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彼特鲁舍夫斯卡娅是当代俄罗斯的经典作家之一。她的作品《黑大衣》以普通日常生活为题材,看似离奇古怪的情节和细节中却包含着深刻的生活意蕴,揭示出人生存的荒诞性。其荒诞性不仅体现在人物的日常生存表面,也体现在小说运用的诗学手段中。
关键词:荒诞性 《黑大衣》 彼特鲁舍夫斯卡娅
柳·彼特鲁舍夫斯卡娅是俄罗斯当代文坛著名的女性作家。她的创作跨度时间长,体裁范围广,成果丰硕。作家的创作风格也是多种多样,很难把作家界定到具体的风格或流派之中,“作家近期的一些作品中能看到明显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影响”a。中篇小说《黑大衣》就是作家的后期作品,贯穿全文的荒诞性因素体现出鲜明的后现代主义色彩。荒诞性不仅体现在人物的日常生存表面,也体现在小说运用的诗学手段中。
一、日常生存的荒诞性
(一)生活常态中的荒诞
小说《黑大衣》是一部虚实结合的作品,全文交织着梦幻与回忆中的真实时空,回忆中的真实时空透露出生活常态中的荒诞。姑娘点燃了最后的四根火柴,回忆起了家庭的过往:生病的爷爷躺在床上正打着鼾,妈妈躺在折叠床前照顾他。他病得很重,一直要求喝酒。姑娘家中困顿窘迫的生活显露无遗。借助火柴光亮,姑娘回忆起了自己一直喜爱的未婚夫,他因为她怀了身孕而抛弃了她。她爱自己的未婚夫,她不再爱妈妈、爷爷,还有那个爱她并试图安慰她的人,所以她的选择是站在凳子上把一条窄围巾缠向天花板下的烟囱上。而陌生女士在回忆她以前的生活时讲道:“我的孩子们爱着我,他们会哭的。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需要他们,不管是他们的父亲,还是他的新妻子。”单身母亲的艰辛和苦难把女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一切都很简单,不需要呼吸。可以立刻飞往想去的地方。不需要光亮,不需要吃饭。”日常生活的蛮荒和疯狂在作家的创作中得到了无情的展示,没有虚伪的掩饰,没有矫情的美化。女作家没有把自己的想象空间放置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下,而是在爱情关系、家庭生活等日常现实中发现可怕的因素。这说明作者塑造的一切虚幻、荒诞的事件、情节仍然是立足于现实生活的基础之上的,不是凭空再造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想象世界。想象、假定、荒诞等创作手法的运用,只是为了更好地暴露现实中的女性生存困境,促使读者深刻思考,并不是为了荒诞而荒诞。与现实生活困境相对应,人物的精神生活也被逼仄的现实禁锢在狭小的天地里,因此她们的价值观、人生选择一方面有现实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却又有着无可辩驳的荒诞性。对生命的否定意味着对现实生活的悲观、对生存之虚无的认同。姑娘和女士都把死亡当作解脱現实苦难的途径,更加体现出现实生活的荒诞、虚无。
(二)女性生活命运的荒诞
小说《黑大衣》的主人公姑娘是以一个失忆人的形象出现的,她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关于自己的一切她全不记得。她在逃避卡车司机和其同伙的追赶时,意外碰到不知名的一位女士,和女士的对话揭示出她们两人不幸的家庭生活和命运遭际。姑娘未婚先孕,未婚夫知道后就抛弃了她。她的爷爷病得很重,妈妈一直在照顾他。姑娘因为爱情的变故就要走上绝路,而她遇到的那位女士也是一个不幸的可怜人:女士的丈夫另有新欢,重组了家庭,抛弃了女士和孩子们。“有一次当我说你们没有爸爸了的时候,小儿子朝我啐了口唾沫。他哭了起来又啐了我一口”,一个单身母亲的窘迫和离异对孩子们造成的影响鲜明地体现在文本中。单身女士需要那个和她共同组成家庭的人,她渴望摆脱孤独的感觉,渴望给孩子们完满的爱,文本在这里间接地指出了男性在生活中不顾家庭、不负责任的道德缺点。女士作为单身母亲承受着生存和情感的诸多压力,不堪生活的磨难,也准备离开人世。女性的痛苦和迷茫、脆弱和无奈、灰心绝望的心理状态在作者笔下刻画得颇为鲜明生动。彼特鲁舍夫斯卡娅让人物选择死亡,是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无声抗辩。文中姑娘和女士面对不幸命运做出的极端选择唤起读者无限的同情,但同时也让读者感受到了深深的压抑与沉重。“彼特鲁舍夫斯卡娅善于用一些‘骇人的因素来渲染死亡的气氛。”文中姑娘问女士的名字时,女士的一段话让人感到恐怖:“我的名字很快将用油彩写在铁板上,插入土地中的一座小山上。那时我会读到并知晓的。一罐油彩和空铁板已经准备好了。这只有我知道,其他人还不清楚。”女作家通过隐晦的死亡预兆来对人生、社会和伦理道德进行思考,对生命进行多角度的严肃审视。在读者的预设中,根据情节发展,故事应该以悲剧收场。但作者的设定却大大出乎读者意料:原来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最终噩梦醒来,姑娘和女士感受到了来自亲人们深沉的爱,放弃了自杀的企图,又回到了生活的常轨。“Девушка быстро,как только могла,растянулашарф на шее,задышала,непослушными пальцамиразвязала узел на трубе под потолком,соскочила стабуретки,скомкала свою записку и плюхнулась вкровать,укрывшись одеялом.”(姑娘尽可能快地松掉脖子上的围巾,气喘吁吁,用不听使唤的手指解开天花板下烟囱上的结。她从凳子上滑下来,把自己的纸条揉成一团,咚地爬上床,盖好被子。)“А где-тона другом конце города женщина выплюнула горстьтаблеток и тщательно прополоскала горло.А потомона пошла в детскую,где спали ее довольно большиедети,десяти и двенадцати лет,и поправила на нихсбившиеся одеяла. А потом опустилась на колени иначала просить прощения.”(在城市的另外一个地方,女士吐出了一把药片,认真地漱了漱口。随后她去了幼儿园,那里睡着她的大孩子们,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她为孩子们整了整盖歪的被子,随后跪下来开始请求原谅。)小说结局的反转给阴暗的叙述氛围带来了一抹亮色,冲淡了原本笼罩着的悲剧色彩,显示出作家对人物的无限同情。尽管生活依旧困难,但是对父母、孩子等人的爱扭转了她们生活中悲观绝望的情绪,使人们在“生活的废墟”上看到了一丝希望,毕竟“爱是人类的第一需要,缺少了爱,世界将是不完整的、残缺的”。女性命运的突转使读者惊讶、意外,又带有些许慰藉,这本来就是女性命运荒诞性本质的体现。
二、小说诗学的荒诞化手法
(一)小说情境的荒诞化
小说主人公姑娘一开始出现在冬日路边不知名的地点,我们既不知她的来路,也不知她的归途。她沿公路行走时遇见了一辆卡车,卡车司机好心要捎姑娘一程。他把姑娘捎到了车站,可这里的车站空无一人,姑娘乘坐的电气火车里也空空荡荡,光线阴暗。到站后的出口却是在地道里,从地道走到户外后街上,景象残破衰败,四周阴暗空旷,处处透露着阴森古怪。更离奇的是,姑娘在路边又碰见了曾搭载过她的卡车司机,她又坐上了同样的卡车。这次姑娘下车时,司机问姑娘索要车费,姑娘没钱付车费,司机对姑娘威胁道:“那就回家拿钱来!否则我们就吃掉你,我们又瘦又饿,不是吗?!”姑娘失忆了,偶然走到一栋房子前,却不想自己身上的钥匙竟然能打开房门。她用房间角落里的一堆东西吸引了陌生人的注意力,自己趁机溜走了。不成想,在下一层楼的房间里却遇到了和楼上角落里一模一样的那堆东西,而且破布袋子里的那堆东西竟然是之前的两个陌生人。那两个人是怎么又钻到楼下来了呢?作者在日常生活的情境里掺入了非现实的、魔幻荒诞的元素,犹如童话故事里的情节,神秘诡异却让人感到饶有趣味。姑娘再次逃跑,在一间开着门的房间里,她遇到了一位手拿火柴的奇异女士。随着交谈的深入,她了解到自己和女士所面临的窘迫境遇和生存难题。她们在面对无情的生活苦难时都选择了死亡这一条路。所幸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顺着爱的指引,两人又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
小说情节发展中,一些物象被作者频频提起、反复出现,如“чёрное пальто”(黑大衣)、“спички”(火柴)、“бумажка”(小纸片)、“ключ”(钥匙)。正是这些看似平常,其实暗藏玄机的物象串联起了荒诞的情节。物象的反复应用其实是一种重要的叙事手法,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b小说荒诞性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这些物象的反复出现。
这些物象的反复出现造成了小说的荒诞之感。物象作为“意象”可以被看成是一个隐喻,但如果它多次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形象,这些多次重复的物象可以显现和揭示文本丰富的内涵。小说开始时,“она была одета в чье-то чужое черное пальто”(她穿着不知是谁的一件黑大衣),这是“чёрное пальто”(黑大衣)第一次出现。之后,姑娘坐电气火车出站后,“девушка стояла у края тротуара в своем черномпальто и мерзла”(姑娘穿着黑大衣站在人行道边,冻坏了)。姑娘在人行道边又碰到了之前坐过的卡车,坐在司机旁边的乘客也穿着带风帽的黑大衣。这种巧合增加了文本的戏剧性,更易引起读者想要一探究竟的兴趣。黑大衣下一次出现是在陌生女士和姑娘的对话里:“Черное пальто спасает от всех бед.”(黑大衣能拯救一切苦难。)这句话饱含隐喻和暗示。黑色在俄罗斯文化中往往有着否定的、消极的意义,是正向、积极的对立面,而“黑大衣”是阴暗、死神的象征。通过前后文,我们可以看出,女士已经心生绝望,决定投向死神的怀抱。女士想以死亡摆脱生活的磨难,获得救赎,所以她才会说出“黑大衣能拯救一切”。对于姑娘来说,一开始身上穿的这件莫名其妙的黑大衣也预示了她的悲惨命运。在所有火柴即将燃尽的光焰中,她看到了自己的过往:她因怀孕而被未婚夫抛弃,受到爱情打击的她要寻短见。“И женщинадостала из кармана черного пальто свою бумажку”(女士从黑大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纸条),这是为女士自己留下的遗言做的铺垫。“И девушка тогда сбросилас себя черное пальто и,обжигая пальцы”(姑娘脱掉黑大衣时烧伤了手指),“девушка дотронулась своимдымящимся рукавом до черного рукава стоящейженщины”(姑娘用着火的袖子触碰了一下面前站着的女士的黑色衣袖),这里黑大衣的燃烧代表着黑暗死神的离去、噩梦的清醒。黑大衣由出现到逝去形成了一条完整的发展线索。
“ключ”(钥匙)起着衔接上下文的重要作用。姑娘在躲避两个陌生坏人的追赶中误入一栋楼房,竟然用衣兜的钥匙意外地打开了房门,并和陌生的女士相遇,这才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一切。
“спички”(火柴)也是人物经历的重要见证,姑娘见到女士时,她手里正举着燃烧的火柴。两人在谈话时,也说到了火柴的重要性。如“Я,например,ужебольше не проснусь. Мои спички кончились,тю-тю”(我再也不会醒来了,我的火柴用光了),“Пока горитспичка,ты еще можешь спастись”(只要火柴燃着,你还能够得救),“С каждой сожженной спичкой явспоминала все больше”(每点一根火柴,我就会回忆起更多内容),“Девушка взяла тогда все свои четыреспички и подожгла. Вдруг все осветилось перед ней”(姑娘拿起自己的四根火柴,都点燃了,一下子照亮了眼前的一切),等等。“спички”(火柴)意义重大,推动着情节的发展。火柴隐喻着光明和生命,是黑暗里的憧憬和希望,和文中的“чёрное пальто”(黑大衣)意义相对。女士对姑娘说过,只要火柴点着,你就能得救。这里隐含着“只要有光亮,就会从噩梦中醒来;只要有光亮,就会认清自己”的意思。最后,当火柴点燃并烧毁了黑大衣时,一切阴霾散去,姑娘和女士都醒过来了。火柴起着一个抽象的拯救者的作用。
“бумажка”(小纸片)是姑娘黑大衣口袋里的物品,她遇见的女士口袋中也有这么一张小纸片。姑娘的小纸片上写的是:“Прошу никого не винить,мама,прости.”(不要怪任何人,妈妈,请原谅。)而女士的小纸片上写的是:“больше так не хочу,дети,люблювас.”(我不想再這样了,孩子们,我爱你们。)纸片上的话语是她们的遗言,姑娘是留给妈妈的,而女士是留给自己的孩子的。女士的纸片在手中消失了,姑娘的纸片也被烧毁了。这意味着她们的遗言没有了,她们又开始了新的生活。
作者善于运用荒诞的艺术手法给司空见惯的日常事物赋予象征和隐喻的内涵,并让它们在文中反复出现,以引起读者的深刻思考。借此,作者使原本对人物命运的关照上升到了哲学思辨的高度,赋予作品以深刻的内涵。
(二)小说人物的抽象化、荒诞化
小说《黑大衣》中出现的人物都是无名的,“他们被以性别、职业、性格特征或穿戴的衣物特征等概括化的方式来指代”c,如“姑娘”“女士”“司机”“快乐的人”“穿戴着风帽大衣的乘客”等。小说中的人物无名无姓,也没有任何称谓。“姓名是人与人赖于相互区分的最重要标志之一,以隐去了个性特征的缩略符号或职业名称等来代替人物的姓名,明显具有将人物抽象化、概括化的意义。”如果没有名字,那么具体的个人不再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只是某一类群体的象征或隐喻符号。小说中多次出现穿着黑大衣的姑娘、穿着黑大衣的女士,其实她们已经被符号化了,已经不是作为个体的人了,她们指代的是生活中不幸的女性。但作者笔下的人物在日常细节的烘托下又给人一种实在感,读来使人感到亲切自然、真实可信。小说的结尾处,母亲走到姑娘房间里来看她,而女士吐出安眠药、给孩子们盖被子的细节真实可信,使读者觉得人物就像在自己眼前活动一样。作者虚实结合的创作手法达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度。
(三)时空的荒诞性
小说开头交代故事发生在冬日的路边,作者只给出了模糊的时间、地点。在情节发展中,关于时间的推进的描述只是“天渐渐黑了”。姑娘走在街上,除了路灯微弱的光亮,周围的一切都阴沉黑暗。姑娘被追赶到未知的屋子里时,只有路灯照亮了房间的窗户,周围的一切都昏暗空荡。当姑娘和女士烧掉了黑大衣,姑娘从梦中醒来时,时间仍是夜晚。她对妈妈说“才凌晨三点啊”,可知这是夜里做的一个噩梦。
小说地点的变换是从冬日的路边到不知名的车站,再到陌生的房子。在陌生房子里发生的奇遇,让姑娘弄清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在燃着的火柴的帮助下,她在梦的空间里看到了处在另一现实空间(家)里的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她烧掉黑大衣,终于摆脱了梦魇,又回到了现实空间(家)。文本空间是由梦境的虚幻空间和家庭的现实空间相互交织形成的。虚实结合手法的运用使文本更富于虚幻性、荒诞性,体现了鲜明的后现代主义风格和创作特色。
三、结语
彼特鲁舍夫斯卡娅的小说是阴暗的、荒诞的,且充满了神秘魔幻色彩,有评论家提及她的作品是给成年人看的“童话”。她的作品《黑大衣》中能看到明显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影响,说明作家拥有丰富多样的创作手法和表现手段,也说明当代俄罗斯文学的多元化倾向对女性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独到的荒诞手法下是作者独特的视角所表达出的独立女性意识和对女性命运的深刻思考。
(注:文中外语的翻译部分皆为笔者所译)
a 陈方:《当代俄罗斯女性小说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頁。(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b 郑晔、王加兴:《试论契诃夫小说中的物象反复》,《俄罗斯文艺》2017年第1期,第71页。
c 潘月琴:《“荒诞”在彼特鲁舍夫斯卡娅戏剧中的双重体现》,《俄罗斯文艺》2016年第2期,第104页。
参考文献:
[1] 陈方.当代俄罗斯女性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2] 郑晔,王加兴.试论契诃夫小说中的物象反复[J].俄罗斯文艺,2017(1).
[3] 潘月琴.“荒诞”在彼特鲁舍夫斯卡娅戏剧中的双重体现[J].俄罗斯文艺,2016(2).
[4] 张建华.“异样的”女人生存形态与“异质的”女性叙事[J].俄罗斯文艺,2014(4).
[5] 张建华,王宗琥.20世纪俄罗斯文学:思潮与流派(理论篇)[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
作 者: 刘丽娟,西安外国语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