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华 李海燕
摘 要:苏曼殊的小诗真挚惆怅而又清丽婉转,其个人经历的特殊性和对唐音的不自觉继承使他的诗较之唐诗也丝毫不逊,其用字真诚、情致委婉是中国古典诗歌一以继之的浪漫传统。中国古典诗歌的浪漫性一度兴盛、消隐又复兴,清末自苏曼殊后这一传统因时代因素更是近乎处于断层的状态。在考虑苏曼殊诗歌历史意义的同时,也必须意识到加强和推深古文教育对于将这份遗产继承与发扬下去的重要性。
关键词:苏曼殊小诗 中国传统诗歌 唐诗 “兴趣”
苏曼殊的小诗有强烈的个人色彩,真情流露,字句清丽,常给人以缥缈浪漫之感,这固然是其独有的性情和经历使然,但倘若我们沿着历史的长河向上探寻,便可见其中隐约的古典诗歌的依依脉络。那是中国从未断绝的浪漫主义诗歌思潮:从屈原、嵇康、李白、杜牧等大诗人下来,到李商隐、温庭筠、韦庄等人的象征意味,从诗歌创作的直觉渐而到以概念通向观念,到“大小晏”、周邦彦、秦观、姜夔、吴文英等人写出的独具文人气和格调的婉约小令。再到后来,浪漫主义虽然气象衰弱,但依然散落在众多的诗人、词人身上,清人纳兰性德、黄仲则更是以一己之力完成了浪漫诗歌的文艺复兴。苏曼殊年代虽晚,诗留存亦少,但他无疑是在这条线上的。
一、中国诗歌的浪漫传统与苏曼殊的接力
(一)诗歌的浪漫性与象征性
诗歌天然地和浪漫联系在一起,可以说,浪漫是诗歌的本质。德国诗人诺瓦利斯对浪漫有一个哲学性的解释:
浪漫化无非是一种质的强化。在这个活动中,低级的自我与一种更完善的自我同一化了……当我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副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我就将他浪漫化了。a
以上阐释很好地说明了诗歌的浪漫化过程。从古至今,浪漫化都是诗歌审美的标准之一,诗歌的语言通过浪漫化的加工和完善展示出一种无限和神秘的表达。诗人往往以寻常事物传达难言情绪,而诗歌情绪越浓烈,浪漫色彩越突出,诗歌的浪漫化因放大现实与理想的差距而产生极致的情感。每个传统的中国诗人骨子里都有浪漫的因子,古老中国以其古典韵味结合浪漫化的表达屡屡绽放出不同的光彩,有无数的诗人、词人投身于诗词创作,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这份浪漫传统延续下来。
诗歌的浪漫最早是出于天才诗人的直觉,这种先天性转化为后天性的结果便是象征。“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b当直觉而出的事物与相应的联系被固定成概念,便成了所谓的意象。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到“兴趣”时代,其象征意味宣告大成。尽管诗歌的象征概念是不成熟甚至不稳定的,但其后许多诗人、词人都秘而不宣地运用到自己的诗词创作和阐释中。从汉代的劝谕诗、魏晋的玄言诗到唐代的兴趣诗、宋代的哲理诗等,诗歌的浪漫化一步步发展而来,既少不了直觉的观照,也少不了概念的影子。唐人的“兴趣”正处于这个浪漫化过程最美好的时代,既有先天直觉,又肯下功夫锻炼直觉,一度将直觉化为了概念、观念,巧夺天工,不着痕迹,将独厚的趣味表达和推广出来。
(二)苏曼殊对浪漫派的接力与承传
纵观中国的诗歌发展史,诗歌的古典和浪漫思潮从未断绝。基于人性的浪漫风格可称为温柔,这也是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汉魏诗歌的主流就在于此,宫词的细腻缠绵也产生于此;基于自然的浪漫风格可称为清旷,如山水田园和边塞等题材的诗歌,这在唐诗中大放异彩,蔚然成宗。唐诗以后,花间词、西昆诗、婉约词、豪放词、雅骚词、四灵诗和神韵诗等无一不被包含在这两大方面中。
从作家作品而言,屈原古典意识流手法下的《离骚》千百年来为人称道,《九歌》更是无与伦比、美妙绝代。汉魏无名氏的古诗、苏武与李陵互赠的别诗,五言冠冕绝不为过。晋陶渊明、谢灵运田园山水诗超然物外、气象万千。唐陈子昂引吭高歌,刘希夷、张若虚一篇压世,孟浩然羚羊挂角,李白天马行空,杜甫永夜吹角,岑参开阔雄奇,刘长卿印象取胜,李贺诡异神秘,李商隐深微极致,杜牧风情万种,陆龟蒙闲散潇洒,韦庄语轻情重,等等,唐代的诗人和诗色彩纷呈,实在璀璨。宋代从范仲淹、晏殊、宋祁、张先、欧阳修、柳永、晏几道、王安石、苏轼、秦观、贺铸、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姜夔、吴文英、张炎、蒋捷等词人下来,词的花样愈繁,内容愈广,格调愈显。元明两代脉息微弱。清代朱彝尊、陈维崧、纳兰性德、王士祯和黄仲则等人复古诗学、词学,又连接回传统诗歌的根脚。
到了清末,古典诗学虽有余心但力气实在不足,苏曼殊以手写心,以诗动情,不期然间竟将中国古典诗学的浪漫传统再次发扬开来。李泽厚曾将苏曼殊的诗文纳入“转换预告”的现代文学特征之内,“他这身世愁家国恨之中打破了传统心理的大团圆,留下了似乎无可补偿无可挽回的残缺和遗憾,这是苦涩的清新所带来的近现代中国的黎明时期的某种预告”c。苏曼殊小诗从传统中来,却有近现代的精神气质,这也是其小诗的独特之处。苏曼殊对浪漫的接力根植传统,又源于生活和情事,对情感的深切体验和个人的禀赋性情使他找回了中国古老的诗歌传统,不自觉间重新发掘出了渐隐的古典和浪漫。他多情并深情,即使抛开他僧人身份和家世的奇特性,他的小诗于近代中国诗歌史也有重要的意义。
二、苏曼殊的浪漫小诗
苏曼殊的小诗极具个性,非情深意重者所能表达,给人以强烈的情感体验。他的小诗常常有伤痕印记,营造深切而悠长的意境,仿佛直接从晚唐诗词中来,有所雕琢而恰到好处。
(一)苏曼殊小诗中的情事
苏曼殊的小诗很多都可以看作情诗。他的經历非比寻常,很多诗都是他在爱情火焰熄灭后所写,带着些许沉重。苏曼殊作为出家人,是不合格的,以修禅为大事,却又放不下他对爱情的贪恋,抑或正因为追逐不了爱情而苦苦为僧。他的自叙传小说《断鸿零雁记》用第一人称记述了自己的两位情人。雪梅、静子未必有其人,但苏曼殊必定有过类似经历,她们是苏曼殊最初的女友。苏曼殊屡次为僧、还俗,又何尝没有她们的原因。苏曼殊小诗亦记录了这些情感纠葛,如他在《〈潮音〉跋》中写“庄公欲以第五女公子雪鸿妻之”,而苏曼殊以“证法身久”之故垂泪拒绝。d苏曼殊小诗不仅以情事为主,还明显可见其对前人经典的传承与沿用。“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本事诗十首·其七》)明显化用张籍的句子“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如出己手,爱恨交织,是苏曼殊最为出名的句子。“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本事诗十首·其九》)则不期然让人想起杜牧之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还有如“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柬金凤兼示刘三》)、“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本事诗十首·其三》)、“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锡归来悔晤卿”(《本事诗十首·其十》)等诗句均是诗人处于爱情和修佛之间矛盾交织的真实吐诉,是对雪梅、静子的婉拒和告白。而他的女友除雪梅、静子和雪鸿外,另有马玉鸾、尹维峻、百助、金凤、花雪南和张娟娟等。故而说苏曼殊为情所困是恰如其分的。苏曼殊这份情事和心思于当事人而言是苦闷的,而诗人事后回忆又总是浪漫的,在旁人还有后人看来更是充满着浪漫馨香的气息,以至于在当时他的浪漫小诗感动了无数的有情人,影响颇深。
(二)苏曼殊小诗中的用字
诗人如何用字关系到诗所展现的审美状态,苏曼殊小诗缠绵细腻的风格与其用字风格密不可分。从上述诗句我们便可以看见苏曼殊诗句中带有强烈的僧人身份印记,而终年漂泊的经验和情事的辗转变幻更造就了他用字用词的浪漫性和感伤性,早年所受的传统教育也为他的小诗增添了无穷的古典韵味,再加上他对唐诗中暗藏的技巧善加吸纳和运用,最终形成了他的独家风格。
从诗句看,苏曼殊分明是个有情人,然而终究是有缘无分。这些字眼出现后所营造的氛围是悲剧性的,读来是唯美的。苏曼殊诗句如“折得黄花赠阿娇,暗抬星眼谢王乔”(《东居·八》),折花赠佳人,而佳人动作是“暗抬星眼”,仅这四字便可见苏曼殊刻画的笔力之强,还有如“琅轩欲报从何报,梦里依稀认眼波”(《题〈雪莱集〉》)、“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水户观梅有寄》)、“猛忆玉人明月下,悄无人处学吹箫”(《吴门·七》)等诗中状中式的词也是生动之极,让人一读印象深刻。再如形容词和虚词的使用状况,“我本负人今已矣,任他人作乐中筝”(《本事诗十首·其十》)中“矣”字包含了无尽的感叹,“只是银莺羞不语,恐防重惹旧啼痕”(《海上·三》)、“银烛金杯映绿纱,空持倾国对流霞”(《东居·十三》)等诗中表达的情感亦溢出文字本身,有关人性简单或复杂的浪漫之气随着修饰的恳切性倏然蔓延。
苏曼殊用字用词纯乎天然,与李煜后期词的写法有相似处。周济称李煜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e,王国维称“李重光词神秀也”f。苏曼殊的诗亦有这份灵气,徘徊于挣扎和释然的边缘,表达他对爱情的体悟和感受。而这份感悟多来自直觉,是饱读古典诗歌经历世俗后书写衍生出来的艺术。这点趣味辅以浪漫感带来的销魂在宋词中多有所见,如柳永词“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忆帝京·薄衾小枕凉天气》)、晏几道词“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姜夔词“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鹧鸪天·元夕有所梦》),等等,苏曼殊小诗的韵味与宋词如出一辙。
(三)苏曼殊小诗中的“兴趣”和情致
宋人严羽曾说:“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g唐诗正处于浪漫诗概念形成期,唐诗的“兴趣”在诗歌史上尤为突出。后人师法唐诗,往往靠着半读半悟的方式前行。唐诗的“兴趣”反映了意兴的固化和拓展,是对浪漫主义的创新和扩大化。发展到晚唐,便涌现出杜牧、李商隐、韩偓、温庭筠和韦庄等众多浪漫诗人。他们在时代洪流和自身际遇中受伤,转而以温柔的态度赋诗填词,将绝望和希望通过自己诗词中的兴趣和意味曲折传出,而苏曼殊无疑继承了“兴趣”这一浪漫传统。
“涉江采芙蓉”是游子怀念“同心人”的经典古言,苏曼殊小诗中直接化用此句的诗就有三处:“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过若松町有感》)、“此后不知魂与梦,涉江同泛采莲船”(《失题·一》)和“碧沼红莲水自流,涉江同上木兰舟”(《东居·九》)。苏曼殊现存诗84首,其中意象和颜色的选择颇为集中,“泪”字出现多达16次,“红”字出现多达15次,十分引人注意。有同时带“泪”字和“红”字的诗句,如“知否去年人去后,枕函红泪至今留”(《东居·四》)和“为向芭蕉问消息,朝朝红泪欲成潮”(《东居·十五》),读来均让人回味无穷。这些意象和颜色是中国古典浪漫诗不可或缺的一笔,苏曼殊偏喜用“红”,或与袈裟颜色有关,或与个人感觉有关,但苏曼殊诗中“红”的色彩之强烈无疑凸显其诗歌浪漫之极致。
苏曼殊小诗有许多直接化自唐诗。如《过若松町有感》诗中“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是张继《枫桥夜泊》的写法,《柬金凤兼示刘三》诗中“玉砌孤行夜有声,美人泪眼尚分明”是高适《听张立本女吟》的意境,《本事诗》中“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是对张籍《节妇吟》的巧用,《吴门》诗中“万树垂杨任好风,斑骓西向水田东”、《东居》诗中“碧阑干外夜沉沉,斜倚云屏烛影深”是对李商隐《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和《嫦娥》的模仿,《偶成》诗中“不须惆怅忆芳容”完全是对杜牧《叹花》诗句“不须惆怅怨芳时”的致敬,《东居》诗中“谁知词客蓬山里,烟雨楼台梦六朝”则是对“小李杜”诗意的结合,等等。
不仅如此,苏曼殊小诗的意境亦近乎唐诗和花间词,七言律绝风度则尤似小李和小杜,进而唯美,退而销魂,滋味盎然有余。至于情感方面,苏曼殊诗又近于韦庄,其诗句如“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西京步枫子韵》)、“棠梨无限忆秋千,杨柳腰肢最可怜”(《海上·六》)等与韦端己的小令句子“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应天长·别来半歲音书绝》)等仿若一人。
中国诗歌的浪漫传统一直在延续,从不自觉、半自觉到自觉,从开始、发展到隐退,浪漫主义表现出多姿风采。苏曼殊为情所苦,落笔成诗浪漫之极。他从中国的浪漫传统中来,接过古典浪漫和唯美象征的旗帜,染上自己的颜色后任其飘扬,风靡“五四”。他延续着介于直觉和发现概念的唐诗“兴趣”阶段,有意无意地结合自身经历把这些感觉生发出来,让大家恍若重回唐诗时代。此后,中国的古诗虽不至于名存实亡,但要想接纳这份遗产甚至复兴这份辉煌,窃以为须推广古文,才能重现中国古典的浪漫荣光。
a 〔德〕诺瓦利斯:《诺瓦利斯作品选集》,林克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273页。
b 〔德〕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9页。
c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版,第229页。
d 苏曼殊:《苏曼殊全集》,柳亚子编,哈尔滨出版社2016版,第282页。
ef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周锡山编校,上海三联书店2013版,第83页,第79页。
g 〔宋〕严羽:《沧浪诗话笺注》,胡才甫笺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版,第128页。
基金项目: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新时期以来广东文学的‘南中国城想象与身份建构研究”(编号:19YJA751020);广东省普通高校特色创新项目“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中的城市形象与文化建构研究”(编号:2020WTSCX032);广东省本科高校教学质量与教学改革工程建设项目-特色专业“汉语言文学”(粤教高函〔2020〕19号);省级一流专业建设点“汉语言文学”(教高厅函〔2021〕7号)
作 者: 王俊华,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李海燕,博士,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