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楠
(广西艺术学院 美术教育学院,广西 南宁 541000)
于2005 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的越南西原锣钲音乐,有人称其起源于东山文化,即公元前3 世纪至公元前1 世纪的东南亚青铜时代晚期至早期铁器时代文化,距今已有2 000 余年的历史。“中国清代姚變《今乐考证》引《宣政杂录》云:‘钲即铮,形圆,如铜锣。宋志曰:“钲,如大铜叠,南蛮之器也。”’同书又引《通鉴音释》曰:‘今之铜锣,是其遗制。’”[1]15西原锣钲音乐的产生和发展与祖先崇拜、民间信仰以及万物有灵思想紧密相关,今仍广为流行于越南中西部的昆蒿(Kon Tum)、嘉莱(Gia Lai)、多乐()、得农()、林同()五省,涉及巴拿(Bana)、色登()、摩农()、克何(Ho,)、罗曼()、埃第()、嘉莱(Gia Rai)等17 个少数民族,亦被当地人称为“锣钲文化空间”。
在西原地区,部分民族对这一古老的打击乐器进行了分类命名,将形圆且表面为平面的铜制圆盘称为“钲”,将平面中央有半球形凸起的铜盘称为“锣”;而部分民族(如越南主体民族)则习惯将二者统称为“锣钲”,并不对其进行外观器形上的区分。越南中部高原地区流传着多种关于西原锣钲起源的说法,大致有地缘说、民间信仰说和民族传说等。但无论何种起源说,都建构在西原人民对器物和精神的双重寄托之上,彰显出特有的空间性、历史性和族群性,成为西原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重要表征之一。
西原锣钲为铜制乐器,有“铜文化”之前已有“石锣钲”和“竹锣钲”,铜器产生后才带动了铜锣铜钲的广泛使用。锣钲均为圆盘状物体,直径一般为20—60 厘米不等,最大可达90—120 厘米。由于各种锣钲的大小、薄厚不一,所敲击出来的声音高低强弱也不同,音质或粗犷豪迈,或清脆响亮,变幻无穷。如直径达90 厘米以上的锣钲一般悬置于隆屋中央,敲击后其声如雷,响彻云霄;直径20厘米的锣钲敲击后则音调高扬,清澈洪亮。西原地区锣钲音乐之独到,不仅在于各村落锣钲的编制结构、敲击方式、演奏形式千差万别,更在于锣钲背后独特的民间技艺。除西原地区外,越南其他省份以及东南亚其他国家如马来西亚、泰国等,亦能生产和演奏锣钲,但锣钲敲击后的音色却远没有西原地区的那么摄人心魄直抵人心,这得益于西原当地民间艺术家的精湛技艺。他们在日常生活、仪式习俗中长期聆听和使用锣钲,从而总结出一套独具特色的乐器调试技法,即能够根据声乐的独特表现形式和锣钲敲击后的振动原理对锣钲进行“改造”,其中以在锣钲表面刻出穿山甲状鳞片或水波纹形状等最为普遍,经“改造”的锣钲往往能够产生独一无二的音乐效果。
锣钲演奏形式多样,且不同民族特色各异,其最大区别在于锣钲编制差异。在锣钲演奏的众多编制中,编制最少为2 面钲,最多可达20 面钲(如嘉莱省)。[2]192 或3 面钲演奏是西原地区最古老的演奏编制,当地人民也称2 钲演奏编制为Tha 钲(铊钲);6 钲演奏是西原地区最普遍的演奏编制,部分地区还将6 钲与6 锣相互配合使用,形成当地特有的演奏形式;11 或12 编制钲,通常兼具3 面锣,8 或9 面钲,这种多编制钲较多用于家族及族群的传统节庆、祭祀庆典等重大场合。锣钲是独特的多音乐器,如6 编制钲同时演奏,即可听到12 种以上乐音,这也形成了西原锣钲音乐特有的深度和意蕴。锣钲以集体演奏形式为主,在锣钲演奏队伍中,每位乐手只负责一面钲,不同的敲击方式以及敲击不同的部位,锣钲都将发出不同音色,这也是西原锣钲的特色和魅力所在。越南西原锣钲不是男性的专属乐器,在部分民族中男女均可使用,如摩农族。在部分人口较少的民族中,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只有女性才可以使用锣钲,如埃第族。此外,在色登、摩农、嘉莱、巴拿等民族中,女性通常还会组成舞蹈队参与锣钲演奏。伴随锣钲美妙动人的音乐旋律,身着民族服饰、头戴彩巾的女性舞者们翩翩起舞,给锣钲演奏增添了韵味。
越南西原锣钲文化经过千百年的积累沉淀而延续至今,有着浓厚的时空印记,承载着西原人共同的文化记忆,锣钲的独特音色反映着西原人的心灵和特性,刻画出民族特有的精神意涵和文化品性,成为西原地区重要的文化表征。
1.以器物形态承载族群历史记忆
社会心理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曾指出:“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在一个社会中有多少群体和机构,就有多少集体记忆。”[3]39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认为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4]7而想象的依据则来自存在于每个民族个体脑海中的集体记忆,并通过集体记忆的建构汇集民族成员,保持民族凝聚和认同,形成族群边界意识。西原锣钲与西原人的农业生产、节庆活动、生命仪式、风俗习惯、民间信仰等息息相关,锣钲震慑心灵的旋律贯穿西原人生命始终,尤其是出生、婚嫁、丧葬等重要节点,锣钲音乐不可或缺。锣钲使西原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感悟生命、礼赞胜利、祈福请愿,随着时间推移,它已衍化成为西原人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跨越时空的锣钲文化,承载着西原人的祖先建设生存家园、维系部落繁衍生息以及追寻美好生活的集体记忆,是西原最具价值和最富有特色的文化样态之一。
2.以符号形态隐喻民族民间信仰
“文化是民族的魂魄,宗教是文化的核心。”[5]291宗教往往对一个民族的思想文化和风俗习惯产生深远影响。古时候,西原人民多信仰萨满教,对于大多数部落群体来说,锣钲都附着了强大的神灵和精神力量。西原人民相信每一面锣钲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位神灵,年代越久远的锣钲,其神力也就越强大,越能够守护一方平安。因此,锣钲也代表了西原人民的共同信仰,是他们与神灵和超自然力量进行交流的“法器”,同时也是展现族群权力和财富的符号象征。在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西原各民族史诗、神话传说中,锣钲都与西原人民个体生命及天地万物、祖先神灵相关联,体现了西原人的精神寄托及化解危机、追求幸福的多重夙愿。锣钲与神灵祖先的旨意相通,作为礼仪的“规范化”形式规约着西原人的群体行为,其背后蕴含了古时西原人民朴素的天地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成为民族凝聚的力量之源。
3.以文化形态浸润形塑民族性格
人的性格是由文化,即承载农业生产、道德信仰、生命仪式、饮食习惯、生活礼仪的文化样态经过漫长积淀共同塑造形成的。一个民族的民族性格形成同样是一个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该民族的文化和历史。[6]82换句话说,民族成员的认知、情感以及行为无不体现其所在民族文化的濡化作用。美国著名文化人类学家、民族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曾在其代表作《文化模式》中借用迪格尔印第安人的箴言阐释文化的差异:“一开始,上帝就给了每个民族一只杯子,一只陶杯,从这杯子里,人们饮入了他们的生活。”[7]1
锣钲是西原传统文化的重要象征。从文化的历时性角度来看,锣钲文化跨越千年历史,其蕴含的文化内涵、文化价值形塑了西原人民守护家园、团结邻里、勤俭热情、崇尚礼乐的传统美德;而从文化的共时性视角来看,越南西原锣钲与越南其他民族音乐形式不同,甚至与同属东南亚地区的别国锣钲文化亦有明显差异,如西原人民自创的乐器改良技法,蕴含着西原人民的生活智慧,体现了民族坚韧、自强、创新、追求卓越的优良品格。锣钲演奏以集体形式为主,且每位乐手仅负责演奏一面钲,敲击方式有别则钲音有别,这就需要队伍中每名乐手都互相了解,闻声识人、闻声和音,这不仅考验乐手的记忆能力、理解能力、演奏能力,更以音乐形式强化了民族团结意识与合作精神。
随着全球化趋势日益加强,世界文化多样性面临严峻挑战。越南西原锣钲文化同样面临着生存危机:一是受“文化古典进化论”影响,西原人民对于民族传统文化产生认同危机。二是受现代工业文明影响,建立在原始文明和农业文明之上的西原人民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行为模式都在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传统的生活习俗被淡化,锣钲文化出现传承危机。三是西原地区民间信仰的历史嬗变,使锣钲的生存空间受到严重挤压,锣钲文化在西原地区的族群中出现价值危机。
在文化全球化语境中,世界上各民族、各地区的文化发展进程都受到全球化影响,发展中国家由于受经济条件制约而在文化交流碰撞中处于劣势地位,传统文化日渐式微。当地经济发展萧条、社会条件落后而导致的人口迁移和流动,使西原锣钲赖以生存的文化生境被打破,部分年轻人对于锣钲文化的历史沿革、价值意蕴等知之甚少。受经济利益驱使,部分西原人民一改往日在家族或族群重大活动中才使用锣钲的传统,不再认为锣钲是特定时间或特定仪式的象征符号,有时甚至为了增加经济收入或知名度而不分时间、场合演奏锣钲,趋于商业化的演出使得锣钲文化以形式化和符号化迅速推广。然而,缺乏理性思考的商业开发和利用,往往不能以保护文化的整体性为前提,悬置文化主体的文化诉求和文化体验,造成文化根基的丧失以及文化自我认同的瓦解。锣钲的原生态风貌也因演出的商业化气息过于浓郁而遭到破坏,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锣钲文化的兴趣消减,认同感降低。
另外,西原地区还有部分少数民族或文化官员认为传统的锣钲演奏形式已经落伍,要求当地锣钲按照西方音乐的音调进行改良。在嘉莱省的部分地区,甚至出现将古老的锣钲采取技术手段熔化后按照“现代科学”进行重新铸造的现象,而新制成的“现代”锣钲只能演奏现代流行音乐,无法演奏传统民族乐曲。
西原锣钲传承多以生活中口传心授为主,少有文字记载,老一辈锣钲艺人作为文化传承的“活化石”,通常在自己家中举办锣钲训练班,采取灵活机动的形式传授锣钲演奏技艺。“口头传播转瞬即逝,传受双方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前思后想,再加上,人类的记忆能力有限,这些因素决定了口头传播不允许进行复杂的思维活动和容纳过多的陌生内容。”[8]15因此,尽管这种自发式的传授形式对文化传承有一定推动作用,但相对单一、封闭的教育路径依然无法满足文化保护和传承的现实需要,西原锣钲文化正面临断裂危机。
人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然而现今能够完全掌握各种锣的敲击方式、分辨不同钲音以及将不同钲用于不同场合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林同省克何族年轻一代已经无法复现祖辈流传下来的36 种锣的敲击方式;摩农族很多人已经无法分辨不同钲的用途,难以区分用于祭祀、庆典、新种、丰收时钲的类型,从而产生对锣钲的误读;部分民族对于锣钲的使用趋于随意。以异质文化欣赏为主要目的的“局外人”无法了解锣钲文化的真正内涵,而作为文化主体的西原人也逐渐无法在锣钲表演中体悟文化的精神本质,从而导致其传承锣钲文化的动力消减。基于共同民族文化所生产的归属感是民族个体存在的文化根基,[9]16锣钲文化的衰落,导致个体对自身身份和民族的认同感弱化,进而影响了锣钲文化的保护和传承。
文化价值体现着文化主体与客体间的关系,文化价值危机的产生常伴随着文化主体与客体关系的失衡。西原锣钲本是西原人民与天地自然、祖先神灵沟通的载体,也是西原人表达意志信念、祈福消灾的主要介质。锣钲文化的延续与发展有赖于器物的静态保护与人的活态传承,它的绵延不断展示着西原人家族及族群的强大与兴盛。然而,随着现代科技发展与时代变迁,锣钲文化价值受到贬损。一方面,锣钲文化讲求天地共生、人神合一的文化功能被消解,文化的内在聚合力减弱,西原人民通过锣钲文化感知生命、感受自然、感悟成长的观念正在发生变化。另一方面,锣钲文化背后的价值意涵已经无法在当下社会较好地显现,其自身文化价值也面临传承与转化的困境。如西原当地萨满教信徒数量不断减少,新教获得越来越多民众的追捧,一些新教徒为了树立其自身信仰甚至对锣钲“污名化”,从而导致锣钲的生存空间遭受严重挤压。文化的价值危机直接影响着文化的生存与发展,保护与传承锣钲文化的民族个体数量锐减,甚至有人将锣钲以3 000 越南盾/千克(3 000 越南盾相当于1 元人民币)的低价贩售。
人是文化的主体。《伊斯坦布尔宣言》认为:“对于许多民族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本民族的识别标志,是维系社区生存的生命线,是民族发展的源泉。它的存在必须依靠传承主体,即本民族群众的实际参与,体现为特定时空下的一种立体复合的能动活动;如果离开这种活动,其生命便无法实现。”[10]63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代化发展充分体现了其作为文化资本的重要价值,特定的文化主体逐渐被政府甚至营利机构取代。文化主体地位和主体意识丧失使文化发展脱离了特定民族的生产生活实际,文化的生命力和内在价值受到一定程度的消解。
文化主体意识建构在对文化整全性的认知基础上。越南西原地区在政府号召和社会团体资助下举办了大量的锣钲培训班,旨在传授锣钲文化知识和演奏技能,但以民间艺人担任传授主体的非正规教育形式具有极大的随意性、零散性。笔者在越南西原地区考察时发现,除西原大学外较少有正规学校教育涉及锣钲文化的内容。因此,需要充分发挥广义的教育在文化保护和传承方面的作用,重塑民众的文化价值观念,唤醒文化主体的保护和传承意识。一是建构理性认知,提取锣钲文化的元素与特性,以地方性知识的形式融入当地宣传教育体系之中,建立西原人对锣钲文化的认知。二是促进情感催化,将锣钲文化记忆与精神融入人们的生产生活,强化西原人对锣钲文化的情感体认。三是化育意志与行动,重构锣钲文化的社会价值和人格培养特性,使其濡化为西原人民文化自信力的精神之本,从而坚定西原人民文化保护的意志。
生境(habital)一词由美国生物学家格林纳(Grinnell)首先提出,原意是指生物出现的环境空间范围,后逐渐被社会学、人类学等借用以指人生存、发展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总和。[11]114民族的传统文化正是在特定的生境中形成的,与所在的自然地理环境以及人的行为模式密切相关,同时也反映着人的主体意识、文化选择与自主建构。基于此,保护文化生境成为传统文化基因传续与发展的必要条件和基本路向。也就是说,要将民族传统文化置于其产生和发展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中进行审视与继承,否则容易导致传统文化的异化,而在此文化模式中生长的人也将受到消极影响,面临异化危机。经济全球化及现代化发展语境下,民族传统文化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生境遭到严重破坏,文化的内在意蕴、价值系统受到不同程度消解。一旦脱离了生存所需的自然环境,民族传统文化犹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缺乏滋养而近于枯槁;而脱离了人文根基的传统文化,也因背离日常生产生活实际而逐步被边缘化,缺少活力。
共生(symbiosis)在生态学中意为“共栖”,是寻求生存的各种形式的协调和统一,[12]44同时也构成文化发展的内在逻辑。维护传统文化场,遵循自然与人文和谐共生,完善和发展民族成员的文化心理,是传统文化得以延续的重要条件。尊重自然与人文,保护文化生境,为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提供可能,但这不意味着要固守“原汁原味”的文化传统,而是遵循文化生存发展和传承的逻辑,保持自然与人文的互动、关联和兼容,同时体现时代性和发展性,将文化发展与其所在文化场的和谐共生始终视为文化基因有效传承的基本原则与内在旨归。
“近代以来日本全面开放而实施彻底变革,效法欧美而迅速发展成现代化的资本主义强国,但并未因此使日本的民族文化毁灭,也没有因此而使日本文化变成欧洲或美国文化,日本文化的现代转型与其民族特点反而相得益彰。”[13]115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也曾指出:“在某种程度上,全球化的同质性与地方差异性是同步发展的,后者无非是在土著文化的自主性这样的名义下做出的对前者的反应。”[14]123日本的实例证明,传统文化在现代性日益彰显的社会变革中依然具有存在价值,通过传习与变革、继承与发展,对传统的现代超越以及立足传统的重塑与再构,是日本文化未受现代化浪潮冲击而逐渐消逝,并在现代化发展中依然生机勃勃的根本保障。古斯菲尔德(J·R·Gusfield)认为,传统与现代性并非相互对立的“两极”,换言之,传统文化蕴含着现代化发展的必要元素和文化基因,现代化转型是传统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如简单采取传统—现代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文化的发展将陷入虚无主义或保守主义而逐步走向衰落,甚至消逝。
此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西原锣钲文化发展的记录表明,经济和社会发展直接影响了当地族群的传统生活方式,导致锣钲生存所需原初语境的丧失,老一辈手艺人的离世和新一代年轻人对西方文化的推崇加剧了这一危机。尽管西方国家走在现代化发展的前列,但文化现代化并非只有西方一条道路。破除传统与现代性的两极对立,还需要打破“全盘西化”观念,保持民族自身发展的独立性,向内生型发展模式转化。需要指出的是,在传统文化现代化发展进程中凸显人本价值,是重构传统文化当代价值的重要基础,同时,也能够为保护和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提供科学范式,激活现代化语境下文化传承与再生的内在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