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峰
(复旦大学 中国研究院,上海 200433)
随着互联网的飞速发展,网络时代(Network Era)的到来与网络社会(Network Society)的形成日渐成为我国学界与社会大众的共识。最大的网民规模(9.4亿)和较高的覆盖率(67%)[1],使得中国民众的日常生活被深刻地打上了互联网的烙印。在互联网对于劳动领域的“入侵”中,最典型且热门现象当属近年来零工经济(Gig Economy)的兴起。互联网时代的零工经济,指的是那些通过网站或应用在互联网上从事零活的自由职业者所构成的经济领域[2]。近年来,随着全球经济的不确定性升高,局部性失业和就业不足等问题的加重,作为一种职业种类更丰富、工作时间及地点更灵活的就业模式[3],零工经济开始成长为不容忽视的经济领域。来自清华大学等机构联合发布的《互联网时代零工经济的发展现状、社会影响及其政策建议》报告显示,2020年零工经济增量对我国GDP增量的贡献高达22%。互联网的普及则为零工经济的发展进一步提供了技术保障,从而将更多的工作类型搬到线上,创造出许多新业态和大量就业机会[4]。正如《2019中国县域零工经济调查报告》所指出的,35.11%的县域零工工作与互联网相关,“互联网+”类零工则在各种零工类型中排名第一。
当前,零工经济的日益扩张,不仅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也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切。既有研究显示,零工经济在城市就业创造、居民增收、社会治理方面均发挥了积极作用[5];但是其内部也面临着高度的分化风险,尽管高技能劳动者和兼职劳动者能够从中获得更灵活的工作机会和较高的总收入,但与之相对地,低技能全职零工劳动者则迫于生活和竞争的压力,而不得不承受工作时间的延长和工作强度的增大,日益面临收入和工作的不稳定化[6]。当前,我国零工经济的从业者可以根据有无主业和工作目标的差别分为专职自我实现型、兼职自我实现型、专职基本生存型和兼职基本生存型等泾渭分明的几大类型[7]。但是无论是从既有研究还是统计口径来看,低学历、低技能、以日常生活服务业为导向的基础性零工劳动者都构成了我国零工经济从业者的最主要部分。(1)例如: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县域治理研究中心联合发布的《2019中国县域零工经济调查报告》中,对零工经济从业者的统计口径包括从事互联网、建筑、装修、搬家、货运、销售、餐饮、手工活等基础性零工工作者。零工经济从业者的学历大部分为高中、初中及以下,且月收入在1000—2000元之间的劳动者比例最高。因此,无论是从发挥零工经济就业“蓄水池”作用的角度出发,还是讨论与其密切相关的社会大众日常生活的变迁,都应该加深对于该群体的研究。基于此,本文将研究对象聚焦为低门槛、低收入、低技能的基础性零工经济从业者,他们以社会大众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等方面的需求满足为工作目标,依托互联网平台进行供需匹配,主要涉及外卖、快递、出行、家政服务等具体行业。通过探讨基础性零工经济的产生、扩张与维系等过程,本文将对其何以可能的原因及折射出的社会现实加以总结和阐释。
当前,对我国转型期种种社会议题的深入讨论,都很难脱离“消费社会”这一历史语境。按照鲍曼(Z.Bauman)的理解,当代社会之所以被称为消费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消费已经逐渐取代生产,进而成为整个社会生活中心的控制范畴。正如工业革命是使消费真正发生转变的契机,只有大机器生产时代的到来,大规模的物品生产和消费才能成为现实。互联网时代的来临,则在物质丰裕的基础上,进一步重塑了社会的泛消费意识形态,从而为我国基础性零工经济的大规模生发提供了土壤。
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经历了一个显著的个体化转型,并随之产生了三个剧烈社会变化[8]:第一是中国社会结构的“去传统化”(Detraditionalization)或者“脱嵌”(Disembedment)。社会大众得以超脱原本存在的、外在的社会约束,并形成了更加多元化的社会群体。第二则是鲍曼所指的“强迫的和义务的自主”。这种变化体现于个体开始在社会结构中成为自我责任的承担主体,但同时也导致了“标准化人生”(Normal Biography)模式的兴起[9]。第三个变化则延续第二个变化,“标准化人生”模式通过某些社会制度的延续,形成了一种大众化生活的蓝本,进而使个体不得不“通过从众来创造自己的生活”。可以说,个体化的进程及其与中国现实环境中的互动过程,成为影响当代国人日常生活各个层面的重要因素,社会重心的消费转向正是其中一个重要面相。
首先,为了对抗传统社会的“脱嵌”所引发的个体存在性焦虑(Existential Anxiety)[10],为了避免被贴上“被废弃的生命”(Wasted Lives)[11]的标签,消费就成为普通大众在绝对不确定性中寻求相对确定性的一种最佳选择策略。这种转向在20世纪晚期消费社会兴起的作用下,也开始在中国社会中弥漫起前所未有,且异常强烈的消费欲望[12]。“通过从众来创造自己的生活”则进一步具象化为通过消费,去建构起个体社会成员的资格与身份。同时,正如王宁所指出的那样,国家用经济让渡换取居民政治让渡,以及国家出于经济主义目标,而借助经济政策对居民消费欲望加以刺激,共同促进了社会消费主义的盛行[13]。从其具体路径而言,就是原本居民日常生活消费部门中的集体消费部分——以国家为中介的、实现劳动力再生产的社会化消费,比如交通、医疗、住房、闲暇设施等[14]——被大量推向市场,成为大众不得不进行的私人消费部分。于是,在这种个体觉醒与欲望制造的社会背景下,即使是最普通的民众也不可避免地投身于以消费欲望的满足为表现形式的生活方式大潮之中,以期获得“消费者公民”的身份认同(Citizen-Consumers)。
鲍曼曾经指出,“消费”是一个存在于任何时代的普遍现象,除了生存所需的消费之外,人类还要满足各种社会需求,如体面、礼仪权力与时尚再生产和“美好的生活”等[15]。从这种意义上说,任何时候的消费都和社会大众的日常生活有着密切联系,只不过其具体内容和形式,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历经了相应的转变。在前工业时代,消费的主要内容集中于各种有形的工农业产品。而现在,消费的内容和形式都极大地丰富起来,从消费的恩格尔系数来看,我国居民的人均烟酒食品消费金额从2010年的4805元/年上升到了2019年的6084元/年,但是在全部消费支出中的占比却从35.7%下降到了28.2%。(2)笔者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计算得出。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物质消费品的极大丰富正是消费变迁的现实基础。
消费社会在互联网时代的加持下,尤其是在信息和通讯技术飞速发展的推动下,进一步以日趋丰富的内容和形式“入侵”了消费者的生活,使人类社会第一次得以超越实体社会的时空限制,并推动了社会文化的进一步革新。于是空前数量和种类的消费品和消费形式开始出现并被社会大众所接受。正如郑也夫所说的那样,现代人类消费生活存在两个侧面,一是消费总额中物质的减少;二则是虚拟性活动无所不在,从而创造出无数的非物质消费[16]。一方面,大量新的消费需求被创造出来,尤其是那些立足于互联网的虚拟化娱乐消费。以最典型的互联网内容版块消费为例,2015年到2019年,我国网络内容版块营收规模从4094.7亿元上升到了12106.1亿元,平均保持了30%以上的年增长率。电子竞技、网络游戏和直播打赏等典型非物质消费开始在社会大众(尤其是青年一代)的消费比例中占据越来越大的比重。(3)根据平台类型对网络经济统计口径中的七大赛道进行版块划分,内容类包括网络媒体及文化娱乐赛道,属于最典型的非物质消费。数据来源自艾瑞咨询发布的《2020年中国网络经济年度洞察报告》,由笔者进行整理得出。而消费内容与形式的丰富,又在很大程度上催生出一大批围绕之生存的企业与组织,它们成为零工经济的重要组成部门。另一方面,随着日常生活场景被搬到网络上,或者赋予原本的消费内容和形式更多的互联网特质(例如,网络购物已经成为我国消费市场中举足轻重的一环,而近年来大行其道的外卖、网约车等,都是立足于已经成熟的日常消费场景,并被互联网深刻改变的行业),进而重塑了社会大众的消费方式,也正是这些新兴的消费形式,构成了当前我国基础性零工经济所主要涉足的领域。
概言之,我国社会的个体化转型,在主观层面完成了对社会大众消费意识的“教育”,伴随着国家的引导,社会大众的日常消费需求被前所未有地激发,消费开始取代生产成为社会经济生活的重心。互联网社会的兴起,则成功地重塑了大众的消费惯习,使得消费的内容和形式不断丰富。正是在这样的泛消费社会浪潮中,以日常生活消费为导向的基础性零工经济得到了现实生发的土壤。
2020年2月25日,“网约配送员”被正式纳入国家职业大典。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发布报告称:未来五年,我国网约配送员的需求量将达到3000万人。作为当前我国基础性零工经济的一个典型的缩影,“网约配送员”获得职业化认可的背后,其实透露出一个“无奈”的社会现实:尽管中国零工经济有望成长为一个万亿级的产业,并吸纳数以千万级的就业,但是,绝大部分的零工经济的从业者依然聚集于低端服务业。作为分享经济的分支之一,大部分基础性零工经济从业者分享的并非其拥有的生产生活工具或者专业劳动技能,而是低端劳动技能甚至劳动者本身。令人遗憾的是,正是这种去技能的趋势,成为基础性零工经济得以迅速扩张的因素之一。
如果把目光回溯到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广州等地可以发现,我国的零工经济其实早有雏形。1985年,《羊城晚报》记者刘婉玲以一篇《从“星期六工程师”引出的》文章,第一次定义了这个周末下乡镇企业“走穴”的工程师群体。一开始,“星期六工程师”现象只是国营企业、科研机构的少数技术人员,通过各种关系与周边的乡镇企业建立联系,利用节假日时间为企业担当技术顾问,并从中获取适量的报酬[17]。1988年国务院下达了文件,为“星期六工程师”正名,提出“允许技术干部兼职”,进一步助推了该群体的扩大和功能的发挥。“星期六工程师”的兴起,不仅支持了华东、华南地区乡镇民营企业度过最缺乏技术的时期,也拉开了后续体制内人员“下海”经商创业的序幕。而当下我国零工经济从业者,一方面保持了鲜明的“临时工”特征,另一方面则吸纳了互联网的在线工作模式(Online Work),即互联网平台把需求信息发送给个体劳动者,并在线指引个体劳动者完成工作任务。只是,零工经济的主流不再是制造业部门,而是本文所言的,涉及日常生活的快递、外卖、驾乘、保洁等劳动密集型领域的服务业。也因此,零工经济的从业者不再是当年具备相当劳动技能的工程师们,而是那些传统制造业中出走的流水线工人和低技术能力的服务人员[18],于是零工经济开始表现出鲜明的去技能特征。
究其原因,其实离不开全世界范围内的制造业退潮与服务业兴起的宏观背景。20世纪80年代以来,第三产业迅速发展成为全球各国的最大产业门类,也随之吸纳了最多的就业人口。科学技术的进步(尤其是制造业的智能化趋势)也进一步削减了制造业对于低端劳动力的需求。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16全球人力资本报告》就曾预测,通过提高自动化程度和在劳动力队伍中引入人工智能,到2020年全球将会有700万个工作岗位消失。在这之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以出卖体力为主的低技能劳动者[19]。这也是大量就业人口从专业服务业和制造业转入以日常生活服务为导向的基础性零工经济的历史背景。而服务业的发展,则进一步加剧了劳动者内部分化的趋势,大量低技能劳动者只能进入低劳动技能门槛的中低端服务业之中,从事各种分散且缺乏长期保障的非正式工作[20]。中国也不例外,制造业就业人口在2013年达到1.48亿人的规模顶峰之后,开始逐年下滑,4年内流失人口达到854.2万人。与之相对的是,服务业每年新增就业人口1309万人,有效地吸纳了制造业流出和新增的就业人口,发挥了就业“稳定器”功能[21]。只不过可惜的是,一方面,以日常生活需求的满足为导向的服务业对于劳动者的技术能力与工作经验并不看重,这造成了劳动者原本积累的专业技能的极大浪费。另一方面,承担供需匹配的诸多互联网平台对于从业者的诉求简化为“即插即拔即用”,这导致了行业对劳动者技能提升的集体性短视,忽略了即便是面向日常生活的服务业也同样需要相应技能培训的现实,从而进一步加剧了基础性零工从业者的去技能问题。
作者简介:黄向阳,男,汉族,福建南靖人,南靖第四中学,教师,中学专技10级,本科学历,研究方向:生物教学。
布雷弗曼(Harry Braveman)将人类的劳动过程分为“概念”(Conception)与“执行”(Execution)两个可以相互分离的部分[22]。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计算机技术为代表的新技术被运用于工业生产,使得劳动过程中的概念与执行实现了完全的分离,这进一步加深了劳动者的去技能问题。正如前文所言,当前基础性零工经济得以吸纳大量就业人口,实现快速扩张的重要前提在于低技能,甚至是无劳动技能(4)当然,这里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无技能,而是入职劳动技能门槛较低,原有劳动技能与当前工作内容不匹配,或者对于当前劳动内容所依赖技能的相对忽视。劳动者的涌入。其来源既有传统制造业流出的人口,也有各种不具备专业技能的劳动者。从类型上,可以将其划分为“绝对被动”和“看似主动”两大类。对于前者(主要是传统制造业流出劳动力)而言,被动意味着他们原本积累的劳动技能并不能给当前工作带来帮助。而后者则以青年人为主,他们往往将零工作为第一份或者兼职工作,青年一代在互联网技能上的天然代际优势,甚至比所谓的职业技能更能帮助他们游刃有余地完成相关工作,这也是青年成为零工经济主力军的原因[23]。然而,无论是“绝对被动”还是“看似主动”,基础性零工经济的服务业特质已然决定了,去技能给劳动者带来的不仅仅是福祉。因为,中低端服务业在关注了消费者日常生活各个层面的同时,也意味着其赖以创造价值的根源并不是专业的技术能力及其与劳动工具的结合,而是对于消费者日常生活便利的扩展。这导致了基础性零工经济劳动岗位的天然高流动性和竞争性,其从业者不仅需要承担技能形成过程中的试错成本,也无法获得传统行业所提供的“生疏”走向“熟练”的劳动实践训练的空间和机会。
对于劳动者个体而言,基础性零工经济中的低水平重复劳动还意味着其很少能够获得长期的劳动合同和稳定的晋升通道,可替代性(Fungibility)也大大提高[24]。毕竟任何乐观的研究者都不会把90年代长途司机的驾驶技能与经验等同于当下外卖配送员的电瓶车驾驶技术。更遑论长时间且不规律的工作带来的并不是工龄的增长与薪资的提升,而是健康的劳损,以及作为劳动者本身价值的降低。对于整个劳动力市场而言,则可能招致技能供给质量的整体性下降与特殊性技能供给的相对短缺[25],这不仅使得中国有陷入发展中国家“过早去工业化”[26]危机的可能,更与国家大力扶持互联网行业发展的初衷背道而驰。
作为以数字化、网络化为基础的共享经济时代的新型工作形式,互联网平台逐步成为零工经济赖以存在的基础。因此,在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经济学研究所发布的《互联网时代零工经济的发展现状、社会影响及其政策建议》报告中,直接将零工经济定义为“有特定能力的独立劳动者基于网络平台进行的碎片化任务,以最大限度地实现供需匹配”。可以说,正是互联网平台的参与,才真正地给零工经济带来了劳动组织模式的转变:从“企业—员工”到“平台—个人”。资本化身的互联网平台(包括各类依托于之上的中介组织),凭借其优势的信息处理和资源匹配能力,深度介入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并逐渐凌驾于消费者与劳动者之上,成为基础性零工经济赖以维系的再组织者。
卡斯特曾指出,互联网社会的技术范式特征是经济行为的全球化、组织形式的网络化、工作方式的灵活化和职业结构的两极化[27]。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各种类型的互联网平台在实现上述变化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推手作用。就我国的实际情况来看,基础性零工经济所涉足的领域有:家政服务的钟点工、餐饮业的个体从业者、网约车司机、外卖骑手与快递员等,这些都属于深受平台控制且必须从事到场劳动的低端服务业。从技术进步的角度来看,依托数字基础设施和网络系统的互联网平台,凭借其优势的信息处理和资源匹配能力逐步取代了现实的劳务市场[28]。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大量田野实证研究指出,互联网平台控制下的零工经济,并没有推动“去等级化和平等化”的劳资关系以及劳动者的实质性自由的实现,反而带来了“难以辨认和琢磨的工作,以及操纵性的、虚假的团队工作所导致的组织‘灵活性’、劳动者的人的特性被侵蚀”等诸多新问题[29]。
有学者将互联网平台对劳动者的控制形容为“以计算机为基础技术”的“电子化的全景圆形敞视监狱”[30],而这个实现控制的工具就是算法[31]。借助算法所带来的反馈、评级与匹配机制等手段,互联网平台将各种形式的劳动控制嵌入以低端服务业为代表的各种基础性零工经济的劳动过程之中。这套机制不仅规范了劳动者与消费者/客户之间的关系,更精准地将每一次劳动过程产生的数据附加到劳动者与消费者之上,并由海量的数据得出了对劳动者的评级,进而用一组冷冰冰的数字取代劳工的技能,成为评价劳动价值的决定性因素[32]。正如一些学者所言,零工经济虽然“承诺提供灵活的就业和收入”,也增加了劳动强度和劳动过程中的不安全性因素,尤其是相较于以劳动分工为手段,实现工人的集体组织,形成相互依赖的“集体劳动者”群体的工厂时代,基础性零工经济的从业者们在个体化的劳动方式下,很少有机会也不需要与自身社交圈外的人共同劳动,由此造成了与社会的隔绝感,这不仅阻碍了劳动者集体身份认同的形成,更遑论为长期的职业规划与社会资本的累积[33]。加之工作场所的不固定与规律作息时间的不规律,原本的基于利益、文化与意识的组织共同体被分割为一个个原子化的个体劳动者[34],使得传统的劳动者自我组织几乎难以实现,并造就了“大批依附于平台的不稳定就业和自我剥削的零工群体”[35]。换言之,互联网平台下数字化精细控制手段不仅改变了劳动过程的运行样式,同时也极大地强化了劳资关系的支配结构。而这一切,都使得劳动者内部的组织困境——个体化、分散化等问题——进一步加剧。
实际上,算法加持下的互联网平台正是技术发展导致的科林格里奇困境(Collingridge Dilemma)在现实社会中的又一次投射。正如曾经的科林格里奇困境所警示我们的那样,当一项技术的社会后果不能在技术生命的早期被预料到,并加以及时调控和规制的话,技术的普及和应用将使其成为经济和社会结构的一部分,由于对负面结果的控制变得昂贵、困难和消耗时间,以致难以或者不能改变[37]。在互联网平台进入日常生活领域之初,往往凭借其超越传统组织形式的影响力和资本运作下的价格优势,通过提升消费者与劳动者的体验,在两者之间建立起高效率桥梁。但是随着平台对于大众日常生活嵌入程度的不断深入与垄断地位的形成,无论是指向消费者的价格歧视、定向广告、消费诱导、隐私保护,还是利用垄断地位控制平台内经营者以及劳动者[38],都在整体上加重了社会正常运行的整体成本。
由此可见,互联网平台的诞生在另一种意义上重建了卡斯特笔下的“数字鸿沟”,只是它并非分化掌握技术的“自我程控劳工”与不掌握技术的“原始劳工”[27]246-250,而是通过平台的控制进一步压榨掌握技术的劳工的适用空间,降低其技能价值,造成从业者的组织困境,即将所有从业者都塑造成低技能和无组织的个体化“原始劳工”。同时,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深度介入,平台实现了从信息中介向零工经济再组织者的巨大角色转变。于是,几乎所有零工经济的参与者都在算法的操纵下成为被控制的“程控劳工”[39],被裹挟着维系其运行。
劳动过程是社会结构的核心[27]320。以日常生活服务为导向的基础性零工经济其实正是中国产业现状的一个缩影,即我国服务业的主流还是围绕居民日常生活开展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只不过从制造业转向了服务业)。这也是国内诸多关于零工经济的研究大多选取“短期或自由职业,包括私人出租车司机、送餐工人和快递公司员工等城市非正式从业人员”等作为研究对象的原因。也正是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下,互联网时代的基础性零工经济才得以以“泛消费”、“去技能”和“再组织”等三重面相呈现于世人眼前:以社会物质财富的迅速积累为前提,个体化转型在国家权力的有意识让渡下,促成了社会重心的消费转向,并在互联网技术的进步中实现了消费内容与形式的变迁,从而为聚焦于大众日常生活服务的基础性零工经济的产生提供了现实基础;而基础性零工经济所秉持的去技能的劳动形式与劳动内容,则满足了其劳动密集型服务业的本质需求,使得扩张所需要的大量劳动力涌入成为可能;在算法的加持下,零工经济所特有的平台化劳动控制,不仅深刻影响了其从业者们的组织方式,更实现了平台从信息中介向零工经济再组织者的转变,从而推动整个社会都投入零工经济的维系之中。
在工业自动化演进的初期,以图海纳为代表的诸多社会学家们曾不无乐观地预测,随着生产与身体劳动力的剥离,工人们有更多机会从重复而乏味的劳动中解脱出来,进而重新获得类似于手工艺者的自治性[40]。但是遗憾的是,基于日常生活的消费需求,创造出了大量不需要专业劳动技能的劳动岗位,并吸纳与之对应的劳动者进入该序列中来。于是,如同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对于个体身份的研究主题具象为去稳定化、去连续性、流动性等一样,以零工经济为代表的诸多新型就业方式的兴起,带来了一个负面后果——劳动对于个体确认其社会身份的支撑点意义的降低,20世纪20年代的低技能白领附庸于新式办公机器而被蓝领化的故事在此重演[41]。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许是劳动异化的另一种时代表现,也给我国乃至全球范围内的就业转型敲响了警钟。
从本文针对基础性零工经济的分析来看,在其何以可能的同时所暴露出的问题,也为零工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完善提供了启示。首先,从社会意识形态而言,要消弭消费主义对于社会的侵蚀,必备条件之一就是国家增大在集体消费部门的投入,加强对于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关注。其次,尽管当前基础性零工经济的从业者从平台获得了相对较高的经济收益,但是互联网企业的发展规律和劳动技能的非稀缺性,决定了其高收益的必然不可持续(这一点从滴滴等网约车平台形成垄断地位前后,司机收入的大幅度降低就可见一斑)。因此,有必要从整体上倡导劳动价值与劳动技能相关性的回归,并以此为契机推动低端服务业劳动技能体系的标准化进程,以期为其从业者建构出可行的劳动技能与社会地位提升路径。最后,正如前文所言,科林格里奇困境必须及早加以面对,在互联网平台日趋入侵劳动场域,甚至成为社会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之时,进一步的监管机制的建构已然刻不容缓。监管的重点则应不仅局限于对从业者的劳动保护,还应该涉及平台地位越界的警醒。
2019年,阿里研究院指出,预计到2036年中国可能有达4亿人(约25%的人口比例)属于零工经济的自由职业者[42]。从风险社会理论的角度出发,以零工经济为代表的不稳定劳动时代的全面到来,也许是社会分工模式分化和互联网技术进步的一种必然[43]。在这种必然的不稳定中谋求从业者的幸福感也是国家与社会必须加以考量的问题。当然,考虑到零工经济所涉及的行业之广泛多样,本文所聚焦的基础性零工经济也只是其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其他高技能、专业化劳动类型的零工经济则有待后续研究的进一步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