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琳
(浙江省文化和旅游发展研究院,杭州 311231;浙江旅游职业学院,杭州 311231)
1949年7月,周扬在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作了题为《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报告,旗帜鲜明地指出“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规定了新中国的文艺方向,解放区文艺工作者自觉地坚决地实践了这个方向,并以自己的全部经验证明了这个方向的完全正确”[1]。自此,延安文艺在全国范围内树立了真正的“一尊”的地位,“为工农兵服务”成为新中国文艺发展的方向。具体就戏剧领域而言,打造“为工农兵服务”的社会主义新戏剧,意味着戏剧生产环节要积极创编“为工农兵观众喜闻乐见的、能对工农兵观众进行社会主义宣传教育”的剧目,戏剧流通环节要努力将符合标准的社会主义宣传教育型剧目送到广大工农兵观众的身边。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时期,为了实现戏剧生产环节的目标,新生的人民政权实施了组织力量修改和审定旧有剧目、净化舞台艺术形象、编创符合政治宣传需要的新剧目等直接举措;为了实现戏剧流通环节的目标,新生的人民政权则实施了组织管理戏剧巡回演出的直接举措。相较于前者,学界既有研究对后者的关注不多,但事实上后者乃是将戏剧由以市场为中心的商业机制转化为以政治宣传为中心的运作机制的重要环节,对其进行研究有助于立体把握“十七年”时期戏剧生态演变的线索,能丰富与深化当代中国戏剧史的书写。
巡回演出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一般被称为“开码头”或“跑码头”,是民间艺人解决谋生问题的主要渠道之一[2],在新中国成立以后,这一演出形式被赋予了新内涵,成为“行政力量组织的计划演出”的代名词。本文将以浙江省为样本,根据地方档案馆原始档案、中央与地方的重要报刊等资料,对“十七年”时期浙江戏剧巡回演出的历史实践进行集中考察。
1949—1955年,浙江主要组织国营剧团进行巡回演出,未对占据行业主体位置的民间职业剧团进行整体性要求,仅有政府重点辅导的少数民间职业剧团承担了一些巡回演出的政治任务。而且,这一时期的巡回演出仅指下厂、下乡、下部队的社区巡回演出,剧场演出尚未被纳入组织管理范围。
新中国成立之初,浙江的国有文艺演出团体以文工团为绝对主体,具体有浙江省文工团、金华地委文工团、嘉兴地委文工团等。①《浙江省文化工作一般情况》(1950年1月24日),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2-001-008。浙江各级文化主管部门负责对文工团进行领导,规定所属文工团在每个时期的工作任务,特别是规定文工团的创作演出计划与学习计划,并检查其执行程度。[3]总体来看,此际的文工团依然带有战时流动宣传队的性质,它们的主要任务是“结合各地每一个时期的政治任务进行戏剧演出,除在城市演出外,还下乡、下厂、下部队进行巡回演出,对满足工农兵群众的文化生活起到了一定作用”[4]。如1951年4—5月,浙江省青年文工团赴杭州市艮山区各乡进行宣传抗美援朝运动的巡回演出,先后进行了八次大型演出,同时还举行了多次小型的街头演出宣传,观看演出、接受教育的农民共达一万四千五百人。[5]
由于文工团带有流动宣传队的性质,“不能完全适应进入城市后的新的环境”[6],发展专业化剧团、建设剧场艺术成为国家文化工作的重要内容。1952年,浙江省各文工团被统一整编,由浙江省文化局直接管理的国营剧团——浙江越剧团②1952年整编时定名为浙江歌剧团,1953年9月更名为浙江越剧团。和浙江话剧团先后成立。作为国营剧团,改进和提高戏剧艺术成为浙江越剧团、浙江话剧团的重要使命,在剧场公演也随之成为它们工作计划的重要内容。与此同时,到工厂、农村或部队的巡回演出仍然是国营剧团的重要工作任务。1952年底,文化部发布的《关于整顿和加强全国剧团工作的指示》明确要求国营剧团每年应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到工厂、农村或部队巡回演出,以使市区以外的工厂、农村和部队群众的艺术要求得到应有的满足。[6]从浙江越剧团的执行情况来看,1953年实际完成演出293场,巡回工地、农村演出32场,慰问部队演出53场,巡回演出场次占据了总演出场次的29%③《浙江越剧团1953年总结》,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5-004-004。; 1954、1955年的情况相仿,巡回演出比例仍较高[7]118。从演出剧目来看,浙江越剧团巡回演出的剧目有移植改编现代戏《罗汉钱》《小女婿》等,也有越剧传统戏《梁祝》《西厢记》《白蛇传》等。④同上。
如前所述,1949—1955年间,浙江的国营剧团一直将戏剧巡回演出作为重要工作来完成,但是考虑到这一时期国营剧团在全部剧团中的占比不高,如1953、1954、1955年的占比均为2.5%⑤相关数据引自《浙江省文化事业统计资料汇编(1949—1958)》,内部资料,浙江省文化局编印,浙江省图书馆藏,第46-49页。,国营剧团的戏剧巡回演出对演出市场的自由竞争格局影响较小。
新中国成立初期,浙江即对民间职业剧团进行了摸底调查。据统计,1950年1月时,浙江省民间职业剧团的情况为:越剧团62家、婺剧团13家、绍兴大班4家、京剧团8家、滑稽剧团1家、武林班1家,大部分进行流动演出,固定在1个剧场演出的极少。①《浙江省文化工作一般情况》(1950年1月24日),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2-001-008。不过,此时文化主管部门未对民间职业剧团的演出进行组织管理,仅负责一些“协助编导、供给剧本、协助解决纠纷、帮助前后台订立协议书”等指导服务类工作。②同上。随着戏曲改革的不断深入,浙江的民间职业剧团由班主制改为集体性质的共和班社制,文化主管部门逐渐加强了对民间职业剧团的领导与管理,但主要是“以点带面,通过辅导重点剧团,带动一般剧团进行自我管理”[8]105。对于重点辅导剧团,文化主管部门对其进行行政管理、思想教育与业务指导,有些时候也直接向其指派巡回演出的宣传任务。如,1951年,由省立临安人民文化馆直接领导的临安越剧实验剧团,赴临安专区的余杭、富阳、桐庐等县举行了4个月的巡回演出,先后共演出169场,其中新戏为116场,剧目有《刘胡兰》《王秀鸾》《小二黑结婚》等,改良戏为53场,剧目有《孔雀东南飞》《白蛇传》等,观众总人数达10万余人。[9]
1953年1月,文化部发布了《关于整顿和加强全国剧团工作的指示》,要求“凡私营的职业剧团,应向当地县以上人民政府文化主管部门进行登记,报请省(市)人民政府文化主管部门核准”。同年12月,文化部发布了《关于私营剧团登记和奖励工作的指示》,要求各地拟定私营剧团登记条例。1954年10月,文化部发布了《关于民间职业剧团登记管理工作的指示》,进一步补充了关于民间职业剧团登记与管理的细则问题。[8]106-107全国统一部署的民间职业剧团登记活动基本结束后,民间职业剧团均与接受登记的各级文化主管部门形成了明确的隶属关系,文化主管部门正式将民间职业剧团全面纳入管理范围,并开始对民间职业剧团的巡回演出作出要求。1955年7月,文化部在《关于加强各类表演艺术团体巡回演出工作的通知》中提出“民间职业剧团亦应有计划有重点地组织其参加巡回演出”③《关于加强各类表演艺术团体巡回演出工作的通知》(1955年7月19日),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7-016-014。。不过相对于国营剧团,此际的文化主管部门并未对所有民间职业剧团下达参与巡回演出的行政指令,仍旧只是组织重点剧团参与巡回演出。如1955年11月,在文化主管部门的指导下,余姚县群力越剧团排练了六七个反映合作化优越性和农村阶级斗争的小型节目,在全县9个区作了三周的巡回演出,有1.2万余名观众受到了教育[10];长兴县万里越剧团与湖州市第一越剧团认真排演了宣传农业合作化和肃清反革命分子斗争的现代剧目,赴长兴县的和平、小溪口等15个主要乡村和泗安区长岗岭农林牧生产合作社进行巡回演出[11]。
综合来看,1949—1955年,浙江戏剧巡回演出的总场次不多,仅依靠国营剧团和少数民间职业剧团来完成,且普遍为面向基层的社区演出,对戏剧演出市场的影响微乎其微。这一时期的戏剧演出市场基本仍处于自由竞争状态,剧团和剧场能较为自由地签订演出合同,主要以市场营利作为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演出剧目以面向普通市民大众的娱乐型剧目为主,面向工农兵群众的社会主义宣传教育型剧目数量不多。如以1955年2月为例,杭州城区剧场的演出剧目基本都是《珍珠衫》《秦香莲》《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经典古装戏,演出的社会主义宣传教育型剧目仅有上海市人民沪剧团的《金黛莱》《罗汉钱》与浙江话剧团的《种橘的人们》等少数剧目。④具体参见《浙江日报》1955年2月1—28日的演出广告。至于演出区域比例方面,绝大多数民间职业剧团主要在票房收入高的城市演出,较少去农村演出。
1956—1957年,民间职业剧团登记结束以后,国家对演出的统筹能力显著增强,为了更好地贯彻“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进一步发挥戏剧演出的社会主义教育作用,国家开启了对戏剧演出的全面计划管理。从这一阶段开始,巡回演出不再单纯指下厂、下乡、下部队的社区演出,而是将所有剧场演出都囊括其中;巡回演出不再只是国营剧团及重点民间职业剧团的工作任务,而是所有剧团与剧场的工作任务。
1956年是国家对戏剧巡回演出进行统一领导、全面规划的计划管理元年。当年1月,文化部组织召开省(市)间订立巡回演出合同的座谈会,确定了进行跨省(市)的巡回演出的国营剧团、民间职业剧团及其演出时间、演出剧场。[12]随后不久,浙江省召开了本省的巡回演出规划会议,以专区为单位全面安排了全省剧团年度巡回演出规划,确定了进行跨专区巡回演出的国营剧团、民间职业剧团及其演出时间、演出剧场,并明确规定“在省及专区统一调配之前各场团自行订立的合同,如果与省及专区的调配无矛盾者,可以保留,有矛盾者则一律作废;在省及专区统一调配之后,在不影响省与专区计划的原则下,各场、团仍可自由订立合同”①《关于民间职业剧团代表会议的补充通知》(1956年),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8-021-005;《浙江省文化局关于剧团流动、调配等问题的批复》(1956年),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8-021-076。。
计划管理的全面实施,使得浙江哪家剧团在何时何地何剧场演出由单纯的场团自愿合作改为民主基础上的政府集中调配。由于1956年第一次实施巡回演出的全面规划,浙江的场团调配主要由文化主管部门运用行政力量进行硬性安排,相对忽视了场团志愿和观众需要,又加之对客观情况的了解、分析不足,规划工作出现了严重缺陷。如,在安排剧团流动的日程方面,未注意星期六、星期日和节假日的娱乐需求旺盛,使得有些剧团恰好在这些日子里在路上流动,造成了剧团不应有的损失。②《浙江省场团调配工作总结》(1956年),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8-021-078。更为严重的是,机械的统一调配,在相当程度上限制了剧团、剧场积极性的发挥,公私合营嘉兴南湖剧院等部分基层单位出现了“无能为力听任其流的消极思想”③《公私合营嘉兴南湖剧院总结》(1956年),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8-021-248。。有鉴于此,浙江省文化主管部门在组织制订、实施1957年巡回演出规划时更为重视剧团、剧场的意愿,2月专门进行了巡回演出规划的满意度调查,主动向基层征求意见,6月以“场团志愿,政府平衡,适当照顾工矿、边远地区、部队集中地并保证剧团经济收入”为基本原则,重新修订了下半年的巡回演出规划。④《广泛深入和正确地贯彻百花齐放的方针 进一步促进艺术事业的繁荣和高涨——关于艺术工作的发言》,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9-006-028。增加对剧团、剧场的尊重,建立跟踪反馈和修正渠道,使得1957年浙江的场团分配工作纠正了1956年规划的诸多失误,总体变得较为稳妥、切合实际,不过这并未改变行政权力在统筹、协调与控制戏剧流通中的核心地位。
如果说1949—1955年剧场演出与为工农兵送上门去的社区演出处于各自独立、泾渭分明的状态,那么,1956—1957年剧场演出与为工农兵送上门去的社区演出已经成为计划大棋盘中相互结合,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1956年初,文化部即对各省(市)的巡回演出规划方案提出了明确要求:演出场次方面“在城市里的剧场演出要和为工农兵送上门去的演出结合进行,后者最少应该占总演出场数的三分之一”⑤文化部:《来京参加订立巡回演出合同的座谈会的通知》,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7-016-016。。为了将“三分之一”的比例要求落到实处,浙江省文化局专门下发了题为《进一步贯彻为工农兵演出的文艺方向,大力加强流动艺术交流》的文件,规定:“各剧团一般应每年演出550场,其中农村(乡以下)演出应在四个月180场,在当地城市里演出一般不超过四个月,为工人专场演出10到20场,为解放军专场演出20到30场。”⑥《进一步贯彻为工农兵演出的文艺方向,大力加强流动艺术交流》(1956年),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8-021-032。1956年,浙江省巡回演出规划在制订时即执行了该规定,如以金华县婺剧团为例,该团计划当年赴东阳、义乌等13个市进行巡回演出,全年为工人演出37场,为农民演出180场。⑦《金华县婺剧团全面规划》(1956年),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8-023-028。由于在行业中占据主力位置的民间职业剧团被统一纳入巡回演出的规划之中,开始同国营剧团一样承担起为工农兵送上门去的社区演出的年度目标任务,浙江全省范围内的社区巡回演出数量明显增加,到1957年即便仙居等边远山区也先后看到了五六次民间职业剧团的巡回演出。⑧《浙江省宁波专署文卫科关于1957年场团调配工作的总结》,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9-029-085。计划管理的全面实施,使得浙江为工农兵送上门去的社区演出比例在行政权力的直接控制下得到了基本保证。
需要指出的是,这一阶段国家对戏剧演出实施的全面计划管理,并没有完全压制市场机制的调节作用。因为此际的戏剧巡回演出并非免费的纯公益性演出,其本质仍然是营业性演出,剧团、剧场作为社会主义文化企业都面临着社会主义经济核算制度的压力,仍然依靠票房收入维持机构的生存、发展。而事实上,由于国家财政资源能力有限,“增加剧团收入,解决表演团体的企业化问题”,本身也是文化主管部门实施巡回演出规划的目的之一。文化部1956年初即明确要求巡回演出“一定要争取售票或包场”,“只有由于特殊的演出情况个别团体确实无法收费的,经省文化局批准后可报文化部艺术事业管理局适当予以补助”。①文化部:《来京参加订立巡回演出合同的座谈会的通知》,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7-016-016。出于共同经济利益的追求,此际演出市场的参与者——剧团、剧场(普遍实行拆账制)在剧目选择上依然倾向于票房价值高的“面向普通市民大众的娱乐型剧目”。如以1957年2月为例,杭州城区的剧场演出剧目基本都是《玉蜻蜓》《孟丽君》等古装戏剧目和《日出》《秋海棠》等经典话剧剧目。②具体参见《浙江日报》1957年2月1—28日的演出广告。即便是为工农兵服务的社区巡回演出,演出的核心剧目也多为《刘海砍樵》《铁灵关》等娱乐型剧目[13],配合政策宣传的则多为小型文艺节目[14]。为了赚取更多营业收入,此际的剧团还往往采取分队演出的方式完成规划任务,如1957年春节分队演出的剧团占浙江全省剧团的半数以上,淳安越剧团仅有18人,也分为两队演出。③《广泛深入和正确地贯彻百花齐放的方针 进一步促进艺术事业的繁荣和高涨——关于艺术工作的发言》,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9-006-028。综合来看,1956—1957年,浙江的戏剧流通受到了行政力量的全面干预,戏剧演出已全部成为政府计划性的巡回演出。这一阶段,巡回演出规划会议的召开,使得演出中介失去了生存空间、停止了经纪活动④《浙江省场团调配工作总结》(1956年),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8-021-078。,剧团、剧场不再是自由的市场竞争主体,它们能否在好地区、好剧场、好剧团的竞争中获胜不取决于自身的艺术条件、服务水平,而是取决于文化主管部门的行政安排。为此,巡回演出规划会议成了剧团、剧场的竞争时刻,有些代表为了追求好的合作对象“争得面红耳赤”,个别剧团在代表出发前反复叮咛如果在会上“争得不好”,就尽快告知剧团,以便剧团“派个演员到王副局长面前去哭一顿”⑤《浙江省一九五八年场团规划会议资料(二)》,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10-025-781。。在文化主管部门掌握演艺资源核心配置权之后,为工农兵送上门去的社区巡回演出数量大幅增加,演出总场次中农村演出的占比明显上升。而在计划调节发挥作用的同时,市场调节的作用也不容忽视,对更多经济效益的追求,引导着此际的演出剧目仍以面向普通市民大众的娱乐型剧目为主体。
1958—1965年,为了服务革命形势发展,彻底实现戏剧为工农兵服务的目标,浙江对戏剧巡回演出规划工作进行了重要调整,将剧团总数中占比最高的县(市)级剧团的巡回演出规划权下放到县(市)级文化主管部门,并明确规定县(市)级剧团主要在属地范围内进行巡回演出。在这一阶段,随着计划管理的细化、强化,戏剧巡回演出网络不断下沉,下乡上山的农村巡回演出最终占据了全部巡回演出中的主体位置。
1957年12月,文化部组织召开了全国巡回演出会议,指出当前巡回演出工作的主要缺点是“各地对组织农村巡回演出没有引起普遍的重视或者是重视不够”,并明确要求各地将“大力组织艺术表演团体下乡上山,把节目给农民送上门去”列为1958年巡回演出的重点工作。⑥《1957年12月5日张东川副局长在全国巡回演出会议上的报告》,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9-029-004。1958年2月,浙江省组织召开了全省巡回演出规划会议,会议在传达了文化部指示的“艺术表演团体下乡上山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后,开展了大鸣大放,下乡上山为工农兵服务作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思想的代表得到了压倒性的拥护,追求个人享受、留恋城市排场、只为少数观众演出作为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代表受到了严肃批评。以往争取在大城市演出的转而开始争取下乡上山演出,不少正在杭州演出的剧团敲锣打鼓向大会送决心书[15],自此,浙江各级剧团掀起了下乡上山演出的热潮:杭州越剧团和杭州话剧团合并组成了5个巡回演出队,除1个队赴北京汇报演出外,1个队赴杭州郊区农村演出,3个队赴嘉兴、绍兴、金华农村演出[16];杭州杭剧一团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下乡巡回演出了58场,还赴舟山专区向解放军官兵做了慰问演出[17];浙江越剧二团赴“千年不闻锣鼓响,万年不见戏上台”的泰顺山区巡回演出了一个月,随即又去文成、青田山区进行了巡回演出[18]。
全省范围内轰轰烈烈的下乡上山巡回演出活动,在短时间内解决了浙江农村巡回演出相对薄弱的问题,但随着工农业生产和文艺工作“大跃进”的新发展,这种省内大范围流动的巡回演出因“剧团长期在外流动,不利于加强党的领导”等原因被否定。于是,1958年7月,浙江省召开了该年度的第二次巡回演出规划会议。此次会议明确规定“各县(市)剧团应以为当地工农兵演出为主,在本县工农中安家落户扎根”,并将县(市)级剧团的巡回演出规划权下放到县(市)级文化主管部门,对于没有剧团的县(市)提出由剧团较多的县市进行调整。①《关于改进全省戏剧工作的几点意见》,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09-032-053。经过一番调整以后,浙江各县(市)级剧团的演出范围基本被限制在本县(市),浙江各县(市)级剧场的服务对象也基本锁定为本地剧团,除少数被政府纳入规划的跨县(市)、跨专区、跨省交流演出之外,演出市场的流动性基本被锁定。相较于县(市)级剧团,专区级剧团的跨专区、跨省交流演出次数更多一些,但总体也是以为本专区工农兵服务为主。至于省级剧团,虽然承担了绝大多数的跨省交流演出任务,但主要也是以为本省各地工农兵服务为主。剧团、剧场与所属区域的固定联结,使得浙江的剧团、剧场开始更直接、更深入地服务于本地的中心工作,这对戏剧巡回演出的内容以及区域比例产生了重要影响。
自回归本地以后,在各级党委的直接领导下,剧团成为当地党委的一支有力的宣传队伍,在各项运动中发挥了作用。如,浙江省委提出大力宣传人民公社运动后,丽水县委于1958年9月22日布置县越剧团进行创作,23日就在全县的三级干部会议上演出,28日又到各乡巡回演出。[19]1959年,桐庐县越剧团在县委领导下,将先进人物沈凤英坚持贯彻山区生产方针,领导社员把桑树种上高山的事迹编成了大型喜剧《凤英赞》,后在全县各乡巡回演出。[20]1960年,昌化越剧团在县委指示下,根据杨立贝的真人真事创作演出了《杨立贝》,有力地配合了当时正在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21]1964年,常山县越剧团在县委的直接领导下,以本地种棉先进人物为原型,创作演出了《双莲记》,鼓舞广大农村青年做又红又专的新型农民。[22]
与此同时,剧场也开始积极担负起社会主义宣传阵地的重任,主动出击,策划组织编演配合中心任务的现实题材剧目。即便是面对前来交流的外地剧团,剧场也努力引导其上演服务本地中心工作的剧目。如,1958年,建德剧院热心收集本地的好人好事、模范事迹,鼓励外地剧团快编快演,并且具体帮助他们编写剧本和排戏。[23]1963年,杭州红星剧院为配合杭州市的学习雷锋活动,主动搜集相关资料,并赶赴宁波请即将前来演出的余姚姚剧团突击创排《雷锋》。[24]1965年,杭州东坡剧院积极把基层单位创作的宣传革命形势和新人新事的资料,推荐给来剧院演出的剧团排练、上演。[25]
在1958年7月剧团回归本地之前,剧团到外地流动演出时普遍首选城市,即便到农村也大多选择交通便利、经济条件较好的小集镇演出,因此在广阔乡村留下了许多演出空白点。据统计,浙江省农村平均约有五分之三的人口看不到专业剧团演的戏。[19]这种情况自1958年浙江省第二次巡回演出规划会议以后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如嵊县实行了“分级规划,逐月轮流”的办法,即县规划到区、区规划到乡、乡规划到社,而后逐月按地区巡回演出。海宁县采用了“规划到乡,建点(演出点)到社,宣传到队”的方法。[19]做细巡回演出规划,织密巡回演出网络,使得先前农村的演出空白点成了专业剧团的定期演出点,浙江戏剧巡回演出在农村的覆盖率由此得以大大提升。在整个“大跃进”时期,浙江剧团一直将下乡上山巡回演出作为重要工作任务去完成,城镇剧场的演出场次因此明显减少。于是,城镇剧场开始主动跟随剧团下农村,继续保持前后台的关系,协助剧团做好上演剧目选择、宣传、观众组织工作,协助剧团解决演出条件及膳宿等其他有关问题。①《省场团工作会议总结记录》,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10-024-033。在剧团、剧场的共同努力下,农村演出变得普及、深入。1961、1962年,由于整体政治环境的变化,硬性的政治动员任务有所减少,但剧团在农村的演出场次并没有减少。据统计,1961年初至1962年6月,浙江省的剧团演出共有78547场,直接在农村演出的数字达到了半数以上。②《浙江省文化局副局长徐律关于文化工作的发言》,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11-005-019。1963年起,随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开展与农村文化工作的重要性被突出强调,“是否下乡上山演出”成为“要不要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根本性问题,浙江各剧团的下乡上山巡回演出发展得更加如火如荼。1963年11月,浙江省第六次文化行政会议下发的《关于加强戏剧工作领导的意见》中明确要求,省级剧团每年为农村演出的时间不能少于五个月,专区级剧团每年为农村演出的时间不能少于六个月,县(市)级剧团大部分时间在农村巡回演出。③《关于加强戏剧工作领导的意见》,浙江省档案馆藏,档案号:J169-015-003-070。自此,浙江戏剧巡回演出的演出区域比例进一步转变为以农村为主。
如上所述,1958—1965年,浙江对剧团、剧场的计划管理趋于细化、强化,剧团、剧场的市场空间在严密的行政管控下日益缩小,但由于此际包括下乡上山的农村演出在内的所有戏剧巡回演出均为营业性演出,这一时段的大部分时间内市场的利润机制仍在发挥作用。剧场演出方面,演出剧目仍多为票房价值高的“面向普通市民大众的娱乐型剧目”。以1958年9月为例,杭州城区的演出剧目大约五分之四是《三滴血》《柳毅传书》等经典古装戏,五分之一为《红色四明山》《刘连仁》等社会主义宣传教育型现代剧。④具体参见《浙江日报》1958年9月1—30日的演出广告。农村演出方面,剧团虽然都会表演配合政策宣传的各类小节目,也演出《斗诗亭》《争儿记》等社会主义宣传教育型剧目[26],但演出更多的还是《小姑贤》《拾玉镯》《断桥》等传统老戏[27]。即便到了1963年,“倡导剧团演出现代戏配合社会主义教育的宣传已然成为坚定的方向”[28],传统戏在戏剧市场中仍占据重要的位置,即使是作为浙江先进剧场代表的杭州红星剧院全年演出的传统戏也达到了165场,演出场次占到了总数的40%[24],其余剧场的传统戏比例无疑会更高。不过,到了1964、1965年,在“演不演革命戏”上升到了“是不是革命人”的政治高度以后[29],传统戏在浙江城镇剧场与农村的巡回演出中逐渐隐退,现代戏成为演出剧目中的绝对主力。
综合来看,1958—1965年,浙江的戏剧流通受到了行政力量的深度控制,全省范围内的流动演出场次大大减少,局限在各县(市)范围内的本地巡回演出场次总量激增。随着剧团、剧场与所在区域的锁定,剧团失去了广阔的外地市场,剧场只能服务熟悉的剧团,审美新鲜度的下降使得自己买票、自愿看戏的观众大量流失,剧团、剧场无法在戏剧演出市场游刃有余地生存发展,只能进一步被体制化为政府部门的附属单位[30],戏剧生产、演出均服从于直接的行政命令与指示。这一阶段,在激进文艺政策的作用下,下乡上山送戏上门成为长期性制度,农村演出逐步成为戏剧巡回演出的主体,演出剧目中现代戏的比重逐步上升并最终在戏剧巡回演出中占据了独尊的地位。
“十七年”时期,浙江戏剧巡回演出政策随政治形势变化、行政资源多寡而不断调整:1949—1955年主要组织国营剧团和重点民间职业剧团进行下厂、下乡、下部队的社区巡回演出;1956—1957年将所有剧团、剧场的演出纳入戏剧巡回演出范围并实施全面的计划管理;1958—1965年将县(市)级剧团的巡回演出规划权下放到县(市)级文化主管部门,使县(市)级剧团巡回演出基本限定在属地范围以内。从发展过程来看,行政力量对戏剧巡回演出的管理范围是逐步扩大的,由部分剧团的部分演出扩展到了全部剧团、剧场的所有演出;行政力量对演艺资源配置的操控是趋于直接化的,使得演艺资源的核心配置权归属由市场转移为计划;行政力量对剧团巡回演出范围的控制是趋于网格化的,由全省城乡范围内流动收缩为剧团所属区域的农村为主。随着行政力量干预的程度不断加深,剧团、剧场等主体逐步失去了自由竞争的市场环境,其市场属性逐步被意识形态功能所淹没[7]242,戏剧演出成为由行政力量直接支配的意识形态宣传活动,戏剧流通环节最终实现了“将符合标准的社会主义宣传教育型剧目送到广大工农兵观众的身边”的发展目标。但“十七年”时期行政力量对戏剧演出过于具体直接的微观管理,割断了戏剧经由市场与观众的密切互动关系,使戏剧偏离了长期以来自然生存发展的规律,给戏剧事业的后续健康发展造成了诸多破坏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