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及转踏考

2021-12-02 04:48孙红瑀
艺术探索 2021年5期

孙红瑀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踏歌,作为汉唐乐舞的代表,在传统舞蹈中有极重要的地位。此后在踏歌基础上,结合曲子词产生的转踏,对后世戏曲影响较大,但因资料限制,相关研究较少。本文联系踏谣、队舞等,对这一问题重新进行探讨。

一、踏歌变迁

(一)汉及三国踏歌

据唐宋人记载,踏歌的演出形式多为“联袂”“连臂”“联手”“踏地”“踏足”等。谢薖《寄题云卧庵》有“章叶踏谣娘,连臂在榻前”[1]5句。范成大《钻天三里》亦云“妻孥下行啼且笑,联手相携如踏歌”[2]207。

如果从踏歌连臂、踏地这两个主要特征来看,踏歌最早见于汉初。葛洪(281—341 年)《西京杂记》卷三记载了汉高祖和戚夫人踏歌事:

戚夫人侍儿贾佩兰,后出为扶风人段儒妻。说在宫内时,见戚夫人侍高帝,尝以赵王如意为言,而高祖思之,几半日不言,叹息凄怆,而未知其术,辄使夫人击筑,高祖歌《大风》诗以和之。又说在宫内时,尝以弦管歌舞相欢娱,竞为妖服,以趣良时。十月十五日,共入灵女庙,以豚黍乐神,吹笛击筑,歌《上灵》之曲。既而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凤凰来》。[3]146

干宝(286—336 年)《搜神记》卷二亦有类似记载。入灵女庙事,虽不见《史记》《汉书》记载,但戚夫人(前224—前194 年)哭立赵王如意事,《史记》卷九有“戚姫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4]395,《汉书》卷九十七也有类似记载。

又,伶玄《赵飞燕外传》记载了东汉宫中踏歌之俗:

十月五日,宫中故事,上灵安庙。是日吹填击鼓歌,连臂踏地,歌《赤凤来》曲。[5]12

此处除“十月五日”“灵安庙”两处异文外,踏歌习俗仍然存留,并称此为“宫中故事”,则此俗非起自赵飞燕(前45 年—前1 年)时。《西京杂记》所记,除十月十五日踏歌外,尚有七月七日相连绶、八月四日下围棋、九月九日饮菊花酒、正月上辰盥濯、三月上巳张乐等习俗,整体来看,应非无据。

从“灵安庙”祭祀,以及所歌《上灵》《赤凤凰来》两曲来看,踏歌这一习俗应与汉代祭祀上灵星有关。《史记》卷十二“赤星五,宽舒之祠官”后,《索隐》注云:“赤星即灵星,即上灵星祠也。灵星,龙左角,其色赤,故曰赤星”[4]485,因祀上灵星,故先歌《上灵》曲。

灵星前代本无,始于汉高祖时。《史记》卷十二云:“上乃下诏曰:‘天旱’,意干封乎?其令天下尊祠灵星也”[4]479①王利器不同意这一观点,并引《毛诗·丝衣序·灵星之尸》云:“汉因周祭后稷而立灵星之祭者……刘芳袭仲远之说,谓灵星非本礼事,兆自汉初,非也”。载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1 年,第360 页。,《汉书》卷二十五并有类似记载。《史记》卷二十八又云:

或曰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诏御史:“其令郡国县立灵星祠,常以岁时祠以牛。”[4]1380

对于灵星的设立初衷,《史记》的表述是冲突的。前者《正义》注曰“灵星即龙星也”,可知是因天旱而祭;后者则系模仿周代礼制,主动而设。而应劭(153—196 年)《风俗通义》卷八谓:

左中郎将贾逵说,以为龙第三有天田星,灵者神也,故祀以报功。辰之神为灵星,故以壬辰日祀灵星于东南。[6]359

书引贾逵(30—101 年)之说,云壬辰日祀于东南,很明显此取位为东方青龙甲乙木。与前述《史记》第一说相对应。

因关于灵星说法颇多,此处不再详考。不管怎样,汉初应该有灵星之祭,据《太平御览》卷五百三十二引《嵩高山记》记载,汉武帝曾亲自祭祀过灵星,“汉武游登五岳,尊事灵星,遂移祠置南岳郊,筑作殿坛”[7]72。

从灵星祭祀这个角度讲,早期踏歌应为一种祭祀音乐。康熙时,林麟焻出使琉球,尚见到踏歌《上灵曲》的表演,以《竹枝词》记之:

纤腰马上侧乘骑,草圈银钗折柳枝;连臂哀歌上灵曲,月明齐赛女君祠。[8]72-73

只不过这里的祭祀地点,不再是灵女庙,而是女君祠。关于“女君”一词,傅维鳞《明书》卷一百六十五记载琉球时称:“俗畏神,神以妇人为尸,女巫之魁称女君。”[9]3264尤侗曾参与纂修《明史·外国传》,对各地风俗较为熟悉,其作《外国竹枝词》有“琉球”者,云:“女君晓入奉神殿,舞也婆娑歌满堂”,诗下原注云:“有奉神殿,神以妇人为尸,名‘女君’。三四百人各戴草圈,携树枝乘骑入王宫游戏,一唱百和,音甚哀惨。”[10]4033

结合《西京杂记》前后文来看,“灵女庙”与此处“女君祠”意思一样,都与巫俗有关。

祭祀灵星时,有专门的舞蹈演出。郑玄(127—200 年)《周礼疏》卷二十三云:“五采缯,今灵星舞子持之是也”。范晔《后汉书》卷九十九云:

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为芟除,次耕种、芸耨、驱爵及获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11]3204

灵星舞表演时,用童男十六人,手持五彩缯。乐共六成,依次为《芟除》《耕种》《芸耨》《驱爵》《获刈》《舂簸》。

这种六成小舞,从情节来看主要表现耕收情景,而与笔者所云祭祀雨神无涉。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与灵星的神秘来源有密切关系。如前文所考,《史记》中说法已是前后抵牾。至东汉时则歧论甚多,在现实祭祀时,人们经常社稷、灵星并祭,如蔡邕(133—192 年)《独断》卷上云:“高帝五年初,置灵星祠、后土祠,位在壬地”[12],这就使得人们可以据祭后土之礼祭灵星。而应劭《风俗通义》卷八云:“高帝五年,初置灵星,祠祀后稷也”[6]358,《后汉书》卷九十九云:“言祠后稷而谓之灵星者,以后稷又配食星也”[11]3204,则已将灵星与后土完全等同起来,所以原有祭祀灵星的踏歌地位逐渐下降。

(二)南北朝时期踏歌

南北朝时期,踏歌的娱神性降低,世俗题材逐渐从原始祭祀中脱离出来。北齐时,甚至出现了娱人性极高的踏歌《踏谣娘》。

《踏谣娘》,崔令钦《教坊记》有载:

踏谣娘,北齐有人姓苏,䶌鼻,实不仕,而自号为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妻衔悲,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着妇人衣,徐行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以其称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13]18

虽然丈夫殴打时,观众会“笑乐”,但从旁人和词“踏谣娘苦”来看,早期《踏谣娘》仍然继承着祭祀音乐的悲剧性。

《踏谣娘》之“谣”,除《教坊记》外,《通典》卷一百四十六、《乐府杂录》、《旧唐书》卷二十九、《乐书》卷一百八十七皆作“摇”。今人因作“摇”字者多,且《通典》有“妻悲诉,每摇其身,故号踏摇云”[14]3730之语,故多作“踏摇娘”,实则不确。

关于《教坊记》史料来源,崔令钦《教坊记序》有记述:

开元中,余为左金吾仓曹,武官十二三是坊中人,每请禄俸,每加访问,尽为予说之。今中原有事,漂寓江表,追思旧游,不可复得,粗有所识,即复疏之,作教坊记。[13]21

左金吾仓曹一职,系正八品下武官。《旧唐书》卷四十四有载,称:“秦曰中尉……龙朔二年,改为左右金吾卫”[15]1901,下辖人员有仓、兵、骑、胄四曹参军。

又,教坊设立于唐太宗开元二年(714 年),《教坊记序》中所云“今中原有事”,当指安史之乱(755—763 年)。张丹阳《新出墓志解崔令钦生平之疑》引《燕曹州成武县尉范阳卢公(式虚)夫人博陵崔氏墓志铭》,云:“伊圣武二年秋……宣城宰令钦之女”[16],圣武即安禄山年号,对应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可知乱后,崔所居应在宣城,正合“漂寓江表”之说。

另外,《教坊记序》有“玄宗之在藩邸”句,玄宗为明皇庙号,明皇卒于762 年,因而《教坊记》成书应略迟于这一节点。故崔令钦所载为教坊成立后近五十年间事,他本人又经常接触教坊乐人,所以资料较为可信。

而《通典》成书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 年),从前后文来看,“每摇其身,故号踏摇云”系作者推断之语。因而“踏谣”当以崔令钦所云为是,实则“踏谣”因演出时且步且歌得名。王安石《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八《送程公辟之豫章》“春风踏谣能断肠”句下,李壁(1157—1222 年)注即云“踏谣,踏歌也”[17]93。

但崔令钦所载《踏谣娘》,仅有情节,而无曲辞,无法作进一步研究。不过从《教坊记》“每一叠”记载来看,其曲辞应不止一遍(成),颇有踏歌多成的特点;另外,“丈夫着妇人衣”,说明二舞者皆为男性。

梁时踏歌,《梁书》卷三十九记载,胡太后因思念杨白华作《杨白花》踏歌:

杨华,武都仇池人也。父大眼,为魏名将。华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辞甚凄惋焉。[18]556-557

此事《南史》卷六十三亦有记载。从“辞甚凄惋”看,与哀歌祭祀灵星一脉相承。

《杨白花》踏歌词,《乐府诗集》卷七十三《杂曲歌辞》有收: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19]784②孙少华《<杨白花歌辞>本事及其文学与文化意蕴》一文云此为伪作。载赵敏俐编《中国诗歌研究》第8 辑,中华书局,2011 年,第85-91 页。

歌词分押两韵,应是两遍。前者五七言杂用,后者为整齐之七言绝句。

梁时踏歌,舞者多为八人。《乐府诗集》卷四十九《清商曲辞》下收有《江陵乐》,中有“不复蹋踶人,踶地地欲穿”[19]549句。词为五言,共四遍,前有注云:“《古今乐录》曰:《江陵旧乐舞》十六人,梁八人。”[19]549十六人之数,正合前引《后汉书》记载灵星舞人数。《乐府诗集》卷四十八《襄阳踏铜蹄》下注云:“天监初,舞十六人,后八人。”[19]547《襄阳踏铜蹄》,梁武帝作三叠,沈约亦和有三叠,每遍皆为五言绝句。

北朝踏歌,现存资料较少。《隋书》卷二十二另记载了周宣帝(559—580 年)所作踏歌:

周宣帝与宫人夜中连臂蹋蹀而歌曰:“自知身命促,把烛夜行游。”帝即位三年而崩。[20]639

按,周宣帝歌词,或为节录。“蹋蹀”《乐府诗集》卷八十七作“蹋踶”,知二词相通。

合观南北朝时期《踏谣娘》《杨白花》及宣帝之作,虽然题材皆由祭祀转向个人抒情,但依然没有摆脱悲乐的特征。

(三)唐之踏歌

唐时虽然部分作品仍在继承前代悲乐主题,如李白《赠汪伦》所述,汪伦以踏歌赠送李白,来表达离情别绪,但踏歌在唐代最大的发展,是衍生出喜剧功能。以《踏谣娘》为例,从《教坊记》所述来看:

今则妇人为之,遂不呼郎中,但云“阿叔子”。调弄又加典库,全失旧旨。或呼为“谈容娘”,又非。[13]18

北齐时以表现踏谣娘悲苦命运为主的踏歌,在唐玄宗时期变成了“调弄又加典库”之作。更有甚者,改编为“谈容娘”。芮挺章《国秀集》卷下收常非月《咏谈容娘》,《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九《郭山恽》条,皆作“谈容娘”,故“踏谣”之意逐渐湮没。

另外,从音乐上来看,段安节《乐府杂录》将《踏谣娘》归入“鼓架部”。此部用曲为:“乐有笛、拍板、答鼓(即腰鼓也)、两杖鼓”[21]44,可知唐之踏歌演出时,除了乐人以踏地为节奏外,还加入了以上四种乐器伴奏。

唐时宫廷踏歌也摆脱了祭祀性,呈现出异常热闹的场景。《旧唐书》卷七载开元元年(713 年)“上元日夜,上皇御安福门观灯,出内人连袂踏歌,纵百僚观之,一夜方罢”[15]161,上元节这种踏歌演出习俗,玄宗时亦被继承。《明皇杂录》卷下云:

每正月望夜,又御勤政楼,观作乐。贵臣戚里,官设看楼。夜阑,即遣宫女于楼前歌舞以娱之。[22]26

《明皇杂录》在此段引文前,尚记述了宴赐时宫女的演出:“又令宫女数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自帷中出,击雷鼓为《破阵乐》、《太平乐》、《上元乐》。”[22]26

从宫廷乐的前后相承及踏谣娘的变迁来看,这些宫女鼓乐应该也是踏歌。又,此后张祜也曾观看过宫廷踏歌演出,《正月十五夜灯》称:“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着词声。”[23]157内人,《教坊记》云:“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13]11

从踏歌演出,用人“数百”“三百”等词来看,踏歌其实是一种联袂踏地的大型队舞。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宣宗》条称:

旧制:盛春内殿赐宴三日。帝妙音律,每先裁制新曲,俾禁中女伶迭相教授,至是出宫女数百,分行连袂而歌……有曰葱女踏歌队者,率言葱岭之士,乐河湟故地,归国复为唐民也……如是数十曲,流传民间。[24]21

引文中“葱女踏歌队”,则说明宫廷踏歌系教坊队舞之一。又从“帝妙音律,每先裁制新曲”来看,宫中踏歌所歌之曲多为新制。

如果曲调为新制,那么对应的配词应该也是新作。③郑处诲《明皇杂录》有“时元鲁山遣乐工数十人,联袂歌《于蒍》。《于蒍》,鲁山文也”,正新词新曲之证也,载郑处诲撰、田廷柱点校《明皇杂录》,中华书局,1994 年,第24 页。现存唐人踏歌词《乐府诗集》卷八十二收录有:谢偃(599—643 年)《踏歌词》三首、崔液(?—714 年)《踏歌词》二首、张说(667—731 年)《踏歌词》二首、刘禹锡(772—842 年)《踏歌词》四首,皆为五、七言绝句。可以推测,唐代踏歌多是配诗演出的。

张说所作《踏歌词》二首,曾供奉御前,《张燕公集》卷十有收录,名《十五日夜御前口号踏歌词》,现录一首如下: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

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25]70

从形式上看,二首皆为七言绝句,从内容上看,皆注重抒情,叙事性不强。

另据笔者检索,唐代散见的踏歌词尚有:段成式(803—863 年)《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四载元和书生夜梦屏风妇人踏歌,其词为:“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䄂弓腰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26]136

《太平广记》卷三百三十五转引《广异记·浚仪王氏》云:“群婢连臂踏歌,词曰:‘栢堂新成乐未央,回来回去绕裴郎。’”[27]2658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三十三引裴硎《传奇》所记文箫、吴彩鸾事:“若能相伴陟仙坛,应得文箫驾彩鸾。自有彩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28]371。此数者虽句数不定,但必为五七言词。

《太平广记》卷三百四十六转引《河东记·踏歌鬼》,云长庆(821—824 年)时,有人见两踏歌鬼,“连臂踏歌曰:‘河水流溷溷,山头种荞麦。两个胡孙门底来,东家阿嫂决一百。’”[27]2739。此处踏歌词,句式极类前引胡太后所作《杨白花》第一遍,系五七言杂言之作。此类杂言之作,或为踏歌之变,非正体也。

二、踏歌与转踏

与踏歌相关的另一种艺术,名为转踏。转踏之名,见于曾慥《乐府雅词》:

余所藏名公长短句,裒合成篇,或后或先,非有诠次,多是一家,难分优劣。涉谐谑,则去之,名曰《乐府雅词》。九重传出以冠于篇首,诸公转踏次之。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眇,世所矜式……绍兴丙寅上元日温陵曾慥引。[29]1

明抄本笔者未见,《四部丛刊》影印古香楼抄本《乐府雅词》上卷目录分转踏、大曲、雅词三类。《转踏》目下原作:“集句调笑。调笑,郑彦能。同前,晁无咎。九张机”,因而此数者,应皆为转踏之作。

《集句调笑》,刘知渐《曹君直、朱彊村批校本<乐府雅词>读后记》一文云,曹校本此处有校记:“明抄本此处注有‘或云宣和中九重传出’。”[30]56曾慥之序作于绍兴丙寅(十六年,1146 年),虽去宣和未久,然“九重传出”之说,并不准确。《调笑集句》实出自吴致尧之手,《京口耆旧传》卷五《吴致尧》条云:

吴致尧,字圣任,延陵人。延陵故地,今隶丹阳。宣和间为安化令,以事忤当路……圣任长于集古人句。作集句调笑,甚工,宣和间尝经御览。[31]76

此曲曾经圣览,但并非九重传出。现节录原文如下:

调笑集句

盖闻行乐须及良辰,钟情正在吾辈。飞觞举白,目断巫山之暮云;缀玉联珠,韵胜池塘之春草。集古人之妙句,助今日之清欢。

珠流璧合暗连文,月入千江体不分。此曲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巫山

巫山高高十二峰,云想衣裳花想容。欲往从之不惮远,丹峰碧障深重重。

楼阁玲珑五云起,美人娟娟隔秋水。江边一望楚天长,满怀明月人千里。

千里,楚江水,明月高楼愁独倚,井梧宫殿生秋意。望断巫山十二,雪肌花貌参差是,朱阁五云仙子。[29]1-2

曲共八叠,分别咏巫山、桃源、洛浦、明妃、班女、六君、五娘、琵琶。末有放队词曰:

放队

玉炉夜起沉香烟,唤起佳人舞绣筵。去似朝云无处觅,游童陌上拾花钿。[29]5

《宋元戏曲史》对转踏的这种组合形式多有误解,称系一诗一词组合。[32]41实则这仅系从文本角度而言,实际演出非是。而且,以《巫山》为例,并非一诗一词。“容”“重”属于钟韵,“水”“里”都属于止韵,所以谓一诗是有问题的。此后数者,亦皆有换韵。

《宋文鉴》卷一百三十二收录有宋祁(998—1061 年)《教坊致语》,王珪(1019—1085 年)《教坊致语》,元绛(1008—1083 年)《集英殿秋宴教坊致语》,苏轼(1037—1101 年)《集英殿秋宴教坊致语》、《苏文忠公全集》收录《坤成节集英殿秋宴教坊致语(元祐二年七月十五日)》《兴龙节集英殿宴教坊词(元祐二年)》《紫宸殿正旦教坊词(元祐四年)》等,皆与《调笑集句》有相似之处。以苏轼《紫宸殿正旦教坊词(元祐四年)》为例:

教坊致语

臣闻行夏之时,正莫加于人统;采周之旧,王方在于镐京……不度荒芜,敢进口号。

口号

九霄清跸一声雷,万物欣荣意已开。晓日自随天仗出,春风不待斗杓回。行看菖叶催耕籍,共喜椒花映寿杯。欲识太平全盛事,振振鵷鹭满云台。[33]5049

二者对比来看,《调笑集句》卷首“盖闻……清欢”为致语,“珠流璧合……世间闻?”为口号。又,《九张机》首段末句为“恭对华筵,敢陈口号”[29]15,对比苏作,此正致语也。

《调笑集句》首二字作“盖闻”,而非“臣闻”,又曰“助今日之清欢”,则知并非教坊演出。另据笔者检索,致语有“清欢”一词,之后紧接“口号”者,作品有:欧阳修(1007—1072 年)《欧阳文忠公集》近体乐府卷一《会老堂致语》、廖刚(1070—1143 年)《高峰文集》卷十二《燕待陈观察致语》、胡寅(1098—1156 年)《斐然集》卷三十《新州鹿鸣宴致语口号》、陈造(1133—1203 年)《江湖长翁集》卷四十《燕乡守致语》、唐士耻(?—1225 年?)《灵严集》卷九《当筵致语》(三则)、李曾伯(1198—1275 年?)《可斋杂稿》卷二十二《荆阃宴交代贾尚书》、晁公遡《嵩山集》卷二十七《管领程大州》、刘学箕(生平不详)《方是闲居士小稿》卷下《宴吴侯致语代外舅作》等。

要之,这些“清欢”之致语,多用于文人宴饮场合。仔细分析《乐府雅词》所收转踏,皆用于此类场合。《调笑集句》曰“余欢”,郑仅、晁无咎之作皆曰“清欢”。因其非来自宫廷,故其演出较教坊随意,并不严守教坊供应次序,郑仅(1047—1113 年)《调笑转踏》首段曰: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难并;佳客相逢,实一时之盛事。用陈妙曲,上助清欢,女伴相将,调笑入队。[29]6

则明显有勾队性质。《紫宸殿正旦教坊词(元祐四年)》完整次序为:致语、口号、勾合曲、勾小儿队、队名、问小儿队、小儿致语、勾杂剧、放小儿队。其中勾小儿队至小儿致语部分为:

勾小儿队

工师奏技,威踊跃以在庭;稚孺闻音,亦回翔而赴节。方资共乐,岂间微情。上奉宸欢,教坊小儿入队。

队名

仙山来绛节,云海戏群鸿。乐队。

问小儿队

六乐充庭,九宾在列。何彼垂髫之侣,欲陈振袂之能。必有来诚,少前敷奏。

小儿致语

臣闻正月上日,万汇所以更新……未敢自专,伏候进止。[33]5049-5050

郑仅《调笑转踏》首段,与《紫宸殿正旦教坊词(元祐四年)》勾小儿队句式相似,内容相当,而且段首并无《调笑集句》之“盖闻”二字,或为勾队词。但勾队词后,教坊词紧接队名,而《调笑集句》《调笑转踏》等后面紧接致语,所以又与宋教坊大宴勾队词顺序不同。

《调笑集句》中“巫山”即队名。“巫山”后之二七绝应为致语,曾慥所作《十花词》亦可作证。南宋史铸《百菊集谱》卷四节引云:

曾端伯慥取友于十花,以菊为佳友,口号并调笑令:

五柳门前三径斜。东篱九日富贵花。岂惟此菊有佳色,上有南山日夕佳。

佳友,金英辏,陶令篱边常宿留,秋风一夜摧枯朽。独艳重阳时候,剩收芳蕊浮卮酒,荐酒先生眉寿。[34]186

“五柳门前”七绝即口号,之后“佳友”等即【调笑令】曲。此或为曾慥模仿《调笑转踏》而作。

以《集句调笑》与《紫宸殿正旦教坊词》对比,转踏队名及致语之间,无问队词。因而所谓《调笑转踏》,其结构应为致语(或许可以视为致语兼勾队)、口号、队名、致语、【调笑令】曲,此后队名、致语、【调笑令】曲循环,至末尾有放队词。因此曲反复用【调笑令】,故名《调笑转踏》。又,《欧阳文忠公集》近体乐府卷一《西湖念语》,前有致语,接以十三首【采桑子】,唯无口号(《九张机》每遍前亦不用口号),不知是否系转踏。

《九张机》,《高丽史·乐志》卷七十二《用俗乐节度》条有记载:

文宗二十七年,十一月辛亥,设八关会,御神凤楼观乐。教坊女弟子楚英,奉新传《抛球乐》、《九张机》别伎,《抛球乐》弟子十三人,《九张机》弟子十人。[35]

高丽文宗二十七年即宋熙宁六年(1073 年)。《九张机》此时已传至高丽,则其产生当更早于此。从其所运用人员来看,系队舞。又,《九张机》致语原有“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29]15,可见《九张机》原名《醉留客》,不知此处所言“旧名”之旧,是否为有宋之前。

转踏,别名传踏。王灼《碧鸡漫志》卷三:

世有【般涉调·拂霓裳曲】,因石曼卿取作传踏,述开元天宝旧事。曼卿云:“本是月宫之音,翻作人间之曲。”近夔帅、曾端伯增损其辞为勾遣队口号,亦云“开、宝遗音”。盖二公不知此曲自属黄钟商,而【拂霓裳】则般涉调也。[36]128-129

【拂霓裳】曲,《教坊记》《曲名》下有著录,[13]16可见此曲至迟在天宝年间便已在教坊中演出。另据《宋史》卷一百四十二,女弟子队“五曰拂霓裳队”[37]3350,则此转踏系队舞,由女弟子队敷演。

从以上踏歌和转踏演出来看,二者皆为队舞,演出环节基本相似。唐之踏歌演出资料虽少,但前引张说《十五日夜御前口号踏歌词》,题目后小注题“两首”,另外前两句韵脚“人”“春”,与后两句“来”“开”转韵,可见此踏歌至少两遍,且演出前亦有口号。

但二者同中有异:第一,从演出场合看,唐代踏歌曾在宫廷大规模演出,而转踏则无宫廷演出记录;第二,就文体角度论,踏歌多配诗演出,而转踏则和词演出。踏歌歌词多为绝句,除《杨白花》和《踏歌鬼》歌词为长短句外,其余均为齐言体,而现存转踏歌词,《调笑》《九张机》《拂霓裳》则皆为长短句——词,不见齐言体。

宋代也有诗,但转踏不以之相配演出。而从文体上来说,当时词的地位是低于诗的,故称为“诗余”。透过这些强烈的文体、曲体尊卑意识,可以发现二者有不同的源流。踏歌经过前代由宗教到世俗的积累,在唐代自然地和诗结合在一起,深受宫廷及上层人士喜欢;而转踏则是在底层曲子基础上,吸收踏歌的形式发展而来,至北宋中后期,其影响才辐射到文人圈,一些作词的人兼作转踏。

因而,转踏是在踏歌基础上,结合曲子而来。这种新型踏歌,为了和之前的踏歌区分,名之“转踏”,意在强调二者有关系,但并不完全一样。如果从词乐舞三位一体的背景来看,这一问题掩盖的实际是舞蹈韵律、节奏、乐句、文化、审美等方面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