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艳,张若楠
(外交学院 基础部,北京100037)
历史唯物主义外交观是将历史唯物主义运用到外交领域形成的认识、分析、解决外交问题的基本原则、方法和立场,是马克思主义外交思想区别于其他思想学派的根本标志。1856年,马克思《十八世纪外交史内幕》(以下称《内幕》)的完成标志着历史唯物主义外交观的形成。马克思的外交观为我们认识、分析外交问题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为构建社会主义国家外交理论、开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大国外交新局面提供了坚实的思想基石和鲜明的政治底色。
“研究问题必须有‘历史感’。”研究一个国家的外交政策,应当以这个国家的外交历史为基础,从具体的外交实践出发,既看到外交历史发展的“连贯性”,也要看到其“阶段性”。马克思在《内幕》中论断:“要了解一个限定的历史时期,必须跳出他的局限,把它与其它历史时期相比较。”[1]同时,在解释一国所执行的外交政策时,不能只关注国内某时期单个因素的作用,还应关注不同时期多种因素的混合作用。外交政策的出台不仅要受国家所面临解决的问题、外交决策者的性格特点、国内外政局的影响,还要受其外交历史传统的影响。传统观念作为一种历史观念对外交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而这种外交传统观念的形成也有其历史必然性。因此,研究一个国家的外交政策不应只关注当前的国内外形势,还应该追溯该国外交传统、外交文化以及外交政策演变的历史。也正因为如此,要判断历届政府及其行动,必须以它们所处的时代以及和它们同时代的人们的良知为尺度。19 世纪的俄国不断干涉西方事务,为维护其专制统治,沙俄联合各国王室对革命进行打压,俨然成为欧洲反动势力的支柱。这一现实使一部分进步革命分子意识到俄国对外政策对欧洲革命产生的消极作用,因此对沙皇俄国的专制制度进行强烈谴责。马克思、恩格斯也十分关注沙俄问题,他们撰写了大量的文章,抨击俄国的对外政策。马克思在《政府在财政上的失败》,特别是在《内幕》中出色地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追溯了俄国对外交往的历史,打破了人们对沙皇俄国外交政策的错误认知,揭露了英国外交的实质。
一方面,对外扩张是俄国长久以来的“单一”的目标,这是由“它过去的历史、由它的地理位置决定的”[2],当时的政治家们在谈论俄国外交传统时,通常会援引彼得一世的遗嘱。但是,马克思提出:远在八百多年前,俄罗斯大公斯维亚托斯拉夫就已经表达了对希腊、波西米亚和匈牙利的统治野心。在俄罗斯帝国建立后不久,柳里克王朝把王都迁到基辅,以便更靠近拜占庭。11 世纪,基辅在各方面都仿效君士坦丁堡。在经历了伊万一世、伊万三世时期后,莫斯科公国兴起,彼得大帝完美继承了俄国的外交传统,不断向外扩张。不同的是,彼得大帝破除了斯拉夫族的所有传统,把僻居大陆深处的斯拉夫人引到了海洋的边缘,将新都彼得堡建立在他征服的第一块波罗的海海岸上。马克思认为这是俄国发展史上的重要一步,这个外偏中心从一开始就表明“一个圆周尚有待于划定”,而彼得堡的选址就是“为未进行世界性阴谋而精心选中的巢穴”[3]。在彼得一世的政策之下,俄国借助西方的这一股强劲势力不断地向外扩张,其继任者更是传承了这一野心,企图征服世界。
另一方面,现实中英国与俄国的对立并不能掩盖历史上英国长期的“亲俄”政策。19 世纪中期,沙皇俄国不断向南扩张,已然侵犯了英法两国在中近东地区的殖民利益,最终爆发了克里米亚战争。在这种新形势下,流传一种看法认为,俄国始终是英国势不两立的敌人[4]。事实果真如此吗?马克思认为英国与俄国的外交勾结早已存在,并且可以追溯到彼得大帝时期。在《内幕》第一章的几封秘密信件中,我们可以看出在18 世纪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英国的亲俄外交已成为一种传统惯例,英国外交界甚至把“大不列颠和俄罗斯帝国联系在一起的纽带是自然形成的,是破坏不了的”这一亲俄行为奉为其正统外交原则[5]。因此,马克思认为英国的亲俄外交政策是有其历史传统的,英国是俄国扩张背后最大的推手,并非像通常历史所说的那样英国一直站在俄国的对立面,而未看清俄国的真实意图。这样,马克思跳出了历史局限,看到了英国外交政策的全局,揭示了英国亲俄外交的阶级实质。当俄国最终崛起,影响欧洲政治,积极参与瓜分世界时,英国的“亲俄政策”最终走到了尽头。
外交以一定国家的一定阶级的整个生活条件为基础,是国家间一种通常的交往方式。外交的内容和形式是由特定国家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阶级的物质生活条件所决定的,一国的外交是无法脱离其自身所处的物质环境影响的。恩格斯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明确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在历史上出现的一切社会关系和国家关系,一切宗教制度和法律制度,一切理论观点,只有理解了每一个与之相应的时代的物质生活条件,并且从这些物质条件中被引申出来的时候,才能理解。”[6]因此,一国外交政策的实质是其国内政治经济关系总和的体现。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的国家,其对外交往通常表现为侵略、掠夺,并往往伴随着暴力、战争。当人类社会进入到资本主义时代,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社会矛盾激化、革命势力抬头,战争则成为这些国家的缓解剂,我们看到的连绵不断的战争、对外掠夺、对利润的无限追求以及国家间的对立与冲突已经成为普遍现象。但这也不是说,资本主义国家之间没有联合,不过这些国家之间的所谓的“兄弟联盟”往往是为了反对各国的无产者,这种联合的基础十分狭窄、十分脆弱,很容易成为维护本国利益的牺牲品。
法国第二帝国统治时期,路易·波拿巴政权为转移国内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不满发动了一系列的对外侵略战争,如克里米亚战争(1853—1856年)、反奥战争(1859年)、镇压意大利民族统一运动(1867年)、普法战争(1870年)等等,同样“‘好心的沙皇’把进行侵略战争和执行俄国的传统对外政策看成是延缓国内革命到来的唯一手段”[7]。同样,英国可以随时背叛自己的盟友亲近俄国,一向以外交政策见长的俄国“不惜背信弃义,阴谋叛变,进行暗杀,也不惜卑躬屈节,重金贿买”,最终成为“巨大、强盛和令人恐惧的国家”,这一连串的征服和外交的胜利在国内则巩固了沙皇政权。正如恩格斯所说,沙皇政府的“一切成就都具有非常明显的物质基础”[8]。
从另一个角度看,私有制的经济基础决定了对外交往具有对抗、竞争的性质。那么,公有制的经济基础消除了对抗、竞争性的国际关系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为形成一种倡导和平合作、公平正义的新型国际关系创造必然的物质条件。换言之,只有彻底消灭私有制和阶级,才能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和为了国际利益的外交。而能够担负这一历史使命的只有无产阶级,因为“全世界的无产者却有着共同的利益,有共同的敌人,面临着同样的斗争;所有的无产者生来就没有民族的偏见,所有他们的修养和举动实质上都是人道主义的和反民族主义的”[9]。经济基础以及由此产生的经济利益决定上层建筑,那么一旦经济基础发生变革,对外交往的基本内容、策略就会随之发生变化,因此外交具有实践性,外交实践高于外交理论,也就是马克思在《内幕》中所说的“外交高于战略”。马克思、恩格斯从不否认外交理论对外交活动的指导作用,“没有理论支撑,实践就不具备一个稳定的方向”[10]。他们强调的是外交原则的坚定性与外交实践灵活性的结合。外交理论不是一成不变的,策略方针也不是绝对的。在对外交往中,所有外交活动应当依据基本国情、具体问题和现实国际形势来决定行动方针与措施。原则的坚定性与策略的灵活性统一在沙皇俄国的对外交往中。“俄国的对外政策是丝毫也不考虑通常意义上的原则的……灵活地利用一切领土扩张的机会,不管这种扩张是附和起义的人民而达到,或是附和角逐的君主而达到。”[11]沙皇俄国在外交中背信弃义、秘密外交、尔虞我诈,其称霸世界的目标始终没有变化。俄国“时而附和这一边,时而附和那一边”,灵活的外交手段和出色的武力运用使其在与列强的争斗中屡屡得逞。总之,在外交活动中,实践是第一位的,外交活动不能拘泥于教条,同时外交理论需要经受外交实践的检验,符合国家利益,并能最大限度体现人类共同利益的理论才更具有生命力,才能更好地指导外交实践。
阶级观点是马克思、恩格斯分析社会问题最重要的视角,离开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既不符合客观实际,也无助于认清国际关系和对外交往的根源与本质。这一点在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国家的外交分析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成为马克思主义外交观的一个重要内涵。在两位导师看来,一国外交活动的根本目的就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自古以来,一切统治者及其外交家玩弄手腕和进行活动的目的可以归结为一点,为了延长专制政权的寿命,唆使各民族互相残杀,利用一个民族压迫另一个民族”[12]。在封建社会,外交活动是为了维护君主、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在资本主义社会,外交活动的根本目的是维护大资产阶级的统治,在国际社会实行剥削和压迫,其表现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
双标现象。当统治阶级内部出现利益分歧,其外交政策也往往表现出前后矛盾、双重标准的现象。关于这一点,马克思在《内幕》中论述英国亲俄外交政策时,有非常精道的分析。1700年,英国和瑞典签订《防御条约》,两国在军事等方面互相支持,反对俄国的侵略扩张。在北方大战期间,英国一方面名义上维持着《防御条约》,另一方面又与北方盟国一起展开了对瑞典的作战计划,并不顾瑞典的反对,依然在彼得堡保持着与俄国的贸易往来。甚至是伙同俄国攻打瑞典,在战舰、人力等方面支持俄国军队进行侵略,公开进行违约活动。对此,英国大臣们采取了“沉默阴谋”。而当1718年,西班牙派遣舰队掩护陆军在西西里岛登陆,英国与奥地利、荷兰和法国结成同盟,共同反对西班牙的进攻时,英国大臣们一改背叛同盟时的沉默态度,开始为敌国伸冤,一些现代历史学家也“拼命指责当时英国政府不预先宣战就在西西里海面上消灭西班牙舰队”[13]。当时的英国还未与西班牙签订任何同盟协议。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对待相似情况截然相反的态度是英国议会内部的战争造成的,英国对外政策双标现象的背后是不同利益集团的斗争,这种做法事实上并未给英国带来任何实际的利益,反而成为俄国称霸波罗的海的“帮手”。
对外侵略扩张。资产阶级对内对无产阶级实行阶级压迫,对外则表现为对其他国家的殖民和侵略,整个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史实质上就是资本主义对外侵略扩张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对此有大量的论述。例如,恩格斯指出德国“自从查理大帝时代以来,德意志人就十分坚决顽强地力求征服欧洲东部,使其殖民化,或至少文明化[14]”。马克思、恩格斯在很多地方揭露俄国自彼得一世以来,力图变为世界性大帝国的外交野心——“兼并波兰……把德国变成未来的瓜分对象;把君士坦丁堡当做永不忘记的、可以逐渐实现的最主要目标;夺取芬兰作为彼得堡的屏障而把挪威并给瑞典作为补偿……”。为了达到称霸世界的目的,沙皇们非常擅长利用国家间的利益冲突在欧洲国家间纵横捭阖,使一些国家成为其实现自身外交目标的有用工具[15]。对于这一点,马克思在《内幕》中有很多论述。
任意践踏国际法。资本主义国家根据自己的利益和需要指控“被猎取的对象”“破坏了某某臆想的或既有的条约、违背了想象中的诺言或约束、犯下了莫须有的罪行”,制定让别人遵守的原则和国际法[16]。1858年,马克思在《奥德兼并》一文中指出:“大约一年半以前,英国政府在广州宣布了一种新奇的国际法原则,按照这种原则,一个国家可以对另一个国家的任何地区采取规模巨大的军事行动,而无需同这个国家宣布处于战争状态。”[17]马克思在这里指的是英国政府故意制造事端,发动对华战争即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卑劣行为——亚罗号划艇事件。在《英中冲突》《议会关于对华军事行动的辩论》等文章中,马克思依据大量官方材料和法律条文,揭露了英国政府的蛮横无理、出尔反尔,抨击了英国以“违背了无中生有的外交礼节为借口,不先行宣战就侵入一个和平国家”的做法[18]。“‘我们’开始采取军事行动是为了撕毁一个现存的条约和强行要求实现一项‘我们’业已根据明确的协定放弃了的要求。”[19]一句话,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他们践踏一切法律,罔顾合约规定,不惜发动战争。
以历史唯物主义外交观的形成为标志,马克思主义外交思想初步形成。马克思、恩格斯在对现存国际体系进行客观评价的基础上,对资本主义国家的秘密外交、军事和殖民侵略等一系列对外活动展开了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国家的外交实质。同时,马克思、恩格斯结合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特别是第一国际、第二国际和巴黎公社的实践经验,初步确立了无产阶级的国际交往原则和社会主义对外交往原则。历史唯物主义外交观以及马克思、恩格斯倡导的国际主义原则、和平原则、民族独立原则等为后来社会主义国家的外交实践提供了根本的方法论指导和交往原则,产生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