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残存

文/ 林安韵

【原名杨卉如，现就读于江西南昌大学附属小学红谷滩分校六年级。】

序

“你听说了吗？咱们学校组织了个集体游。”同桌扶正了眼镜，严肃地问我。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咬着笔杆，“3364 的平方根是多少来着？”

“你笨啊，当然是……是58 啊！不过话说回来，集体游一定很不错。听说咱们要去博物馆。”

“那是小孩子去的地方。”我头也不太抬地回应她。

“才不是呢！古董书画什么的我当然没有兴趣，但科技一定挺棒的。”她耸了耸肩。

“不得不说，小然，你真是个书呆子。”我歪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有文化不好吗？”她的嘴角向上扬了扬。

“你真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我扶额。

“我当然是了，你也是。我们都是未成年人，法律没规定我们不能看动画片。如果我说我到现在还在看儿童电影，也不会有人把我抓起来，不是吗？”同桌认真地点点头。

“你明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竟找不出反击她的话来。

“我什么都知道。好了，人都走光了，我也先走了。集体游上见吧。”她迅速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1

“嗨，小然。”我面无表情地和同桌打招呼。

“嗨，小楠。”小然兴高采烈地挥舞着一本笔记本，“我打算把讲解员说的话记下来。你呢，要不要一起？”

“不用。你明知道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在巴士上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一瓶快乐水。

“好吧。”小然平静地说着，在我旁边坐下。

“啊这……你坐我旁边干什么？”

小然笑着收好笔记本:“我想坐哪里不是我的自由吗？”

“不是。这个位置有人了，请您让一下哦。”我十分有礼貌地把她踢进了过道。

（以上为危险动作，无关人员请勿尝试。）

小然只是默默地抓住扶手站了起来，坚定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在我前面的座位坐下。这是个很有勇气的尝试，因为我决定把脚抵在她的椅背上听音乐。

巴士开动了。

2

“小楠，这个你一定感兴趣。最早的全息立体投影仪，全世界只有这一台。据说这是那个公司的人卖给这个博物馆的。”小然兴奋地对我说，“也许我能找到开关呢。”

“……在60 年前研发出的5D 投影仪，喂，小姑娘！别碰这个！”讲解员连忙去扯小然的衣服，不让她碰电源。

“哦，知道了。”小然平淡地从投影仪旁走开。我立即追了上去。

“别惹事。”我气喘吁吁地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用你教。”小然不爽地瞪着我，让我有些异样的感觉。小然很少生气。

为了讨她开心，我假装惊喜地指着一个少女样子的展品道:“你看，类人型机器人诶！”

“真的吗？”小然又兴奋了起来，“这不是机器人，是仿生人！”

“那是什么？”我假装好奇地“请教”她。

“仿生人就是……”她说到一半就中断了。

“就是什么？喂，是什么？小然？王漠然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有些害怕，便缓缓地转过身去……

小然消失了。

3

“小然！小然！”我在展厅中大喊着:“喂，彤彤，让开，抱歉，借过一下！”

“怎么了，小楠？”那个叫彤彤的女同学好奇地问。

“小然不见了！”我紧张地告诉她。

“你再找找吧！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不必了。王漠然，你在哪儿？”我急的直跺脚。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嗨，小楠。”

“去上了个卫生间。好了，好了，把脑门上的汗擦干吧。”她相当淡定地扶住我的肩，递给我一张纸。

“嗐，原来是这样。”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咱们去看看仿生人如何？我就知道，你会很感兴趣的。”

“可是……你看，这梦境摄像机多有意思啊！”我不情愿地说。

“老早的东西了，还是仿生人有意思。”她硬是把我扯向了仿生人。

“他们怎么能把有生命的东西放在玻璃后面展示呢？”我有些害怕。

“这不是真的仿生人，是模型。”小然满不在乎地说。

This angle is interrelated to the volume density of the material by using the following equation:

“模型有什么意思，我们去看看摄像机吧。”我不愿意承认其实我是有些害怕。

“是啊……”小然思考着。

那仿生人模型紧盯着我不放，最后对我眨了眨眼。

“啊啊啊啊啊！”我害怕地喊着。

“怎么了？”小然似乎才回过神来。

“仿生人模型对我眨眼。”我很小声地对她说。

小然大笑起来:“怎么可能？”

“真的！”

“小楠，你真的是累了。”小然努力板正脸，说。

“你不信算了……好可怕……”

“啧，现在谁才是那个幼稚鬼？”

我努力笑了笑:“我在开玩笑呢，别当真。现在去看点别的好了。”

4

我努力使自己不那么害怕。的确，从我看见那仿生人模型的第一眼起，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但一个模型对我眨眼就太……而且那仿生人模型真的很像真人，比任何一个类人型机器人还真，或者说，比真人还真。那么仿生人本尊的真实程度可想而知。

小然打断了我的思绪:“小楠，你在想什么呢？”

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从头到脚。她，我的同桌，会不会是个仿生人？

恐惧占据了我的大脑，我的身体，我的全部。我被“恐怖谷效应”袭击了。

我立刻跑出展厅，寻找着博物馆的大门。小然和其他同学在后面喊着我的名字，可我已无法顾及其它，只是疯了似的往外跑，或者说，我已经疯了。

5

我此刻像失了魂一样找不到出口，或者，也有可能，这个博物馆根本没有出口。

最恐怖的一刻到来了——一个人影闪现在我面前，拍了拍我。我惊叫起来:“谁！”

那个人呆呆地说:“是我啊。”

“王漠然……”我冷静了下来。不管小然是不是人类，她都是我的同桌。于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我低下头哭了起来。

“小楠，怎么了？”小然握着我的手说。

“它真的对我眨了眨眼，真的。也不知道是博物馆吸引顾客的手段还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你一定相信我的，对吗？”我停止了呜咽，道。

小然先是愣住了，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你困了。”

“你的笑很不自然啊。”我指出。

她不笑了:“很有眼力嘛。你确定你想知道一切？”

“是的。”我坚决地说。

小然随便地挥了挥手:“跟我来。”

6

小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放仿生人模型的展示柜，走了进去。

“嘿，周围这么多游客，你就不怕……”

“别管他们。”小然严肃地说，“你也进来。”

我踏了进去。小然对那仿生人模型说:“你好，维薇卡。”

那模型，也就是维薇卡动了动，说:“你好，王博士。这就是那个和我一样的人吗？”

“博士？”我用口型说。

小然点了点头。

“是的，她就是和你一样的人。”小然说。我这才醒悟过来，小然指的人是我。

“我也是什么？”我急切地问。

“你也是仿生人。”

在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已经昏了过去。

7

我的眼皮动了动。

“小楠。”小然喃喃地说。

“我是仿生人？”我小声道。

“别激动。你是的。”小然——王博士，平淡地说。

“你怎么会是博士？你——小然，只是最最普通的一名学生。”我虚弱地说。

她笑了:“永远不要以貌取人。不过你之前说的是对的——我就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但同时我也是史上最伟大的博士，王博士。”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你造出了我？”

王漠然的脸上闪出一丝痛苦与困惑的神情，但紧接着，她平静地说:“算是吧。”

“呃，这是一个玩笑还是什么？”我试探着问。

“绝对不是，我发誓。”

“嗯……好吧。所以我是你造出的仿生人？”

“是的。”

“而你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有些气愤。

“我怕时机没到。”王漠然看见我脸上的表情，补充了一句，“真的，小楠。”

“小楠？对你来说，我真的是小楠吗？我只是一个……一个没有生命的试验品！而你，一个14 岁的所谓天才博士……”我激动地坐了起来，说。

“我？14 岁？我有48 岁了哦。”她凑近我笑了笑，“学生身份只是一个伪装。”

“那你可保养得真好。”我生硬地说，我并没有多惊讶。

“你也不是没有生命，更不是什么试验品。实际上你是个更高级的自我意识体，而且，你被造出的原因很复杂。”

我刚开口想问清怎么回事，她便补充道:“别问。”

我只好转移话题:“为什么要用维薇卡来吓我？”

“我今天准备告诉你你是仿生人的，为了让你更能接受一些，我才这么做的，没想到吓到你了。”王漠然略带歉意地说。

“好吧。”我说。很奇怪的是，对于我不是人类这件事我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除非算上昏过去。可能在潜意识中，我一直都知道吧。

8

“好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同桌。另外你可真是个好同桌，把所有秘密告诉了我，甚至连关于我自己的也告诉我了。”我讽刺道。

“不客气。”她说。她可真不客气。

我站了起来:“我走了。”

王漠然动了动。我有些希望她让我别走，告诉我那些秘密，可她说:“再见。”

“回见。”我平静地关上了门。

门外是一条陌生的走廊。我猛然想起，这里不是博物馆。我在博物馆昏了过去，王漠然就把我送到了病房里。那么这是哪个医院？好吧，我承认这儿看起来不像医院。

一个轻柔的人声叫住了我:“楠。”

我转过头，是维薇卡，另一个仿生人。我客气地说:“你好，维薇卡。我的名字不叫楠，我叫谢楠。”

维薇卡点点头:“很抱歉在博物馆里吓到了你。”

“没事。除了你和我还有其他仿生人存在吗？”

“有。但是像你我这样的，就没有了。其他仿生人都……”

“都什么？”我急切地问。

“没什么。”

“我们这样的仿生人的用处是什么？”我追问道。

“别问了，求你了。”维薇卡像是被吓到了似地，后退了好几歩。

“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博士的私人研究所。”

“带我出去。”

维薇卡无奈地摇摇头:“不行。抱歉，谢楠，王博士要求我把你留在这儿。”

“……王漠然想干什么？”

“她留你有用。”

9

这句话……真的……很诡异。我停顿了几秒，说:“她想利用我然后杀了我？”

“当然不是。这不是悬疑小说。”维薇卡毫无幽默感地笑了笑。

我咬了咬牙，道:“留下就留下吧！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我们到底有什么用处就好。”

维薇卡犹豫了几秒，说:“那你要保证你不走。”

“当然。”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这句话。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姑娘应该不会伤害我的吧？

“其实……除了你我所有人死了。”

10

“谁死了？”我惊恐地问。

“所有人。除了我们俩。其实我们也死过，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复活了。”

我紧盯着她。她看上去不像是在说胡话。于是我说:“一下仿生人一下又死啊活的，这确定不是个……玩笑？”

维薇卡严肃地说:“不是。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392 年。”我肯定地答道。

“如果换成公元纪年呢？”

“呃……好久之前就不用公元纪年了吧。不过我想是公元5137 年啦。”

“正确。如果我告诉你，人类在2012 公元年就灭亡了呢？”

“怎么……会？”

“嗯，事实上根据玛雅人的预言，公元2012 年是世界末日。而玛雅人的预言也是正确的。王博士发现的。”

“所有人不都在么，怎么会死了呢？”

“其实……我们所在的所谓‘世界’只是个幻境空间。早在2012 年，以前那个世界就毁灭了，现在那些‘人类’只不过是意识残存。”

“呃，”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有什么关系么？该吃吃该喝喝不就是了。而且王漠然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因为人类知识意识残存，所以人类不能去真实的空间里了，只能待在幻境中，是你你高兴么？王博士是玛雅人的后代，或者说，玛雅人仅存的一点意识的后代。她是唯一一个残留的玛雅遗族了，还是名科学家。她用自己的方法研究出来的。”

“唔。”

“至于你和我，我们本来也是个意识体，但王博士用极其复杂的方法为我们造出了实体。我们是唯二两个能离开幻境，又能进入幻境的人。我们是她的试验品。我们需要离开幻境，探索新空间。”

“那为什么你知道这个，我不知道。”

“因为你比较急性子，而我的性格温和平板，她怕你受刺激。”维薇卡说。

我点着头:“所以我们就是‘仿生人’哈？你们事先只对我说我是仿生人也是怕我受刺激，并且想让我能接受后面的事对吗？”

“你的理解能力不错。总结地很好。”

当维薇卡拉着我往前走时，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的。”

我麻木地任她拖着。至少，我活着。

叶开老师点评：

林安韵这篇科幻小说，以五千多字的篇幅，完整地构建了一个“后人类时代”的独特“末日科幻”景观，读来令我感到震慑。其中三次“反转”处理得恰到好处，对情绪和节奏感的拿捏都很精妙。你的语言又有了飞跃，达到了新层次。不仅更加简洁、自然、准确、有力，而且表现力非常强，叙事直截了当。在这个叙事过程中，还暗含着推动力，充满了各种可能性。语感太好了，可以说是安韵语体。有一段时间没有读到你的作品，你一点都没有退步，反而大踏步跃升到新境界。这种语言太好，以至于我都有点嫉妒了。作品题目《意识残存》，就是超一流，是最好的名字。

一开始，这部作品就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想岔开都不行（全程没有“尿点”啊）。几乎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小学、中学，这种循规蹈矩、规章严整的学校体制，还有什么故事可讲呢？还有什么有趣的可能性缝隙可突破呢？然而，你却用两个同桌人物“谢楠”、“王漠然”来构思了一个引发读者不断惊讶的精妙故事。情节推动很精准，节奏拿捏真是太好了。每一次突变，都自然而然。

小学生去参观博物馆，这种学校组织的日常，通常都是匆忙的旅游活动，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却能在这里翻新出一个“惊恐”的新意。

1、发现了在博物馆里有一个“仿生人”，而且是对着“我”眨眼睛；这是第一层突破；

2、王漠然带领我“认识”仿生人，并且揭示这个14 岁小学生模样的王漠然其实是48 岁的王博士；

3、晕厥后醒来，谢楠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世界，“仿生人”维薇卡告诉我，这是在王博士的研究所；

4、再次反转：“仿生人”维薇卡告诉谢楠：人类早在2012 年就灭绝了，“玛雅人的预言是准确的”，现在是5137 年，只剩下维薇卡和谢楠两个活人，而且是“仿生人”。她们都是王漠然博士研究并制造出来的。到了这里，你的这部美妙的作品，有力地做了一个最棒的提升，简直是令人震惊。

从“仿生人”我（谢楠）这个角度来写这样一种“末世科幻”题材，是我读到过的最精彩构思，角度是全新的，非常有创造性。一想到你才刚刚升上六年级，我都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这里也有一点小小的疑问：王漠然博士作为玛雅人的后代，怎么能单人独马，一个人活着？并且以一人之力，运用如此高级的技术造出两个“仿生人”？一个人的生存是非常困难的，需要各种物质、能量的储备。研究所的运行，也需要电力，各种机械，以及各种后勤人员，各种不同专业的研究人员组成。再深入脑洞一下，王漠然博士到底是怎么制造这两位“仿生人”的？比如，在人类灭绝前夕，王漠然博士被她的父亲、一位伟大科学家在多年前就营建的、藏在昆仑山深处的“末日密室”，用“超级冷场”保存下来。同时保存下来的，还有父亲毕生研究制造出来的“仿生人”。王漠然博士虽然有超级知识，独自也很难完成这样伟大的“造人”工程。她如果有“继承”，就会更合理。这只是我的设想，供你参考。

如维薇卡所说的，谢楠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仿生人”，实际上，她已经是一个“人”了。如果在DNA 上没有缺陷，寿命正常（甚至更长寿），她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这是对“人”的诞生的更有意思也深入的思考。或许，上帝造人，就是这样的一种模式？

再次祝贺你的惊人写作进步，为师真是惊掉了不存在的第三层下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