鱼头、肉松骨头，洛夫赞不绝口，建议命名“梅村三绝”。琼芳女士打趣说：“你就不能有点新的创意吗？在高邮淮扬菜馆，你起了‘淮扬三绝’，怎么到哪里都是三绝呢？”洛夫哈哈一笑，喝下一口归庄黄酒。他平时不喝酒，听说江南的文人喜欢黄酒，他也想尝一尝。我告诉他这个饭馆的名字是一个诗人的名字，他很喜欢，悄悄让我把“梅村三绝”做成一个品牌，做出一个有诗的饭店来。浪漫主义大概在每个诗人的心底都是潜在的。我带着他们穿过老街巷，走过石板桥，在诗歌馆小坐，到临江仙喝茶。无独有偶，在临江仙的天井里，一株石榴树长势正旺。刚刚开业的临江仙是一处民宿，以词牌为名，未来的古街上还会生发出忆江南、如梦令、西江月、金缕曲……新诗旧诗，以诗的名义，让人们记住沙溪这个小镇。洛夫当即在石榴树下题诗赠我，他希望下一次来沙溪的时候，这棵石榴树已经结果，诗歌已经在小镇和人们的生活里扎下根。这时琼芳女士已经从小街上买来两个石榴，金秋十月，正当季节。她仔细地掰着一颗颗深红的果实，像细数她和洛夫的每一片快乐时光。“洛夫特别喜欢吃石榴籽”，她埋头剥石榴的时候说，我却看到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柔。随行的周优特别聪明，在第二天参观太仓张溥故居的时候，到市里最好的水果店买了几个大石榴送给他们，洛夫开怀的笑，开心地吃，他说太仓的姑娘太善解人意了。

晚上我请洛夫吃大闸蟹。朋友养殖的蟹，个大膏肥。洛夫是河南人，显然吃蟹不是很在行，琼芳女士是厦门人，又是烹饪高手，在她的调教下，洛夫吃得津津有味。方明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法国和美国，没吃过大闸蟹，黄酒放了姜烫过之后，再配上大闸蟹，他觉得真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连连称好！叶橹酒量好，也是美食家，最爱淮扬菜，常拿太仓菜和淮扬菜比，我只好把“陆文夫”请出来，讲讲苏州，讲讲苏帮菜，不成想，他们高邮还有个汪曾祺。子川也是高邮人，叶橹下放在高邮，高邮有高邮湖，高邮湖的螃蟹也鲜美。但凡有文人的地方，食、住、行就都有了诗意，那就索性放下阳澄湖、高邮湖，开怀畅饮吧！

洛夫此行留太仓两晚。一晚在玫瑰庄园，一晚在娄东宾馆。玫瑰庄园在郊外，格外安静。傍晚时分，洛夫一个人在园子里散步，我跟上他，两人在湖边小坐片刻。他说，他其实更喜欢宁静，可以让自己思考，也可以放空，什么都不去想，自己体会自己，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玫瑰庄园就应该保持这种宁静。但他又建议水面可以养上一对鹅，有细微的动感才能更好地衬托宁静，诗人的想象永远不会只停留在一个画面。这时琼芳女士已经细心地给他带了一件衫子，是的，应该就是他心里的那件薄衫子吧。琼芳女士也喜欢这里，她开玩笑说，洛夫以为玫瑰庄园应该有一群美女，手捧玫瑰迎接他，结果人很少，他失望呢。我不知洛夫喜欢鲜花，也不知道很多地方接待他都会安排献花的节目，不过洛夫说玫瑰庄园就是鲜花，我们都是鲜花，都是诗。听说他们刚刚过了金婚，我提议等他们钻石婚的时候，一定到沙溪来，我要为他准备最美的花束。一诺千金，只是这个承诺无法实现了，2018年3月19日，诗魔洛夫离开了我们。我是从方明的微信上得知的消息，并托他转达了对琼芳女士的问候！

那一年冰冻，临江仙的石榴树冻死了！所有的记忆都留在了那个十月。除了诗，还有什么可以表达对他的怀念呢？

三月/本来是有花的/也有风，它是一个执着的信使/都知道有一封长长来信/花儿变得很有耐心/还有那棵石榴树/每天，等着她想要的惊雷/最想念，还是那件薄衫/缝缝补补，装满了整个箱子/剩下时间不多/需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让芦苇弯腰喝水/三月十九日/没有年号，芦苇停下/风停下/石榴噗的一声/落下，明年这个时候/化了这件薄衫子/等大烟囱，发来回信

洛夫姓莫，长相忆，莫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