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己渡人

2021-12-01 14:10任大庆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 2021年5期

任大庆

因缘

“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可见古人很早就窥透了永生之虚妄。功业会消亡,肉体会消失,财富会散去,唯有精神的遗存能够长久保留。不朽和永生本就是两回事。

作家王小波16岁时在云南插队,常常在夜里爬起来,借着月光用蓝墨水笔在一面镜子上写了涂,涂了写,“直到把镜子涂成暗蓝色,把手指和手掌全涂成蓝色才罢手”。我的青年时代也经历过这样一段日子,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只是焦虑于时间的脚步匆匆,焦虑于自己的一事无成,直到我拿起画笔。我开始画,几乎不停地画,尝试不同的风格,像王小波那样执着到偏执。

中年回首时,我恍然意识到,为了创作,自己失落了很多——也许,那些是多余的、我本不需要;也许,那些仅是自己错过的幸福与快乐。中年回首时,我明白了人生必有所舍弃,生命才得以坚实,创造才得以完成。中年的我,不再焦虑不再彷徨,而是自信地将生命感悟注入画中,那是我的沟壑林泉,那是我的劲竹群山。愿我的画能使痛苦者安宁,使狂躁者平静,使迷茫者回归,使幸福者得到知音。

鲁迅说:“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此乃大先生的境界,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造化

山水画家下笔有“写景”与“造景”之分,作品有“实境”与“心境”之别。实境山水虽需多年眼力画功,但看山仍是山、看水还是水。我笃信功夫在手中,功夫更在画外,心境山水,才是小舟从此逝,才可江海寄余生。一笔一墨,寄托的是性灵;尺幅丹青,融入的是心境。

红尘充满纷扰,名利让人浮躁,此岸世界充满各种杂音与困惑。天人一体,物我同源,那毕竟是圣人的境界。但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若暂时搁置不了此岸的牵绊,何妨先在内心构造几座彼岸之镜像,以之容涵大千,以之安放心灵。我以笔墨来搭建精神家园,一箪食,一瓢饮,亦能安之若素。意在笔先,境由心造,是我每一幅作品后面的大背景。

我生于扬州的烟花三月,受业于苏州的山水林园,求学工作于南京的钟山龙蟠。一路走来,无非是淡烟清岚;一路看去,总归是嘉树溪川。江南的秀美渗透了我的精神血脉,江南的文脉熏陶了我的青春流年。身居逝者如斯夫的此岸,我的彼岸是此心安处的江南。有时忍不住顽童般“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有时也惘然于“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兴之所至而情不能已,挥毫间写就几笔风月无边。试问江南好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往来

偶有友人问及我画中茅屋、高士、小舟可有所指。老子曰:“大道至简,衍化至繁”,我并未刻意关联笔下意象,赋予其意境,勾连起内涵。“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太白的诗,足以道出我心之所系。与谢灵运在草亭边“何日更携手”的,是我;伴陶渊明在古柳旁静闻花开花落的,是我;听庄生在清溪畔沉吟“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的,仍是我。一山一水,一树一石,一叶扁舟,无非人间色相。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我在丹青中扶树登山、乘舟踏浪,顿觉恍然间与古贤人“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

创作对作者来说,是心灵的修行,是情感的承载。古人云“安知世上无知音”,若我心灵的足迹为人窥知,若我情感的丝缕为人所把握,我自会欣喜于世有知己、足慰风尘。不过,王阳明有诗云:“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读画也是如此,心态不同、角度不同、处境不同,读画时思绪不免旁逸斜出、见仁见智。今年7月我在南艺美术馆展出的那幅《东方欲晓》,习儒的道是“鸿运当头”,学道的看出“天地任逍遥”,修禅的说是“本来无一物”。若问我夫子自道,作画前脑中忽然闪过东坡《行香子》“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句,顿有所感,兴之所至,挥毫而成。

《文心雕龙》有云:“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引申来论画,却也有其意思:一幅画半成于作者之手的“天成格定”,半成于读者之心的“妆点裁熔”。毕竟诗无达诂,见仁见智方能渡己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