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 惬 刘 通
(1,内蒙古师范大学,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2.河南师范大学,河南 新乡 453007)
取材自真实历史事件“徽班进京”的院线电影《进京城》于2019年5月10日全国上映,编剧邹静之,导演胡玫。影片邀请了马伊琍、富大龙、王子文、焦晃等众多实力演员参演,使得《进京城》自开拍以来就赚足了文艺界的关注度。将电影艺术作为表述媒介,把京剧掌故以“大”(宏大历史文化背景)化“小”(小掌故、小故事)的进行故事性、影视化的编排与呈现,是自《定军山》《霸王别姬》之后的又一次大胆尝试。就戏曲文化的当代推广与弘扬角度来看,《进京城》大胆从文化掌故中汲取创作养料并由影视语言再现于电影荧幕是值得肯定和研究的。
当下,影视艺术(电影、电视剧、短视频等)作为主流艺术形式拥有着广泛的审美受众。同时,在文艺市场经济中也占据着绝大的市场份额。戏曲艺术作为曾经中华民族文艺审美的主流要重新回归审美大众的视野,必然是要直面影视艺术的。电影《进京城》将戏曲与影视艺术做了一次大胆且创新的糅合。“徽班进京”在以往的影视剧作中偶有出现,但多是作为剧情点缀或历史叙述而一笔带过。编剧邹静之与导演胡玫可谓是眼光独具,紧扣当下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热潮,深挖“徽班进京”的文化意蕴与艺术价值,用影视语言把大众的审美视野再度吸引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上。电影《进京城》从选题、立意到解读与诠释都渗透着编剧邹静之和导演胡玫从“历史、文化记述”到“故事、影视书写”的成熟思考。从戏曲文化视角来看,“徽班进京”只是一个历史事件或者京剧艺术诞生的一个历史分期。这中间有着许多的人物故事素材,或散逸于文史书籍的只言片语中,或流传于戏曲艺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将这些文化的、历史的碎片进行影视语言逻辑的编创是极考验影视创作团队实力的。当在影院中看到《进京城》这部影片时,其中所流溢的传统文化意蕴和现代艺术创想能够让每一位现场观临者亦真亦幻地欣赏到剧中小小的人物群像背后所折射出的大大的传统文化内涵。
任一综合性艺术都是将审美创作的感性因通过艺术媒介进行多维度的符号化阐释。正如叶朗先生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所谈到的:“艺术是创作审美形象的。如果没有艺术的形式美,艺术内容就不可能得到表现,当然就不可能有审美形象,不可能有艺术美。”[1](193)艺术语言即是一种掺杂感性因的符号化表达。电影《进京城》充分把握住了电影艺术“视”“听”的人体官能。影片讲述的是“徽班进京”齐贺乾隆帝八十寿辰的背景下,花部戏班在京城竞相争艳的故事。与大多以重大历史文化事件作为创作题材的影视剧作有所不同,《进京城》是在宏大历史谋篇之下落笔于几人与戏班的纠葛,由小见大的将“徽班进京”娓娓向观众道来。岳九、汪润生与凤格格三人即构成了整部影片的叙事主体,由此铺展开电影故事的脉络,以符号化的电影叙事手法繁而不乱的将故事以及背后的文化内蕴等条理分明的做了呈现。
电影《进京城》的制作是充分遵循影视语言的创作与叙事规律的。在有限的电影时长内着力刻画典型人物形象,这样能够使电影在情节推进与故事叙述完整性方面节奏鲜明,脉络清晰。如荷加兹在其《美的分析》一书中讲到的:“整齐、统一或对称,只有能形成合乎目的性的观念时才能使人喜欢”。[2](30)《进京城》通过对岳九、汪润生两人的人物造型、情节设置等方面的明线与暗线的安排使得整部影片调和了大众审美的要求与文化发展的需要。
就整部电影的呈现,岳九作为旧社会戏曲伶人的缩影,这一形象的塑造是极为成功的。旧时,戏曲旦角行当皆是由男性扮演,即由男性演员去扮演和诠释戏曲中的女性角色。首先,通过简单的影视语言叙事将岳九凭借超绝技艺在京城红极一时,藐视权贵,再到遭同行构陷而惨然离京的故事作了简明且完整的铺垫。故事发生的文化时代背景通过岳九被逐出京城前的最后一场演出将旧时代戏曲艺人们的艺术自觉、艺术追求,京城中权贵们追捧名角,戏曲行当内明里暗里的竞争等等一笔带过。这些情节的铺垫都为汪润生与岳九等人的再次进京搭台赛戏埋下了伏笔,岳九心中的不甘、倔强和执拗情绪被再次加强。其次,岳九的人物设置在整部影片中是作为暗线贯串始终的。影片看似是将汪润生这个人物角色作为连贯剧情走向的,实则是岳九及其对戏曲的执着情愫才是整部影片的线索。启篇,岳九的惨然离京,匿居在扬州埋下伏笔;期间,汪润生的转变也都是或多或少在岳九的影响之下完成的;结尾,岳九在舞台上以生命终结作为代价完成演出来喻示着夙愿的达成。如果说串联起电影《进京城》的明线是汪润生,那么作为暗线的岳九是这部影片的升华所在。最后,岳九在影片中的戏曲扮唱极尽中国传统戏曲艺术旦行美的演绎与诠释,同时着眼于整部电影中岳九这样一个人物造型的设计也正契合了男性美的阳刚之气,一种对艺术执着至死方休的勇魄。中国传统美学的阴柔美与阳刚美在岳九一人身上相融合,同时也呈现出了《进京城》这部影片在艺术美学上的独到见解。
汪润生,武生行当,作为电影《进京城》中男主人公和情节主线(明线)的动点始终推动着影片剧情的前进。很难说汪润生在真实的京剧形成与发展的进程中确有其人,但说汪润生是“徽班进京”这样一个文化时代背景下无数底层戏曲艺人的缩影却是贴切的。根据影片的讲述,汪润生所代表的徽班戏曲艺人群像不仅映射着“徽汉合流”进程中“徽班进京”这段历史,同时又巧借戏剧性的笔法将其所生的儿子取名“长庚”,似乎也是在暗合这一段历史。整体而言,汪润生这一人物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时代背景下,“戏子”卑贱的社会地位与普通青年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构成了一个难以调和的结扣。这一切正是汪润生的“真实”写照,圄于“戏子”身份爱而不得,爱人被迫嫁与庄稼汉。世俗陈规与汪润生的矛盾是其一,汪润生自身也是矛盾的。承于戏曲技艺而得以谋生,有着功名权贵的追捧却受限于“戏子”身份和封建礼教无法迎娶心爱之人,使得汪润生内心对戏曲也是爱恨交织的。汪润生只是封建时代里戏曲艺人窘迫生存的一个缩影和写照。宏大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下,戏曲艺术、戏曲艺人与旧时代是格格不入的。着眼于汪润生的个体生命过程,为生计所迫而学艺与对爱情的追求也是矛盾的。
《进京城》在情节线的设置上借岳九、汪润生两人进行了巧妙地设计。影片在明线汪润生推动情节故事发展的每个转折或矛盾处几乎都是在与岳九这一暗线的交合呼应时才得以化解和继续推进的。汪润生情感上受挫、沉沦,在春台班老板江春的指引下目睹了雪夜中岳九在洒满豆子的地面上苦练腿功,最后受到岳九的点拨而不再自轻自贱。当汪润生重新回到了舞台上时又得到了从京城恰来至此的凤格格的赏识与提携。表面看是人生的契机,实则是汪润生心态的转变。
戏曲是关于人的艺术,电影也是关于人的艺术。戏曲艺术的传承需要由人来完成。千百年间戏曲艺术赓续不断,靠的正是岳九、汪润生这样子爱戏如痴的人。戏曲艺术的传承与发展是无数社会底层人物用自己的、群体的书写来完成的。电影《进京城》巧妙地将岳九、汪润生两人情节线索编织成一明一暗时有交集的故事经纬。用胡玫导演自己的话讲,“我是一个故事片导演,我要讲述人的故事”。[3]京剧的诞生与发展实际上就是一群戏曲艺人来书写的,《进京城》正是抓住了岳九与汪润生这两个人物群像的集合演绎了这样一部电影故事。
电影《进京城》捕捉“徽班进京”这段历史的多侧面故事性时,在保持了历史的真实性基础上进行了充分地影视化改编。整部影片的故事背景和人物设置都保留了历史真实的风味,同时在艺术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之间作出了编剧、导演的果决取舍。“历史在具体描述方面吝于笔墨,而力求客观真实的记录,力求建构一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时代背景和人物形象。”[4](98)一部历史题材的影视作品在创作初期,考验的便是编剧、导演等人在驳杂的历史材料和野史记载中去建构有血有肉、形象可感的人物和故事。无论是多么令人惊诧的故事只要是能够流传于后世的,都必然不会是凭空捏造的,这正是电影艺术、戏剧(戏曲)艺术的精彩所在。通过有限的时长,将真实的故事片段进行艺术的剪贴、拼接,添加进猜想或虚构的部分。因此,从历史性的记载中去重新创作出一个精彩的《进京城》故事的时代背景、人物形象、角色关系与故事情节这都在于编剧、导演等主创团队的“拿捏”“取舍”。
显而易见,电影《进京城》的编剧与导演在影视文本和视听语言等方面进行一度、二度创作时关于艺术真实和历史真实的取舍是下足了功夫的。从影视叙事完整性的视角来看待《进京城》,就上映版本中的背景铺垫、人物设置、角色关系和故事情节等都是足够满足大众审美预期的。艺术创作过程中,过度的强调历史的真实性势必会减弱作品艺术性,无法满足观众对于情节矛盾冲突的审美需求。这就要求编剧和导演既要遵循历史真实,又要充分发挥艺术创造力。就像导演胡玫在接受《中国电影报》专访时谈到的,“在影片的幕后团队中,有专门的戏曲导演和顾问,对于很多细节都是有据可考。比如影片中涉及的几处戏曲选段,都是乾隆年真实有的选段,这点保证了影片历史的真实性。而对于这些选段的内容,幕后团队也为此访问了国内的戏班。”[3]《进京城》充分地借助传统戏曲文化元素将剧情的时间轴准确地拉至“徽班进京”那段时间,使观影受众能够在音画等元素的引导下迅速进入《进京城》所建构的那个故事情境中。
邹静之与胡玫在《进京城》的创作上使用到了“工笔式”的影视叙事技法,将“徽班进京”这样一个兼具着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创作题材以大化小的着落在岳九、汪润生这样具体的人物身上,通过在这样一个历史文化背景下生存的两位截然不同的“戏子”将故事的明暗两条故事线索贯穿于整部电影当中。当然,邹静之还考虑到了当下电影审美受众对于情感线的一种审美期待,增添了凤格格这样一条线索来丰富和完整了“进京城”的故事性。观影受众可以在三人交织起来的情感的、文化的、艺术的、政治的故事中从小人物的生存与演绎看到更为真实的时代缩影。这是清末京城里“戏子”的故事,同样也映射着封建时代中戏曲圈子的真实境况。作为享誉京城的一代名伶岳九,背后时有同行的肆意构陷和文化政策的高压,就是真心喜欢戏曲也未必能够自在地演唱;年轻一代的戏曲伶人汪润生,纵然是舞台上有着无数身份显赫之人的追捧,却也深受“戏子”身份的世俗压制,与心上人难以逾越封建世俗礼教的桎梏。岳九和汪润生代表着两种不同境遇的戏曲艺人——岳九一心想要重新“正名”自己,他重返京城是为了赢回清誉;汪润生则是在经历了一系列情感纠葛后下定决心要好好唱戏,他首次进京是为了证明自己。在影片最后,二人在凤格格的帮助下,为乾隆皇帝庆寿共同演出了一场好戏,最终得到了乾隆皇帝的认可,各得所愿。
电影《进京城》通过影视化的表现手段将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徽班进京”进行了历史性的还原和复现。当然,在客观评述这部影片进行历史性还原的过程中,大量的植入性广告在某种程度上损害了影片整体呈现效果的艺术完整性和体验感。将商业品牌元素植入进影视剧作是当下比较常见的一种影视资本合作模式,但在电影《进京城》中的部分地方性品牌植入显然是刻意添加的痕迹过于明显。以商业赞助来填补影视作品制作的部分资金缺口无可厚非,但作为满足大众审美需求的文艺作品而言则应当是优先考量其艺术性的。总的来说,导演还是以独到的匠心精神完成了影片的创作,最大限度地还原了历史原貌,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创造,彰显了民族传统曲艺精神,再现了“徽班进京”的历史发展历程。
《进京城》是近年来难得的一部充满着人文气息的新时代戏曲题材影视作品。无论在文化立意,还是社会价值等方面都是可圈可点的。作为一部讲述京剧起源的电影,胡玫导演践行了一名合格电影人所应当具备的“工匠”精神,历时多年,精心打磨,通过电影这一新的艺术载体积极地向大众传播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电影《进京城》在大众范围内掀起一股“京剧”热潮,增强国人的文化自信,所产生的社会文化意义和所折射的文化价值已经远大于电影本身,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的电影人能参与和加入到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增强民族文化自信的队伍中。
客观言之,历史有着其表述的客观性和严谨性,艺术有着其表现的内涵性和艺术性,二者有着各自独具的特点。然而,电影《进京城》偏是这样一种带有着实验性、先锋性意味的历史题材影视剧作。以往学界对“艺术真实”“历史真实”问题的讨论与研究更多的是在戏剧创作上。但在新时期,戏曲艺术的推广和弘扬亟需这种更为契合时代文艺发展需要的尝试。通过影视作品将完整的历史事件进行呈现,同时也注意它所应当具备的故事性或内容性。编剧邹静之、导演胡玫在这一问题上无疑是提交了他们深为满意的一份答卷,真正做到将“徽班进京”这段历史从“历史、文化记述”转化为“故事、影视书写”。电影《进京城》尝试着从中华优秀戏曲文化中汲取电影文本和视听语言编创的营养,为中国本土电影、戏曲艺术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极具时代意义和文化价值的参考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