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你，被霸凌的女孩

刘娟娟

如果不是女孩静，我不会想到校园霸凌就在自己身旁悄悄发生着。这群花季少年之间暗涛翻卷涌动，远不止于我们所想象的诗意美妙。

接到了“死亡”诅咒

一天清晨，看著女孩静空空荡荡的座位，我的心不由一紧，赶忙和她的妈妈电话联系。

电话那头是她妈妈倦懒未醒的声音，说是静这几天准备在家自主复习，不再到学校去了。临挂电话，她说，前一天课间，静走在走廊时听到有人在背后诅咒她，问她为什么还不赶紧跳楼去死。听到静妈妈那句话的瞬间，我不禁全身为之一冷，心头原本就存在的担忧不由又加重了几分。

之前已经注意到，临近中考这段时间，静忽然变得更加忧郁起来，脸上似乎总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云，上课时常两手支着无力的头，或直接埋头在桌面上。课间，我故作轻松地拍拍静的肩，附在她耳边问：“最近怎么样，心情看着似乎不太好？”她用软塌塌的声音低声应道：“我最近似乎有些幻听，一进教室耳边就有嗡嗡声。”看着她紧锁的眉头和蜡黄的脸，我十分忧心。

我原本以为静的忧郁只是因为考前焦虑，却不知道她心灵那一刻正经受着“死亡”的诅咒。虽然她不曾主动明朗地对我提及，但我也暗暗感受到了她一直以来经受的冷暴力。那种冷暴力仿佛笼罩和弥漫在周身的毒气，随时让人有窒息感……即便如此，这突然的“死亡”诅咒却还是让我意外万分。

被孤立于人群之外

因为校际交流，我接手了这个全然陌生的班级。与男孩的明目张胆和肆无忌惮不同，女孩间的关系有着微妙的失衡。女孩静似乎游弋于所有人的外围，与众人间横亘着一堵厚障壁。

朝向静的是一股强大的冷暴力。她独自静默地存在，透明地存在，几乎低到了地上，被碾碎成了尘埃。没有人愿意和她坐同桌，没有人愿意和她并排站立，她被人当作一种“不洁”的存在。

毕业前，我们在办公室聊天，静笑着耸肩道：“没什么，我都习惯了，他们从初一刚入学开始就这样了。”有时候静的笑也会成为攻击和嘲弄的对象，她笑起来的样子不好看，显然是一种伪装。有同学在私下里传言静有艾滋病，也有人造谣她怀了孕。一次课堂上，一个男孩竟顺着一个话题，高声叫静去堕胎，引得课堂里一片哄笑。也因此，静进一步成为同学们的谈资笑料。

静说，之前的老师也试图阻止同学间的恶意，但收效甚微，并没有让这场朝向她的恶意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秘而已。而当静向父母讲述自己在学校的困境时，得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敷衍，让她做好自己，不要在意这些声音。于是静也就只得默默顺其自然，假装听不到看不见。

关于静的谣言和诽谤，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将她与众人割离开来，让她有别于众人，时刻需要经受众人目光的检视。

我将自己坚信的一些朴素信条讲给这群孩子听，却如面对着一个坚固的生态系统，难以撼动分毫，他们有自己的运作规则。我也试图给予女孩静更多的关怀，但我常怀疑那些关怀过于微弱，丝毫不能安慰她心底烙下的伤痛。

莫名的一顿耳光

那是女孩静接到诅咒前几日的一个清晨。

静弯腰蹲在好友慧的桌角处，两手比划着窃窃低语。两个往日里被众人边缘化的女孩，也有着女孩间柔软多彩的小秘密，我心里不禁感叹。

在办公室旁的洗手池，我又见到了两个女孩一前一后站着。我故意凑上前，打趣道：“今天早上两个人在聊什么秘密，可不可以分享？”我话音未落，静快速回望了一眼四周，用手遮着嘴急切地说道：“老师，我昨天被人拉到巷子里打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原本的打趣只是一种亲近，没想到却揭开了女孩极力藏掖的秘密。我问她，这么重要的事，父母知道吗？她摇头。我又问她，如果不是意外发现，她会告诉我这件事吗？静低头支支吾吾道：“大概不会吧！”

一整个上午，我带着她到学校德育处讲明了情况，又和家长通了电话。静蔫蔫地跟在我身后，如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只有被问到时才简单应一声。听说女儿在校外莫名被围殴和打了耳光，爸爸只是在电话那头应声知道了，说自己正上班，一时走不开，晚一点会让孩子的妈妈到学校来一趟。

静的妈妈上夜班，直到傍晚才补完觉，趿拉着一双拖鞋到了学校，满眼是揉不掉的睡意。对于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事，她满目茫然，一个劲儿追问静是不是在校外得罪了什么人。静说自己经过路口时突然被一群不认识的人拉进一旁的小巷，没等反应过来，就迎来几记耳光和几下拳脚。妈妈叹了口气沉默下来，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我很意外，静的妈妈竟没有丝毫愤慨的情绪，面对女儿遭受到的暴虐行为，只是无声地沉默。我让她陪着静走一遍昨日的路线，看看沿途有没有监控摄像头;因为发生在校外，最好以家长的身份报警，在警察局做好备案。而接下来的时间，要有家人来接静放学，以免这群社会青年再次来报复。迫于工作的忙碌，静的妈妈只得将她托付给住在附近的外婆，每天傍晚由老人来接她放学，送她上回家的公车。这也是她所能想到的安慰和陪伴静的最好方法。

我让妈妈带着静早点离开学校，带着她吃些好吃的，多陪陪她。望着母女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我的心头一阵忧戚：如果妈妈能给予静更多的陪伴与安慰，也许她也能够萌发更多的力量，去面对朝向自己的威胁，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第二天清晨，我问静：“昨晚你们有没有找到监控摄像头？报警了没？”她还是照旧笑着耸耸肩、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报警自然是没有的事。她说自己已经在网上下单了防身警报器，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她一定会拉响警报。

永远挺直自己的背

静在校外被人霸凌，自然在班里又掀起一股风波。

被问及的同学都摇头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一定是静在校外得罪了人。传言中静被人霸凌，只是因为她用不漂亮的眼睛多看了对方一眼，招来了对方的恨意。在静随妈妈离开的那个傍晚，我对同学们讲，当同伴被欺凌时我们最应给予的是同情与关爱，还有对暴虐者的谴责，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应该有的姿态。教室里一片寂静，我并不确信同学们是否听了进去。

静在校外所经受到的霸凌，谁又能说和她在围墙之内的境遇没有关联？那只是一场对于柔弱者霸凌的蔓延。

临考前几天，静回校参加最后的复习沖刺，我约她来趟办公室。对于她经受到的那场“死亡”诅咒，我要当面和她谈一谈。虽然在此之前，我在电话里已经和她聊过，也已经找那个诅咒她的女孩谈过。那女孩极力否认曾对静说过类似的话，但她们之间一直以来存在的隔阂却显而易见。女孩的言谈间满是芒刺，和静的柔弱无助恰呈两个极端。善意是人内心自然萌发的温暖，全然靠理性的唤醒何其艰难;朝向他人的不自知的“恶”却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滋长。

静弓着背坐在我面前的凳子上，我问她：“当你听到背后有人说让你跳楼时，你是什么感觉？”静挠了挠头，不自然地笑道：“没什么感觉，假装听不见，不然还能怎么样？”静肯定不是没有感觉，只是被她压抑在了心的最底层而已。“为这事和她吵架，太没意思了。”看着静虽坐在凳子上却似乎往下塌陷的身体，我心头一阵酸楚。“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们还在同一所高中怎么办？或者有人把你在初中的经历讲给了未来的同学听，会不会再有人来欺负你？”听到我的话，静显然一怔，她憧憬着能够早日结束此间的生活，却不知这段生活有可能已经在她的身体和心灵上刻下印迹，甚至为她的下一段求学之旅埋下伏笔。

那个下午，我和静做了一些小小的练习。我让她把自己零散的头发重新扎齐整，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乱发;把背挺直，走路的时候轻盈起来，不允许拖拉脚步;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干脆，目光坚定，不做挠头的小动作。静做着这些练习，不由得笑起来，显然她还并不习惯这样的自己。我们甚至还进行了情境模拟，假设她遇到了困难，需要向老师寻求帮助。起初她把声音吞吐在嘴里，含含糊糊，犹犹豫豫。我让她一遍遍地求助，做到把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要咬清楚。向别人求助和勇敢地袒露自己的柔弱，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静离开办公室时身姿挺拔，然而在跨出办公室门的瞬间，刚刚汇聚的勇毅如同被猛然扑灭，整个背部霎时间再次塌陷。她拖拉着脚步，缓缓走向教室，每一步都沉重而没有朝气。虽然我知道被霸凌不是她的错，然而我多么期待，无论在何种处境下她都能永远自觉地挺直自己的背，这是她内在的高傲和自尊，也将是她的锋芒，用以护佑自己的尊严。

让厄运停下

九月份开学时，静去了卫校读书，被护理专业录取。静给我留言说，她最心仪的专业是心理学，对护理并不太感兴趣。我想她也许是希望借由对心灵的探察，疗愈自己的伤痛，为自己拓展更开阔的精神疆域。这种自我生长的欲求多么可贵可爱，尽管伤痛会留下印记，那也许会成为生长的不竭动力，带给她自我保护的能量。

尽管校园霸凌已成为社会热点，然而发生在我们身边时却又那么隐秘，甚至像一场公开的秘密。

女孩静身上也许存在着不美好的地方，却不应成为她被霸凌的理由。厄运为什么恰恰降临在静的头上？

如果第一次朝向她的语言暴力被老师及时制止，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学校有足够多的宣传和保护措施，她会不会早一日寻求外在的帮助？

如果第一次面对同学的不友好，她能大声表露不满，会不会为自己铸造一副铠甲？

如果受委屈时，父母能够多听一听她的心声，她会不会多一份自我保护的力量？

…………

然而这些如果都没有发生。这些本应由学校、家庭、社会，由父母和师长共同铸就的保护壁垒坍塌了，使得静暴露于强力和蛮横之前。朝向静的暴力已经印刻在她的校园记忆中，还有她的心灵里，需要她用漫长的时光去自我疗愈。

也许还有如女孩静一般默默忍受着霸凌的孩子，隐藏在众人之间。当一个孩子遭受霸凌时，从社会到家庭再到学校，没有一个环节能轻言自己的无辜。

让厄运停下，为他们提供一份庇护，帮助他们度过这段艰险的时光，是存身于他们周边的成人应自觉担负起的职责。强力的法律保护机制自然是一道坚固的堤坝，为每一个被霸凌者提供庇护;在校园这个系统中，也需要所有教育者去共同培植一方健康的土壤，努力营造平和有爱的成长场域，除戾气育温良。还有最重要的一环，父母对孩子伤痛的及时回应，永远是他们自我保护和奋起反抗的力量源泉。

然而有时，伤痛还是难以免除。作为一个与静有过短暂交集的我，一个教育工作者，一个微个体，因为这不一样的际遇，心里多了一份沉重，也多了一份警醒。我时常想起那个清晨，因为一句不经意的问话揭露出女孩静的秘密。那可能是出于职业的敏感，也可能是源于对职业的执念：永远对这些孩子多一份关注，多一份呵护，多一份关爱，用自己最大的善意和力量去护佑他们。能够在孩子心目中留下希望，让她知道自己是宝贵的，值得被爱的，也许在某些时候也会带给她无穷的力量。

（作者单位：广东珠海市第五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