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收缴

2021-11-30 11:28杨知寒
花城 2021年6期

杨知寒

迟桂香

天天敲,敲了足有一礼拜,每天晚上不到七点,伴着《新闻联播》快开始,门板后面总有只老手,固执坚持地敲。迟桂香的儿子燕好不耐烦想去开门,被她瞪了回去。那眼神就像敲门的不是孩子奶奶,而是一个查水表、收电费的人。孩子们习惯了在这样的时刻里默不作声,门里门外都在凭听觉判断真相,走了还是没走,在家还是没人?谁先发出声音,谁就输。在上小学的女儿燕凤觉得这是个游戏,忍不住捂嘴乐。叫门外老太太听见,敲门的手迟了一下,声音凶狠,说,我知你们都在呢。迟桂香反而在炕上挺了挺脊梁骨,坐得笔直。

迟桂香少有拿得住的主意,这时候表现得不为所动,让她很为自己前半生的草率怀疑一回。如果当时能有现在的主意,也不用步步错,错到今。她盯着巴掌大的黑白电视屏,上面随影像不住有花在闪,在那些不确定的画面里,她能看到自己确定的心情。报复是件美好的事儿啊,顺气。这么多年她始终身上带病,叫不准哪里会产生突然的疼痛,然后她忍,用最省钱的方子——睡觉,来一一抵抗。现在则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犯罪,放火、捅刀子、抢钱,因为来得快,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补偿,一出手都有了。不用在枕头上忍。

可她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不开门。听窗外北风,像个执鞭的打手,替她打在老人身上,临走时门外又是哭又是骂,落在地上有轻微的一声响,应该是放了东西。五分钟后迟桂香让燕好去看,开了门,靠门口放了个浅紫花的包袱皮,被燕好抱在怀里带进来。燕凤也凑到炕沿,趁母亲不注意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红卡子,背手藏到了身后。迟桂香各样看了看,把其中二百块钱收下了,在裤袋里揣好,剩余的连包袱皮交给儿子,说烧了。燕好没犹豫,烧就烧了,回来在炕上继续看电视,想起什么,和正发愣的母亲说,她不会去冯屯传话吧?迟桂香两个月没去冯屯了,燕来臣见她就骂,当着那么多狱警,什么难听骂什么。她每次去都躲在别人后边,想他能永远出不来。燕来臣是她丈夫,今年五月进了监狱,把一个她根本没听说过的男人打了,喝醉了一瓶子摔在地上,碎了的半个插进男人裆下,让那人下身往后除了走路再没别的用处。判了六年,开始她哭,后来高兴。一高兴就巴不得和燕家一点关系不沾,燕来臣的母亲提出看望孙子孙女,她都拒绝。这次,是婆婆第一回拿东西过来。

你不对呀。迟桂香后来去三哥家拿菜,三嫂刘岚教育她说,一码是一码,孩子应该有奶奶。刘岚和丈夫迟敏两人喝一瓶酒,迟敏用盅,刘岚用杯,白酒在杯底往上冒出几厘米高,两口就进去。迟桂香摇头,轻声说了句没办法。面前是一桌子的菜,还有酸菜白肉和汆丸子,她闻着香,更觉得委屈,三哥家也是过日子,两家的日子差上这么远,只能是男人不行。迟敏看出妹妹的心思,嘴里慢慢嚼着的下酒菜,囫囵咽下去,扭脸和刘岚说,去给拿上点肉。他其实也是壮胆子说,当着人的时候,刘岚比较给面子。何况他这个妹妹真是命途多舛,这几年合该他多照顾。出事前本来都分了家,由他照顾母亲,其他姊妹弟兄顾好自己就成。可遇上迟桂香这样顾不好自己的,分家就不算数了。

迟桂香听了几句劝,拿上肉和菜,往回家路上走。路上月朗星稀,她住的地方不算厂区家属楼,儿子不久前才在迟敏安排下进厂,生活上他们起色不大。她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能结束,被人接济的滋味不好过,虽然现在没瞧过脸色,难说以后。想着眼圈就红,用袖套擦了一回。遇上熟人,迟桂香从阴影里挤出的笑容诡异而凄怆,仿佛有天大的委屈在藏。熟人问,这么晚买菜去了?迟桂香说,是,拿点菜。熟人笑起来,现在菜市场都随便拿了?迟桂香说,是,开玩笑。熟人多看了她一会儿,嫂子,你没事吧?她摆摆手,笑还堆在脸上,一转脸的工夫神态却变了,让人不问也知道,绝不是真高兴。迟桂香在夜路上继续走,再拐两条土路,就是家。小姐楼青砖垒成的楼体下头,被人在空地上建了一排民房,第五家是她们。燕凤放了学,有时候知道写作业,有时候不知道写,不过大部分时候她都能想起来把炕烧好。然后盘腿上炕,不停研究怎么让电视多出两个台。

进门一抬眼,迟桂香看见了女儿头上多了个红卡子。那让她看出来另一个人。

多年前,迟桂香和弟弟迟桂生一起在炕上坐着,比现在要暖一些的时候,还没入冬吧。记得炕上不是很热,舒服的余温,让人昏昏欲睡。桂生在炕上摔旮旯哈玩,两个透亮的带点膻味的羊骨头不断被掷到空中,落地后发出脆响。她听着这声音,人靠着结了冰霜的窗子,依稀看见反射出的倒影,自己乌黑的两鬓,戴着红线绳红卡子。她默默捋着头发。半睡半醒的时候,母亲从身后推自己的胳膊。睁开眼,迟桂香听见许多笑声,有弟弟的,也有三哥的。那时迟敏还没留胡子,刚进厂的小青工,不爱说话,埋头在厨房里给客人准备瓜果茶水。她迷迷糊糊问,谁来了。三哥从厨房里探出头,往帘外努嘴,说,大燕。迟桂香在她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绰号时,浑身便有冷汗淋漓的感觉。但刚才明明没有做梦,没有前因。只觉得自己终于被什么给捉着了。不用人喊,也知道该下炕,该出去见人,说话。那天她像被谁给推着,不断去靠近必然。

大燕名叫燕来臣,一开始他的名头还不响,在厂区这片至多打打架,放点狠话。让他出名和让迟桂香开始失眠的那件事关系到男女问题。和大燕结婚三个月后,迟桂香发现自己怀孕了,更该成为新闻的是,外面同时有另一个女人也怀了燕来臣的种。她像在少女时里见过的,所有婚姻不幸的婶子阿姨那样,在男人回家时厮打,男人进厂时追着厮打,同时侦查外面女人的工作单位,纠集娘家代其出头。她预想好了每一步,打算依次实施,却在第一回进燕来臣的厂里闹时,便没了后来。他直接在众目睽睽下扭住她的手腕进了厕所,正在小便的工人浑身颤抖,来不及穿裤子。她被迫去看,被燕来臣一脚踹倒,跪在遍布尿渍的瓷砖地上,手腕向后扭着。他之前进过一次看守所,研究过这套手艺。迟桂香无法动弹,视线正好落在自己高涨的孕肚上,它还在向着令人绝望的方向膨胀。燕来臣松开她,转到面前,一下下扇她的耳光。听见声音的工人纷纷往里走,他很快被人架开,嘴里仍不绝骂她的话。迟桂香止不住地哭,一时燕来臣突然挣脱身边人,像豹子闻到血腥味一样迅速冲回。对那张黑黄的脸,加重嫌恶地抽打。后来她恍惚被人背回家,在炕上盖着被子,脸通红肿胀,把五官挤得很小。外面有人来看,是燕来臣的姐姐和母亲,她们都化了妆,衣服是掐腰的,和燕來臣一样浓眉大眼。姐姐歪斜的身影一直在迟桂香眼前摇晃,带一种刺鼻的香味。迟桂香努力睁眼睛,说,我不想生了。婆婆凑过来,在她的耳根上用指甲掐了一下,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可的确很疼。姐姐还在笑,勉为其难说,我这个弟弟呀。

外面的女人没有生下孩子,迟桂香则在半年后被人推进手术室,气若游丝了整个晚上。当时她还有意志,望着手术室的天花板想许多的实际问题。医生的手摸在她肋骨上,一条条的,能想象里面的孩子过得一样不富裕,他们都没吃过好东西,睡过安稳觉。麻药劲上来的时候,迟桂香睡着了,并不觉得特别痛。她是极有忍耐力的人,被丈夫暴打一事更让她总结经验,安慰自己说,不是人人都能要上强。她就不行,她更擅长忍。因此她能在分娩时既感受到痛苦,更感受到休息般的安稳,只怕走下那张床,怕医生就要把孩子拿到自己面前,那是事情的果。她不想承接,想一直在过程里飘,那样便落不到头。

母亲中风后一直歪在炕上,被三哥接到自己家,三哥家于是成了迟桂香的娘家。弟弟迟桂生全家则去了兴城,偶尔来电话,年节才回来。她不得已和三哥走得更近。迟敏前面有两个兄弟,都夭折了。他是大妈妈最后一个活在世上的孩子,至于大妈妈,迟桂香和迟桂生都没有太深的印象。迟敏的生母,被他们叫作大妈妈的,是个日本人。战败后她独自回国,音信皆无,那年迟敏五岁。养母把迟敏当作自己儿子养,迟敏和她格外亲近,不然也不会在养母中风后主动提出由自己来照顾。哪怕他当时和刘岚结婚才一个礼拜,家里没有多的房间,夫妻俩晚上睡觉只能和老太太在一个炕上,当中拉个帘子,对彼此都是熬。燕来臣被抓之前,迟敏一家刚搬进了新楼房,在厂区家属院里一个三室一厅的小二楼,铺的是瓷砖地。迟桂香那阵为丈夫的事奔来跑去,燕好和燕凤便总被留在小二楼和迟敏的女儿迟玉一起玩。迟桂香每次来接都是晚上,在三哥家的客厅里,她观察着坐在沙发上的三个孩子,燕好和燕凤总是巴巴看着岁数更小的迟玉的脸,她说什么,他们听什么。到刘岚端着一盘切成小段的香蕉拿给他们时,两人都等着迟玉说拿吧,才伸手。迟玉也给迟桂香拿过来一个,看着梳齐耳短发的迟玉,这孩子小小年纪显得英气勃勃,满脑子都是主意,她总觉得些惊慌。母子三人都被一种莫名的气势压制住,意识到他们一家子从老到小,除了燕来臣,其实都是没主意。迟玉说,大姑你客气啥。拿,还有呢。像是被高看,迟桂香一时缩手缩脚,又不懂一个孩子能看多高。

这种时候她才会对燕来臣的存在抱一丝安慰。燕来臣看不上当工人,他用他自己的办法挣钱。

风光的时候他会带成扇的排骨回家,故意让双手占满了,吆喝着叫门。这些肉通常不是专买给家里吃的,到迟桂香把肉炖上,炖得将烂未烂,只等下白菜粉条的时候,络绎就有脚步声找来。燕来臣坐在桌上当首的位置,分头梳得油光水滑仍不住拿手去摩挲,讲话时眉飞色舞,唯有女儿燕凤能适时凑过去,被燕来臣抱在腿上亲下脸蛋,跟着吃肉。肉,迟桂香早给自己和孩子们留出几碗了,不过是在厨房里吃,燕来臣不许他们上桌。迟桂香能接受,因为吃肉的时候毕竟不多,能吃肉和不能上桌画等号,她觉得挺合适的。她理所当然去做剩下的工作,拣碗,烫酒,热菜,每去桌上一回,就有一两个人假意站起来,对她做出要帮忙的架势说,嫂子,别忙了。燕来臣像完全看不见她,细眯住眼睛抽烟,十来平方的土坯房里很快充斥红塔山的味道。她自己在家时偷着抽过一根烟,呕得不行,但愿意闻别人的烟,在迟桂香看来,日子过的是个气氛。到客人临走时,她在厨房刷碗,听他们一个个在过门槛时喊,嫂子走了啊。燕来臣扭脸进来,竖个大拇哥,这回菜行。他也要走。人都走后,她就觉得自己日子很红火。

燕来臣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没固定单位,她也找不着他。有回燕好在学校跟人打架,把一个小孩的鼻梁给打歪了,家长要求赔钱,不赔不放人,学校也劝她赶紧想办法。迟桂香便硬着头皮去敲小二楼的门,赶上迟敏下外县学习去了,刘岚也正在门口穿鞋,准备出去。晚上她们单位组织大合唱排练,她站头排,少一个挺明显,必须得到。看见了找上门的迟桂香,刘岚想也没想,张口就是吃了饭了?迟桂香人站在门外楼道上的拐角里,听见门内传来电视机的声音,迟玉正哈哈大笑。这时间家家都该如此,只有她的燕凤还蜷在冷炕上没吃饭,只有她的燕好被关在学校仓库里,家都回不了。她说不出借钱两个字,捏着衣角,傻子一样站着,瞧出对方因自己长久不回话在脸上生出的不耐烦,刘岚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她。迟桂香不由自主,说了句自己平时根本出不了口的话,不吃饱我不能来,是吧?

刘岚想解释,去扯她,迟桂香脑袋发懵,转身跑下楼,心里却想坏了坏了。她准备到婆婆家看看,路上她反复掂量,等三哥回来了和他再见面该怎么和解,说她刚才的话有口无心,当然嫂子也没有,可自己就是糊里糊涂说了句错话。她又想到嫂子在社会上认识那么多人,做售票员的,在公交车上和别人当聊闲天儿去说起她的事来,满车人都该给嫂子主持公道了,议论这小姑子不说人话。这种念头让她比什么都急得想哭,简直想在这乌漆抹黑、走投无路的时刻里,跟个过路的人说道上一回。三嫂既然能找群众评理,她也要找。再走不远就到婆婆家的小院了,远处看,窗里没点灯,许是她们睡得早。一时间迟桂香忘了婆婆曾掐过自己的耳朵,忘了大姑姐曾百般替丈夫辩解,不在乎她所受的伤害。这一刻,她只觉得她们才是亲人,是眼前所能见到的亲近可爱的人。

门虚掩着,院里的狼狗叫大黑,认得她,在迟桂香进门时努力挣脱脖子上的锁链,最后放弃,疲惫温柔地趴下。一切都让她有冲动热泪奔涌。迟桂香后悔过去没多來这里帮忙干活,婆婆岁数大了,大姑姐又不常回家,院子里各处乱糟糟的,荒草爬上院墙,农具乱放。她不留意踩上了一根铁锹,本该插在煤堆里的,此刻却横在门前。她踩上它时,一种自刚刚就一直持续的声音突然中断,让迟桂香后知后觉不是虫叫。虫都冻死了。她一动不动在院里站下,极为恐惧,仿佛踏入不该踏的地方,转身想跑。这时窗帘从屋里被拉开,一张脸贴到了玻璃上和她面面相对。跑已经来不及了,于是迟桂香再度被不知道是什么的力量推着往前,到门口,听到有人从门里刚把锁打开了。光在里屋亮起来,一根电线坠着灯泡,挂在头顶。从炕上缓缓飘出红塔山的烟。大姑姐拉着迟桂香发凉的手,两人往另一个屋里走,关上屋门。大姑姐在椅子上坐下,偏头点烟,双脸红扑扑的,说,我和我弟打小就好。我也劝他断了,他总骗我是最后一回。你别吵,也别闹,怎么说他现在是你男人,事儿捅出去谁都不好听。迟桂香靠门框倚着,想刨根问底,觉得也许问明白了,就会发现对方所说和自己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可她到底听见了对门屋里,是燕来臣在穿裤子,给前门提上拉锁的哗啦声,她的主意烟消云散。迟桂香在电视上看过的所有最不要脸的事情里,也没演过这一种,报纸上,新闻上,哪儿登过?当有一件事超出了迟桂香的认知范围,和很多文化不高的家庭妇女一样,她习惯上认定:这没有,这不能,这是假的!

燕来臣和她没照面走了,最后送迟桂香回家的人是婆婆。她原来一直都在屋里,在厨房或者后面地里,不得而知。迟桂香表现出受伤害的迟钝,和之前与三嫂的口角不同,前者她还能想想后果来让自己更绝望,这件事上则没有增加的余地。她痛苦的容量被占满了。婆婆是小脚,却走在前,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等她,眼神小心翼翼去打量迟桂香的表情,露出一种什么都落在她盘算里的底气。到家后,迟桂香站在门口说,妈你进来待一会儿。婆婆不进去,仿佛知道迟桂香进屋就要去厨房拿刀,或者在给自己喝的水里下药——她必然做点什么。婆婆这样想,咽了口口水,亲热上去,攥着迟桂香的手,望见她满脸眼泪,安下心来,明白对方并没多少斤两。语气松懈了说,人都图个快活。他跟你过,又没跟别人过。都是人,都有缺点。说句不爱听的,大燕但凡有点什么,别告诉我你能给他守啊?我岁数大看多了,不信这个。说完她咧嘴笑,迟桂香想把手收回,又被她用指甲给掐了一下,这一下终于让她明白了意思,和上次一样,那是意味警告。

半年后的1982年,燕来臣伤人入狱,关在冯屯,她只在头一个月做到了隔三岔五去看。生活逐渐恢复让人死去心气儿的沉静,锁住了迟桂香和人比较的心情,只日日缩小她自尊的范围,一旦感到难过,眼睛红一阵自己也就干了,两个孩子跟着学会了种种服从,全家都顺眉耷眼。婆婆最后一次来拍门后,她去三哥家说起此事,不单是为了找人商量。一是为了孩子们在长身体,需要肉菜,她得上门去拿接济,二是她再度找到了冥冥之中,身后有人助推的感觉。她拿定了一个主意,这趟去,想得到一点儿他们的赞许。

她告诉三哥和嫂子,她已向法院提出离婚。法院工作人员从监狱带回了燕来臣同意的消息,却没带回他的一句话。

刘岚在监狱有朋友,被遗落的那句话便能跟着传到小二楼的餐桌上。当时迟桂香正在给要下桌的燕凤擦嘴,刘岚提出让孩子们去厅里玩,把门也带上。头顶上细长的白炽灯管和餐桌上的皮冻互为辉映,皮冻晶莹剔透,迟敏记得妹妹过去爱吃,头天特意给做的。摆在迟桂香眼前,直到她吃不动,放下筷子,像个年龄过大的孩子,发现对面的哥嫂已成了父母。他们在她吃东西时自己不吃,只看她。迟桂香中风的母亲坐在当首,嘴里流着口水,咿呀地说话。迟敏拿手巾给她擦干净,仿佛是个翻译,说,放心吧,桂香我们管。母亲点点头,把视线交给刘岚,人人心知肚明,后者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心骨,她不说不算,说出便如有千钧。刘岚喝完杯子里剩的酒,语重心长道,桂香啊,你知不知道大燕他妈转头就奔监狱,去找她儿子了?迟桂香放下筷子,眼前出现恐怖的幻影。燕来臣野兽般通红的眼,锤击着玻璃,喊,我出去弄死她。正是如此。当监狱里把离婚的决定告诉燕来臣时,他反而很平静,像毫无损失的丢弃,没有犹豫。刘岚叹息着,告诉迟桂香,燕来臣最后用手指头点着玻璃后头,执法人员的脑门,一下一下地点。他那一句话是,我早想离了,知道吗?这不耽误我弄她。

燕 好

2017年7月,作为户口本上最后在世的人,燕好意识到销户是可能发生的事。和许多开大车跑夜路的人一样,他不太精心于自己的感受,鼻子堵一天是常有的事,说一句话连一个喷嚏也是常有的事,这么说,鼻咽癌也像常有的事。可现在令四十七岁的大车司机燕好恐惧的,比起癌症晚期,还有些遥远的哲学问题。它们在过去四十年里从未打扰他,现在则不请自来,没有走的打算。躺在医院的床上,他时常掰指头掐算,从八几年算到一几年,那些令他彻夜思考的巧合和连环发生,才是不常有的。

后找的女人在中午十一点过来,坐在病床边上,拿小刀为他旋一个苹果。燕好看见她侧面线条圆润了不少,白胖的指肚似乎比苹果好吃。一会儿用我的手机,你给小玉发段话。女人垂着脸说,把苹果递到他嘴边时,眼睛翻了一下。然后起身从提包里掏出手机,手指在上面敲击,燕好想拦截,只有嘴能用上力气,全身其余地方则像往四周漂散的浮岛,正从躯体这块大陆上分离,分离到只给他剩下了僵硬的脊椎骨、無用的中枢神经。燕好高兴自己在医院又学会不少东西,他在健康时就是个能说会讲的人,谁都愿意教他点什么。身边的女人也是这么来的,从青年到中年,不断有异性被他吸引,她们都觉得,一个眼神忧郁、说话俏皮却事事一无所知的男人,尤其需要帮助。他很少和女人发脾气,她也总是温顺,此时从燕好咀嚼苹果的嘴巴里飞出温柔的沫子,他摩挲她的手背说,不着急发。

他像往常那样拖延她的决定时,手下遇到坚决的抗拒。女人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也可能没听清,手机上很快有了一条回复,突然的亮光吸走她全部的注意。燕好看见她眼睛里亮出同样突然的光,手下打字速度加快,回复很多话。是小玉的声音,她把语音消息放到耳朵边听,有几秒钟吧。然后沮丧地把它扔到一边,正砸在他被子底下的膝盖上,有点疼。燕好咳嗽起来,喉咙发出一股动物般的呜咽,捂嘴乱摇头。口腔很快盛满破裂出的血水,女人从抽屉里取出纸杯,拍他吐出了。小玉说她在开会。女人边把纸杯扔进床脚半人高的垃圾桶,边捂鼻子说。也不用这么快告诉她。燕好说。早晚得告诉,女人无限委屈地叹着,她不会知道不管的。是啊,到时候都得来管一道了。燕好示意女人把床放平,手里举着咬了几口的苹果,没有滋味。他想念小时候吃的国光,嘎啦果,汁水酸甜,连带有过年的记忆。临睡前燕好意识到,这辈子所有他想得起来的年,都是在小二楼里度过的,那意味着父亲出狱后在家里待不到一年,人就死了。父亲之后,五年前是母亲,两年前是妹妹,都走在过年前后。现在是夏天,医生也对他说,情况好点他能到冬天。

他不想和老家联系,自己想不透彻的事到了别人嘴里,会更不清楚。2011年11月,母亲过世,他向单位请了长假,带现在的女人回去,登迟敏一家的门时,并没吐露他那趟回去的真实打算。从迟家出来,翌日清晨他带着女人和妹妹、妹夫一起离开了市区。当时他穿着七匹狼的夹克,像早已忘记东北十一月的寒冷,完全适应了南方的样子,任由单薄的西装裤下面自己一双腿干冻着,在朋友借给的大众轿车里瑟瑟发抖,空调是坏的。他要求女人和他一样穿成黑色,在领口别好肃穆的胸针,除了脖子上戴一串金项链,装扮尽可能哀沉庄严。就连袖口下,手上露出来的洗坏的文身都在焚烧秸秆的灰尘里变出了自怜的味道,去的车程上,气氛让人心痛莫名。燕好时而去看后视镜里自己因酒醉而浮肿的眼睛,往下则是同样面积的眼袋,时间就这样把过去他熟悉的男孩儿给埋下了,用一张尺寸肥大的皮。而这张他不熟悉却无比相似的脸,倒有几次在其他地方出现过,梦里或坟上,即将可能再见。但其实他没有信心能见到。当年还没有墓园这类买卖,父亲的坟远在大庆的家族坟地里,那里如今在大兴土木。

后视镜里也能看见妹妹燕凤朝向窗外的脸,上面零落的色斑。妹妹的眼睛遗传了母亲,细而无神,仿佛开过去的不是风景,是些看不懂的事。妹夫魏晓东一直开出租,今天请了一天假,没出车,阴沉的五官在那件枣红色棉服上方,尤其可憎。燕好恨他穿了红色,更恨他计较着自己这趟跟他们出来,错过的已经约好的麻将局,这人没有心肝。

到了同样的年纪,他会在一些时刻遇上一些让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燕好会想要理解父亲,痛快痛快然后去死。

在大庆一个他没去过的村门前停车,燕好几乎眼含热泪,颤抖着腿迫不及待给每一个长相相似的长辈跪下磕头,来换取一些承认。他既像狗一样摇尾,又像身穿的名牌衣服在电视上打出的广告那样,说话判断带有狼的狠绝,让人以为他只有回到这里才眼含泪水,而在那些他独自打拼过的许多大城市里,人们只能见到一个泯灭人性的他,此刻便有归来人的可贵。每一次认亲后,燕好都被女人搀起,她哭得也很好,哭出了本来不知道这件事,后来知道了的认同,能哭出来的最好样子。那些坐在板凳上的老人纷纷像燕好期望中那样,一个招呼两个,前院联系后院,认真为其排出了辈儿,理清同众人的关系。这是头一遭,当父亲被谈起时没有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在这里亲人们都带着慈悲的泪,说起燕来臣,记得的都是他小时候的事,孩子是谈不上罪恶的。

当时记得清楚,过后总要被忘记的叔伯带燕好一行上山去找坟,推土机就停在他们看得见的位置,坟也许早被推走了,也许它还在。燕好毫不吝惜地用皮鞋踩着土路,随老人们拨开眼前的荒草,双方很清楚寻坟这件事,有没有结果其实都两可。足足找了两个小时,其间燕好回答了众人的问题,他在外混出的情况——在厦门他开大车,一个月好一点一万来块,买了房子,车不着急。女方前边有个姑娘,在广西上学不常回来,他们不打算要孩子,大城市都讲求二人世界,生活节奏快,不会感到寂寞。起初他一问一答,后来看有些人实在听不明白,就置若罔闻地谈他自己思考的道理,讲话时和女人十指相扣,假装身后没有零碎的称赞。燕凤和魏晓东话很少,两个女人试探着攀谈,魏晓东没人搭理,走在边儿上,烟吸得很凶,冷淡地打量燕好。最后他不走了,朝远处喊,找着了叫我。便一人在坟茔中吸烟。

坟还是找到了,半截木板像被谁削了一半。四人跪上,燕凤抱着土包,燕好挺直后背,在妹妹哭死过去的抽噎中,泪水流过年轻时留下的痘坑,那里积水般明亮。

跪拜后,按先前说好的,村里出了几个人,来帮忙迁坟。燕好在一旁安静地站着,锹土的声音让他感到满意,事情在按他预想中发展,作为最有资格安排这件事的人,头一次他体会到成年后在家族中的权威感。父亲火化后的灰烬收在一个不算体面的骨灰盒里,挨了多年的土,现在是一个脆裂干枯的盒子,看到被戴着手套的村里小伙儿双手捧出时,他内心又失去了所有感觉。有老人在坟边小心地围住寻找,燕好问找什么,据说有个习俗,压在骨灰盒下头的四个铜钱在迁坟时必须全部找到,缺一不可,少一个便搭一条人命,眼下只看见了两个。这话虚无缥缈,但总是找到的好。燕好接过骨灰盒,用布包好,努力不去想及丢失的两枚铜钱,那代表模糊的厄运,以及心理上的偏斜。因此道过谢扔了些钱,就招呼村人往后多走动,一行人开车往回返。

母亲的骨灰已经上了架子,只等他们把父亲的带回,两人将在墓园中并骨。此时距1988年在小二楼里发出枪响,已过去23年。后果和燕好设想的差不多,迟家在知道此事后表现得十分平静,是对他们内心惊讶的掩饰。证据是在燕好临回厦门之前,他们最后一次在三舅家聚餐,头几分钟里那种话不投机的味道,连向来心直口快的三舅妈也只是用眼神偷瞄燕好和女人的脸,她稳重得开始符合自己的年龄,却出离了燕好的记忆。在父亲出狱之前,他有一半的时光是在她身边度过的,三舅妈训迟玉的时候,从不会因为燕好在旁边而掩饰自己骂人的凶相,骂出的花样他到今天记忆犹新,她可是个埋没民间的语言天才。燕好提了一杯,女人和妹妹随后站起,谈起了并骨的场面。他们的对面仿佛是被隔绝的嗯……啊……迟家人一时变得很迟钝。

三舅一直微笑,三舅妈一直给他夹菜,燕好不怎么动筷只是喝酒。三舅妈的脸色似乎从没因酒的缘故变化过,而燕好却感觉脸上的笑容在逐渐干枯。三舅妈还在给他添东西,一个蘸满油花的肉丸子,骨碌进他的碗里,里面堆满了菜,没米饭,晚上他不吃主食。燕好笑笑说,不用,我自己来。筷头瞄准一盘家常凉菜,夹一口黄瓜丝香菜叶,咯吱咯吱嚼。他留意到迟玉看自己的眼神,不像两个老人还有语气上的遮掩,用家长里短的内容来尽量消解两家的隔膜,她一直憋着话。憋着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以迟玉的个性,这就是关系的崩坏。

迟玉很快推称单位里有事,嘱咐爸妈少喝一点,自矜地问候过燕家一行人,带上防盗门离开。燕好的女人眼神始终痴迷在迟玉提的香奈儿挎包上,饭后他们到沙发上坐下时,她趴在他耳边问,迟玉做什么工作,或者说什么地位。燕凤被三舅妈叫到了里屋,不一会儿女人也被叫进去,客厅里剩下了看报纸的迟敏和看电视的燕好,后者点起一根烟,开口说话时,视线没有偏移。三舅现在还去厂里吗?烟灰从随便选的位置掸下去,仿佛他是自言自语,什么都没注意。燕好将自己的衣服拉链敞开,后仰在皮沙发柔软的背靠上。听迟敏回答的时候,注意力像完全被精彩的电视节目吸引,那里正插播着壮骨粉的广告,宣传老人的时尚是健康。迟敏把头埋进张开的报纸,他们眼中是一样的空无一物。

建华厂在2003年已经分崩离析,在更早的时候大势已去,分割成几间和工厂沾不上关系的中小企业,养着为工厂耗尽心血的工人们的子女后代。他们领着微薄的薪资,托关系进去,仍被说服相信饭碗是铁一样的瓷实。燕好把头转过去,三舅没有反应,他也不想和自己交谈,那为什么不离开?那张他看的老年报上充斥虚假旅游的消息,空巢老人的心声,渴望寻觅旧时朋友,而今三舅对待它像对待彼时一张图纸那样孜孜不倦,陷入琢磨。越是这样,燕好越想多端詳他一阵,记住此刻,他佝偻的后背,和起了鸡皮的手。他怀疑这双手怎么能够不发颤抖地扣动扳机,在父亲从小二楼的玻璃移门后面走出时,做到瞄准和发射。里屋传来女人们必将传出的低沉哭声,无论说些什么,最后总有人领头哭起来。

哭声让燕好格外怀念母亲的样子。她本应出现在这里,是坐在里屋诉说生活悲哀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的悲哀总衬得其他人小题大做,那双在生命后期几乎哭瞎了的眼睛就也挤不出泪水,只有浑浊的眼屎。燕好仿佛听见了,在广告和哭声之外,是母亲刚被埋入地下,透着隔膜的叫唤。她在三舅家的房子里来回盘旋,摸摸电视,摸摸吊灯,摸摸一辈子她也没坐上的真皮沙发,最后摸上她常年开夜车的儿子,患有颈椎病的脖子。她叫他,好啊,你咋想的?好啊。他不知道她指什么,但迁坟那天丢失了两个铜钱的阴影,以及在他说明自己的父母生前已经离婚,又有二十三年的阴阳分离后,墓园里工作人员那些模糊不明的回答——都让他在独处时容易陷进自我怀疑的黑洞。三舅也许明白他的所想,才不反对,不评论,杀人诛心,总是微笑。燕好清楚,所有狠角色最后都会狠在同一个地方。

燕好抽出纸巾,去捻脚下刚才掸的烟灰,无异水中捞月,灰尘是抓不起来的。而他除了去这样做,孜孜不倦地对付那些细小的灰点,也沒有其他手段能够安抚横亘在虚空里的反复叩问。三舅起身,用桌上蘸了水的抹布弯腰去擦,只轻轻一下,它们就消失了,两人在抬起脸时面面相对。燕好知道自己脸上沁出了汗,那是反复弯腰引起的血冲于顶。在三舅眼里,出现的可能是更为可笑的自己。燕好十六岁进厂时,每天都能从三舅眼里看到那样的自己。在车间或者是食堂,工作时间或者是其他时间,只要两人撞了面,就会发散出犯错和被宽恕的气氛,屡次后,见面成为燕好最尴尬的时刻,直到后来三舅亲自带他离厂。可自己到底错在哪儿?十六岁的燕好,不过是追逐女孩,被女孩追逐,两相情愿时,有几次搞大了对方的肚子。而今燕好可以承认自己当初的荒唐,但仍想质问三舅,你是警察吗?警察还有片区和分工,你啥都管吗?

从那年回老家迁坟,到现在他躺在窗外满是棕榈树的医院病床上,多年过去,两家人的联络终于可以走向稀少,这曾是燕好和燕凤兄妹俩多年来暗中期望的,但它还是被燕凤的葬礼中断了一次,很快,也要因自己的葬礼中断第二次。是女人提出让燕好出院的,在小年过后的第二天,她再也忍受不了这间四人病房里发酵的体臭味,和多次夜里陪床带给她的猛然惊醒,当发现隔壁的床铺突然被盖上了白单子,病人已在夜里静悄悄地死去了。燕好表示同意,他不要求女人无止境为他奉献,无止境也根本不可能,他的限度已经很近。而如果不是在治疗后期他睁一眼闭一眼的默许,如果女人不曾在他的默许下从迟玉那里借来五万块钱,他的治疗早该结束。他一直在家躺到了初一的晚上,女人站在窗边努力获取手机信号,最后把视频镜头对给床上的他,让燕好开口说话。燕好已经看不清楚,左右摆了下手,听见手机里有人突然地哭,传出来的声音很远,传出来的注视也很远,他很久没照过镜子了。

女人给他戴上眼镜,清晰起来的世界令燕好感到恶心,他强忍住,首先看到的不是手机那头哭泣得满脸通红的迟玉,而是那个小小的,脑袋瘦成茶叶蛋的自己,他的眼睛在镜片底下卡通般突出的大。仔细观察,他惊讶人的死亡是有前兆的,如果有人问他前兆什么样,燕好想了想,那就是人不像人了。相隔千里的两人面对各自的手机屏幕大声喊叫,生怕对方听不清,最终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燕好笑了,迟玉现在梳的这个发型,没染颜色,乌黑干净,像小时候,除了脸胖了一圈,眼神有了泄气,她没变化。听到她哭着叫着哥,他一声声地回应哎,对话没有进展,很久都留在这里。

三舅三舅妈知道吗?他问。没让他们知道。迟玉平静下来,擦去过分饱胀的眼泪。等没了再跟他们说吧。燕好说。哥你别这样,让我这年怎么过呀。我这年因为你过得一点都不宽心。迟玉说。对不住了,我也不想赶这个时候。他笑笑。前年大姐就是这个时候,这都怎么回事儿?迟玉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信号卡在她准备号啕的一刻,嘴巴深不见底,燕好也感到失去力气,把手机拿走,给了女人。他明白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除非他和妹妹都活得好好的,否则没人堵得上这些猜想。它们在他生前嗡嗡乱转,叫得像蚊子,死后却是确凿地轰炸,报应像原子弹,不会只死一个人。

这是燕好第一次在心里明确地仇恨父亲。他不曾作为强奸犯被燕好瞧不起,不曾因为殴打母亲和自己被燕好瞧不起,此刻又因为什么呢?此刻燕来臣死去二十余年的灵魂格外靠近人间。燕好发出一口浑浊的空气,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眼前不是黑暗,烟雾拨散,竟是小时候住的,烧煤炭暖的小姐楼,土坯房。青蓝色的环境里,全家都坐在炕上,对他怀有迟来的埋怨。

燕 凤

直到成人后很多年,燕凤才敢面无羞臊地说出家里的住址。传说小姐楼是吴大舌头的千金住过的地方,这名字在了解城市历史的大人嘴里是一个样子,在一知半解的孩子嘴里又是另一个样子。因为住在小姐楼,当燕凤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班里的男同学小姐小姐地叫开,他们以为小姐这个词只和人的行为有关,无关条件或人品,偏偏人品是最看不出来的东西。燕凤百口莫辩,她连一身连衣裙都没有,也没一双小皮鞋,哪怕有双穿着烧脚的塑料凉鞋呢,小姐哪能没有打扮?为此,她更觉得自己委屈。

燕凤能知道小姐大概是什么样子,来自对父母亲生活的观察。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入狱,记得有一回是奶奶带了个包袱过来,母亲把里面除了钱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交给哥哥付之一炬。烧毁前她趁机偷出来一个小红卡子,好好地保全在手里。只是拥有的时间太短,随后没几天的一晚,母亲进门正看见燕凤跪在炕上,脸对着电视机没开的屏幕当镜子照,头上戴着一个十分红亮的发卡,在家中一概灰白的颜色里显眼极了,连带将她那双总是眨不开的小眼睛都映衬得明亮许多,能看出女儿是打心里喜欢它。在母亲劈手把那个红卡子从她头上扯下的一刻,伴随一个永生难忘的告诫,燕凤的童年就此结束。她低头看见卡子在地上摔碎成两段,被母亲用布鞋像踩蛇一样追着不放,一并踢进角落里。迟桂香气喘吁吁,阴霾地盯住她,说,这点儿岁数就描眉画鬓,大了想当小姐?

后来她结婚生子,能够理解母亲当时的恶毒。世上总有小姐,小姐总要勾引男人,是她和母亲这样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女人一辈子的仇敌。小姐先是勾引父亲,引他入狱;小姐后来带坏她丈夫,魏晓东一夜之间身上八百块钱无影无踪,内裤上留下潮湿的印迹,随后身体生出红斑,背着妻子寻医问药。燕凤开始和他闹、打,后来被打,由母亲摸着头发按在怀里一下下捋顺心口的怨气,母女均默默淌泪。燕凤直着双眼,视线正对头顶上天花板为积水打湿的一点,水迹的边缘是森绿色的霉斑,早晚它们会实现对房顶的全面占领,扩散的程度一如女人衰败的进度,没一个身高力健的男人代为清扫,是不会见好的。燕凤过了三十五岁便常从嘴里呕出化肥的气味,她知道自己体内有地方溃烂了。不想知道在哪,不敢对自己太精细。

如今想来,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还是在父亲出狱回家那一年。她把这段回忆放心坎里揣好,跟谁都不提,以至于迟桂香以为家中命案的发生,对于女儿仅仅是亲情缺失带来的痛苦。而不知燕凤的痛苦是种复合的东西。燕好就更不会懂了,他在燕来臣死后不到一年便离开老家,去了遥远的厦门。燕凤则在高一时辍学流入社会,每个清早去批发市场进两大包的雪糕冰棍,攒钱买了雪柜和阳伞,每天风雨无阻站在部队家属大院门口的岗哨附近卖冰棍。她是凭借冰棍口味和品牌的更新换代,来记取时间的。从三毛钱一根的小豆糕,到两块五一联的“北极奔月”,奶油雪糕始终不敢进得太多,三块五一根,价高,容易赔。她卖冰棍的位置处在建华小学和建华小区连接的一条必经之路上,也许是冥冥注定,小二楼在建华小区,迟玉的女儿上建华小学。多年后,两家人恩怨平息,她卖冰棍的时候偶尔能看见临退休的三舅妈和几个年龄仿佛的老太太过来照顾生意,再过去一些年,三舅妈只带着外孙女儿来了。她每每给小姑娘白送一根,刘岚给钱,燕凤一回都没收过。后者不会知道,她计较着自己送出去的每一根冰棍价钱,另在一页纸上记得很清楚。燕凤盼望这个价格能积少成多,逐渐抵消他们一家过去日子艰苦时,母亲向小二楼讨施舍得来的那些东西的价儿。可她始终也舍不得送一盒奶油雪糕,一直五毛五毛地还,燕凤和母亲一样主意不大。

而在她十四岁,父亲从冯屯回家后那一年,她不仅总能吃上排骨,戴上头花,还能和哥哥一人吃上一盒粉白相间的美登高雪糕,用小木片老鼠一般 着吃。一盒吃完,木片要含在嘴里半天。见她迟迟不吐,父亲又出去买了。回来时呼朋唤友,男人们几乎挤满平房里能挤满的所有空间,只管坐好,等母亲上菜。父亲不叫燕好,只叫她过来陪桌,地方小,她得挤在父亲腿上,由他烟气熏人的嘴磨蹭脸蛋。其他人微醉的眼神总有意无意地扫在她身上,好像她身上有与众不同的东西在隐秘地散发信号,连声不停。燕凤被燕来臣抚摸着头顶,被他宽阔的手掌拢在上头,温热极了。燕来臣不断夸赞说,我姑娘头发真好,真黑。又说,我姑娘哪都好,就是不会打扮。她穿着不合身的运动服,使本来便瘦削的身体看起来纸片儿般单薄,父亲另一只手则在宽大的衣料间,从身后抓取她一根脊骨,一指节一指节地向下爬,她觉得有趣,因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其他人只能看见燕凤在父亲膝头暗暗地笑。有时她也会转头去看父亲的脸,燕来臣原本在她心目中还是模糊高大的人影,现在才看清楚,她竟有个英俊的男人做父亲。燕凤喜欢父亲的双眼皮和双眼皮下头那双透着直愣愣的坏的眼睛。不像她和母亲的,只能表达出单一的信息。燕来臣的脸色总是青白的,也许是酒喝狠了,也许是在监狱里这些年,熬坏了精神,使得那眼睛在脸皮映衬下,总是泛红一圈,带种不健康的阴鸷。她尤其喜欢抚摸他穿的衣服,那么鲜亮光滑的皮色,是牛皮呢。在同学父母里头,她还没见过谁穿得这么精神。燕来臣喜欢把外套敞怀穿,到寒冬腊月,顶多把手揣进口袋,帽子、围巾都不戴。眼瞅着嘴唇上方一排小黑胡子都结上冰霜了,可他嘭地喷出一口气,就叫它散了,还笑。燕凤敏感地注意到,一上街,总有些眼神微醉地飘落在父亲四周,多是来自女人的,像那些叔叔的眼神兜在她身上一样,容易被察觉。后来她观察多了,明白父亲的眼神里本就有醉人的东西。只不过对母亲,他不用。

对父亲形象的贪看总让她想到生活里另外一个人,三舅迟敏。十四岁前,三舅替代了大部分应由父亲补全的形象。她也喜欢三舅,迟敏对她和燕好每次都很热情,对自己则更多些耐心,见燕凤辫子散了,有一回还把她叫到跟前,默不作声用梳子给她把头发重新捋好,辫绑起来,手法比母亲还在行。她好奇他是怎么会编辫子的,又不敢问。三舅哪里都好,就是有一点,他让她害怕,这不好。这种感觉在燕好心里也有,兄妹俩分享过这一经验,得罪谁都别得罪三舅,虽然他们谁也没看过他瞪眼,心里也能有判断。对比之下,总是爹妈奶奶破口大骂的三舅妈才是不可怕的那个。三舅单眼皮,戴方框眼镜。身量瘦高,一年四季穿长袖长裤,领口扣得很整齐。面皮白净细软,和眼睛一样,看起来像女人身上的,做事更是心细。燕凤有次问母亲,怎么那样细的人会和那样粗的人一起过?迟桂香便点她额头,忍着笑,说,你还会看个人了。燕凤自然会,人人都以为她不会,不同于哥哥燕好,她机灵的程度总是惹人怀疑。男孩子还能通过淘气打架,让大人知道他们精神活泛,她却只能日日跟在年纪小一岁的迟玉后头,做面目模糊的跟班。虽然她们总是待在一起,燕凤心里却很清楚,迟玉拿她当姐姐,没当过朋友。两者的区别是,迟玉会把零食分她,把不穿的衣裳送给她,却从不与其讨论心事或《射雕英雄传》里的杨康和郭靖,谁长得更好看。

燕凤自然没什么朋友,她内向、不爱说话,只有对父亲算个例外。每当后者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带动巨响开进小姐楼的院子时,她总是站出屋外,喜悦地抿嘴笑说,咋才回来。好像她才是妻子,而母亲迟桂香因为不便让儿女知道的理由,总是在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去厨房打哆嗦,不出屋。父亲跨下摩托,优哉游哉进门,假装不知道迟桂香在。他不关心她,出狱以后,迟桂香见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味地服侍,他也乐得不拆穿。燕凤不知道父母间如弹簧般绷紧的仇恨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弹射、发生。她甚至偷偷劝母亲对父亲关心一些,毕竟是受过苦的人。迟桂香却因丈夫对燕凤格外的疼爱连训斥女儿的话也不敢多说,燕凤于是感到自己在家里家外都成了被人捧高的一个。有时她会撺掇母亲去小二楼串门,穿着父亲买给她的新衣裳,迫不及待到曾经感受过差别的地方寻回平衡。有时母亲眼含泪水,有难言之隐,告诫她躲开燕来臣,让她别以为是什么好事。就像燕凤已经做了不自知的坏事。

你躲开他,躲开你懂不懂?母亲甚至摇晃她的胳膊,神色紧张而暧昧。每到此时,燕凤的脸便好像被父亲暗中看一眼时那样,微微发醉,不知道为什么在红。

恰恰是这种带有羞惭的体验让燕凤能够挺直腰杆,和她相比,迟玉像个生活在棉花套里的小孩子,仍沉醉在放学后和大院男生爬树踢球的快乐里,燕凤再见到她,不再期待她们有交心的机会。这一来,引起了迟玉的注意,她发现了燕凤及所有燕家人的变化。他们开始穿得和迟家一样好,且流露出暗暗的较劲。偶尔他们提东西过来串门,会在桌子上摆满一大堆,仿佛地上没地方能搁放,直到把饭桌上的饭食通通比下去,才安然坐下。燕凤每次都观察着迟玉的脸色,看她故意沉默、矜持,而燕凤每次来都站在燕来臣的边上,也显得不情愿出席。遲玉于是去找她,敲开小姐楼关紧了的木板门,黑着脸问,姐你怎么变了?燕凤拉迟玉去炕上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燕凤盯着电视嗑瓜子,突然想起来说,小玉你家电视哪年买的?迟玉说好几年了。燕凤说,我爸说我家电视得换,你说什么牌子好?迟玉不再说话,看着燕凤拿给她高一年级的语文课本,想显得置若罔闻,又碍不过小孩子脾气,坐着坐着摔书本走人。留下表情无辜的燕凤,在后面叫,妹你吃了再走呗,今天炖开江鱼。我爸朋友认识把头,清早送的。迟玉果然闻见灶上有浓郁的鱼香味,知道燕凤是留在家里看锅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下,想说点什么找补回面子,正撞见燕来臣回家。他喝了酒,一看见迟玉,不客气地指挥她,像指挥一个在大街上偶然撞见的泥巴孩儿,去,到外面玩去。他在门口蹬下两只皮鞋,摇摇晃晃去拽炕上不知所措的燕凤。迟玉僵硬地在炕沿上靠着,电视本来关着,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默默把它重新打开,觉得放出点声音挺好。

燕凤在心里转了一辈子的疑团,迟玉到底记没记住那个下午?在房后堆放各种工具的仓库里,她不止一次在父亲吞吐的酒气间抬头往上看。有时下雨,会从棚顶掉下断续的水流,有时甚至下雪。低头看,自己赤裸的两条瘦腿一直在哆嗦。

1988年的事情出了以后,迟家人想不到最坚决要求枪毙迟敏的人,不是生活再度失去依傍的迟桂香,不是走出工厂血气方刚的燕好,而是十五岁的燕凤。刘岚在家上下联络,电话挂了又接,在不间断地哀告和号哭中渐渐走向韧劲耗尽的边缘。明眼人告诉她,与其求一万人请愿,不如求一家人写个谅解书,事儿毕竟是犯在燕家,解铃还须系铃人。刘岚何尝不明白道理,但丈夫毕竟杀了人家的丈夫,自己做妻子的过去乞求别人的妻子,说什么都气短。到不得不走出这步的那天,她带着迟玉,腰间先扎好了白带子,去敲小姐楼里,那家挂满了白楹联的户门。门开后,她被早有准备的燕凤照脸啐下了。刘岚眼前一下黑了许多,仇恨到了能够一夜间抹消两家人多年恩情的程度,它让往日乖顺的、总是小声叫自己三舅妈的燕凤开口啐人了,它该有多强大。自己还迈得进门槛吗?燕凤啐完三舅妈,一双眼红肿着,转向迟玉。迟玉看见她手里拿着擀面杖,指节在用劲。迟玉也哭,替母亲用手抹净脸,抽噎说,姐,我妈毕竟还是你长辈。燕凤挥起擀面杖轰,被燕好从后面扯住胳膊,他闪到了门前,一米八的个子朝外雷吼出来,全他妈给我滚。

燕来臣死了,燕凤一日较一日地用心血在父亲的案子上,唯恐迟家使钱,钻空,上下托关系,她一个小姑娘前后左右地跑,和刘岚竞赛般不分日夜地找人,找一个个往日燕来臣带回家喝酒的叔叔大爷,嗓子很快哭哑了。家里便只能听到迟桂香一个人哭泣的声音。燕凤发起高烧,躺在炕上不肯睡觉,直着眼睛一宿宿琢磨,迟家会怎么运作,他们还是成了斗智斗勇的敌人。她努力想振作精神,精神却总是向着软弱的旋涡里掉,有时坚持不过,便跟着它掉,掉得很快活。仿佛是父亲的手在下面接她,搂她,可怜她为他做的那些事,咬着牙龈诅咒般地在她耳边说,早知有今日,我先屠了他。燕凤附和着,对呀我的傻爸爸,你怎么不先下手?这时燕来臣不知是愤怒还是不屑,总之捏着她的手越来越使劲,快要穿透骨骼了,盯着燕凤,说,爸离不了你,早晚带你走。你跟爸走不?她问去哪儿。燕来臣说,老子天下第一的好地方。燕凤说行,但现在不能走,得把事情办好。还有妈要照顾。燕来臣却说,不带迟桂香来。她问为什么不带妈也去享福?燕来臣突然咆哮,变本加厉地捏她。燕凤似乎看见自己身上穿了一个洞,心脏被人捏着,正往胸腔外送。他说,谁再让我看见迟桂香,我就弄死谁。妈的,没她还没这一枪呢。

燕凤记住了梦里父亲最后一句话,在母亲最终还是写下原谅书,交给千恩万谢的刘岚以后,她默默把父亲早亡的责任记到了母亲的头上。迟桂香后来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姐楼,冬天暖气也没有,邻居家家都搬了,周围住的不是捡废品的就是流浪汉。燕凤婚后偶尔去探望,心疼之余也觉得解气。母亲一要张嘴哭,她便张嘴抢白,没你还没这一枪呢。这句说完,迟桂香就像被人揍了一拳,表情陷入呆滞,不再接话下去。她下半辈子得过许多疾病,说得出来的器官几乎都曾挨上一轮,总是在医院里躺上一年半载,回来后再进去一年半载,最终成为一副被抽干了营养的活皮囊,化学品的味道侵占她身上所有角落,嘴里始终干苦,拖着活到了五十五岁,死于一种让燕家兄妹总是记不准确的病。这些年迟桂香看病的费用一如刘岚当年承诺的,大半出自迟家,燕好、燕凤均心安理得,因为这些并不能算他们欠的债。燕凤用五毛钱冰棍一根根攒着还的也不是这些,是命案前两家的来往。其余则根本无人能还。燕凤很清楚,人的运总是早早定下来,并要在日后的某些时刻一一发挥出原已计算好的效果,一环开启另一环。如她四十岁那年被诊断宫颈癌晚期;如她和魏晓东不幸的婚姻生活;如新婚之夜魏晓东在凌晨一点蹬开被子时突然的暴怒,发现她不是处女;如十四岁时房后仓库棚顶泄漏的雨,父亲按着她的嘴,在耳边一声声说,快了,快了。

弥留之际,她要求拔下呼吸器。燕好坐在她床边,在她两手能摸得着的地方,还有丈夫和女儿。燕凤希望他们都走,一张嘴,从嘴唇上拱出一个混浊的泡沫,轻轻地破碎了。燕好给她擦嘴,也没意识到那就是最后一句话。燕凤说,下辈子哪怕当个小姐呢。他还在问她,凤啊,凤?

刘 岚

牙尖嘴利的刘岚是最后一个意识到杀身之祸的人。她性格里那重天不怕地不怕的底色在后来被证实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之物,同时这种性格也注定她只能善后,不能绸缪。命案发生前一个月里,她仍日日挺直腰杆上班卖票,踩坤车回家,进门便利落地开火做饭。入秋后家里窗户全开着,小二楼刮穿堂的冷风,刘岚一根根抽红塔山,听广播里放的评戏,一个哆嗦都没打过。而那个时刻,一把刀尖正朝向迟家,另一把刀尖正朝向她的心窝,后者埋伏在卧室的床上,她想不到丈夫早有杀心。

杀心仿佛引线,可以一朝想起点燃,也可以搁置,让过久了的日子在上面落灰,还可不断延放手里的余地,有多大度量就退多少米。也许已经放出去五百米长,让迟敏在五百个为仇恨浓缩的时刻里标记下五百个同样的理由:人和人之间失去了尊重,什么都没有。五百米放完,再放已是绳头,迟敏只能叹气,真是没有退路了。刘岚或许是无心,她也就不可能会明白,被当成口头禅说出来的,骂迟敏傻逼、窝囊废这些话,是可以杀人的。在迟敏的梦中,早一刀接一刀剜进她心窝里,他一直想把那些话从她身体里掏出来掂掂,到底有多重。如果刘岚能为自己做证,她会说自己只是想起什么骂什么,不针对任何一个人,不針对任何一件事,脾气到了,任谁到她面前都要被她浇一脸唾沫才能走人。你迟敏抹干了脸,日子竟走不下去吗?多大点儿事。刘岚忽略了一件关键的事,丈夫是个孝子。孝子不能容忍自己母亲也不声不响抹干脸,再把日子过下去。何况后者瘫痪多年,日子本就过得艰难。因此到养母一过世,迟敏便搜罗出记忆里所有刘岚对婆婆的不敬画面,从青年搜到中年,看虚影垒成砖墙。当刘岚流尽她给婆婆过完头七,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后,眼角泄露出一丝轻松,出神地哼起《花为媒》里一唱段。声音虽小,被迟敏不做声看在了眼里。凭这一幕,他给她定了死罪。

多年后老两口谈起那一个月里发生的事,讨论说,如果后来没有另一把刀子挡道,结果怎样恐怕谁也说不准。刘岚醉眼迷离,摇着酒盅问过了二十来年的丈夫,杀我你也能下去手?小二楼已经失去往昔人来人往串门的热乎气,无论是接待的还是串门的,都老了,厂子也倒了。退休后的迟敏夫妇在含饴弄孙之前,保有一段彼此都不适应的二人时光。它本该出现在新婚燕尔那几年,那时他们和瘫痪了的老人睡在同一张炕上,每次亲热都笨拙又草草,得精神紧张地时刻注意帘子那头任何轻微的响动。现在这段时光又再回魂,两人却对视一久便张口结舌,想不起该做的事。命案发生后他们也分居快十年。迟敏碰了一下她的盅,想想说,不唠了。毕竟你对我有大恩,我不该那么想——指的是刘岚后来对他的搭救。可刘岚问的是先前。她少见的在他面前抹了眼泪,没号啕,皱纹占据眼周,泪水聚不成一颗,便被数条纹路分散掉。他们在方厅搭起的小圆桌上喝酒,只开头顶一盏灯。圆桌便像舞台上的光点,两人双双被聚焦。刘岚说,迟敏,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后她说出另一件事。

十年前一天中午,和现在同样的位置上,燕来臣靠墙而立。他斜眼盯着在厨房擀饺子皮的刘岚,面皮的光洁和她葱根样的手指,都交错在他眼底,她不时拈起一张擀好的放在盖帘上。燕来臣说,三哥是个有福的。溜到面案前,去捏她捏面皮的手,试探软硬。刘岚把手抽出,表情张口结舌,直盯得他有些讪讪的。她才缓缓对他冷笑,你可规矩点儿。婆婆坐在两人身后的椅子上,人瘫痪了,眼睛都看得见,声调黏稠,像嚼着一口粥,以长辈身份教训女婿,说,大燕怎么还和你嫂子闹呢,不应该啊。燕来臣便臊眉耷眼退出去,横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他眼里的余光还会溜去刘岚做着饭的身影上,她当然知道,那眼神仿佛说,等没人的,没人你就不装了。

话说到此,迟敏笑个不停,这种事让他当年知道和让他现在知道,差别已是十万八千里。他伸手去碰刘岚已有些静脉曲张的手背,作为一种开玩笑的模仿。刘岚眼里却积满耻辱的泪水。迟敏把手收回去,给她倒酒,听着刘岚像是看破红尘般缥缈的叹息,又听着她在喝酒时嘴里发出马一样的嘶声,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都原谅不了你?就算我当年被你妹夫强暴了,你都不能杀人。一杀人,事情就变了。被强暴就不活了?除了人杀人,人怎么应该都能活。

她故意不评论迟敏杀人的道德对错。多年过去,当命案由最初家族里的隐秘,由父母隐瞒孩子,长辈隐瞒晚辈,同姓隐瞒外姓,到后来可被放在桌面上,作为一种全家团聚时的集体讨论,所有后代听说了,都因为迟敏当年开出的这一枪,而生出一种血脉传递的荣誉感。迟敏是善,大燕是恶,圆桌旁围坐的是善的家族。当今时代路不拾遗已经令人感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更像一则传奇故事,生生优化了一个普通家族的道德水平,使它近于贵族。更令后代感动的是,迟敏与刘岚的伉俪情深。一个杀人,一个营救,出于道德和责任这些最昂贵又最杳不可闻的人性之光,刘岚也渐渐习惯在聚会时被安放在家族守护者的位置上,习惯去听“没有她,就没有迟家一脉”这樣的说法。她在后代听故事的要求里一次次叙述起往事,谈及磕头的艰辛,求人联名的奔波,与时间和所谓公理赛跑时的坚韧,当中一点智慧和心机。更多是常年在公交车条条线路上,跑下来的对人情熟稔灵活的把控,情与理,她两手都有。可刘岚故意回避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即身为妻子,她需不需要迟敏杀人?中年迟玉喝了几杯,可以拍桌子,痛快大骂,跟父亲眼光碰撞,说声,这人留不得,搁我我也杀。老年刘岚听了却只是偏头,细眯着眼睛,默默用根带油的筷子去消酒的泡沫。

她想到很多人的死,尤其是迟桂香一张脸,总在晚年心有感慨时出现,委屈着巴苦的面容,拽刘岚的衣服角,一下下地点头。那张脸在两个时刻分别被记忆钉牢,一是迟桂香临终前的医院病床上,二是命案后刘岚第一次去小姐楼求情时。枪响之后姑嫂两个有了相同的境遇,或者说接近相同,一个丈夫已死,一个丈夫正在等死的状态,因迟桂香手里掌握有决定后者的权利,刘岚心甘情愿地跪了。在小姐楼森凉的红砖地上,刘岚把两个膝盖深埋在迟桂香眼皮底下,恳求对方念在过去的好处上,也给自家一点施舍。迟桂香缓缓挪动两条黑棉裤下颤抖的腿,搭在沿上,拿布鞋点刘岚的头。刘岚抬起头,见迟桂香脸上露出解气的表情,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她跪近了,捉住其中一只腿,像捉住别人一只手那样,用迟桂香的鞋底抽打自己的脸,不住地刮。迟桂香泄气地号出一长声。

死开,我自己刮。迟桂香说,刘岚还是捉着那条腿,殷勤地,我刮得狠。你看我两边脸都肿了,还能更肿。

把你脸刮掉了大燕也活不过来。

那桂香你说怎么办。

让政府枪毙迟敏。

政府说还有缓,你缓缓你三哥吧。

枪毙,缓个屁缓。他杀我男人时怎么没缓?打一枪还补一枪,人死透透的。

燕好、燕凤都坐炕上,一左一右挨着母亲,同声喊出“必须枪毙”。也在地上跪着的迟玉一骨碌站起,红眼争辩说,过去对你家不好吗?

把我爸杀了还好?燕凤一样红着眼眶,在炕上伸长脖子。

就那么点儿海带丝儿。迟桂香突然魂不守舍说了一句,刘岚知道那是法医在燕来臣胃里最后找到的东西。海带丝儿还是她炝的,放在冰箱里,留给迟敏下酒。迟敏在酒桌上只放了一小碟海带丝,他没心思多做两个菜,只想到燕来臣得死,想不到如果厚道一点,该让人吃饱再死。一想到燕来臣算饿死鬼,迟桂香便觉得往日从小二楼拿回的肉菜不算肉菜,算垃圾。迟桂香看一眼刘岚说,回吧,我们不改。刘岚没有起身,是迟玉拽着她走,出门时听见身后一家子在哭,哭的声音太大,时间又太长,就好像是为两个人在哭,为两个家庭七八口哭。刘岚由女儿骑车驮着,人在后座上呆滞地想迟敏,想,你哪怕再给炒盘花生米呢。

去看守所看迟敏时,他不说话。头几次他拒绝见刘岚,抗争不过她社会上关系太多,人托人最后让他想不见都不行,耷拉脑袋在玻璃后面出现,仿佛接受早到的出庭。她也不说话,怨恨地看着,隔壁位置上是一样来探望的女人,总是女人,总是披头散发抹眼泪。刘岚知道这样没用,要哭在家都哭完,见面是为放心,为商量打算。她抓起不知被多少双绝望的手抓过的话筒,喷一口压抑的气,正对抬头的迟敏一脸,隔着玻璃,那只是层雾。他却像是要哭,电话在手里半天抓不牢,咕哝说你回去吧,和小玉俩好好过。刘岚没搭理,石头一样的脸水泼不进,眼袋浮得很肿。她来只为交代给他一件事,语气平和而耐心,让迟敏感到意外。她不像过去和他在一张床上睡的那个女人。刘岚告诉他,到什么时候,都得把周围人处好了。挨骂听着,挨打受着。你还嘴还手,我和孩子都得在外面给你还出来,这点你记住。

我记住,打死挺着。没事儿,有狱警,打不死我。

真有人打你了?

迟敏古怪地笑一下,刘岚不知道玻璃墙后面的世界也讲三六九等。强奸犯怕其他犯人,其他犯人怕狱警,狱警怕杀人犯,杀人犯怕枪子。迟敏进看守所的第一天,就有人把他的床铺留好,换了干净枕巾,称呼他不称呼名字,和一周前带出去到五里坡的那位一样叫,“走铜的”。迟敏又嘿嘿笑起来,解释给刘岚子弹是铜,从脑袋走,嗖嗖。

他渐渐笑不出,注意到刘岚双脸红肿的程度。迟敏指着她问,怎么回事?

被你妹妹刮的。刘岚把脸转到另一边。

桂香不打人。

分时候。她说了,坚决枪毙你。

不可能。

可不可能我都会拦的。刘岚感到疲惫,迟敏也不再说话,脸上是遭受重大打击之后表现出的麻木,子弹还没打,心已经穿了。她看着男人突然就矮下去,人在号衣里缩成架子,灰白的嘴唇仿佛冻住。没等狱警说探视时间结束,她起身走人,有这时间还不如去打打关节,把一同带来的棉被和换洗内衣给送进号子里。狱警掂了掂被子,摇头说不行。里面东西太多,牙刷、牙膏、香肠、红塔山,都凸在被面上,像没絮好的棉花球。她把想到的、能带的东西连夜全缝了进去。僵持到最后,刘岚问狱警有电话没有,我找人跟你说。打完电话,人给她找对了,东西能送。狱警抱着一床花被转身往走廊深处走,不住回头,他也想认识这个女人。

回到家,刘岚找出碗柜里迟敏平时不舍得喝的竹叶青,灌几口下去,感到身上热起来了。拳头攥着,很想打架。有几次她就是在这样的状态里抓住迟敏,后者便让孩子进房间,尽量和她拉扯到空旷的位置上,怕砸东西。刘岚两手紧攥住丈夫的衣领,让他往自己身上靠,他们很久没靠过了,那次她说,钱不对。差五分。

迟敏试图让她松开,松不开,只好笑。

别嬉皮笑脸的。钱呢?

迟敏笑着说花三分钱买冰棍了。他还不信女人会因为三分钱五分钱和自己恶战。

你骗鬼呢。现在哪有三分钱的冰棍?

迟敏渐渐强笑,说,你没病吧。使力气把女人推远,刘岚在空地上踉跄几步,扑回来往他拳头上撞,他如她所愿挥出拳头。听见她号,打我,你再打我一下!

不打了。

不行,你今天必须告诉我钱花哪了。

差个三分钱五分钱不用这么计较吧。

不计较,你打我一拳头?

你让我打的呀。我不打你不让呀。

刘岚静静端详他,把茶几上的果盘先砸下来,没砸中,于是又一个个捡地上的苹果,继续砸。方厅里扩散出苹果汁液的清甜味儿,还是有砸中的。全部扔完,换迟敏径直向刘岚走过去,薅对方的头发,往墙上撞。挣扎中迟敏说,来,今天打死你我偿命。迟玉跑出来从后面抱父亲的腰,往相反方向拖,让刘岚脱身。刘岚和迟敏各自占据沙发一边,虎视眈眈做恢复状。上初中的迟玉一点书读不进,认为父母长久的争吵对自己的前程起到严重阻碍,曾多次计划离家出走。她坐在当中,和二人都保有距离,冷腔问,这回又为什么呀?

为三分钱。迟敏眼睛泛红,里面兜转着一步错步步错,悔不当初的全部内容。

就论论,从结婚到养老到给你带孩子,我刘岚什么有地方做不到的?老爷们儿不分担不伸手不说,拿你这点儿钱算要了命了。月月工资单上都能差一块八毛的,事儿不是三分钱的事儿,是你能不能管住自己一双贼手。是不是贼手?你说。

怎么就成贼手了?

因为犯贱,管不住自己。骨子里贱,汉奸的爹,日本人的妈,姐妹弟兄没一个懂人情说人话的,跟你过这些年,管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谁他妈管我呀?我还给你妈发送了呢,一直哭到头七,你家哪个姊妹弟兄过来问一声了,嫂子最近怎么样,家里好不好。

哭也不是真心哭。你巴不得老迟家几个都死光,还不知道你。

小玉你听听你爹放的屁。我说过希望老迟家死光吗?在哪儿说的,哪年哪月说的,你指出来,我刘岚当场死你跟前没二话。

事情的收场是迟敏去外面浴池泡了三天,刘岚则勉强在房间里困了一个下午,出门前发现家里空空荡荡,迟玉也上课去了。刚刚发生过争吵的方厅因空旷带有回音功能,那些你死我死,全家死绝的话便盘踞在四个屋角,在刘岚一人抽烟时环绕播放。她在它们的提醒下想许多事,知道自己平时话不饶人,迟敏却是个心思重的,人好,度量不大。心多少有软化的意思。三天后,迟敏从浴池里回来,身后跟着他兄弟桂生家的,从兴城远道来玩的女儿迟淑华。他到车站去接了侄女,带回家前还担心,刘岚会不高兴,进门后她却什么也没说,只亲昵地扯过十九岁女孩的手,附带用同样的眼神看待迟敏,嗔怪他像没事人一样的。老迟,你给姑娘倒水呀,让迟敏汗毛直炸,半天挪不动脚。刘岚由此也更知道,这个家始终在她掌控之中,各样关系其实也都看她怎么摆布,怎么擺布怎么都能行,只要她愿意,再花一点心思。夫妻俩把水果拿给淑华吃,把房间给淑华安排好,交代迟玉多带堂姐出门转转。家里响起多种多样的脚步声,热闹得让人心颤。

大燕又来了。他那阵过来的时间总是下午,多在迟敏下了班、刘岚还没下班的时候。等刘岚到家,家里往往已是欢声笑语一片,偶尔燕凤、燕好也在,加上迟玉、淑华四个孩子在里屋里叽叽喳喳,追着打闹。她一进门,燕来臣便从酒桌上懒懒抬起一眼,那眼神只有他们两个才明白,而迟敏还在给妹夫倒酒,两人肩膀靠得很近。刘岚只能从侧面提醒迟敏,他们那时还睡在一起,八九月份的时候,秋老虎不算厉害,夜里开窗,微风吹动白底蓝竹子的花纹窗帘,把刘岚微微被汗濡湿了的头发也吹干,吹凉。她试着翻他后背,迟敏不转,她生气捶了他一下,从黑暗中把他抱紧,去摸胸口。迟敏把眼睛闭得更紧,问她到底能不能睡。刘岚有苦难言,手一松,话也森凉凉说了出来,你要苦死我呀。迟敏伸手拽亮台灯,看着刘岚,也有话说。

让燕来臣少过来吧,看他看小玉的眼神儿。她说。

他什么眼神儿了?

刘岚盯着迟敏,轻声说,小玉和淑华每次一起玩的時候,燕来臣那双眼睛看得都累死了,这个看完看那个。迟敏坐起身靠枕头不说话,刘岚发现他眼睛里有奇怪的东西,看久了便像另一个人,让她有些发毛,难以把控起来。刘岚又说,你跟桂香好好说说,大燕也放出来这么久,燕好燕凤你也帮着带大了,没必要这么勤着走动。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这话不难说。

迟敏下床,去翻裤兜里的烟盒。然后他伏在窗台上,身体一动不动,只有嘴唇不住地吮吸,一根烟很快吸完,再去拿一根,打火机被风一吹,怎么也保不住火苗,较劲的咂嘴声渐渐变成骂,破口大骂,哭出了声。刘岚从没见过迟敏这个样子,他在房事时都保持沉默,不打扰隔壁房间的女儿休息,早起都轻手轻脚热饭出门上班,让刘岚醒来后全无记忆。现在却在夜里十一点半抱头号啕,顺着窗子,让整个家属楼都能听得见。刘岚拍他后背,先重后轻,一迭声问怎么了。迟敏直到哭够才回答。他站直了,白皙柔软的脸上,仇恨是很细微的痕迹,丹凤的眼角又刻意藏着,仿佛含恨的死人。刘岚便不敢动他,听他的声音像一个个小石子往无底的深渊里滚,传出只是遥远的回声。外头夜晚再度安静了,他说静了好。现在这么静,说明我刚才哭那一嗓子能吵醒不少人。

然后他慢慢将头转向惊慌成孩子的女人。刘岚头一遭这么弱。

迟敏看她说,往下还得苦你呀。

刘岚不懂,她迅速把他按进怀里,用自己松垮却温热的胸脯收容男人垂丧的头,迟敏脸上继续涌出的泪浸湿她白背心上的一块儿。他们重新回到床上,迟敏在她身上待了很久,才不舍离开,像新婚时彻夜抱着,彼此身体黏汗交融。迟敏把手按在自己心口,诚恳地说,有个事儿得跟你交代清楚。冰棍儿真有三分钱的,卖冰棍的认识我,其实是要送给我。我手贱,给他三分意思意思。刘岚咬他肩膀一下,笑,真没意思,睡吧。

一瓶竹叶青见底时,拳头已经找到可以作战的对手。刘岚仰躺在沙发上,攥紧它们,发力气挺直腰杆。她不想过去,也不想以后了,占据在意识高点上的,是“尽人事”三个字。在迟玉放学回家看到她这张脸时,她给女儿咧出大大的嘴巴,高兴得像疯了。迟玉见着没有慌,刘岚发烧一样红晕滚烫却带着自负笑容的脸,深深印在迟玉后来的记忆相簿里,像一只永远开掘不够的井。往后每当迟玉在自己的人生里感到泄气的时候,便向井里喊一声,那里始终有个底,会晕散出一张母亲在绝望时永不承认的脸孔。

刘岚招呼女儿过来,帮她整理头发说,这一阵自己照顾自己,能听话不?

厨房里很快传来搬板凳的响声,橱柜门被打开,灶被点燃,烟火气散出来。迟玉拧开龙头,刷昨天没刷的碗筷。

别忘再给妈弄个蘸酱菜。多放苦菊,撤火。刘岚说。女儿知道怎么做,她便不再分心,拿起电话,一个个按数字,耐心等嘟嘟声传来又消止。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有效果,只想着先把口开了,让听的和说的人都进入一种状态里,让他们都知道迟敏是她铁了心要救的。她呼吸着自己的酒气,含泪对电话那头说,桂香,咱们再商量商量吧。

被挂了数次电话,打不通燕家的时候,刘岚给其他人打,法院、律师行、警察局、厂里、老同事、好朋友,总有接的。打完电话,她家家登门,把一个个口头承诺具象为一个个手印,血红地收集满了,收在背心下头,用最柔软的地方护着,换男人一颗囫囵个儿的头。

往后,人突然就会说软话了。

迟 玉

迟玉很晚才学会打扮自己,却始终没能享受这过程里的快乐。事实上她终生鄙夷女人对外貌的过于修缮,总是昂首挺胸,不断在其他方面与男人较量,且胜绩居多。在其他女孩关注港台穿搭,渴望一条牛仔裤或方格裙的时候,她还在穿迟敏不穿了的军大衣,天冷时狗皮帽子也随手扣在头上,打小便能熟练驾驶“二八大杠”,风雨无阻踩高脚踏,唱着歌上下学。高考在考场被抓了作弊,全区通报。本就希望渺茫的大学,就此杳不可闻。考完那天回家的路上,她也如旧踩着车子,没唱歌,心里盘算先从卖盒饭干起,然后租摊床,下南方进货,能做的事其实也很多。雪下得大,一条黑围巾包住她脸上所有除眼睛以外的地方,在一个拐弯时迟玉摔进雪堆。暗恋且跟踪她的男生在后来的书信中写道,你黑墩墩的像一个小男孩。那一跤摔得多么厉害,可你拍拍屁股起来,几次才推好车子,骑上去,骑得更快。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不敢爱你。

可怜的男孩如果在五年前就认识迟玉,便可从街头巷议和父母熟人的信息交换里,得知一个不曾被大肆报道的凶案全程。了解到凶手姓迟,杀人地点在建华厂一幢家属楼二层的厨房门口。那里仍有人居住,是迟玉每天都会回到的地方,玻璃拉门被换过,地板也重铺了,死亡的味道已经发散。有时迟玉夜里起身去厨房倒凉白开喝,能听见微弱的男人呼吸声,她想不到该害怕,感觉水咽进喉咙的动静都比鬼声大。

能让迟玉气质英武的原因,除了本性,还有父亲时期杀人一事像极了电视里的豪侠义士,成为她少女时期心中暗自立下的榜样,迟玉始终相信自己如在同样境况下,会做同样的事。后来父亲在众人担保下囫囵脱身,回归家庭,和母亲再不似先前打生死仗,夫妻间有了相濡以沫的味道,家庭气氛趋于平静。事情的了结看来天公地道,恶人死,好人生,迟玉满意大部分的结果,除了一些在她当时无法理解的关系变化。燕家人在迟敏出狱后,快两年不登门了。虽然迟玉知道母亲每个月都给燕家寄钱,履行当时承诺过的条件,但在迟玉眼中,燕家人仍仿佛集体消失。她不得不一次次向母亲验证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当然了,刘岚说,钱又没给我打回来,那就是收了。再没话说,这些话也尽量避免在父亲面前问。迟敏因为妹妹主张枪毙他的一句话伤透了心,出狱后,再不提迟桂香三个字。迟玉对此怀有一致的伤心,觉得父亲可怜,姑姑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有刘岚暗中仍和燕家保持来往,迟玉奇怪母亲好像不会记恨,心里不装过夜的仇。命案之前,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忘不了母亲在她小时候一次次的打骂,却死活记不起被刘岚抱过、亲过,很可能真的没有。相比父亲,母亲在迟玉的记忆里,总是拿主意的时候多,没主意的时候少。这也让她独立的时候多,需要人的时候少。迟玉想学习父母身上各自好的部分,可还是照单全收。只不过遗传于父亲那些心软和敏感,平时都被锁在自己也注意不到的地方了。

她是在去卖盒饭的一条街上,事隔三年,再看见燕好的。他刚从厦门回来,在那儿开出租,人晒得黑瘦,五官较从前更立体漂亮,也可能是身上新衣服的功劳。他看来挣了些钱。燕好正在马路上拦出租,张望时发现隔条街的迟玉,人站在白色泡沫箱的旁边,一手扶着车把。他想了想,还是叫她,迟玉没听见,他穿马路过来,站在一旁。等她给别人找好零钱、数票子的工夫,一手拍在箱上,里面还剩两三盒,不多了。燕好笑笑,怎么还干上这个了?箱里的,哥全要了。

不用,都能卖出去。

我帮帮你。

帮点儿真格的吧。

迟玉用一种看见了像没看见他的眼神,让燕好猝不及防,有点受伤害。过了会儿,燕好用指肚刮过进口打火机的滑轮,刮出一簇火,学香港电影里伸长手臂,迅速收回到自己嘴巴底下,低头吸了口烟。他心中装满感慨,仰望头顶没半点云彩遮挡的阳光,冒出一句,报应不爽。迟玉让他再说一遍,他把视线转回,从头到脚打量她一身,包括正从迟玉额头上冒出的油珠。咂摸嘴唇说,小玉,你不爱听我也得说。谁家过日子都这样,没有一直的好日子,也该你家倒倒霉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倒霉了?

我不用知道,我也不是盼着。卖盒饭不丢人,这年头干什么都不丢人。

别,还是有丢人的事儿。

燕好受到的伤害于是扩大了。他在烈日底下盯了迟玉很久,想到迟玉小时候跑出去玩,晚上迷在坟地里睡着了。小二楼里哭声不停,几家人忙着找,最后还是自己在坟圈子里发现小小的她,迟玉脸上沾满了香灰,靠在石碑上人刚睡醒。他背迟玉回家,听她说了一道的胡言乱语,十分担心,问她是不是脑子坏了?迟玉便趴在背上踹燕好屁股说,你脑子才坏。坟地可好玩了,又安静,什么声儿都能听见,不像家里那么吵。他于是答应和她以后一块来,以后又都忘记了,忘着忘着长大。这些往事被燕好全部盯回来一遍,再全部消失于眼底,只在心里叹气。他对她面前吹口烟,迟玉立刻做出打仗的架势,干瘦的胸脯挺着,更让他想笑。燕好眨眨眼睛便越过她,去提保温箱的把手,整个倒过来,将盒饭打翻在地,皮鞋踩上去,踩出西红柿的红汁,和着白米饭,加重地碾。迟玉一时像只被激怒的黄蜂,围绕他抓挠,燕好岿然不动。围的人多起来,加上迟玉的哭,所有人便把批判指向燕好和他高傲的鞋底。燕好本不想发动群众,可想想当年,觉得正是群众的偏袒才委屈了父亲,左右了公正。这个念头让燕好的眼中迸发出比迟玉更严重的泪意,他不断将头转向每一个位置,让人看清一个七尺男儿的眼泪,背后该有多大的屈辱。迟玉顾不得哭,感觉天旋地转,事态一时转换,将她置于众矢之的。燕好却不是黄蜂尾针,是弓箭手。他不用上前碰她一下,也能造成伤害,只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痛苦地摇头,向围观的人说,她爸当年杀了我爸。没人评理,杀了人他现在还能回家过日子,谁想想我妈自己怎么过?大家不信,可以去建华厂打听打听,这事儿被他们家给压了个严实。

迟玉狠推他一把,骑车走人。身后燕好摔在地上,哭丧说,这一家子欺负人欺负惯了。

迟玉不是没听见这句话,这句话到晚上还一直在她脑袋里转。话并不简单,因它至少暴露以下三条信息。一、燕好指控的不是她一个人,是一家三口。也就是说从迟敏到刘岚再到迟玉,身上都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二、燕好认为他们家欺负人是一种习惯,习惯是长期养成的,很可能在他还小的时候便深入内心,认为他们从根上待他不公。他和燕凤当初是一块来的,控诉便可能也包含燕凤的份儿。三、他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这句话,它就一定经得起检验。无论在时间还是程度上,燕好都觉得这句话是合格的,他才会说,找那么个时机。迟玉由此意识到杀人其实没那么简单,尤其是亲人杀亲人,背后的问题将蔓延多年,很可能拆解不了。她不知道该不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父母,她内心始终不相信他们解决问题的能力。

迟敏可以杀人,刘岚可以救人。但他们都对在人心里发生的病变束手无策,一味拖延时间。那只能制造出更多恶果,像核爆炸后留下的无人区,难以收拾。迟玉学刘岚的样子在黑夜里说了句去他妈的,翻身入睡,效果不好。

燕凤则在迟玉卖了一礼拜盒饭后往小二楼打来了电话,选的是上午八点半,迟玉听到对方声音后,下意识判断燕凤在掐点儿。这时候父母都上班去了,电话是冲迟玉来的,燕凤语气里包藏有颤抖的试探,想知道迟家的情形是否像燕好回来学的那样——小二楼在走下坡路。迟玉没有回避,高考失败后,她的人生在目前,和没念高中的燕凤毫无差别,都是卖货,不过卖的东西不一样,相比之下后者还有固定的货源和摊位,已走上做小生意的轨道。说了几句闲天儿,燕凤有些放心了,告诉迟玉她要结婚的消息,如果不是确定迟玉现在在卖盒饭,这消息该是不那么容易说的。迟玉能听出燕凤的高兴,她是要嫁人了,论年纪她只比迟玉大一岁,后者却还没交过一个对象。燕凤的丈夫和燕好一样开出租,家在本市,这人迟玉在母亲嘴里听到过,说魏晓东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燕凤希望她能来参加婚礼,三舅、三舅妈也来更好。迟玉说行,到时候我早点去帮你张罗。电话里偶尔出现间断的沉默,燕凤明显很小心了,可她身畔还是传出了参谋们的声音。她身后也有一家子人。迟玉很清楚,是大姑和燕好吧,他们在共同判断她下一步的反应。

其实是迟桂香忍不住。身为过来人,有些事她能看出更远,便在婚礼上给迟玉使了眼色,姑姑和侄女一起走到礼堂后偏僻些的位置,相互攥着手。迟桂香今天染了头发,胸口戴着鲜艳的红花,嫁女儿算她一生少有的荣光时刻,胆子随之放大,在这一天里,她格外觉得自己像个长辈。往常在迟玉面前,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不像,得仰头找她眼睛说话。现在不用,迟桂香低头摩挲着迟玉没干过重活儿的手,用自己的老茧包裹着,说,有件事儿大姑想了挺久,知道你不能说,可得嘱咐你两句。

凤儿说有一个下午的事儿。你看见了?她问。

我没印象。

啊,没印象好。

迟桂香说完话手没有松开,迟玉意识到她其实希望自己能把那个“印象”复述一回,来避免沟通上的误会。迟玉对那天的印象真不确定,她和燕凤从前一起度过的下午很多,现在就少了,但她心里还是能隐隐选择出一个,就是那天。那天发生过的细节在后来很久还去震荡她,要她解谜。迟桂香焦灼地开始用手捏她,外面司仪正在台上张罗,用麦克风播讲出一个又一个插科打诨的笑话,来宾的反应大多淹没在推杯换盏间。父亲们吸烟谈论各厂的效益,母亲们则不住往身边孩子嘴里灌进食物,孩子们像被填鸭一般被鼓满两腮,艰难地咀嚼。音响里放出轰隆的《好日子》,透过缝隙,能看见燕凤穿着从影楼租来的红婚纱站在台上,两鬓上有弯曲的头发在跳,她一笑就要转头低头,眼神有些呆滞。正是同样的眼神让迟玉快速把手抽了回来,她终于明白大姑为什么选今天这个日子向她要求保证。迟桂香会感到不安,是出于一个母亲,更出于一个过来人的心理。遲玉现在的表现,印证了她应该不安。

迟桂香叹起气来,不住说魏晓东是个好人。迟玉想点头附和,开不了口。魏晓东也被请上台,大讲和燕凤的恋爱经过,他们是在同学介绍下相识的,处了一段他便主动要求去燕凤家里看父母,那天距燕来臣的死亡之日不过一个礼拜。燕来臣在家见到了未来女婿,笑盈盈地要求燕凤给魏晓东做这做那,魏晓东叙述着眼圈便红,抓起妻子一只手,向台下说,我岳父是个好人,燕凤也是个孝顺女儿,能做燕家女婿我感到很自豪。迟玉看不下去,转头面对的却是迟桂香感慨的微笑。这笑五味杂陈,让迟玉生怕打扰了她,只能说,大姑你快准备吧,要到你了。迟桂香点点头,用手在迟玉小小的身子骨上摩挲轮廓,脖子到头,仿佛摸骨算命般若有所知,提醒她,其实任何事太较真儿都不好。人都图个快活,燕来臣也是对她姑娘好,没对别人好。你爸妈不能理解,你读过书,看问题肯定不一样。迟桂香就像原谅了迟玉犯下的过错,指甲在她耳垂上掐了一下,慈爱地望她,说,大姑也等着,喝你的喜酒。姑娘大了,要抓紧。

迟玉在婚礼上滴酒未沾,可就是有种想呕出来的感觉。几天后她冷静地踏上火车,给家里去电话说她要到大庆找同学玩,顺便逛一逛。刘岚因她没事先和家里商量,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被迟玉坚定地打断,别废话,把电话给我爸。迟敏来接的时候,迟玉正坐在靠窗的弹簧座上,这是上午十点半的一班,到地方只用四十分钟。前半段车程里她一直像个离家出走的男孩表情冷冽,仇恨地望着远去的平原。在她的军大衣里兜了一把锯过的铁锹,长度正好可以被掩藏,除了那块凉铁跟皮肤接触时偶尔会带来的寒冷外,带着它没有一点痕迹,等捂得暖和了,她自己也忘记是去挖坟掘墓的。勇气正在风景的撤退中消弭。她在电话奇差的信号里重复问迟敏一件事,燕家墓地的位置。她有点担心父亲会洞知她的真实意图,可当话讲出来,身体里那个小姑娘天马行空的语调又占领上风,让迟敏相信她只是出于好奇。在这个女儿的成长过程中,诸如此类的好奇实在太多,当父母的已经不会紧张。迟敏甚至推荐说,我记得大庆有个连环湖不错。

村里第一个看见迟玉的人并不把此事当作新闻,第二、第三个也匆匆自她身边经过,直到第四个人注意到迟玉一手揣在军大衣里,从大衣下方露一段铁锹头,才把她叫住,问干什么的。迟玉见对方是个满脸沟壑的老农,有了底气,摘下头上的皮帽子,脸上咧出憨傻的笑。她拍拍有些冻红了的脸蛋,把怀里铁锹自然滑到地上,一脚踩在立起的锹面上,用歇脚的口吻说,来给我爹除除草。来人于是看清楚是个姑娘,又听迟玉自报家门,以为她是燕来臣的女儿燕凤,高中刚毕业,这趟是迟桂香吩咐她来的。便问你妈怎么不跟来?迟玉抽一下鼻子,盯着冻土好半天不言声,说,怕伤心。

于是有人带她去。她要找的坟刚迁过来,没修碑,插了一截木板算是占好位子。木板上写有黑体字,燕来臣。迟玉瞧见如遭霹雳。但她告诉自己一定不要跪。

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那人边走远边自己念叨,派个孩子来。怕给钱是咋的?

这天下午,迟玉身站在燕来臣坟墓之前,结实地站了半小时才动手。来之前,她心里想的只有那个模糊的下午和燕凤在婚礼上呆滞的眼神,以及燕好丢下的那番话。来到以后却还想起其他的事。她还是太过迟钝了,迟玉责备自己,燕来臣死前便像一颗毒瘤,现在挨了两枪,深埋黄土之下,毒素不散,是受的罪过还不够。她在坟旁的一块冰面上照见自己的形象,想起有一天她提早放学到家,透过父母卧室没关严的门,看见了一双男人的脚,接着是一双男人的腿。燕来臣像躺在自家床上那样躺在父母的床上。在他手里抓着条熟悉的花裙子,是迟敏新买给自己的,迟玉在儿童节那天穿着它疯跑了整个公园,回家后刘岚把它从迟玉身上剥下,空气里有奶香味儿。它本该安静地躺在脏衣篓里。迟玉的视线往下掉,因燕来臣手里的裙子也掉了,盖在地板上放着的脱下来的皮带上头,而皮带不是父亲的。燕来臣缓缓坐起身,一双发黑的白袜子左右摩擦着,迟玉记得他表情古怪地从门缝里望住自己,问,还想看吗?

她最后看了眼自己此刻出现在半透明冰面上的形象,手里抓着铁锹,感到安心和结实。

迟玉计划将燕来臣的尸首捣烂,她读过,历史上顺治将多尔衮开棺鞭尸,因同样莫大的精神羞辱,这种方式最能让人感到补偿,仇恨是不讲厚道的。她开始挖起来了,燕来臣的坟在一个山坡上头,遮蔽在几处有砖有瓦的大墓后面,日头一落,除了尘土微微地扬散,村里人甚至不能在墓群后发现她矮小的躬身。迟玉感到水平线在下降,她在陷落,越是靠近尸体的中央,越下铲无力,有些土被低温冻住了,硬成石头。一直到下午六点半,她从手腕戴的电子表上读出时间,身体已下陷到了额头和木板齐平的位置。坐进四周的凹陷里,迟玉像躲进了一场战争结束后的战壕,失落是她的战利品。挖到此刻,结果是没找到尸体也没实现泄愤,只泄尽了力气。除了两枚从土里抹出来的颜色发黑的铜钱,被迟玉沮丧地踢走外,她一无所获。人缩在半空的坑洞中,想继续,继续再无可能。

入夜后村庄很黑,她用铁锹拄着下山,出村,听自己经过每一家时引发的乍然犬吠,睁大眼眶不让泪水掉出来。灯光在村口终于出现,是骑摩托的村人经过时,开的大灯正好照见她,一张六神无主凄惶可怜的小姑娘的脸。迟玉飞快地跑,跑向遥远的公交站,摩托车跟了一会儿,停下朝她按喇叭。嘀——嘀——迟玉不肯停止奔跑,她知道自己脸上一定出现了可怕的事情。

来不及到公交站,她便迷失在城乡接合处的夜色中。迟玉木偶般向前走,听见身上的BP机传来呼叫,呼叫的名字一出现在了显示屏上,就让她全身的骨头都松懈下来,放心地塌掉。迟玉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一辆硕大的蓝皮卡载着数十只发出低鸣的牛轰隆而过,它们通通用慈爱的眼神望她,和闪电般的远灯一起消失。她给燕好回复说,哥,你来接我吧。又想这样说太叫人摸不着头脑了,字全删掉,换成对不起。无论想说的是什么,世上都没有比这句更好的铺垫。

燕来臣

从冯屯出来上公交车,他两手空空,感觉还是新鲜空气好,人和人之间有点距离好,不像在号房里呼吸的永远是别人拉屎的味道。燕来臣手扒着车窗,看外面城市发生的变化,心里有点瞧不起。外面也就是空气好点,去的地方多点,烂还是烂。他想抽根烟,被旁邊人提醒,同志下车再抽吧,我媳妇怀孕了。他才注意到前面座位上是个梳盘头的妇女,见丈夫替自己说话,正腼腆地转过来半张脸。燕来臣把烟盒揣回去,看见丈夫把手搭在妻子一侧的肩膀上,仿佛让她放心,他说话挺顶用。燕来臣拍拍男人的肩膀,让他回过头好好看一眼自己。燕来臣嘴唇没动弹,从眼神冒出火花来,意思是,你说话吧,屁用没有。车到地方,他横着膀子下去,莫名其妙乐了一会儿,心里琢磨着刚才他想脱口而出的一些话。他居然想告诉一个陌生人,在车上他想到了迟桂香,想到了他的孩子们。他现在当然可以不抽烟,等到了家,他会当着他们面前抽,顺手再把房给点了。

六年来,迟桂香去冯屯看他的次数,指头能数过来,孩子们则一次都没有。开始他没觉得有什么,等日子长了,品出监狱生活的滋味来,发现这里和外头一样,都充满了竞争。谁来看你,频率多少,送来什么东西,甚至每次哭上多少分钟,都像外头评职称劳模一样地在囚犯之间暗暗滋生比较。燕来臣也就能猜出那些总挨他拳头的犯人,在夜里会拿什么话安慰自个儿,又会拿什么话来苦中作乐。他们一定说他,看着吧,在这儿逞能,等回头出去了,废人一个。外头的人总以为这里就是世界尽头了,燕来臣好几次在背地里自己哭得稀里哗啦,醒悟出来,世界的尽头不是監狱,世界的尽头是你废掉了,你这个人废掉了。他不断给迟桂香写信,在母亲来探监的时候向她打听自己家里的情形,要她确保迟桂香一定能读到他那些信。他写过道歉两个字,她可一定得读到。可从母亲受到的对待和迟桂香的不再出现来看,他写了多少废话啊。

监狱里都是过来人,他们给大燕分析,分析来分析去最后总是讳莫如深地拍他一下,你别等就完了。燕来臣问为什么不等?他们便尴尬地笑,被他扯住,遮遮掩掩不敢往深里解释。服刑的后期,狱友发现他不爱打架了,替换成的乐趣是到处找人说道理。他似乎在有意锻炼自己的口才,狱警不胜其扰,最后只能挥棍赶他,燕来臣眼睛里便流露出可怜人的东西,小心翼翼擦拭自己的泪痕,像个大嫂,长吁短叹说他家门不幸。到了晚上,同号房的犯人接二连三发现燕来臣在铺上叫陌生的名字手淫,不是叫他老婆,也不是别的女人的名字。他眼睛睁着,在黑暗里眼皮不眨,棉被底下是痉挛般地起伏,犯人们便嘻嘻地笑,说大燕,快回家了,省省子弹吧。等又折腾一阵,他就像上不来最后一口气那样地挺直躺着,终于死了。半夜去上厕所的犯人以为他已经睡着,在上大号时没仔细掖好屁股下的马桶圈,臭味一而再地扩大出来。燕来臣闭得上眼睛,闭不上鼻子,他让自己记下这味道,人在被子里哭哭唧唧,他跟自己哭泣说,早晚操你们迟家祖坟。

到小姐楼附近了,燕来臣带着去灭门的激情往家走。他想到门里应该会有一个男人,再不然炕头底下也会有双男人的鞋,想到他推门时男人可能正扎围裙做饭,还茫然不觉去喊,桂香,家来人了。燕来臣扑哧地笑出声。擦身而过有人认出他,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大燕吗?他点点头,来人是入狱前的老邻居了。老邻居和从前一样说话不带锁,什么都问得出来,中年下岗,过日子围着媳妇裤腰转。燕来臣斜眼看着他笑,像打听别人家的事一样打听迟桂香。邻居问,听说你俩离了?燕来臣说,哪能不离吗?邻居理解地叹息道,不离也真不行。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总得再找个帮手。那人你认识不?燕来臣顺势说,认识,能不认识吗?邻居把他拉到一边,仿佛出卖机密的特务,因内容重大而语音颤抖,压下调门说。有次我在道儿上碰见她了,拿了两手的东西,说是别人送的。我就知道是再找了,想问问她什么情况,看街里街坊的能不能帮一把,可你媳妇挺着急地走了。燕来臣点起出狱后第一根烟,靠在身后的一排小广告上,问,她什么表情?邻居看他一眼,转头想躲避什么,看他一眼,还想转头,被燕来臣一把扯住袖子。邻居便惊恐了,说,她哭来着。

破房子。燕来臣站在门前,看看这家看看那家,终于明白自己家是盖在一堆破房子中间,住在这里的没一家抬得起头来,贫穷是这里的气候。迟桂香离了他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他一脚碰开半扇门,屋里的光线很熟悉,炕在进门右边,还是结婚时他找人盘的,分毫未改。没人迎接他,燕来臣到炕沿上坐下,鞋底子刮着土地,发出一下下唰的声音。有人走出,是个半大小子,他一眼认出来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穿着海魂衫。燕来臣咧嘴笑,燕好?燕好一时满脸煞白,他手里提着两个啤酒瓶子,翠绿的颜色在阳光底下很好看,他的脸也很好看,挂着乖巧的委屈。儿子也到喝酒的年纪了,燕来臣不乏感慨,招呼他过来坐下。燕好露出传染似的笑容,回身又去拿了四五瓶,抱在手里,堆到炕上。燕来臣喝了一口儿子启开的啤酒,嘴里有了自由的味道。燕好一直在傻乐,说话时用一种刚进入成年世界的交际腔调,被燕来臣冷眼打量。他在验收这些年不在家时,迟桂香给他留下了什么样的结果。他在儿子身上看出一部分,问出来另一部分。燕好没正经工作,毕了业在饭馆打零工。今天周末,饭馆放给他半天假,他约了几个小哥们儿去体育馆打排球,正准备出门。燕来臣用他粗黑的手掌笼上儿子的头心,摇啊摇,然后一把推开他。燕好说不下去了,在旁边咕嘟咕嘟灌啤酒,被燕来臣厌烦地夺下。

迟桂香和你妹妹呢?他终于问出来,眼珠不知道是不是在酒的鼓舞下变红的。在走上这条路之前,燕来臣以为自己已经想好了所有后果,无非再捅个把人,死了就走铜,残了继续回冯屯呼吸臭味,再回去也是个英雄。可他的思路正渐渐偏离到一个不曾有人指点过的地方。在那些过来人的嘴里,老婆偷汉,偷的不过是邻居、同事,别人家老公。没有偷过亲戚的吧?他又喝下一瓶,仿佛在谴责自己思维的局限。燕好注意到父亲上头了,帮他脱鞋盖被子,让燕来臣能够背靠窗沿,在一个舒服的角度上虎视眈眈每一个自他面前进门的人。燕来臣满意地笑,眼神直勾,仍没有活气。在那条思维的小路上他越走越窄,终于走到死胡同,胡同尽头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和姐姐,一如小路开始的地方。她们一人扯他一只手,仿佛劝诱,再走一步吧,再走一步你就通了。小时候也是这样。母亲教给他,用她和村里其他男人半夜在房间里做的事情,发的声音,教给他和姐姐,直到他也变成一个男人,开始和姐姐进行效仿,那是最初的快乐和后怕。燕来臣没留意自己又哭了,哭他本来想的不是这些事,却是这些事。燕好爬到他边上,拿手巾给父亲擦眼泪,安慰他回家就好。因为仇恨,燕来臣不再流出泪水,他完全明白是什么人在他入狱后,多年如一日地照顾他的妻儿。他摩挲着儿子穿的海魂衫的衣角,棉的,挺舒服。问他,三舅这些年对你尽心不?燕好勉为其难地点头。燕来臣便仰天长叹,在听见有人进门时脖子迅速回正,像一把确认视野的狙击枪。等女人们一一走进他的射程。

下午,燕来臣出门恢复社交。晚上,一家四口推杯换盏,迟桂香捂嘴巴傻笑,她的脸被酒劲醺红了,老鼠一样偷看丈夫。燕来臣给她碗里夹了块排骨肉,她说谢谢。燕来臣便把那块肉拨拉出去,掉到地上,盯着她无措的表情,无限温柔道,谢个屁。孩子们都笑了。

他在出狱后第二天去了迟家小二楼。去之前没和迟桂香说,一个人提着酒,上楼梯的脚步沉稳不惊慌,敲门时有邻居看见他,他彬彬有礼点了下头,说,找我妻舅。同时在小二楼的门里爆发出地震般的响动,把站在门外的燕来臣和邻居都吓了一跳。邻居努嘴说,最近闹得有点凶。你是亲戚,你劝劝。燕来臣敲了遍门,应门的是刘岚,带着破口大骂后不能立时平静的余音,扯嗓子问是谁。邻居没走,看燕来臣就像看待自己的一个同盟,他们都受到这对夫妻恶战的牵连了。燕来臣为难地对邻居笑说,多体谅吧,我嫂子脾气不好。刘岚打开门,霎时变好了脾气,她矜持地笑了一下,捋顺乱起来的头发丝,眼神闪烁。把燕来臣让进来后,她平静地收拾起屋子,招呼他找地方坐。迟敏坐在方厅抽烟,脸上有道长条的抓痕。他像刚做完梦一样带着困倦,掸烟说,来了?

来了。燕来臣站着褪下皮鞋,一步步走向迟敏坐的位置,把带来的酒搁在茶几上。迟敏抬头看他,妹妹已经来过电话说了燕来臣放出来的事,他心里有这个时刻,不意外。可他不明白燕来臣怎么没带迟桂香一起来,看他拎酒过来,像是有话跟自己聊。迟敏挪出地方给他,两人几乎并肩坐下,这两个晚上燕来臣一直梦到此刻的情景,他转过脸,看到的是迟敏狼狈的表情,和从后者白嫩脖子上渗出来的细密汗珠。他没客气,拿了桌上一根烟抽,这样让他感觉比较平等,两个男人在青紫色的烟雾里共同端详眼前被破坏了的家园,女人们正徒劳无功地修复着。刘岚从厕所出来,头发重新扎好,表情恢复往昔,她也没力气,就坐在沙发另一边抽自己裤袋里的烟,接着是没人点破的沉默。直等她捏烟的手指发颤,预备哭起来了,燕来臣知道是时候可以倒酒。拿面前的茶杯,三人把他带来的酒平均分配掉,在迟敏的垂头丧气和刘岚的字字泣血中,燕来臣的提杯带有吊诡的体面。迟敏和刘岚听着燕来臣的谈吐,开始相信监狱真能改造一个人,让他们也都跃跃欲试,想把对方送进去炼炼。

燕来臣说了些话,回顾这些年,语气满怀感激。当感觉到风暴过去,卧室里传来老人试探的咳嗽,像投石问路。刘岚抹眼泪委屈地起身,让所有人都感到她是千难万难的儿媳,又该她过去伺候了,留下两个男人在方厅。迟敏按开电视,新闻正在重播,女主持身着鹅黄色套装,露出白色的抹胸。她一低头看稿,燕来臣身体便往前凑一下,喉咙里传来逐渐粗粝的呼吸声,仿佛女人报道的不是非洲饥民,是他多年遭受的一切不公,感觉她也在心疼他。

迟敏在旁反复抚摸自己被刘岚抓伤的部分,伤口不会明天就愈合,意味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他都将面对厂里人不分时间地点的玩笑和推理。迟敏仰在沙发靠背上,思绪没有出路,突然瞥见妹夫直勾勾盯着电视的状态,和裤裆上膨胀的部分。他笑笑,妹夫是精力旺盛的男人。六年的牢狱生活在夫妻间形成了巨大的空白,空白将允许很多想象,而世上最绝望的感情莫过于朝夕相处。它不仅蒸发男人的精力,还形成恶性循环,让男人越来越不爱做的一件事,成为女人越来越不像女人的一个理由。迟敏叹息一声,愚蠢啊。燕来臣扭过头来,也笑,电视上的女人已经消失,现在是下一个节目,动物世界。他動物性地发出问题来,哥,你现在和嫂子,还办事吗?

迟敏的状态能渐渐变得松弛,是在养母去世一段时间后,那时的小二楼已不会拒绝燕来臣任何一次的突然来访,迟敏甚至有点儿需要他来,像人民群众需要一点娱乐,来填补自己那种过于方正的个性,在生活中无法可丁可卯补全的部分。燕来臣是完美的填充物。因他素来能掌握在人际上随弯就弯的法术,这点无论对于迟敏还是刘岚,都初学且天分不够。燕来臣清楚自己身上的这股子魅力,里边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解释,比如母亲自小就带他从一家过到另一家,每融入一次新家庭,都好像重新洗牌,你得重新掂量自己手里的王牌和杂牌,把一二三四五六七攒好了,思考如何打出王炸的效果。他早早学会去看各路人的眼色,看多了,到最后变成怎样都有人愿意看他的眼色。在他和别人的相处上,逐渐只剩下一条规矩,就是燕来臣自己得愿意。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把任何人的脾气秉性在自己面前捋得通透,捋得顺服。对女人他表现出来耐心,不外想睡她们。对男人这样做的理由,则分出两种,一种是他想拜大哥,二种是他想弄大哥。他决心瓦解心慈手狠的迟敏身上最后一点防备,让那只原本可能去拿刀的手,去亲亲热热握自己手腕,叫一声兄弟。一天,燕来臣又不请自来的时候,本以为家里没有人。他去上了个厕所,去迟玉房间待了一会儿,最后到迟敏夫妻的床上躺下,一如往常。却听到厨房里突然传来男人的饮泣声,燕来臣大脑一空,近乎得到天启。他兴奋地跑过去,半跪在喝红了脸的迟敏面前,对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鼻涕眼泪流下来,说,兄弟,我是熬不住了。燕来臣满意地点头,说,我猜你也熬不住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药,交给迟敏,说,办事的时候抹在她那儿。人一会儿就凉了。

行吗?人家能查出来。

都熬不住了你怕这个?!男人大不了填条命,我都给你想好了,实在瞒不住,你愿意走自己走。剩下有我,你怎么管我孩子的,我怎么管你孩子。到时你在上衣口袋里留张条儿,写清楚点。

这件事发生后,燕来臣的状态也松弛了。原来所谓复仇并不像戏文里写的,要十年卧薪尝胆。完全可以天时地利一锅端,只要找准时机,就能点血不沾身。他感到意气风发,出了小二楼,在小区门口撞见一张熟悉的脸。是迟敏和迟桂生,以及后者的女儿迟淑华,刚从兴城坐火车来。迟桂生犹豫地去握燕来臣伸来的过于滚烫的手,燕来臣眼神不住溜达,试图越过眼前两个男人,去瞄那只藏在他们身后的小动物。迟桂生在来之前,已和迟敏在电话里约好,让淑华在这儿待一个暑假,也好被迟敏带到厂里学点手艺。迟淑华看着有些直眉楞眼,人在海边长大,带着对内陆地区生来的偏见,直捂鼻子说干死了。迟桂生赔笑,说兴城空气是比较湿润点儿。燕来臣望着她,一副长辈人的怜爱,说先由自己领着,带去在小区里转转,熟悉熟悉环境。他们坐在公共车棚旁的亭子里,屁股底下瓷砖片的座儿冰凉舒服。燕来臣注意到迟淑华衣服领口上的一排荷叶边儿,再往上,锁骨在随呼吸一下下耸动,她表情很平静。此时在小二楼里,迟桂生和迟敏正在叙旧,燕来臣想也知道迟敏该产生怎样困惑不解的念头,他一个眼瞅要去杀妻,要去死的人了,现在还要处亲戚。燕来臣自己跟自己笑了。迟淑华问姑父笑什么?这时有两个小男孩从旁边的小卖部里走出,各自吸溜着自己手里冰棍的甜汁,经过时,朝迟淑华炫耀地晃,议论说这女的不是咱们院的。她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燕来臣已买了一根冰棍回来,交到她手上。迟淑华说哪好意思,燕来臣没搭话,替她剥去冰棍的包装纸,有甜汁跟着融化下来。他点着她胸口上的一处说,掉了。迟淑华吃冰棍的时候,眼睛被姑父的眼睛胶住了。

事情走向偏离,是在一天刘岚扫床时惊悚的发现,导致她惊悚地呼叫,帶来三家人生活里的石破天惊。分别是小二楼、小姐楼,以及远在兴城的迟家一脉。迟桂生听闻眼睛翻白,被老婆在电话那头猛掐人中,苏醒后抓紧电话,一遍遍质问刘岚看清楚没有。迟敏把电话接过,语气很沉闷,说,看清楚了,我俩这一个礼拜没过夫妻生活。可床单一角精液状的残留物,仍在风干后坚固地依附于棉布上,淡淡的白痕触目惊心。当天,迟淑华被从厂里叫回到小二楼,在迟敏夫妇面前,突发羊角风,嘴唇边流淌下浑浊的泡沫,呼吸急促。吐够了以后,她自己站起来,坐到刘岚推给她的椅子上,不得不明白地叙述。燕来臣是在前天午后把当时单独留在小二楼的她,堵到那张床上去的。完事后她也像这样吐了一会儿沫子,被姑父从床上拉起来。他走到她面前,蹲下,仿佛要一个承诺似的,严肃地看她。燕来臣说,你不要动别的脑筋。动也行,先到这片儿打听打听大燕是谁,好吗?最后他连床也不让她坐,命令迟淑华穿好衣服,去外面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女孩儿坐在椅子上懵懂地看着满脸错愕的迟敏和刘岚,他们都像不认识她,而女孩儿要到往后很久才能彻底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是什么。要越往后,越明白。

燕来臣人到家时,迟桂香正在哭。她哭泣的样子总能让他一阵又一阵地犯恶心,往常只要看见他回来,她就会想办法躲开,即便躲不开,也知道该转过脸把眼泪咽好。这次她什么也不躲,像母鸡一样窝在炕上,用自己通红的眼睛不断跟踪男人的身影,直到把他的愤怒也点红。燕来臣窜上去拽她,扯开迟桂香的枣红色开衫,扣子掉下来两个。迟桂香拖住他的手腕,两只小腿弹簧一样被他拉出一下,就自己缩回一下,土炕仿佛她坐定的根据地。燕好和燕凤正在屋外面弹珠子,不时传来兄妹俩的争夺声,燕凤笑嘻嘻的,每次父亲回到家,燕凤总是笑嘻嘻的,和过年一样。可现在燕来臣无心抱她去后面仓库里了。迟桂香的架势在告诉他,大火已经燃烧。燕来臣狠狠把她推开,两人背对着坐下,他腰间的BP机在响,没去理,很快换成是家里的座机在响,一声接一声。燕好站在屋外喊,妈,接电话。像是提醒燕来臣该去关屋门,他在栓门前看了一眼外头,燕凤正对他招手,在小姐楼废墟似的外墙间,穿着燕来臣新给她买的红裙子,像跳动的火苗。

迟桂香从棉被里找出盒烟,她藏的。窸窸窣窣地用火柴点起来,燕来臣转身时,她悲悯地抬头,说,收拾东西,你跑吧。这是燕来臣第一次觉得她有可以当作妻子相处的地方,虽然在出狱之前,他们就已经结束法律上的关系。桂生刚来电话了,淑华把事儿都给说了。迟桂香说。她不留神把烟灰落在炕上,一擦,擦出条黑色的线,这让她觉得毫无亮光了。家里不够,你倒是去外头找呀。我能忍,别人爹妈能忍吗?你当全世界都是我迟桂香啊。

我看谁敢来。燕来臣说,他很快去厨房拿回一把剔骨刀,攥在手里。人靠墙,冷漠地笑着。我这趟回来针对的就是你迟桂香,你不知道?

迟桂香的表情说明她不知道。燕来臣攥了一会儿刀,觉得可能是小题大做了。小题大做是迟桂香的风格,在他眼里从没放过小题目。把刀慢慢放下,门缝间有双眼睛正在偷看,被燕来臣瞥见,燕好在门缝外后退了一步,人却没走。他清楚地看到父亲的身影正向炕的方向移去,从尖叫传出的位置来听,母亲在向角落里爬。速度上很快被父亲超越了,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响声,伴随母亲浑噩的号喊。燕好小声跟身旁的燕凤说,妈又挨揍了。燕凤和他一起坐在门口,怕过来人听见,守着门。她问哥哥:怎么回事儿?他们都觉得挺难挨的。门里传出燕来臣大声的质问,你他妈还抽烟不,还抽一口不?听到这个原因,兄妹俩都觉得事情可以理解了。

迟 敏

在燕来臣交给他那包药之前,迟敏一直以为生活的敌人是刘岚。

那天迟敏一人在家里喝酒,满怀哀伤和不如意,反复打量眼前这个凭自己双手挣出的家。竹叶青空了一半,花生米几乎没动,听到楼下小孩跳皮筋的声音,人像被子弹击中一样破裂开号啕,头埋在桌子上。他揪心地想女儿,判断她以后的生活和可能被缠绕的流言。燕来臣则像往常开锁进门,迟敏知道他进屋了,后者则想不到他没去上班。等他从哭泣中抬头,燕来臣已坐在对面,正把一盘花生米往鲜红的口腔里倒,仿佛这家主人已死。燕来臣看他把药包揣好,两人又喝了一阵子酒。迟敏后背冷汗淋漓,在燕来臣流露醉意的时刻里,他反而要命地走向清醒,叫对方兄弟的声音不免惊慌而短促了。

往后妹夫比平时更频繁过家来,避开其他人的眼,逮住他便低声询问。迟敏一直试图让他相信,那个日子会有的,那个日子很近了。燕来臣仿佛信,他知道杀个人不易,说,我不是催你,日子是你自己过;也仿佛不信,说完他伸出三根手指来。迟敏看见那手指立出墓碑般坚硬的线条,不推不动。燕来臣说,就三天。三天你还做不了,把药还给我。我也得考虑风险。

好。迟敏答应完,到夜里仍一个人抱棉被去沙发上睡。刘岚在卧室躺到后半夜,听不见他打呼噜,知道迟敏也没睡着,自己在房里哭出声,刻意让他听。男人的变化在女人看来像发疯,前一晚迟敏还把头埋在她胸脯里舍不得出来,两人抱整夜的肩膀入睡。第二天他就突然冷落她,话也不多说一个字,好像她是寄居在他家里的大嫂,两人有天然的泾渭。刘岚哭了十来分钟,之后陷入不自知的睡眠,一墙之外,迟敏在沙发上用胳膊枕着脑袋,默默望住家里雪白的天花板,时间被拉伸成了漫长。天快亮时,他的女人打起凶狠的呼噜,他的女儿和侄女还在房间里听着音量微弱的电台,偶尔窸窣地谈笑。厂区烟囱依旧飘着灰黑的旗帜,窗外晚风徐徐在吹。他擦擦眼睛,想他原本是个孤儿的。

1947年11月6日。他能清楚地记得,是因为老家有日子没放枪了。

一块玩的小伙伴从土堆上抬起脏脸,竖耳朵听。他则还专心致志在泥上,不在乎枪响后死去的是谁。二妈妈来抱走了他,她局促的小脚磕磕绊绊,因焦急失去往日行走的韵味,带他一路地上摔。迟敏最后被送上一辆驴车,二妈妈缠着头巾,抱着她自己一双儿女,桂生脸上有又长又脏的泪痕,桂香则在高烧中沉睡。二妈妈贴着女儿的脸,突然抬头,像意外发现了他,叫迟敏也靠过来。他当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一次远行,不知道那就是故土难回了。一家人在路上活不下去的时候,二妈妈问他,学校里教过歌吗?

教过《送别》。

唱《小白菜》吧。唱了人家给饭。

唱了往后就得干要饭这行吗?

看你唱得好不好。唱好了不用要饭,有人请你吃。有人请你吃饭的时候,你能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妈、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吗?

四口人一路靠迟敏的卖唱来到东北,迟敏和桂生一起进厂,前者从青工干起,后者很快与青工恋爱,最后跟女方迁移到一座海滨城市。迟敏一手操办了妹妹桂香的婚礼,他对燕来臣并不了解,可看妹夫在婚礼上呼朋唤友、出手大方的样子,也就能和养母一起点回头,感到安慰。剩下的问题只属于迟敏自己。他找到刘岚时,双方已不是彼此的第一选择,后者李双双般的模样,脸庞红黑,腰肢细瘦,驾马一样踩着坤车,路上一遇阻塞便即时下车,指挥八方交通,令他大开眼界。她后来指挥的自然要包括他的生活,迟敏选择听从,他有自己的盘算,只为能在他的忍气吞声下给养母保留一处养老的地方。这地方原先是炕上用席子隔出来的几平方米硬砖,后来换成小二楼单人房里一张海绵床垫。养母就在一张床垫上过世,她被移走时迟敏看过她躺的地方,上面甚至没有凹陷的痕迹,这个发现比养母的去世更让他肝肠寸断。老人一直在节省口粮,吃不下就不吃了。

在养母的葬礼上,他和桂生、桂香跪在一起,磕了三个头。身旁有弟弟在他起身时搀扶的一把,有妹妹撕心裂肺哭泣的连腔,看上去,养母走得也算团圆。去火葬场外头抽烟时,迟敏望住自己手中袅袅上升的烟雾,升到遥远的天空,从大烟囱里烧出来的烟更白更冲,手里这烟就像儿子,一时扑飞过去,可能等不及到,那头就散了。他蹲下来,捂脸很懊丧地哭。桂生拿走他手里的烟,哥俩默默无声。淑华跑出来说,烧好了。迟桂生唤女儿走近,说,过来,搀你叔一把。迟敏感到自己被双细嫩却坚定的手扯住了,侄女淑华是养母的亲孙女,她们的眼睛很像,让他看了有点迷信。

就在昨天,淑华那样一双单纯的眼睛里,让人感到迷恋的东西突然被弹飞了。迟敏跟着浑噩了一天,人在工厂,好半天只是围住一台苏联大机器转圈,状态失去常度。青工们在他面前坐下,有些还细致地拿笔记录,不断提出问题,关于这台机器的历史和性能。迟师傅,迟师傅?迟敏保持住死守的沉默。直到临近下班,被一个进厂半年的小伙子看出了端倪,他凑上去,在迟敏耳朵上架好一根烟,献上他的揣测说,师傅,这机器您看,是不是没啥毛病?迟敏仿佛被人从梦游中踹醒,身体打出过电的激灵问,什么毛病?回答让周围人陷入了荒诞的寂寞中,逐渐有人起身,走远,走出几步还回头议论,迟师傅这是心里有事啊。献烟的小伙子没走,他是迟敏一手带的,淑华还在厂时,迟敏吩咐由他来带淑华,指望能将手艺薪火相传。小伙子不解地看着站在大玻璃窗下,头发被夕阳染棕的迟敏,后者武士般忧郁地叹息。小伙子惊觉师傅像个日本人,不过是手中的钳子替换了长刀,而他拔出耳上香烟的动作,像极了擦刃。迟敏突然问他,今天教淑华东西了吗?对方回答说淑华没来。迟敏便像一个打算睡回笼觉的人,被人踹了更狠的一脚,永远不可能再沾床了,腿的残废朝夕提醒他,这是桩深仇大恨。把手里的烟丝搓碎,迟敏看它掉出来。他拍了小伙子的肩膀,走出厂门,样子像再不可能回来。

迟敏意识到,真正的仇恨,从不在人眼皮底下。像他和刘岚打生死仗,她骂他八辈祖宗,把搪瓷缸对他眉骨上砸的时候,或像他拧住刘岚手腕,推她到地上,皮鞋底踩上她头顶的时候,都不算。那只能是愤怒。仇恨则像门生意,有长久蛰伏的苦熬和绝不止以牙还牙的事半功倍,它因计划的周密而连环收缴,注定一箭多杀。在收下药粉,淑华被辱,桂生带淑华回兴城报警,早些时候他已在电话里告诉迟敏,兴城警方会在当天夜里十二点到当地抓人——这一系列信息的突然灌输后,迟敏脑海里悠悠钻出来的最后一个名字,是妹妹迟桂香。他记得当地曾出台了一条法律,凡是二进宫的犯人,剥夺城市户口,不允许回原籍生活;这意味着,家属将被迫迁居到监狱附近生活,意味着不管是迟桂香也好,燕好、燕凤也好,等待他们的都将是流放。事态的连缀,让这个常年在工厂被评为先进劳模的车间主任迟师傅,头脑发生倾覆的变化。他在下班路上,蹬“二八大杠”,思索生死和替天行道,计划凡人的复仇。想到自己作为汉奸的父亲,也曾接触过扳机,无论杀人还是最终被杀。想到远在日本的生母,如果她还在世,回忆起这片土地该有怎样的悲凉,那些被侮辱与损害的往事。想到燕来臣的计划,如今它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了自己的认识里,他是来灭迟家一门的。今晚十二点,不管燕来臣是逃脱还是被捕,对迟家都意味后患无穷。

到了家,刘岚前脚刚到。他忍不住想将即将走上末路的心情泄露出来,冷漠的女人却只顾叫女儿的名字,不一会儿,她们收拾齐整,出现在了门口换鞋的地方。迟敏于是更知道,这是老天爷要他动手,是在宽慰他,妻儿一别,再没后顾之忧。他跟去门口,望着母女,为她们往后的生活浮想联翩,她们要到明天才能知道,现在是人生一个选择的时刻了,要么做杀人犯家属,要么做强奸犯家属。燕来臣说过,他会抚养迟玉,在迟敏眼前,霎时出现燕来臣一手托着迟玉坐在腿上的画面,顿时仇深似海,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只能用自己一条命替她们单选了。刘岚像看不见他那样从迟敏脚下抽走拖鞋,使他踉跄一下,他想再叫声女儿,迟玉已跑下楼梯。

明天看看回来吧。他对刘岚哀恳道。

刘岚报以冷笑说,我和姑娘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他感觉女人把全部力气都用在了摔门上,迟敏闭上眼,心想她以后会在某个时刻,非常非常想見我的。他开始像白天在厂里研究大机器一样研究自己的家,最后瞄上了厨房里的磨砂玻璃门。这门还是他亲自选的,装之前他咨询过厂里的专家,给选了花纹最雅致的一款。当时刘岚问抬玻璃上门的工人,装完透不透?工人站到玻璃后头,头颅变得很大,映在门上好像一大片墨水晕开的黑点。刘岚看见墨水不断在扩散,这表示工人把头越凑越近,只隔一扇玻璃,贴到了她的眼前。

缺件趁手的兵器。迟敏自言自语。墙上挂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他和燕来臣约的是七点,他们都有要向对方求证的事:他问的是淑华的事,燕来臣则要问刘岚。一个已经被害,等待善后;一个将害未害,只差狠心。燕来臣人在电话里,又是一番酒醉后的口气,嘬牙花道,三哥,你叫我来,可别蒙人。迟敏后脖颈凉了一下,应声说,哪能。燕来臣说,淑华的事儿我知道了,你们就听她卖骚吧。他跟着发出一种被委屈了的苦笑,进入哽咽,磨磨叽叽地,三哥你说,有这么埋汰人的吗?

迟敏不再看表,出门去找也刚下班回家的厂里打更老头,那人住得不远,平时在厂里他们关系很好,下棋是搭子。老头见他来,回身要去橱柜里拿酒,被迟敏制止,说待不久。管您借东西来的。

厂里这个月扣我钱了。不该放的人,我给放进去了。你说我也拦不住,都是半大小子。我感觉这件事儿厂里对我不合理。

不合理。师傅我不来借钱。

那啥事,帮你干点活儿?

干活儿我自己来,管您借猎枪使使。迟敏鼻梁上的眼镜随汗湿滑下,滑出一道油光。他说,周末我想带姑娘上山,看有没有兔子打打。

就你还想打兔子。老头贼笑起来。两人心照不宣,都清楚借枪是有旁的用途。老头从屋里取出一条包有军绿色帆布的长棍,挺沉,交给他。迟敏抱在怀里,问怎么使?老头说不难,带着摆弄了一会儿,算是教会。想留迟敏喝酒死活没留住,迟敏走时人还跟到楼道里,连声嘱咐他,到宽敞地方再打。弹是散弹,崩人别回来找我。

迟敏扛枪回家,路上遇着不少下班的人。种种迹象很像拼图,迟敏看着他们每个人脸上藏匿的打探就知道,这些人中起码有一部分听过他半夜里的号哭,还起码有一部分看见了他在班上围着没毛病的机器乱转,那种失魂落魄。最要紧的部分是,他们都看见他在众目睽睽下扛了半人高的长条棍儿,争分夺秒往家走。他扛的除了是枪还能是什么呢?那被帆布掩饰着的凶器已然挺出它鲜明的轮廓,沙弹在里头摇晃成丸,仿佛跳跃着的小人头。人们跟迟师傅打招呼,人们全都看到了。

进屋开灯,他将猎枪藏在沙发后头。看到厨房餐桌上还有上一顿的剩菜饭,热一下能吃,他把它们全倒掉了。斟酌再三,迟敏取出冰箱里剩下的半盘海带丝,用筷子挑满,显得还是整盘,摆到桌当中。围绕它的是一瓶竹叶青,两个白瓷盅,身后窗子关得严实,外头刮起大风,正猛烈向窗里冲击,盖住了燕来臣到来时的叩门声。迟敏从座上弹跳起来,屏息听了一会儿,抬眼看表,不到七点。燕来臣这是催命来的。他控制自己的双腿去移动,发现它们还没有很僵,心下稍安,在门口隔猫眼观察,燕来臣拿头拱在门板上,迟敏瞧见的是他的脖子。燕来臣一下下用头叩门,门开了,他便像刹车失灵的汽车撞在树上,痛苦得五官扭曲,站稳后,艰难辨认他,三哥,我可不能活了。迟敏把他扶进厨房,让燕来臣坐在背对玻璃门的位置上,后者像刚被人强奸过一样泪水涟涟。

迟敏想,我不能说出相信你,哪怕死了我也说不出来这句话。他看着燕来臣在自己面前,嘴唇吸盘一样扒着酒盅的沿,发出吸溜的声响,终于忍不住,把他的杯子按下来。燕来臣发誓说,我真没干。你可以把淑华叫来对质,只要她不怕丢人。迟敏想,她怕死了,怕得嘴上直吐沫子。但还是说,这事儿过去了。燕来臣问,过去了?迟敏继续安抚他,感觉进展不大,从燕来臣眼中透露出的是酒意正兴时本不该出现的,清醒的寒光。两人各自在揣测对方酒醉程度的同时,佯装醉态,互相浪费时间。迟敏从桌边起身,燕来臣还坐着,给自己倒酒的腕子发生轻微的偏斜,酒流到桌子上,啧啧说,可惜了。余光瞥见迟敏正头也不回走向远处,拐弯站到沙发附近,人停下来。在迟敏头上表盘嘀嗒的动静儿仿佛一种折磨,只看他不断把手伸进头发,抓挠,带出两手的断发,人焦虑得面色发青。找什么呢三哥?眼看燕来臣要跟出来,迟敏当机立断,从面前书柜里取出来一本相册,他感觉这一选择有些不明意味的内容,很像是宿命。到阎罗殿看望乡台生死簿一类的,都是这些感觉吧。

燕来臣拍手说,看相册好。迟敏错愕地发现他喜欢看相册,更难理解在于,他喜欢看的是迟家的相册。迟敏不敢联想下去,给自己疾风骤雨地灌酒,越如此,对面那埋头翻阅岁月留痕的中年男人,越显得单纯。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一张照片从相簿的塑料夹片中被抽出,頁脚有红色的日期,燕来臣的手指肚刚还按在年份上。这张照片摄于某个六一节。从迟敏的角度,能看到一个角,照片上的更多内容,则出现在他对燕来臣视线的判断里。妹夫细眯着眼睛,含笑凝望,照片上,燕好和燕凤坐在迟桂香一左一右,三人背景是春天公园里盛开的矮丛丁香。燕来臣指着燕凤的羊角辫,又去指她的老鼠眼,最后手指像桥一样地搭在迟敏眼前了,一字一顿说,我这姑娘长的,咋一点儿不像我。

窗外劲风呼号,像个被踩住喉咙尖叫的女人。迟敏一双腿在桌案下无望地抖着,他想燕来臣要杀人了。

迟敏往嘴里猛塞海带丝,盘里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时,燕来臣盯着他,不做声。看我干啥?迟敏吞吐着头发一样的东西,燕来臣又看他一眼,搁下了筷子。迟敏打算留一点海带丝给他,燕来臣摇摇头,迟敏安慰说,妹夫,你往宽处想。说话的时候迟敏舌尖发麻,脑子也半清醒半混沌,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燕来臣抓住了胳膊,他挣,燕来臣只重复问,怎么往宽想?燕来臣手上的力气一点没松,像是抓着了猜想的肉身,可以顺藤摸瓜,摸出事实的骨架来。此时迟敏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惧内的车间工人,因此,当燕来臣最终傲慢地放开他时,手上使出了相反的力道,劲一撒,迟敏顺势而出,屁股没坐上板凳,向后仰倒在地。燕来臣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揪着字眼,继续问,怎么往宽想吧。

迟敏试图站了两次,两次都没有成功。

其实咱俩都知道事儿坏在他妈的什么地方。知道吧?不想提了,脏脸。现在咱们提另一件事,你什么时候下药,还打不打算下药?

迟敏腰上缓缓涌入一团温热的气。这感觉让他像个气球急剧走向膨胀,几分钟后他再坐到了燕来臣对面,能够明白是刚才的摔倒让血液上涌,占据了头顶,反而带来指挥和决断上的容易。与此同时,他知道自己该应承着下毒的事,非此不可。只有如此,燕来臣才能多留在这里一阵,当酒瓶已空,海带丝殆尽,话不投机到了尽头,往下只能是各自散伙。除了同谋,没什么能再交织他们,酒喝到这一步,把亲热劲儿都喝凉了。

他再看了一眼表,时间来到九点十五分。

三十年前刑场的风继续搜刮这片土地,外面漆黑似墨,除了风声卷动树枝划在玻璃上的嘶鸣,其他声音都处于劣势。迟敏为眼前突然闪现了另外的画面而心潮澎湃,他一手抓着燕来臣的手,激昂如当选劳模那天他当众演讲,开始发表自己的杀人计划,是一切都朝着燕来臣的规划走。他感叹道,妹夫,我是这么打算的。等今晚刘岚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借着酒劲,爬上她的身,把东西塞进去,使劲,用力,循环往复,跟不断开枪射击似的,射到死。好不好?燕来臣边听边晃悠身体,沉浸在美梦达成的迷惑中,仿佛已看到血流进了厨房,流到他棉鞋底下,踩着发黏呢。他问嫂子什么时候回?迟敏隔着眼镜片,会心一笑。对他少女怀春一般吐露说,今晚的事,可以办得慢着点儿。

迟敏努力稳住自己的被害人。燕来臣急不可耐,隔几分钟便探身到窗前,去检索街灯下冒出来的脸孔,朝下看,有被风吹起的白纸钱,不年不节的,想不通这东西从哪儿来。等到十点半,他骂出人来,阴沉着面对夜晚,沉默中脸被风刮得生疼。

突然在楼道里响起女人的鞋跟声。直接带去办事得了,我就在厨房里待着。等完事帮你料理料理。燕来臣兴奋地说,他踉踉跄跄经过迟敏,弯腰在餐桌最里头的凳子上坐下,正如他刚出狱时回家,被儿子架好的那个扛枪狙击的位置,现在是一模一样的景,一模一样的枪口。

我去开门。

迟敏走得一样摇晃,说。人在门框上挂了一会儿,脚没迈出去。

去办事呀,我又不偷看。燕来臣在他身后催促,甚至还快走过去,往外踹了迟敏一脚。这一脚是关键性的动作,将为日后迟敏在庭上替自己辩护时,提供难以料想的转折。虽然在当时,迟敏连疼痛也麻木了,什么都没去想。他一脚踏出去,另一脚绊在拉门轨道的凹槽上,磕绊后身体到达的位置,正是黑暗中的沙发后背。那里有在缝隙间藏住的猎枪,呼吸蠢蠢欲动,它的存在刺了迟敏一下,让他在当时毫无疑问选择了最易到手的回答,我要防卫我自己。除此外,一切都是无尽的循环。只有这一个,可以助他在疑问的河流中泅水而生,不至于陷入下一级更深、更黑的人性黑洞。

迟敏摘去猎枪上头的帆布,将它扛到肩上。隔着玻璃推门,正如当年装修工人所实验的,迟敏眼中那头等待的猛兽也仅仅是一块不规则的阴影。看不见他的牙、爪,渗血的眼,嘴里喷薄的腥气。只看见枪口之下,黑影是团活物,正用细微的动作变化,激励他扣动扳机的决心。风吹得像要刮走屋顶,如果上面还和他幼时住的房子一样布满蓬草,一夜过去,一定就没有顶了,连父亲的脸也会吹成渣。迟敏诧异于这迟早来讨的宿命债,心中悲壮:父亲汉奸罪成立的那一日,子弹穿过他的头,迟敏没有来得及看;现在自己手中同样握有枪支,将去击毙一个罪人了,带来的结果很可能是自己和父親死于同一种死法。他脸上有温热的泪滚,牙疼般哼着动静:

小白菜呀叶儿黄啊

三五岁啊没了娘啊

跟着爹爹好好过啊

就怕爹爹娶后娘啊

娶了后娘三年整啊

生了弟妹比我强啊

弟妹吃面我喝汤啊

捧着面碗泪汪汪啊

这是他最早进入家族核心的方式,迟敏至今记得,当第一枚硬币投进他碗中时,发出来的清脆的声响。弟弟妹妹彼此抢夺,二妈妈欣慰地看着三个子女的反应,示意他,就继续唱吧。那一刻他已经是小白菜了,不论他们是否有一个母亲,姊妹弟兄里都得有人吃面,有人喝汤。在扣动扳机前一刻,迟敏对同一时间正在平房炕上蜷缩,朝电视机上的黑白花目不转睛的迟桂香,遥遥念着。妹啊。你能来监狱看哥一眼,像哭妈那样哭哥一回,就够还报了。

他把眼泪都抹去了,粗嗓子叫,大燕,你出来一下。

当夜,燕来臣从玻璃门后走出,风终于狂飙突进地卷入室内,窗户激烈开合着,不停制造动荡的音响。燕来臣下意识回头,他困惑地看着突然的天意,一动不动。迟敏想这真是注定啊,偏偏在这一刻风吹开窗户,你回头去看,我省下瞄准的工夫,几乎就是盲打。迟敏手上关掉了保险,还没准备,两人突然都被一团激荡的热气灼伤了,距离轰地炸退开,像小型烟花在室内不受控制地燃放,炫目到一霎失明。人身上被砂弹带过的位置无一不脱皮裂口,露出嫩红的内部组织。迟敏先爬起来,在烟雾未散的时刻赶到燕来臣面前,发现对方还在动,被射中的地方像戴上最光荣的红花,盛大而艳红,夸张地坠着。燕来臣正捂住那朵花,表情认真,无法接受,迟敏却在三步远的地方站下来。他举枪一共两次,一回为杀燕来臣,二回则说不清楚。

又照准补了一枪,燕来臣没能合眼。迟敏把头转过去,赶在每一个被从梦中轰醒的邻居到来前,坐进家中沙发熟悉的凹陷中,想要点根烟。视线里有东西在轻微移动,将迟敏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让他看清那只是死透了的燕来臣,头完全扛不动地耷拉了。他们终于不必再恐惧于对视,迟敏深吸一口气,剥开红塔山软软的塑料皮,在砂弹激起的白雾和香烟点燃的紫气中,真正体会到所谓淡若云烟,是什么。在它先前的一级台阶叫作,想什么就有什么。现在他正是如此,感觉自己不过是浮游在腾云驾雾的午夜里,风一吹,目的地更容易走。唯一会叫他感到下坠的,是将在十二点整冲破房门的兴城民警,他们会由计划中的逮捕一名强奸犯,到出乎意料收获一名杀人犯。迟敏能想象到他们因激动,将怀着怎样的客气问询自己姓甚名谁,也许他们会不给他戴手铐和面罩,让他能像走亲戚一样走出家属楼。刘岚和迟玉会惊讶的,厂里同事们也会。桂香和燕好、燕凤则要恨他的,可他们早晚会明白一切。迟敏突然有点儿困了,往后靠,闭上了眼睛,几分钟后他就和刚死的人一样,头迅速耷了下去。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