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叶宪祖的戏曲创作及其成就*

2021-12-01 10:13俞为民
文化艺术研究 2021年4期

俞为民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叶宪祖是明末著名思想家黄宗羲的外舅,但他不是因其女婿黄宗羲的声望而留名后世的,而是以自己戏曲创作上的成就在戏曲史和文学史上为后人所称颂。叶宪祖是明代万历年间越中戏曲作家群中的重要成员。在越中戏曲作家群中,叶宪祖所作的戏曲不仅数量多,而且在剧作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也都有着很高的成就。本文拟对叶宪祖剧作的思想内容、艺术特色与成就作一评述,并对与其戏曲创作产生影响的生平经历作一探讨和论述。

一、叶宪祖的生平与著述

叶宪祖(1566—1641),字美度,一字相攸,号六桐、桐柏,又号六桐居士、桐柏山人,别署槲园生、槲园外史、槲园居士、紫金道人。浙江余姚人。生于明嘉靖四十五年丙寅(1566),卒于明崇祯十四年辛巳(1641)八月六日,享年七十六。其一生经历了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六朝。

叶家是书香门第和官宦之家。先祖叶梦得(1077—1148 ),字少蕴,号石林居士,苏州吴县人。徽宗时官龙图阁直学士。工诗词,著有《建康集》《石林词》《石林燕语》《石林诗话》《石林春秋传》等。祖父叶选,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官至工部郎中。父亲叶逢春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官至工部侍郎,工诗文,有文名,著有《叶工部集》。

出身书香门第和官宦世家的叶宪祖,从小就天资聪颖,“对书神独领,含笔思偏沉”[1]。因其父曾任庐州、郧阳知府,因此,他少年时得以游学南京国子监。如黄宗羲《外舅广西按察使六桐叶公改葬墓志铭》记载:“公生而颖异,未冠,庐州即使之入太学,为司成赵文毅、邓文洁所知。每试辄居老生先辈之右,皆以年少歉之,及视其文,莫不降心。”[2]389

成年后,叶宪祖也像他的父辈一样,欲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但他的科举之路以及得第后进入仕途都坎坷不顺。万历二十二年 (1594),他二十八岁时,在南京第一次参加乡试便中试。此后,接连考了九次, 直到万历四十七年 (1619)即五十四岁那年,才考中进士,授新会(今属广东省)知县。他在任上,勤于职守,新会濒海,多有“海盗出没”,而“吏胥为之耳目”[2]390,叶宪祖对此严加整肃,以维持地方治安。时有盗魁梁阿德,行劫乡里,为害百姓,成为当地一患,而官府未能除之,其“名挂墙壁者十余年矣”[2]390,宪祖莅任后,一举将其抓获,为当地百姓除去大患。为敦厚民风,他还兴学崇教,“尤勤课士,建摩青馆招致学者”[3]。叶宪祖在新会任上虽时间不长,但深孚民望,“邑人颂德,特列名宦焉”[3]。因其治绩优异,本应至京升任御史,但因当时魏忠贤专权,其女婿黄宗羲之父黄尊素为东林党人,弹劾权阉魏忠贤下狱而受牵累,天启五年(1625)改为大理寺左评事,第二年迁工部虞衡司主事。此时京师地方官为巴结魏忠贤,为其建生祠,生祠拟建在叶宪祖寓所边上,官员推荐他监工,他避而迁居他处。后又在长安街为魏忠贤建立生祠,叶宪祖“笑谓同官曰:‘此天子走辟雍道也,土偶岂能起立乎?’逆阉闻之大怒:‘吾乃为郎所谐!’”[2]389,将其削籍。直到崇祯三年(1630),魏忠贤倒台后,宪祖重新被启用,补南京刑部主事,又出任顺庆(今属四川)知府,后擢升广西按察使。当地时有苗叛,宪祖率兵平定,如黄宗羲《外舅广西按察使六桐叶公改葬墓志铭》记载:“湖南苗畔服不常,公厉镇筸之兵以待不虞,终公之任,苗三入犯,皆有俘级。”[2]390后因平叛有功,升为四川参政,改广西按察使, 但遭到朝中一些官员的嫉恨和非议。此时叶宪祖已七十一岁,经历了官场的腐败险恶,而且目睹明王朝已日薄西山,岌岌可危,他对官场的生活已深感倦怠,“年光已逐东流尽,衰鬓应惭万里行”[4]。“驱车九折,骇浪洞庭,浩然倦游”[2]389,起了辞官回乡之思,“市朝不足恋,林泉聊以娱”[5]。故未到任,便以疾辞官归乡。家居五年后去世,而在他逝世三年后,明王朝也覆灭了。

叶宪祖一生著述甚丰, 诗、文、词、曲、赋,皆多有所作。据《余姚县志·艺文志上》记载,其诗文有《大易玉匙》六卷、《蜀游草》一卷、《入蜀记》二卷、《白云初稿》、《白云续集》、《青锦园集》七卷、《青锦园续集》六卷,另有《青锦园赋草》《蜀游江行竹枝词》《锡山舟次》《山行歌》等。今传《青锦园赋草》后附《广连珠》一卷,《青锦园集选》中的二十篇文章,及《姚江逸诗》中的二十二首诗。

叶宪祖一生酷爱戏曲,蓄有家班,剧本编成后,便让家班搬演。如黄宗羲《外舅广西按察使六桐叶公改葬墓志铭》载:“公之至处,自在填词”,“花晨月夕,征歌按拍,一词脱稿,即令伶人习之,刻日呈伎,使人犹见唐宋士大夫之风流也”。[2]390在当时越中有一个戏曲作家群,叶宪祖是越中戏曲作家群中重要成员。如王骥德《曲律》记载:

吾越故有词派,古则越人《鄂君》,越夫人《乌鸢》,越妇《采葛》,西施《采莲》,夏统《慕歌》,小海《河女》尚已。迨宋,而有《青梅》之歌,志称其声调宛转,有《巴峡》《竹枝》之丽。陆放翁小词闲艳,与秦、黄并驱。元之季有杨铁崖者,风流为后进之冠,今“伯业艰危”一曲,犹脍炙人口。近则谢泰兴海门之《四喜》,陈山人鸣野之《息柯余韵》,皆入逸品。至吾师徐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而高华爽俊,秾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今则自缙绅、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为新声者,不可胜纪。以余所善,史叔考撰《合纱》《樱桃》《鹣钗》《双鸳》《孪瓯》《琼花》《青蝉》《双梅》《梦磊》《檀扇》《梵书》,又散曲曰《齿雪余香》,凡十二种;王澹翁撰《双合》《金碗》《紫袍》《兰佩》《樱桃园》,散曲曰《欸乃编》,凡六种。二君皆自能度品登场,体调流丽,优人便之,一出而搬演几遍国中。姚江有叶美度进士者,工隽摹古,撰《玉麟》《双卿》《鸾 》《四艳》《金锁》,以及诸杂剧,共十余种。同舍有吕公子勤之,曰郁蓝生者,从髫年便解摛掞,如《神女》《金合》《戒珠》《神镜》《三星》《双栖》《双阁》《四相》《四元》《二媱》《神剑》,以迨小剧,共二三十种。惜玉树早摧,赍志未竟。自余独本单行,如钱海屋辈,不下一二十人。一时风尚,概可见已。[6]

叶宪祖是越中戏曲作家群中重要成员,他与越中戏曲家群中的王骥德、吕天成、王澹、孙鑛、祁彪佳、史槃等交往甚密,也正因为此,叶宪祖在文学创作上,戏曲方面的成就最著。

叶宪祖一生作有传奇六种:《鸾 记》《金锁记》《玉麟记》《双修记》《双卿记》《宝铃记》,后四种已佚。今仅存《鸾 记》《金锁记》两种,其著录及版本情况如下。

《鸾 记》,明吕天成《曲品》《传奇品》《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等著录。今存明末汲古阁原刊初印本、明汲古阁《六十种曲》本,《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据《六十种曲》本影印,另有梅兰芳藏红格钞本。

《金锁记》,明吕天成《曲品》《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等著录。今存清内府精钞本、清康熙间钞本,另有乾隆四年(1739)朱瑞深抄本《串本金锁记》、程砚秋原藏钞本(今存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吴梅原藏钞本(今存北京图书馆),《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据清内府精钞本影印。

杂剧二十四种,其中《巧配阎越娘》《西楼夜话》《死生缘》《芙蓉屏》《耍梅香》《玳瑁梳》《碧玉钗》《桃花源》《贺季真》《会香衫》《龙华梦》《鸳鸯寺冥勘陈玄礼》等十二种已佚;今存《四艳记》(包括《夭桃纨扇》《碧莲绣符》《丹桂钿盒》《素梅玉蟾》等四种)《寒衣记》《北邙说法》《团花凤》《骂座记》《易水寒》《琴心雅调》《渭塘梦》《三义记》等十二种,其著录及版本情况如下。

《四艳记》,明吕天成《曲品》《传奇品》《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等著录,今存明崇祯间原刊本、明沈泰编《盛明杂剧》本,《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据明崇祯间原刊本影印。

《寒衣记》,又名《金翠寒衣记》,《远山堂剧品》《今乐考证》等著录。今存明赵琦美编《脉望馆钞校本古名家杂剧》本,《古本戏曲丛刊》四集据以影印,另有清无名氏编《元明杂剧》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据南京国学图书馆1929年影印本重影印。

《北邙说法》,《远山堂剧品》《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等著录。今存明沈泰编《盛明杂剧》本,明崇祯间刻本、诵芬室仿刻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年据诵芬室仿刻本影印。

《团花凤》,又名《俏佳人巧合团花凤》,《远山堂剧品》《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等著录。今存《盛明杂剧》本。

《骂座记》,又名《灌将军使酒骂座记》,《远山堂剧品》《今乐考证》等著录。今存《脉望馆钞校本古名家杂剧》本、《元明杂剧》本。

《易水寒》,又名《易水情》《易水歌》《壮荆卿易水离情》,《远山堂剧品》《重订曲海总目》《今乐考证》等著录。今存明万历间刊本,日本内阁文库藏;《盛明杂剧》本。

《琴心雅调》,《远山堂剧品》著录。今存明万历间刻本,日本内阁文库藏。

《渭塘梦》,《远山堂剧品》著录。今存明万历间刊本,日本内阁文库藏。

《三义记》,又名《三义成姻》,《远山堂剧品》著录。今存明万历间刊本,日本内阁文库藏。

二、叶宪祖剧作的思想内容

叶宪祖的剧作,从剧本体裁上,分为传奇和杂剧两类;而按其所表现的主题,可以分为三大类。

第一类是描写男女爱情。晚明时期,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的产生,思想领域内产生了以王学左派为代表崇尚真性情、反对封建礼教束缚的新思潮,在当时的曲坛上,也产生了以汤显祖为代表的“写情”的倾向。他的代表作《牡丹亭》描写了以杜丽娘为代表的“至情”对封建礼教的反抗,“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

当时这一新的社会思潮和在晚明剧坛“写情”的创作倾向,也影响了叶宪祖的戏曲创作。他在剧作中,也对男女之间的真情作了描写和歌颂。在这类爱情剧中,男女双方的婚姻,都不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决定的,而是男女双方的主动追求,两人在相遇后,彼此有了解,产生了爱慕之情后,才结为夫妻。

如《寒衣记》中的金定与刘翠翠的爱情,两人的婚姻建立在情投意合的基础上,故具有真诚的爱情,如刘翠翠自称:

俺与他幼年间共一个学堂儿读书,两个心意相投,私自许为夫妇。到他年长,父母替他议亲,只是啼哭不允。后来问出真情,便成了一门姻契。[7]

因此,两人虽然遭受了战乱,经历了生离死别,但仍执着于爱情,“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8]。两人真诚相爱,虽经受磨难,有情人终成眷属。

如《四艳记》由四个短剧组成,“按佳节,赏名花,取珍物而分扮丽人”[9]127。作者以“情”为主题,将石中英与任夭桃、章斌与陈碧莲、权次卿与徐丹桂、凤来仪与杨素梅四对青年男女的婚姻故事联接在一起,以四个不同的故事,反映了青年男女互生爱慕、自主婚姻,终成夫妻的共同主题。在这四个短剧中,男女主角都钟于爱情,“少年多好色,吾辈独钟情”[10]。《夭桃纵扇》中的石中英因爱上了任夭桃,不愿赴京应试;《碧莲绣符》中的章斌为了与陈碧莲在一起,卖身为奴;《丹桂钿合》中的权次卿假称中表,以接近徐丹桂;《素梅玉蟾》中的凤来仪及第为官后,没有抛弃杨素梅。

同样,剧中的女主角任夭桃、陈碧莲、徐丹桂,虽或为妓女,或为姬妾,或为寡妇,或为孤女,身份卑贱,但她们都不放弃对爱情的追求,如任夭桃自称:“情也坚,意也坚,肯把琵琶过别船?难欺上头天。”[11]陈碧莲虽受到秦夫人的拘禁,但无法抑制其内心对情的追求,自叹“情魔怎驱逐”[12];徐丹桂“只指望来生伴侣,百岁相守”[13];杨素梅接到凤来仪的情词后,回复道:“楼头暗窥意转摇,芳词密约奴自晓,托终身君莫抛。”[14]

在叶宪祖的这类爱情剧中,男女双方的结合,多是邂逅相遇而一见钟情,进而密约幽会,私定终身,最终结为夫妻。这种爱情模式虽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对于当时封建礼教所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15]的婚姻教条,也是一种背叛,有其反封建礼教的现实意义。

当时程朱理学推崇封建的贞节观,强调女子必须从一而终,而在叶宪祖的爱情剧中,寡妇可以再嫁,妓女可以从良嫁人,男女主角敢于冲破礼教贞节之束缚,大胆追求爱情。如刘翠翠在张士诚的兵马攻入城池,与丈夫各自逃难分离时,曾立下誓言:“贼到之时,寻个自尽罢了,定不玷污了身子。”[7]但当后来被李将军掳获,强纳为妾,她为了日后能与丈夫再相见,便屈从失节,委身于李将军,“干留下玷污身躯”[8]。后在徐达元帅帮助下,夫妻终得团聚。徐达元帅问她道:“这妮子且住,你为何不死于李将军之手?”刘翠翠回答:“那时强从李氏,还图见夫一面。”[8]

同样,《鸾 记》中的鱼玄机,也是不受“贞节”的束缚,而追求理想的爱情。为了救赵文妹之难,鱼玄机代赵文妹嫁人,不想嫁去不久,丈夫偶得暴疾而亡,鱼玄机不愿再嫁人,遁入空门,皈依佛道。而当遇到温庭筠时,她认为是遇到了心中的情人,赞叹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16]为了爱情,她重返凡尘,与温庭筠结为夫妻。

吕天成《曲品》评论道:

杜羔妻寄外二绝甚有致,曲中颇具愤激。唐时进士题名后,可以遍阅诸妓,必作羔醉眠青楼之状,而后其妻“醉眠何处”之句,猜来有情耳。插合鱼玄机事,亦具风情一斑,温飞卿貌最陋,何多幸也![9]127

如《琴心雅调》中的卓文君,守寡在家,当遇到司马相如时,便不顾“失节”,大胆求爱,自称:“奴家卓氏文君,昨见长卿风神秀爽,琴心挑引,不觉动情。”“奴家我想来,不如私奔长卿,顿偿相爱之思,兼遂终身之托。”[17]

又如《四艳记》中的任夭桃是妓女,陈碧莲和徐丹桂是寡妇,但她们依然大胆地去追求理想的婚姻,而剧中的男方,也不受传统的贞节观念的影响,仍然与她们相爱,最终结为夫妻。

第二类是抨击社会黑暗。叶宪祖所处的晚明时期,明王朝已进入衰落时期,朝政腐败,政治黑暗。叶宪祖对此深有所感,因此,他在剧作中对当时的黑暗社会现实作了描写。如传奇《金锁记》是根据元代关汉卿的《窦娥冤》杂剧改编的,按传奇的脚色体制,增加了生脚,即窦娥丈夫蔡锁儿;以生旦贯穿全剧始终,把《窦娥冤》中窦娥蒙冤而死的悲剧结局改为夫妻、父女大团圆的喜剧结局。写窦娥蒙冤临刑时,六月天降大雪,因疑有冤屈而停止行刑。后窦天章任两淮巡按使,重审窦娥一案,窦娥冤情得以昭雪,父女夫妻团圆。吕天成《曲品》评价《金锁记》曰:“元有《窦娥冤》杂剧,境最苦。美度故向凄楚中写出,便足断肠,然吾不乐观之矣。”[9]128《金锁记》虽然削弱了原作的悲剧性和批判精神,但仍保留了《窦娥冤》所描写的高利贷盘剥、地痞欺凌、官员贪酷等情节,故仍有其揭露黑暗社会现实的现实意义。

又如《鸾 记》虽然主要描写的是温庭筠与鱼玄机的爱情,但也对权贵专权和科举营私舞弊的社会现实作了揭露。在剧中,令狐宰相为了让儿子应试及第,要挟贾岛“假手”代考,而贾岛因拒绝令狐宰相的要挟,遭到报复而落第。贾岛在第二出“论心”中又说:“心难按,每牢骚问天。问何缘倒颠豪杰致难堪。”[18]而这也是叙写自己屡试不中,直到五十三岁才中进士的科举经历,表达了对当时科举舞弊的愤恨之情。黄宗羲指出,“如《鸾 》,借贾岛以发舒二十余年公车之苦”[2]391。如贾岛落第后所唱:

逐狡兔人争捷,守枯株我独愚。靠家风没个亲爷护,赂权门少的钱神铸。换儒衣羞把新声度,从教曳白自登科,饶咱制锦空延伫。[19]

在万历年间,权贵在科举考试中营私舞弊,是当时的一个社会现实,如首辅张居正在万历丁丑、庚辰两科会试时,通过舞弊行径先后让儿子张懋修、张嗣修及第;又如在万历戊子科乡试时,首辅申时行的女婿也是通过舞弊而得第。显然,叶宪祖在《鸾 记》中所描写的令狐宰相为了让儿子应试及第,要挟贾岛“假手”代考的情节,既是“发舒二十余年公车之苦”,同时,这也揭露和抨击了明代科举营私舞弊的现实。

这类剧目中,有的是历史剧,借古讽今。如《骂座记》本事出于《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写汉武帝时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之间的矛盾和斗争。王太后的同母兄弟田蚡,官封武安侯,居丞相之职,因娶燕王之女做了夫人,太后诏旨,着列侯宗室都到他家称贺。在宴席上,众官皆趋炎避冷,“田蚡行酒,众宾避席;魏其侯行酒,众宾膝席”。灌夫见众官势利之态,“着实看不得”[20],便使酒骂座,痛斥那些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和专横跋扈的权贵。

《骂座记》写于魏忠贤专权之时,显然,叶宪祖是借灌夫之口,痛骂当时趋附阉党的官员和抨击专权的魏忠贤,并借灌夫的形象歌颂了东林党人不畏强权、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

祁彪佳在《剧品》中评价此剧曰:“《骂座记》灌仲孺感愤不平之语。槲园居士以纯雅之词发之,其婉刺处有更甚于快骂者。此槲园得意步也。”[21]643

《易水寒》取材于《史记·刺客列传》,写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嬴政的事。剧作对《史记·刺客列传》所记载的史实作了改编,将《史记·刺客列传》所记载的荆轲刺秦王失败而死,改为荆轲生擒秦王,胁迫秦王嬴政答应返还侵占的六国之地。剧作也是借荆轲及田光、樊于期、高渐离等人物来描写东林党人与阉党作殊死的斗争,歌颂他们不畏强权、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如祁彪佳评曰:“荆卿携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即事败身死,犹足为千古快事。桐柏于死者生之,败者成之,荆卿今日得知己矣。”[21]643

第三类是宣扬佛法。这一类主题的剧作,现仅存《北邙说法》一剧。《北邙说法》是一部短剧,全剧仅一折,题目正名作:“天神礼枯骨,饿鬼鞭死尸。若知真面目,恩怨不须提。”演甄好善因前世积德行善,今世作了天神;而骆为非因前世妄作胡为,今世则做了饿鬼。两人都来到北邙山上,甄好善遇到前世的枯骨,便行礼叩拜:“亏你一生好善,勤苦修行。我今做了天神,享许多快乐,你是我恩人了。”[22]而骆为非遇见前世的死尸,折柳鞭打,怒斥道:“只为你贪求快乐,积恶为非,连累我做了饿鬼,受许多苦恼。你是我仇人了。”[22]此时北邙山寺本空禅师恰巧路过,为他们实地说法,善与恶、神与鬼、苦与乐皆可转换,“善恶无常,升沉易变。天神稍自骄矜,安知不为饿鬼?饿鬼若知惭愧,未必不做天神”。“譬如甄好善,既做天神,难道天神外更无堕落?骆为非既为饿鬼,难道饿鬼后并没腾挪?”其转换则全在自己,“苦乐原来只自知”,“知苦乐今是谁”,“白骷髅那晓酸辛味?臭皮囊怎解欢娱意”,“大古来转关儿在你”,因此,“拜枯骨不如拜自,鞭死尸不如自鞭”。[22]只有自身诚心修行,修炼成佛,方可超脱生死轮回,解救自身。两人听了本空禅师的说法后,幡然大悟,随师皈依佛门。

祁彪佳《剧品》将此剧列为雅品,并予以很高的评价:“实地说法,不作空虚语。合律之曲,正以不露才情为妙。”[21]643

除了《北邙说法》,已佚的《双修记》同样是一部旨在宣扬佛理,传播佛法的宗教剧。如据现存的无名氏《双修记序》云:

居士精词曲,其所作《玉麟》《四艳》诸记,皆为世脍炙。精究佛理,笃信净土。假日取《刘香女小卷》,被之声歌,名《双修记》。[23]

吕天成《曲品·补遗》也记载:

《双修记》,坊间俗本。有《刘香女修行宝卷》,道婆辈每宣诵之。美度喜其事僻而谐俗,复不袭旧,遂制新声。盖“单指弥陀”一句,是修净土直捷法门,不似禅修,翻多教律。[9]181据此可见,《双修记》也是一部宣扬佛理、传播佛法的剧作。

《北邙说法》和《双修记》这一类宣扬佛法的剧作,当是叶宪祖的晚年之作。叶宪祖经历了仕途的坎坷,二十几年的 “公车之苦”,进入仕途后,又因得罪阉党魏忠贤遭削职。后阉党垮台,被朝廷起用,又遭人忌妒。宦海的浮沉,仕途的失意, 使得他在晚年辞官回乡后,欲在佛教思想中,找到自己的精神慰藉。而《北邙说法》《双修记》这一类宣扬佛法的剧作,也正融入了他自身的人生感悟和对佛法的认知。

三、叶宪祖剧作的艺术特色

叶宪祖的剧作在艺术上,与同时期的其他越中戏曲家相比,也颇具特色。

一是严守音律。叶宪祖工音律,祁彪佳《远山堂剧品》评《北邙说法》杂剧云:“合律之曲,正以不露才情为妙。”[21]643评叶宪祖《寒衣记》杂剧云:“槲园精工音律,与此剧北调,尤见其长。”[21]643评《三义成姻》云:“词律严整,再得词情纡宛,则兼善矣。岂弄丸之手不以绘琢为工乎?”[21]645正因为叶宪祖在戏曲创作上严守音律,故前人把他列入以沈璟为代表的格律派即吴江派的成员,如沈自晋传奇《望湖亭》第一出【临江仙】云:“词隐登坛标赤帜,休将玉茗称尊。郁蓝继有槲园人。”[24]吕天成评其《双卿记》曰:“景趣新逸,且守韵调甚严,当是词隐高足。”[9]127

在剧作的曲韵上,经魏良辅对昆山腔加以改革,南曲也以中州韵为标准曲韵,但在实际创作中,戏曲家们在作南曲时,仍以南方乡音为韵,如徐复祚《南北词广韵选》卷十九指出:

今人作传奇,俱不肯备韵。无论监咸、廉纤,每每混押;即三闭口韵,往往以侵寻与真文、庚青通用,以监咸、廉纤与寒山、桓欢、先天通用。作者不知辨别,歌者讹以传讹,遂令开闭混淆,词韵不讲。[25]而叶宪祖剧作的用韵,严守中州韵,极少混押。而且,无论是传奇,还是杂剧,都是一出(折)押一个韵部。如《易水歌》,在每折首皆标明该折所用的韵部。

同时,在安排和采用曲调上,叶宪祖能根据剧情和人物情感来选择相应的曲调,增强了剧作主题的表达,突出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和情感的抒发。如描写男女爱情的情节和塑造追求爱情的青年男女形象,多选用具有细腻婉转声情的南曲,如《四艳记》《琴心雅调》《渭塘梦》;而描写揭露和抨击黑暗社会现实,塑造不畏强权,与权贵作斗争的人物形象,则多选用高亢激烈的北曲,如《骂座记》《寒衣记》。有的则根据同一部剧作中,不同的剧情,而选用了南北曲合套的形式,如《北邙说法》《团花凤》《易水寒》《三义成姻》等。

二是语言本色自然。叶宪祖主张戏曲的语言须本色自然,如黄宗羲《胡子藏院本序》曰:

余外舅叶六桐先生,工于填词,尝言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惊醒。若于此一恧缩打扮,便涉分该婆婆,犹作新妇少年,正不入老眼也。至散白与整白不同,尤宜俗宜真,不可着一文字,与扭捏一典故,及截多补少作整句。锦糊灯笼,玉镶刀口,非不好看,讨一毫明快,不知落在何处矣。[26]

在《改葬墓志铭》中也谓:“公古淡本色,街谈巷语亦化为神奇,得元人之髓。”

祁彪佳也称赞叶宪祖的戏曲语言本色自然,如评《会香衫》云:“桐柏迩来之词,信手拈出,俱证无碍维摩矣。”[21]644如评《寒衣记》云:“几于行云流水,尽是文章矣。”[21]644评《渭塘梦》云:“桐柏之词以自然取胜,不肯镌琢。如此剧乃其镌琢处渐近自然,则选和练妙,别有大冶。”[21]643

如《渭塘梦》第一折“目成”中王仲麟见到贾姝子时所唱的【锦缠道】曲:

陡然间,见娇娃牵人锦肠。他青琐闼中藏,须不比胡姬压酒浓妆。兀自看不尽记不真可憎俊庞,还自送秋波几度回翔,瞥眼好难忘。适才船家说他家姓贾,可许我做偷香勾当。咳,回头参与商,第一板相思簿上,只图个梦中别有好思量。[27]这支曲文本色自然,其中又蕴含着对贾姝子的爱慕之情,正如祁彪佳《远山堂剧品》所评:“传儿女离怨之情,深情以浅调写之。”[21]653

又如《易水寒》中荆轲所唱的【北混江龙】【北四门子】两支曲调:

【北混江龙】高挂着冯骓囊里铗,牢收了朱亥袖中锤。江湖漂泊,市井追随;逃名混世,纵酒忘饥。喜来时唱几曲短长歌,闷来时洒几点英雄泪。

【北四门子】别人做羊,自家做狼。到头来颠番弄一场。你守着这答,他守着那厢,煞强似阳翟巨商。[28]

这两支曲文,虽用了一些典故,但因与荆轲用以抒发的情绪相合,故仍流利自然,不显突兀;而且由于用了典故,更增强了曲文的蕴涵,具有元杂剧语言既本色通俗,又意蕴丰富的风格,“得元人之髓”[2]391。

叶宪祖在曲文中还多用一些叠字,如《易水寒》第四折荆轲所唱的【北水仙子】曲,每句首重叠三四字:

【北水仙子】呀呀呀这面庞,险险险险迷了旧日行藏巧换妆。他他他有何德何仇,我我我为谁疼谁痒,为谁疼谁痒?好好好好笑的浪悲欢冷热肠,也也也也都是火性强阳。闪闪闪闪出个袖里青蛇八尺长,把把把把这些邪魔斩断归蓬辟,与与与与日月共翱翔。[28]

又如《鸾 记》第五出“仗侠”中【长拍】【短拍】首三句皆用了叠字:“寂寂孤身,寂寂孤身,寥寥庭院”,“黯黯愁魂,黯黯愁魂,茕茕暮景”。[29]这些叠字不仅使曲文更显口语化,而且也增强了语言的表达力度。

三是对杂剧的艺术体制作了创新。如《四艳记》将四本杂剧合为一本。将多本杂剧合为一本,这在元代杂剧中已有先例。如王实甫的《西厢记》由五本合成。但叶宪祖借相同的主题,将四本情节和人物完全不同的杂剧合为一本;同时,每本杂剧都突破了北曲杂剧一本四折、一人主唱的艺术体制,如《丹桂钿合》为七折,其余三剧皆为八折,剧中的脚色皆可唱,所唱皆为南曲。这样的设置,打破了传奇与杂剧在艺术体制上的界限,如祁彪佳品评《琴心雅调》曰:“玩其局段,是全记体,非剧体,故必八折。”[21]645故吕天成也将《四艳记》作为传奇,著录在《曲品》中加以品评。又如《三义记》,全剧四折,一折南曲一折北曲相间排列,而且卷首有副末开场,念诵两首【西江月】词,其文本体制近似传奇。

结 语

叶宪祖的戏曲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剧作的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在当时的曲坛上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受到了好评,如吕天成《曲品》所赞:“桐柏南宫妙选,东海英流,曼倩倜傥而陆沉,季子揣摩而脱颖,掀髯共推咳唾,折齿不废啸歌。”[9]90黄宗羲将叶宪祖与汤显祖相并论,认为同样继承了元代戏曲家的精髓,如曰:

先生纵笔匠心,不沾沾于离合。所长者尤在填词,直追元人,与之上下。词家率推玉茗、太乙先生,以为浓重剿袭,取悦世眼。词家之有先生,亦如诗家之有陶韦也。”[4]177

公之至处,自在填词。一时玉茗太乙,人所脍炙,而粉筐黛器,高张绝弦,其佳者亦是搜牢元人成句。公古淡本色,街谈巷语,亦化神奇,得元人之髓。[2]390-391

叶宪祖的戏曲作品对晚明的一些戏曲作家产生了影响,如清康熙《浙江通志》记载:

宪祖长于填词,古淡本色,街谈巷语亦化为神奇。吴炳、袁令昭词家名手,皆从其指授为弟子。[30]

叶宪祖的戏曲作品,在今天的戏曲舞台上仍有上演,如昆曲舞台上的“说穷”、“羊肚”、“探监”、“法场”(亦名“斩娥”“雪赦”)诸出,皆出自《金锁记》传奇;京剧、川剧、徽剧、汉剧皆根据《金锁记》改编而成剧目《六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