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烟
她觉得草莓的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心事,埋进土里就会长出新的故事。
七年前,阿瑟在雾山上给游客画素描。她不收钱,你只要坐下来,就可以用一个故事换一张小像。你当歇歇脚,你当聊聊天,这笔买卖不亏的,是不是?
阿瑟是个写小说的,绘画水平有些业余。老爸老妈被问到她的职业时,总是一脸羞愧,觉得她的职业四舍五入就是没职业。写作的持续输出就像在挖矿,她觉得就快黔驴技穷了,这才跑去画画,想要用别人口述的故事来充盈库存。这想法并不高明,但年轻嘛,还不是想做就去做了,一派无拘无惧。
她就这样遇见了葛锐。她打量葛锐时,葛锐也在打量她,他说:“我没有故事,但我想和你开始一个故事。”
那年葛锐十九岁,全身洋溢着青春,阳光落在他的眉梢上,眼里波光荡漾,连休闲裤膝弯里的褶皱都像是道道笑纹。
很轻佻,对不对?阿瑟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没理他,她垂下眼睛,手底下悄悄地把他的眉毛画得粗重了些。
葛锐坐在她面前的竹凳上,他不说故事,他看云,看山,看路过的游客,也看她。
阿瑟有些不自在,她说:“我很快就画完了,你的故事呢?”
他笑起来,“我没有故事。前两天收拾东西,看到小时候给女生写的情书,被恶心得头皮发麻。”
阿瑟被他说笑了,“你现在才多大?等你喜欢上一个女孩,更恶心的事儿也做得出来。”
她抽出画纸给他,他一见就皱起了眉头,夸张地叫:“我的脸有怎么圆吗?这眉毛是照着蜡笔小新画的吧?这简直就像一个蒸裂了的包子!”
“你又没有说故事给我听,画成这样不错了!”阿瑟说着,一只胳膊上挂着画具,另一只手抱起竹凳,轻快地踩着石阶下山了。
七年后,阿瑟二十八岁。她去一个新媒体公司面试,偶遇葛锐。奇异的是,时隔多年,他们仍然一下子就认出了彼此。葛锐笑起来时,眼底眉梢仍然有着当初的飞扬,他说:“不知道你的画技有没有进步?”
阿瑟注意到他的胡须刮得很干净,看上去只剩青影,标志着大男孩长成了年轻男人。这一动念没来由地让她有些羞赧,她说:“我应聘的是文字岗位。”
葛锐又翻了翻她的资料,然后他抬起头来,目光很真诚:“我读过你的文字了,很好。但你不适合这个岗位。对不起!”
阿瑟等电梯的时候,葛锐追出来,他和她说话,她不理,于是他竟冒失地将她拉进了一旁的消防通道,阿瑟既气恼,更觉得莫名其妙,她低声骂:“你神经病啊?觉得我不合适,为什么还通知我来面试?”
“我不知道那是你。”葛锐说:“回去写你的小说,写你的散文,继续做你的美梦收藏家。”
阿瑟的小说集,名叫《美梦收藏家》,收录了十七个爱情故事,每个故事的结尾都很圆满,然而销量一般。她愣怔了一下,说:“和你有关系吗?”
阿瑟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她怎么会不明白呢?她内心里并不想迎合营销去捕捉明星八卦,或者书写鸡飞狗跳的婚恋出轨故事。
葛锐耸耸肩,“好像真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得告诉你,作为招聘方,想要找到一个文字感觉好的作者虽然不太容易,但也不是很难。而你,为什么不好好做自己?”
阿瑟斜了他一眼,虽然他说得不无道理,但他们不过第二次见面,他简直就是多管闲事!
葛锐读了很多阿瑟写的故事。她写情感,也写自然草木,色调总是温暖明亮的,没有激烈刺伤和暗黑算计,当然这也让她的文字显得扁平和淡味。
阿瑟写初恋:男孩在一所乡镇中学实习,她去看他,一路上开满了桃花。她在只有双车道的路上遭遇堵车,有果农举着草莓篮子上前兜售,桃花瓣落在亮晶晶的草莓上。她觉得草莓的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心事,埋进土里就会长出新的故事。
阿瑟写旅行途中遇到的情侣,他们站在车厢的连接处轻声说话,车窗外是深黑的夜,车窗内男孩和女孩紧紧相拥。阿瑟说勇敢者才会拥有真正的亲密关系,他们的内心安定温暖,会有无数个瞬间,他们在面对彼此时,有着退回襁褓的交付与柔软。
阿瑟写雪天路上遇到的小姑娘,因为摔跤红了眼圈,也不知是疼是窘。阿瑟说,我们终归要照顾好自己,无论是身体上情绪上还是精神上,你可以期待父母、朋友和爱人的呵护和爱意,但别忘了,你首先是你自己。
阿瑟写:我拍到了日落时分粉红色的天空和黎明薄透的净蓝,而你在哪里?
阿瑟写:我快三十岁了,还要应付亲戚熟人的问询,我真想在脑门刻上“关你屁事”啊,想想又觉不雅,那就刻“管好你自己”吧——似乎又字数太多啦,脑门岂不是要扎烂了!这样一想,我忍不住一个人笑起来……
葛锐也读着读着就笑起来。那些字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可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它们就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拉扯着一道道细线,将此前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渐渐关联。
葛锐给阿瑟发了好几条微信,她没有回复。如果说葛锐一直珍藏着阿瑟给他画的素描,那肯定是夸大其词,但他记得自己没有丢掉它,只是工作后搬了几次家,他找不到它了。尽管他将屋子倒腾得像二哈拆家,素描画仍旧石沉大海。
几天后,葛锐在另一家公司的作者列表中看到了阿瑟的名字,他不由得苦笑,他不想让她做队友,却不小心将她推进了对手阵营。他很聪明,处理问题的方式也仍然快速而直接,他打电话给阿瑟:“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了,都没问过你的想法。”
“没关系,我理解!”这一次,阿瑟的语气轻快温和:“谢谢你!”
他们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可以聊的话题漫天漫地。葛锐再建议她仍旧回去写一点喜欢的文字时,阿瑟坦白:“那是理想生活,但我会养不活自己。”
按照葛锐从前不羁的性子,他大概率会说:“那就交给我啊!”
可是此刻他沉默了。他想起她说的“退回襁褓的交付与柔软,”便深觉意动。那是多么让人神往的亲密关系啊,若要抵达,须得小心翼翼,以己之心,度彼之意。
半年后的一天,葛锐在一本旧书里,无意间发现了七年前的人像素描,他觉得有如神启。他拿着那个泛黄的纸卷去找阿瑟,在她开门的一刻,不等招呼便侧身挤进门里,他说:“我对这张画不满意,你要重新给我画一张才行!”
阿瑟愣愣地看着他,笑了:“你还是从前那个少年,可惜发际线上移了一点!”
葛锐剃着寸发,发茬在透窗而来的阳光下时有光芒。阿瑟摆好了画架,开始专心勾勒。他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他看地板,看挂画,看吐泡泡的小鱼,也看她。他抿着唇,却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阿瑟当然看得出来,她说:“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吧?这是你欠我的。”
葛锐接得很快:“我的故事都零零碎碎地说给你听过了,你的故事也是如此。如果时间退回到七年前,我还是想跟你说,我想和你开始一个故事。阿瑟,你愿意吗?”
阿瑟没有立刻回答。好一会儿之后,她深吸一口气,笑着将画架抱在怀里,她说:“这张不算,我们重来!”
然而模特不太配合,他很好奇她上次把自己画成了包子,这次又画成了什么。她不让他看,他就孩子气地去掰她的手指,一来二去的,他们就在对方的怀抱里了。
后来,阿瑟出版了一本新书,她在扉页上写着:我悄悄地珍藏着一个美梦,醒来时发现成了真。有些日子美得像梦,有些梦真实得如同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