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占雄 王 丹
(1.山西旅游职业学院旅游文化与艺术系;2.山西博物院文物保护研究部 山西太原 030000)
古陶瓷器修复技艺是我国传统修复工艺门类之一,其历史源远流长。由于发展至今以民间传播、师徒传承相维系,古籍文献记载甚微。现存大量珍贵文物的事实说明,若无有效的传统修复工艺,灿烂辉煌的古代文化遗产恐怕也难以保存至今。换言之,古陶瓷器传统修复技艺承担着保护和传承中华古文明的重要使命。“振业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探寻过去,尊重历史,感知和深挖中华传统手工技艺的多面性,才能真正焕发古代传统工艺的生命力。纵观陶、瓷器的修复古法发展历程,虽其种类各异、技术水平高低有别,但无不凝聚着古人当下的一种思维和理念。本文尝试借用立体构成中“点、线、面、体”概念,从四个维度探讨陶瓷器修复古法的技理,解读古人重补救情、情随境变、境意互融的“技理合一”的生活智慧与哲学。
新石器时代由于生产力相对低下,人们在制作和使用陶器时,为了最大限度节省和利用资源,维持必要的生活条件,对待破损陶器的修补属于自然修复意识,具有明显的原始性。
(一)陶器钻孔连接古法。在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中,普遍会出土一些遗留有人工钻孔痕迹的陶片或陶器。例如在新石器时代早期的河北徐水南庄头遗址中,出土了部分带有钻孔的陶片,应该是对破损陶器进行修补时留下的钻孔痕迹[1]。此外,在甘肃秦安大地湾文化、马家窑文化(图1)、内蒙古敖汉旗兴隆洼文化(图2)、仰韶文化、浙江河姆渡文化等遗址中都出土过人工钻孔修复的陶器。综合考察其具体方法为:在破损陶器的拼对边缘两侧,先用实心锥钻、桯钻或空心管钻均匀地钻磨出对称通透小孔(钻孔有单面钻和双面对钻),再用动植物纤维材料制成绳索,穿入透孔进行系扎或捆绑固定后继续使用。这种修复古法虽然原始,但古代的陶瓷器修复工艺却滥觞于此,被后人长期沿用,且影响深远(图3)。
图1 马家窑文化彩陶罐局部
图2 兴隆洼文化敞口筒形陶罐
图3 大同北魏墓葬出土长颈瓶
(二)陶器补配古法。1996年至1998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联合组成考古队,对赤峰市喀喇沁旗永丰乡大山前遗址进行了科学发掘。其中,在一处夏家店下层文化(距今4000—3500年前)遗存中出土了一件残留有修复痕迹的破损陶器。其修复方法大致可分两步:第一步,先用工具把破损陶器的残损部位打磨成圆形,然后选出与原器物质地、颜色、厚薄、弧度一致的修补陶片,将其也打磨成圆形,使之与原器物的缺损部位相互吻合,并将这个“圆形补丁”嵌入缺口处,边沿用粘料灌缝。第二步,为了让补丁更加牢固,按上述方法再打磨一个圆形陶片,它的直径要比圆形缺口和“圆形补丁”的直径多出约1厘米,然后将这个“圆形大补丁”抹上黏结材料,粘接在陶器内里的修补处,即覆压在“圆形补丁”的上面,形成双保险。可惜所用的粘接材料成分未在报告中提及。[2]这种附带隐藏式的补配加固法,从器物外观看不到明显的修复痕迹,但又能辅助加固,做到外观突出附加物少或无,也是修复理念的一大进步。
(三)陶器粘接古法。天然胶粘剂的发现和使用,促使古人对破碎的陶器修复可以不用钻孔和绑缚,直接将断裂处涂抹胶粘剂,完成裂缝与裂缝之间的拼对,达到修补拼合的目的线对线的粘接法。在中国古代,用黏结材料直接对破损的陶器进行粘接复原的现象应该是普遍存在的,但在考古发掘报告及相关资料中鲜有提及。在日本绳纹时代(距今14000年—5000年前)的山形县砂川A遗址曾出土经过粘接修复的一件陶罐,对其粘接材料进行化学检测和分析后,得到的结果是漆树胶或天然沥青(一种渗出地表的石油)[3]。但目前国内还没有相关资料及研究“见诸报端”,但如果将两者时代相当(日本绳纹时代相当于我国的新石器时代)、地域邻近、区域文化交流与互鉴等多种因素综合在一起进行考察[4],推断在我国新石器时代也应该存在用漆树胶、天然沥青或者其他粘接材料,对破损的陶器进行粘接修复后再次使用的现象。
毋庸置疑,瓷器的修复古法一定是建立在陶器修复基础之上的。由于瓷器与陶器在制作工艺上有一定区别,修复方法在借鉴之余,自然不会全盘采纳,因此二者在理和技方面所表现出的迥异性随之产生。
(一)瓷器粘接古法。瓷器的修复古法粘接法最常用,通过使用粘接剂实现不同断面的粘合,粘接技法与陶器是雷同的,根据修补需求不同可谓丰富多样[5]。在清代《景德镇陶录》中摘抄了《墨娥小录》的两段记载提到了三种粘接方法:1.“粘碗盏法,用未蒸熟面筋,入筛净细石灰少许,杵数百下,忽化开如水,以之粘定缚牢,阴干,自不脱,胜于钉钳。……又凡瓷器破损,或用糯米粥和鸡子清,研极胶粘,入粉少许,再研,以粘瓷损处,亦固。”[6](此为两种);2.“粘官窑器皿法:鸡子清匀掺石灰,捉清另放。以青竹烧取竹沥,将鸡子清与竹沥对停,熬和成膏,粘官瓷破处,用绳缚紧,放汤内煮一二沸,置阴处。三五日,去绳索,其牢固异常,且无损痕。”[6](此为一种)。与此同时,《景德镇陶录》中还抄录了清代张习孔所撰《云谷卧余》中的一句话:“定窑器皿有破损者,可用楮树汁浓涂破处,扎缚十分紧,俟阴干,永不解。”[6]《景德镇陶录》是在“博考众家之说,实而验诸当时之制”的基础上编纂而成,如实记载了古人对破损瓷器进行粘接修复的方法,而根据郭正谊先生考证[7],《墨娥小录》成书于元末明初,因此推断元末明初的时候瓷器修复中已普遍采用粘接剂,主要是天然原料加工而成的粘接成分。
除此之外,在清代《乾隆三十五年各作成活计清档》中有这样的记载:“乾隆三十五年七月十五日,库掌四德、五德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哥窑胆瓶一件,底足缺、养心殿、殿二等。传旨:将瓶底足缺处用紫胶补好,钦此。于本月十六日库掌四德将哥窑瓶一件底足收拾好,随座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进交养心殿讫。”文中出现的“紫胶”,就是一种由紫胶虫的分泌物加工形成的虫胶。魏晋时期就有紫胶被用作药材和燃料的记载,虫胶漆片作为具有较强粘附力的胶剂,一直沿用至今[5]。
(二)古法锔瓷。南朝时期梁人顾野王编撰的字典《玉篇》解释“锔”字为“以铁缚物”之意。说明“锔”法其实较早就已产生,并在玉石加工业、营造业、车船制造业、漆木器制造业等均有应用。最早应用于瓷器没有明确的界定,但“锔”技应用已经成熟。并未根据成书于元末明初的《墨娥小录》中出现“钉钳”一词,可以推断出,锔瓷古法采用的是锔钉修复,至迟在元代业已出现,抑或更早。日本的《蚂蝗绊茶瓯记》中记载,足利义政将军派使者将一件官窑龙泉官窑茶碗送至明朝修复,当时中国工匠对于瓷碗上的璺采用锔瓷古法修复,锔钉为铁质。明代王问绘制的《煮茶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在画面的正中摆放着一件被锔钉修复过的瓷罐。清朝乾隆时期,匠人们在修补瓷器时,会将冶金、锻铜等工艺融入锔瓷工艺中,使用金属材料金、银、铜等对瓷器进行镶边、雕花、包口、刻字等装饰,图4中酒壶口部用刻有蝙蝠纹样的金属片进行锔补,与传统寓意吉祥纹样相结合,“有意为之”的修复行为与器身设计相呼应,达到“人器合一,意境融合”。锔瓷的发展演变,是瓷器修补动机由被动转为主动,实用性为主转化为装饰性为主的过程。民国瓷器上也出现用锡铅合金进行瓷器修复,利用其良好的延展性和易操作特性,将金属薄片制成具有一定形态的补件,实现“以型补型”的修补目的。
图4 清雍正青花釉里红八仙温酒壶(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三)瓷器古法金缮。金缮修复瓷器在中国古代社会的流行程度不及锔瓷,但在日本、越南、新加坡等地发扬光大。金缮,与字面意思相同,即用金修缮的意思。其工艺流程大致如下:首先用大漆(亦称生漆或国漆,取自漆树原液,固化后非常坚实牢固,能耐酸、耐热、防腐。加之,具有美丽的光泽和色彩,将其涂于器物的表面,不但能起到保护器物的作用,还具有美化与装饰的功能)作为黏合剂和塑形剂将破损的瓷器修复完整,然后用金粉或者金箔贴于大漆修复部位表面进行装饰。金缮的工艺源自中国古代的“髹漆”技术。古代的漆器、木器、砚台等皆可用漆来修缮,特别是传世古琴,几乎都在历史上用漆屡次修缮过。法门寺地宫出土的2件髹漆金银平脱秘色瓷,有效证明了唐代就已经将髹漆工艺与瓷器制作、装饰相结合。清代乾隆时期就有用漆补瓷以及“补金”的记录,这些都证明金缮工艺较早存在和使用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古代的陶瓷器修补复原方式多种多样,除了上述几种主要的方法外,还有复烧[5]、磨口、修足等等,在整个瓷器修复的发展历程中逐渐成为陶瓷传统修复工艺的一部分。
从最早的陶器钻孔连接法,即“点对点”式的修复方法,以“孔”作为一个位置,起连接和分解力的作用,通过外观改造与附加物(绳类)的结合,达到陶器复型或物尽其用的补救方法,虽物已非原物,情仍在,这是先民重在感性表达——“重补救情”的表现,也是开启我们探索古法修复的起点,抵达古人修复现场的链接点。粘接法,是通过“线对线”的方式完成了构件与构件之间的联系,加强了牢固性整体性;“面对面”式补配法,旨在以形补形,力求形态上的完整、重心的稳定。可见陶器的古法修复以实用为主,美观为辅。瓷器产生后,陶器与瓷器的古法修复基本可以通用,采用的材料和工具有意识地因需合成制备,修复痕迹趋于简化、模糊化,古法粘接力求牢固且无痕,尤其古法锔瓷由粗旷钳钉修复转为融合了金属加工工艺与一体的锔瓷技艺,材料也由单一使用铁质,增加为铜、银、金、锡铅等金属,技法精进,意境合一;古法金缮的发展同样趋于模糊化、美化的修复意图被赋予艺术表达和美好祝愿的涵义,进而追求浑然天成的境界。
总之,陶瓷器的古法修复技艺,是一个从实用、装饰、艺术创作向大道至简的匠心追求,逐层升华的发展变化过程,锔瓷核心涵义越来越丰富,实现了情、意间的互融与回环,是古代劳动人民“情随境变”的应时表现,蕴含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器、术、法、道”的哲学思想。对陶瓷器修复古法技理的探索性研究,有助于深刻认识五千年中华文明发展史,增强民族文化认同感和荣誉感,基于此,对于传承和发展中华传统手工技艺,弘扬工匠精神,厚植工匠文化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价值和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