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
当我们从大一统的阅读环境中松弛下来,为我们棉絮般的跌落张开双臂的是文化开放中愈加多样的选择,以及紧接而来的文化商品化、速食化。人们来不及受惠于多元的价值、居留于自己倾心的价值,却已在信息的恣肆漫游中搁浅。
不久前看到一个题目,“中国儿童阅读现状:乡村的孩子没条件,城市的孩子没时间”。我们今天大部分人阅读的问题已不再是“没条件”,而更多是“没时间”,或者准确地说是没心思。为什么会没有时间和心思呢?一是我们的生活被大量地分割,早中晚的分割,上下班的分割,工作和生活的分割以及孩子和家务的分割等等,我们确实很难拿出成块的时间来专心阅读,而零碎的时间虽然很多,却被手机占据了。也就是现代分割式的生活样貌使我们的时间变得零碎,而电子终端随时待令,收割我们多余的精力;二是“有条件阅读”构成新的阅读障碍,相比较以前或者现在经济欠发达地区贫乏的阅读条件,阅读的充裕和便利反倒对阅读形成某种排斥,随时可读和来日可读构成自我欺骗的慰藉,于是宝山空回大有人在;三是现代生活的快速变迁,普遍价值解体,价值表现为多样化、异质化,使我们难以作出选择,也难以逃脱相对主义的藩篱,在自身完整和自身认同形成之前,难以形成阅读的独特归程。现代性越发复杂迷乱的知识环境为阅读者设置了困难,也使阅读更加容易无效化。而随时安插的浅显阅读和浮泛阅读加剧了肉身的沦陷,使人开启精神之旅变得困难重重;四是对过一种精神的生活缺乏真正的引导,精神被排挤在生活主流以外,更谈不上言说、辩论、写作那些由阅读思考所带来的精神碰撞和磨合的生命活动,而失却阅读滋养的生命更加难以走向阅读。
教师阅读的问题应不必作必要性的讨论,但教师之中是否有相当的人数,真正成为阅读的实践者的问题却并不明朗。教师当然也要面对开启阅读的艰难,每一个人身上必然有其所处社会环境的特点,我们皆难以突围环境的栅栏。然而,正是因为我们无论身处哪一种环境,都会因为主动的选择而面临十字路口的彷徨,所以行动审慎的分辨显然是我们超越寻常的可能性所在。要明确我们要进行一种什么样的实践,以使我们适当挣脱时代的要挟,又能以反躬的肃省再次与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相联系。阅读并不是要使我们真正脱离于环境之中,建设性的阅读是批判而不是逃离。打开书本乃是对野蛮狂欢的拒绝,是反催眠,增强的是我们不愿被泥沙埋没的信心。而教育的“身位”正不断提醒着教师阅读者回到当下的世界,做出与“实人”“实境”具体的联结。
作为既需要呈现个体的知识价值,又要提携评鉴学生知识状况的教师职业,教育使命更加落在新和旧的知识代际、个体性和群体性的文化参照之中,这种交互催动教师的知识储备向“新鲜”和“他者”展开,其阅读意蕴也就自然地落在开启和延续上。一间教室能多大程度地向着未来远航,取决于教师作为舵手的境域、爱心和勇气。教师阅读唯有鼓舞面向教室的照拂,方有可能在阅读之中叠加一种为了成长的意义。
充满悖论的是,现实之中,阻碍教师进入这样一种充满活力的阅读生活竟通常是教育事务本身。虽然阅读重要且迫切,但在教学负担超重或是过于繁琐的情形下,教师仍然难以拥有一张平静的书桌。这张书桌越是可望不可及,教师阅读越显现为一种充满韧性和潜力的存在。在这稳当而又岌岌可危的现状中,再次打开自己的动力几乎就是那可溯回本源的热爱。这种站在时代另一面的感觉是凛冽的,主体的力量仍是我们有限的心智得以突破的主要凭借,这使阅读一开始就内在地包含着对自我存在的揭示和守护。
的确如此,如何在日常的教学情境中积极地融入阅读,需要教师对生活现状进行自我考察和批判。自己的人生处于什么阶段;心灵的真正需求是什么;生活大体的状况如何;和人的交往是什么样子,如课内课外和学生互动的情状;如何打发自己的时间;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自我突破的意愿是明确的还是正被其他东西包裹着……通过对自己存在的自省自觉,以返回生命立场的发问,令“缄默”的生活“开口”,使阅读对接的不仅仅是消遣,而是更为强烈的自我发现的期望,从而使“一本书”成为忙乱又无聊的生活的透气孔,与“一个人”建立起新的呼吸的联系。唯有穿透生活的阅读,能克服我们自身胶状般的停滞。每一次在先行者铺设的字里行间修筑自己新的场子,都是在疗救时代病和我们自身的病。
在热切且坚定的阅读信仰形成之前,需要多加鼓励教师顺从自身阅读偏好的选择。特别是对有明显功用和无明显功用的阅读选择不必过于严格。短时见效的书籍令人不断获取来自现实回馈的动力,而“无用”之书潜移默化,功用在未来,有人却感到难以保持耐心;也有排斥与现实关系密切的阅读,认为阅读之乐正在“生活在别处”。总之一味强调某一种的阅读更有意义并不妥当,只有在呵护兴致的基础上,再进行更有挑战的阅读,才能使读书渐次走向深入,成为与心灵体验相融合的自我成长的行为。
构建良好的阅读状态,使精神不再依附潮流和时尚或屈从权威和高压,需要期待教育专业精神在读书思考中的再度发育。在思想的引发鼓荡下激起对教育新的反思和创造,正是教师阅读在“人的发展”上潜滋暗长的希望所在。
在师道读书会开展的与教师共读一本书等活动中,我发现教师对于自我阅读以及学习共同体的建设是深有期待的,对这种阅读小气候的向往除了寻求身心安放的需要,也是职业本身自动“施加”的要求。这样一种可以服务于教学的阅读目的,与教师的自我期盼是契合的——阅读的思考总是轻易地“滑进”教学的现场——调整修正或是有所悔悟。这种对照观察和顺藤摸瓜显现出的教学敏感当然是教师提升专业的法门,但是记录的自觉、叙事的深入、思考的综合、想象的热情、审美的追求乃至自由的向往,这些引导教师进入更丰富、更深邃的精神生活的成长路径,却还是迷离漫漶的,加之对专业的“交涉”容易浅尝辄止,散漫的习气便总得再次悄悄围拢。说到底,审视阅读,也是在审视我们的生命;争取阅读,也是在争取“内在世界对外在世界的胜利”(黑格尔语)。逃离悬浮和松散,亟須在阅读中加强人的理解和观点的融汇,以及张目一种在场者的尺度。
——获取人格感召
相比较从书中获取一种整体且鲜活的生命创造的印象,教师们往往更热衷谈论书中具体细节描述对于教学的启发。具体的生发当然是阅读中重要的呼应,但是更混整的把握和更深入的领略也是我们阅读一本书时需加以寻思的方向。绕开作者,我们将失却一种整体判断的感觉。只有对个别细节的共鸣显然是不够的,这样写出的读后感也常较为浅显。如前所述,这种可以与自己课堂快速连线的“轻车熟路”,似乎更能给教师阅读以定心丸。但是这种阅读与其读书笔记常不小心落入取巧的窠臼,因为这种方式可以通过“翻”阅来进行,而是否真正钻进书中认真阅读还是要打个问号的。不少阅读可以通过快速翻阅来完成,但是深度阅读非用心研读不能达成。如果没有仔细进入作者费心为我们营造的风景,或者懒于欣赏其心灵的风景,是断不可能借由其视野获得真正思想的冲击的。满足于零星的“指点”,乃习惯了碎片时代为我们提供慰藉的方式。
如老师们阅读帕克·帕尔默的《教学勇气》,几乎都提到对书中所讲的教学中“有时挥洒自如有时笨拙如新手”的情形,说明这种感觉大家深有共鸣,但是我们不能止步于此,止步于终于有人替我们说出某种体会的痛快感,止步于大概知道作者说了些什么的获悉感。而对于他具体如何面对精神的困难,如何不断地试错,又如何奋力地求取破解之道,最后又如何“小心翼翼”地论述,并没有深入地感受,当然也谈不上读了这样一本书心灵为之一震,并为现实带来全新的尝试。读书如同交友,没有深入感受“友人”之精神,说不上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就如同混个面熟而已。如今,我们的阅读生活最稀缺的就是启发的淋漓和收获的郑重。
我曾讲过,如果我们在阅读中构建的某种理想不能对现实进行深刻的干预,我们的阅读就不敢叫做真阅读。“真”首先意味着在阅读中构建对教育新的理解,或者说借由作者的视野打开我们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域,这种开启肯定会带来对我们原本所固有的大脑资源的冲击和调整,而不仅仅是情感上小小的共鸣。“真”更意味着我们获得启发之后自我改造的剧烈。有时候,这种对行动的指引并不是对具体某项技术的照搬,而是对作者那种由心而发的气质心向往之。也就是作者对心灵的追踪、试探,对自己的期待、突破在文字之网中编织为一种人格的感召,一种莫名的力量,再次给予我们教育朝圣的勇气。如帕尔默在书中努力表述“对话术”中的心灵“技巧”时,他既要照应多重悖论、多方观点,又要力求不忤逆自己的初衷,终究“被迫”往深里走的那种饱蘸心力和脑力在所不惜的刻苦,令人“身临其境”。面对那样的情景,一般人不会有那样“事无巨细”的耐心,而他几乎对其中衍发的每一项发散都予以耐心的跟踪,这种较真的劲儿令人动容。正是这种周密的深研的精神,为时下教学研究所急需。热衷套概念、套热点,已为我们的教学思想制造了大量的冗余,日益淹没或“消损”真知灼见。没有自我心灵的框架、没有关怀人的生长、没有艰辛的积累、没有留下精神痕迹的交往,如何可能体味“使具体而灵活的心灵生活”“作为心灵生活向心灵的内在世界显现出来”(黑格尔语)的款曲和幽美?
在阅读中获取作者人格的感召,乃是在整体上切近一个真实的世界。特别是当我们在时代的怂恿下习惯以计算性的思维看待一切东西的时候,我们更容易成为一个精明的算计者。但我们接近和养护属于我们本质的那些东西,却非一种对象化的运算可实现。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说,“在某个东西上取得一种经验意谓:某个东西与我们遭遇、与我们照面、造访我们、震动我们、改变我们。”我们当以一种感的虔诚对一本书进行整体把握,使作者其人如斯与我们照面。这种心灵的“造影”——“他/她”袒呈于我,“我”亦抵达所期待的深度以映,遂使阅读成为双重的期待、双重的发现。归根到底,如何使“人”不在眼口茫然的开闭中逸去,是生命的要旨,亦是今天无边的喧嚣中对生命在场的声张。
——开启内在时间
如何勾勒心目中的哈姆雷特,既关涉作品/作者真实的问题,又勾连读者心灵真实的问题。这两个方面在我们今天的阅读中似乎变得不被关心。我们习惯复制粘贴,既空置作者那些独特的幽微的心得,也放弃赋予其新的心灵形式。一本优秀的图书来到我们面前,已经意味着要经受阉割或稀释的重创,而非进入我们的时间,开始它新的游弋。“偏离”从来不是一本书坏的命运,它经由新的“接受”和融合,寻觅新的活力和可能性。
如果说跟随作者所指的张望是尽可能“服帖”的发现,那么在现实中的演化和派生则是有所更新的创作。由作者时间过渡到读者时间,一本书重新启程,在被引用、被嫁接、被演绎、被质疑、被挑战中变得驳杂。但是,今天书本难以拥有与读者个性化的对话的窘境是它的常态。我们没有培育对话的精神来参与到它的命运中来。一本书与教育现实的再对话,应期待个人作为受教育者或是教育者的原型的引入,对教育历史进程某种线性界定或是时间神话的怀疑,对其未阐明教育缺口的填补,对其知识和真理阐释所依据的哲学根基的分辨,对作者逻辑的“占有”,对其建议非菜谱式的参照。在阅读之中,挖掘我们自身可表达和行动的空间,使我们一直允许被外在时间主宰的惯性產生松动,在此催化内在时间的成熟壮大。
在《教学勇气》中,那些曾经使作者灵魂战栗的恐惧竟成为教学的资源、对话的生机!这是多么奇异的变化,这种变化如何在一个人的内在时间中订造?在他的时间中诞生的美妙,在我们的时间中如何发生?在外部时间的纷沓而来和裹挟而去之间,我们如何在大脑限量的带宽中进行思、言、行的拓边?在外部时间对所有人并无二致的强制性之下,又如何因非凡的个性的告知,更充分地意识到:有多少种存在就有多少种时间的理解,从而更加积极地通过对世界的筛选、过滤和裁切,在人文的意蕴上更新自我对时间客体的把握。
时间难以言说,历来哲贤莫不于此伤神。但是,时间也正因其可为心灵所意识,而使“最奇特的困难”(胡塞尔语)有了突破之机,是的,因得“内在”而使时间具备可体验性、可教育性和可反思性。也因为有对其他精神个体的参照,使得我们在自己岁月的穿行中更敏感于那些在无望的时间中出现的裂缝。裂缝是光进来的地方,正如恐惧无助之中,帕尔默的“不该有恐惧”和“不必置身恐惧其中”两种带来截然命运的辨认。
时间是人的本质的语言,阅读使我们倾听到这种语言的回音。阅读也是为了进一步阅读的能力,正如把我们带到某处的东西也具备把我们带到更远地方的力量,而使这种力量得以绵延的,是我们分配给时间的严肃和乐趣。不是为有外在目的学习奋力培养兴致,而是为了某种兴致本身我们投入学习。
——融合关联的整体
在阅读中,我们自身的各种不足和缺失或许会在成熟的作者人格的映照下,变得更加明显起来,比如发现作者所列举的那些教学困境自己几乎无力挣脱,而他/她终究的柳暗花明似乎又是多种才能的结果。阅读的确提供了某种比我们更美好或更丰富、更细腻的人生样本,或是更完备的指导,但同时也是“具备了合理性”的存在的呈现。正是这种对合理性的注意,使我们看到事实整体的关联。从而也感觉到,在作者所述语言之上,一种紧扣着关联的进程将会继续延展——这也必为作者所深识。只有在更广阔的联系之中,“合理性”自身得到更加充分的解释。而我们如何与有所期盼的自我成就的合理性“缔结”?那就是瞄准自身的“能为”“善为”,更加充分地围绕着自身的特质而拉起四周的网,使我们作为行动整体与世界连结。这将别于日常中各种无意义的耗散的关系,也别于非此即彼的分离的判断。在我们那片与世界交错联系的生活里,因为界限的取消,因为纯粹的凝望,生命作为映照物使一切呈现。一个教师,必将在更加紧密地与他/她的学生、同事、学校和社会力量的联系中,不断获取优秀教学的支撑。我们不单在我们身上淘取教学的能量,源源不断的人流也在扩展我们的生命力。
人既需要作为“我”在孤独中提防喧哗的销蚀,又要作为“一员”在合众中避防孤岛的枯竭。唯有以“我”之孤独存持,拓展中的生活方不会沦为混乱扩张的现场——离心的纵横只会使我们在交汇中失落。但唯有当我们将孤独融入更广阔的关联中,壮大的旋律才使生命中不同音部得到调和。
塑造人的目的应该放在更恢弘的背景来考察,就像星辰之于夜空的“棋盘”。断片式的生活已使我们疏于思考生命和世界巨大的联系,忘记了诸如教与学一类矛盾不是简单的二元的判分,也不是封闭于教学场景,而是往来不绝的、充盈体验的,只有融入和交织于我们生命广泛实践之中,才会不断加深和丰富其理解的关系体。如果我们的心灵不保持着这样一种合纵连横的开放,使情感、意志和智能与更多彩的生活编织在一起,我们就无从理解,一切的努力,最终使人的翅膀作为精神的总和而得到舒展。
阅读那些好的文本,孤独的气息再次在身体四周升起,而某些在我们这里从未互相谋面的事物正在悄悄地团结。
——实践未来的学习
随着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区块链以及人工智能技术的诞生,过去学校“泛智”学习的方式正在经受更大的挑战。世界教育的变革正在接受一场面向未来的拷问,在更广泛的对校园集结、班级授课、分科考试的批判和超越中,终身学习、“泛在”学习被放在更重要的位置来实践和考察。阅读习惯的养成和品质的提升,乃是在终身和“泛在”上最重要的实践。换句话说,你开始意识到要努力为阅读腾出时间的时候,这种“泛在”学习的实践便开展了;你借由一本书打开一个兴趣天地的时候,未来开始到来。我们奔赴的未来并不遥远,正是在我们的学习和自我改造中,我们和更可期待的未来产生联结。
在未来,我们将更加紧密地和下面这些问题交锋,随处可及的信息是加速人的迷失还是自由;在更无拘束的知识通串的网络背景下,人的智能的价值从何体现,人的心灵的创造由何焕发,人的生活的力量是被优化还是异化;教育是否要重申“面对面”的传授的意义,对孩子的影响和塑造是否还需要耳濡目染,怎么学,怎么教,怎么考,怎么评;如何遏制“体内”信息泛滥,又如何突破信息茧房;哪些知识需要“投喂”,而又有哪些还是需要主动获取的好……最后,技术成为社会的灵魂的时候,教育的灵魂是什么?
在刚刚过去的时间里,我们的阅读已超越纸質书本载体,而拥有更多的形式、更多的可能。但是这些丰富的形式和新的可能,并未使阅读本身贡献出深刻有益的学习范式,目前技术只是把阅读带出它的边界。浮躁和浅显作为阅读新的症候饱受诟病,虽尚未看到扭转之巨力显露,但我认为毋宁说阅读生态本身确实也需要一个长时间的积淀。但是无论任何时候,阅读还是需要克服很多东西——我们自身的惰性和偏见,时代来不及戳破的泡沫浮泛。看似越来越容易进行的学习,却需要我们自己通过“困难”来进行。这种“困难”并不是指用愚蠢的方法进行学习,而是用对的合适的方法进行应付,但不浮光掠影、不浅尝辄止、不纸上谈兵,而是在施压、充实、突破的学习之途中自我庄重。“困难”是对抗时代浮滑趔趄的利器,我们在阅读中被唤醒的所有“困难”,将使浅薄的破碎的生活感到自我陌生。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