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在我们灰城,关于防空洞的传说有很多,而且花样百出,经久不衰。这些传说,阿墨从小就听得耳熟。本来防空洞是战争年代所修的人防工程,丝毫也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然而在当今,战争已成了久远的记忆,偏偏灰城的人们又都是一些爱幻想的人们,他们就于无意中将前辈们的记忆改造成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怪事。青年阿墨对灰城的这一类传奇有着超出常人的兴趣。这种兴趣大概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幼年时代,阿墨的母亲给他描述过一些奇奇怪怪的防空洞:比如入口在河底下,出口却在山里的那种工程啦;入口谁也找不到了,出口却在市政大楼的楼顶的那种啦;既没有入口,也没出口,但人们却可以追寻一种怪鸟的叫声进入,然后又自己在洞内用石头砸开一个缺口出来的那种啦;并非防空洞,只不过是夜总会的地下室,但在半夜有可能变成防空洞的那种啦;等等等等。母亲爱讲,阿墨爱听,母子俩乐在其中。母亲在阿墨的少年时代就去世了,但那种传奇故事留在了他的记忆中。
阿墨在酒吧做调酒师。那是种夜晚的工作,白天里他无所事事。阿墨并非真的无所事事——他成为一名调查灰城秘密人防工程的侦察员。侦察员的身份是他自封的,他的行动也是秘密的。自从沉浸在这项事业中去之后,阿墨感到自己的性情完全改变了,他觉得自己正在实现自己从儿时就开始建立的那个理想。
阿墨的睡眠不好,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起床后,他就走出公寓,去坐早班车到市中心的咖啡馆。那家咖啡馆的名字叫“堡垒”,从外面看去像一个半球。阿墨的密友连留在这里做主管。连留每次都让阿墨去地下二层的一个密室,那个密室是灰城的有钱人搞赌博的地方,白天里总是空着的。
虽然是地下二层的密室,坐在房里却可以听见地面的各种响动。从第一次来这里阿墨就注意到了密室的这个特点。第二个特点是,室内虽然装修设备高档,但他一坐进宽大的沙发,立刻身心都振奋起来,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处在警觉之中。
“阿墨,今天往哪方走呢?”连留随随便便地问。
“城市太大,都走得厌烦了。我今天想搞云游试试看。这房里有暗道吧?应该有的。”阿墨肯定地说。
“我确实不清楚。老板不会告诉我的。”
连留出去后,阿墨就拉上了所有的窗帘,房里变得像地窖一般。他坐在沙发里等待。他听到有一名歌女在上面的歌厅里唱情歌,不由得十分诧异:一大早,这人唱给谁听啊?那女孩确实唱得好,但阿墨越专注地倾听,内心就越紧张。莫非她是唱给自己听的?阿墨并不想恋爱,他的心思不在那上头。然而这种歌声在他心里激起的不仅仅是通常的情欲,还有种怪异的、难以名状的东西在里头。
正当阿墨处在激情澎湃之际,他听到房内响起了一个声音。是一张门被缓慢打开的声音,就在他的左边。
“阿墨打定主意了吗?路在你脚下。”
那声音很僵硬,像机器人发出来的。
“请问您是谁?”阿墨压低了声音问。
“你的仆人。也可说是你的朋友。我刚帮你打开了门,我要上去了。”
那人走了后,女孩的歌声达到了高潮,非常疯狂。阿墨感到心跳得很厉害。
他终于站了起来,摸到左边的那张打开的门,迈步走了进(出)去。
一旦越过那张门,所有的声音立刻消失了。他来到了一个消音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发出几个元音,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发声。他站在地道里,有不知从何处来的光照着地道一边的墙壁,那墙给他的感觉是无比的厚重。回头再看那张门,已经关上了。“路在脚下,走到哪里算哪里,不走也行。”阿墨对自己说。然后他就坐下来了。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感到洞中的风景太单调:一人半高的洞,洞壁的一邊被不太亮的光照着,另一边是黑暗的;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线的变化。他隐隐地感到这是一个骗局,要打破骗局的话还得行动。阿墨每周三次来这个密室,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头脑清醒,连留深知老朋友的需要。以往他总是坐在密室里倾听城市的呼吸,从那些杂乱的噪音中分辨出某种新颖的旋律。然后他就离开密室,去城市里闲逛。闲逛也曾带来一些收获,不过总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灵感,阿墨从未得到过满足。那么今天是怎么啦?是女孩的情歌唤醒了他体内某种沉睡的东西吗?他不清楚。他抬起脚就跨过了这张门,也并非胆大包天,虽然他听说过这种赌博密室里发生过许多阴森的事。他好像是兴之所至,又好像是受人诱惑;好像情绪简单平淡,又好像平淡底下有种复杂、刺激。反正他现在进来了。这个很像人防工程(也许是真的)的建筑内会有些什么,要靠他自己去探明。
他站起来,朝着洞里喊道:“文羽长!文羽长!”
他喊了一个临时想出来的名字,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喊声。不对,也不是完全听不到:他听见一些沙石从洞壁上滚下来了,这应该是由他发出的声波震动引起的。他发出的声波居然这么有力!这一念头让他兴奋。
阿墨开始前进,因为那张门已打不开了,只能前进。这种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的行走还是有点可怕的,可是他又不愿边走边叫喊,因为怕洞壁上滚下更多的沙石砸到了他的头,也因为他要保存体力。阴森就阴森吧,将这里看作母亲所在的地方就会获得一些勇气。
大约走了一里多路时,通道就分岔了。一条通道向上,一条通道向下,坡度都不大。阿墨心里想,往上不就是我们灰城吗?所以他不想往上走,他要往下走。可是往下去的这个椭圆形通道里只有极其微弱的光亮,几乎要摸着洞壁行走。尽管行动困难,阿墨还是很兴奋,因为这是真正的探险啊。这样一直走,说不定会走到火山下面的熔岩地段去呢。
一旦他选定往下的通道,抬脚迈步时,他就可以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了。周围开始变得吵吵闹闹的,像在上面的城市里一样。在这黑蒙蒙的通道里,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人,一股一股的声浪涌来,其中甚至夹杂了驴子的叫声和鹅的叫声,像是一个赶集的地方。阿墨用力回忆,然而不记得母亲讲过的故事里有这样一个地下的集市。
前面有一个人影朝他飞奔而来,一眨眼就撞到了他身上,一双爪子一样的手揪住他的胸口。阿墨看不清他的面貌。
“你硬要去的话,就只能从尸体上踩过去。心要硬,步子要稳。”他说。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是地下城的城管员。这里只有一条路,你还能去哪里?”
他揪着阿墨用力摇晃他,好像要将他摇晃得晕过去才罢休一样——城管员力大无穷。
阿墨气疯了,在他手上猛咬一口。他立刻“哎哟”一声,松了口。
那人倒下了,但阿墨不知道他倒在哪里,因为他消失了。阿墨暗想,这是不是“从尸体上踩过去”呢?可他并没死,只不过是消失了呀。前方还在闹腾,居然听到了爆破声,像是爆破了一栋房屋的那种。他加快了脚步。有一个问题始终停留在他脑海中:如果先前选择那条往上的通道,会不会通到上面的城市里?现在情况紧急,不容他细想。他走了一段时间了,还是没到达前方的集市,那些喧哗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演习,他看不到真实情况。有一刻似乎人群在溃散,到处是恐怖的尖叫,他感到脚下有黏糊糊的液体流过。难道是流血的战斗?
现在他有点累坏了,很想坐下来放松一下。这个念头刚一出现,那些微弱的光就从洞壁上消失了,在漆黑中用双手摸过去,发现洞壁合拢了——他已没法再往前去。怎么办?往回走吗?回到那张门,设法将门敲开,或找什么东西砸门吧。然而洞壁的前方还在闹,不止一个人在大喊:“杀啊!杀出一条血路!”
阿墨不愿走回头路,他用双手仔细地摸索洞壁,终于摸到了一条窄窄的裂缝,他做出拳击的姿势,用双脚朝那裂缝猛踢过去。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水泥破碎,腾起的灰尘呛得他咳起嗽来。好,他又可以继续前行了。仍然是那种微光射在壁上,仍然是椭圆形的通道。前方的战事好像已结束,现在是可怕的静谧。
然而并没走多远他就出洞了,眼前是灰城的证券公司。他是从公司侧面的地下车库走出来的,这个事实令他无比沮丧。
一位小姐从旋转门里面出来了,黄头发,眼圈涂得像熊猫。她主动招呼阿墨。
“墨先生,您是‘堡垒的常客吧?”她热情地问他,“我是歌手。”
“是啊。我觉得您面熟,却原来是早晨唱歌的那位。我想问您一下,早上那么早,歌厅里会有观众吗?原谅我的好奇吧。”
“您问得好。其实啊,我是唱给您听的。”
“唱给我听?太感谢您了。您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您在附近。不,我并不确切知道。”她做了个鬼脸。
“请问您贵姓?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天啦,这事多么离奇!”
阿墨困惑地说出这些话之后,发觉自己已经同她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路了。
“朋友?不,我从来不交朋友。”她断然地说,说完就朝一辆出租车一招手。
她钻进出租车,车子开走了。阿墨站在原地发呆。
“阿墨,你今天有点走神。”老板凑近他耳边说道。
“啊,对不起,我有点受凉了。”
老板让他坐在吧台后面休息。他坐下了,随手拿了一张报纸来看。但他看不进去,脑海里总是出现那歌女的脸。阿墨并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但她的歌声确实与众不同。从后面发生的怪事来看,这女孩绝非寻常之辈。她要向他这名小小的调酒师传达什么样的信息呢?她也是赌博密室的常客吗?
“阿墨,你看谁来了?”老板对他说。
来人是连留。连留的头发弄得像个朋克。阿墨见到老友就兴奋起来了。他调好了酒,端到连留的面前。
“阿墨今天过得很愉快吧?”连留细细地端详他。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圈套呢?的确很特别。”阿墨凑近去等连留解释。
但是连留什么都没解释,只是简单地对他说:“密室里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的,为方便那些赌徒逃跑。”
他说完就哈哈大笑,笑得阿墨都不好意思了。
阿墨说他得去工作了,就站起来回吧台后面去了。他刚刚拿起报纸坐下来,老板又过来了。“阿墨,你的女朋友来了。”他说。阿墨说自己没有女朋友,老板就说也许是亲戚吧,样子怪可怜的。阿墨叹了口气站起来了。
是歌女,她坐在连留的旁边。阿墨看见她的一边脸血淋淋的,被割开一个大口子,也没有包扎,好像有血滴到吧台上。
“连留,连留,这是怎么回事?”阿墨凑近连留惊恐地问他。
“密室里的惨案嘛,阿墨不是已经经历过了吗?”连留说。
“我?我没有……我隔得远远的。不,我根本没经历过。”阿墨慌乱了。
“别慌。你瞧人家多么镇定!”
阿墨的脸在发烧,他瞟了一眼女孩,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对周围的事完全无动于衷。阿墨立刻想起了密室里的那张门,那个人防工程。
“她是赌王吗?”阿墨对连留耳语道。
没想到女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不过是个端茶送水的。真正的赌徒是看不见的。”连留严肃地说。
“这世界真是日新月异……”阿墨调好了酒,放在她面前,纳闷地说。
女孩抓住酒杯,一口气喝干了。她用没受伤的那只眼睛瞪了阿墨一眼,从凳子上跳下,向门外快步走去。
阿墨找来纸巾和抹布,将吧台上的血迹擦干净了。
“你知道她在哪里受的伤吗?”
“当然是在人防工程里面。”连留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会影响她的工作吗?”
“不会。她唱歌时,没人会去打量她的脸。你是知道的,她是那种特殊的歌手,对不对?”
“对极了。我没有受伤,是因为幸运吗?”
“恰好相反,是因为不幸。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啊。”连留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头。
他的懊恼那么深,阿墨知道自己安慰不了他。
过了一会儿,连留说他要上班,就站起来走掉了。阿墨凝视着好友的背影消失在大门那里,他心里想,原来连留和歌手是一伙的,他阿墨对于那个世界来说却是外人。那个世界不就是他想从地道钻进去的世界吗?他还自命为侦察员,可一直在外围转圈子。阿墨很害怕身体受伤,从小就是这样,所以当他看见女孩那血淋淋的半边脸时就感到很恐怖。是不是他的这个弱点导致了他在人防工程里只能听听远方战事的噪声?这倒真像连留说的,是一种“不幸”。阿墨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暗淡了,他腿发软,失去了工作的热情。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吧台后面。老板对他说,他今天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可以回家了。他囑咐阿墨回家好好休息。
阿墨来到街上,一股冷风吹到他脸上,他立刻清醒了。现在还没到深夜,满街都是闪烁的霓虹灯,阿墨被灰城熟悉的活力打动了。他不想回公寓休息了,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以前探寻过的那些偏僻小胡同或城郊废弃的人防工程对他来说忽然失去了意义,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无用功,没有到达他想去的地方。他之所以没有到达是因为他不知道那应该是什么样的地方。直到歌女出现在酒吧,连留又透露了一点内情,关于他长久以来在搜寻的地方他才似乎有了点印象。当然,这个印象也是靠不住的。
“阿墨老兄,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啊?”烟贩子麦奇在他背后问。
阿墨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半球”附近了。他有点尴尬地对麦奇说:
“我是想回公寓去,刚刚送走一个朋友。”
“回公寓?干吗回公寓?这么美好的夜景,难道不应该及时行乐吗?”
阿墨注意到烟贩子说话之际他那双眼睛在阴影中像钻石一样发光。
“那么麦奇,你认为我该去哪儿呢?”
“当然是去‘星际公园,那里有数不清的夜市可以逛,数不清的排档可以吃!”
“星际公园?我从来没听说过,是新建的吗?”
“怎么会是新建的?这公园比你的年纪还大!”
阿墨觉得自己应该跟随麦奇,说不定这小贩可以打开自己的视野。他从前的那些尝试不是都失败了吗?
烟贩子兴致很高,领着阿墨在那些小胡同里拐来拐去的。他走的全是阿墨不熟悉的路。真是太奇怪了,阿墨一直觉得自己对于灰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很熟悉的,现在看到的却全是陌生的、怪怪的胡同,胡同里都没有房屋,都显得有点破败。
“到了。”麦奇忽然说。
阿墨抬眼一看,他俩已走出了胡同,来到了荒郊野外。
从他们立足的地方向前望去,连个电线杆都见不到,到处都是黑蒙蒙的。
“原来公园就是这个样子啊。”阿墨说。
“当然啦,要不怎么会叫星际公园?茫茫宇宙里的明珠啊。”麦奇自豪地回应他。
麦奇告訴他说,当年他在这个公园里自杀过一次,所以每次来都记忆犹新。他似乎很激动,连连追问阿墨对公园的印象如何,问了三次。
“我不知道,”阿墨说,“这里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说空气很新鲜。”
“对啊,”麦奇拍了一下手,“你的感觉没错!迎面吹来的是宇宙之风嘛。我的女朋友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原来是这样啊。她失踪了,你接着就自杀了?”
“不,这是两件事。我选择在这里自杀,是因为这个位置好。”
“我明白了,你想进入宇宙中心。”
“谁不想?我的女朋友,还有你,都在想这件事,对吧?”
阿墨请麦奇带他进入公园,没想到麦奇拒绝了他。麦奇说,他俩只能各走各的,不然寸步难行,还会被那些看不见的小行星撞个头破血流!他说完就隐入了黑暗。
当阿墨迈开脚步往前走时,就听见了麦奇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那声音时断时续,听不太清,大意是要他不要看脚下,要看天上。阿墨抬头看天时,就看到了那些蝙蝠。它们的个头都很大,都飞得很低,发出“呼——呼——呼”的响声。他虽不看地面,却还是可以感觉到自己走在乱草丛中,脚步常被绊住。麦奇不再说话了,在这夜半时分的荒郊野外,阿墨能听到的只有蝙蝠发出的声音。阿墨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他立刻感到了这里的空气非同寻常——它们将他的肺部彻底清洗了一遍。
他在星际公园没待多久天就亮了。天一亮,他就发现自己走在灰城的公路旁。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他要去“堡垒”喝咖啡。
在“堡垒”咖啡厅的密室里,歌女金子坐在桌旁看地图。她的一边脸包着纱布,看上去精神很好。阿墨和连留走进去时,金子连头都没有抬。阿墨打量了几眼桌上的地图,发现很陌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图。
过了一会儿,金子抬起头,用一只手拍了拍地图说:“阿墨,这就是你刚去过的地方。你感觉如何?”
“原来是星际公园的地图啊!”阿墨说,“我对公园里的空气印象深刻。那种地方——那种地方在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一切事物都隐藏着……”
金子和连留一齐笑了起来,他俩称赞阿墨“真纯洁”“求知欲真强”。
“那么,你还打算去那里浏览星空吗?”金子问阿墨。
“我不知道。”阿墨踌躇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目标一直是人防工程。”
“星际公园才是最大的人防工程啊!”金子和连留异口同声地说。
“啊!让我想一想,这事很不一般……你们说得有道理,外面和里面……对啦,这是一个习惯问题。我母亲早年……”
阿墨说不下去了,因为一只大蝙蝠出现在他脑海里,他的思维凝固了。
连留招呼大家喝咖啡,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勃勃。
“你母亲是一位伟大的女性。”金子看着阿墨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谢谢金子。这两天发生了一些事,我要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整理吧,整理吧,你这个心事重重的男孩!”金子说。
她向连留做了个手势,两人一齐站起来离开了密室。
门一关上,阿墨立刻去看那张地图。可是地图已经变成了一张白纸。阿墨怀疑金子将地图拿走了。阿墨又去瞧人防工程的那张门,发现门也没有了,屋里只有一张门,就是他刚才进来的这张。他说了句“该死”,就将门打开一点朝外张望。走廊里静悄悄的,空气中有股外伤敷料的药味,可能是金子包扎脸部时留下的。阿墨关上门,坐下来,心里有些委屈:这两位刚才完全将他看作儿童。他同他们的差距该有多么大!也许,他应该放弃对人防工程的探索,进入另一个世界?是时候了吗?
突然,外面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好几个人在追一个什么人。其中一个大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阿墨将脑袋伸出门外,看见逃犯跑到走廊尽头,一脚踢开侧边的一张门,往里面一钻就不见了。后面追赶他的四个人懊恼不已。
“我没料到这该死的熟悉这里的禁区!”一个说。
“这回损失可大了,等于将暗道全部对外开放了!”另一个说。
“堡垒啊堡垒,你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啊。”第三个像唱诗一样说。
阿墨忍住笑,轻轻地将门关上。他听见这几个人从那里上去了。
又坐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动静。阿墨实在忍不住了,就向外走去。他轻轻地移动脚步,尽量不弄出響声。在走廊的尽头,那张门仍然保持着被逃犯踢开的位置,门里头黑乎乎的。阿墨犹豫了几秒钟,但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了通道。
他刚一进去里面就变得通明透亮。却原来里面不是什么通道,是一个巨大的广场。那些奇怪的灯都像太阳一样耀眼,阿墨根本不敢朝它们望。尽管低着头,太阳穴还是一跳一跳地炸痛。“难怪说这里面是禁区啊。”阿墨对自己说。他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住这些灯光的照射了,他眼前已出现了很多红一块绿一块的东西。但是他能躲到哪里去呢?这水泥广场是一个巨无霸,看不到边际……他想起了逃犯,觉得自己只能拼命跑。于是他就跑了。他一迈开脚步就没有那么难受了,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复说:“东边是虎,西边是鹰,你选哪边?东边是虎,西边……”阿墨听到这新奇的话语,两腿就增添了力量,他跑得更快了。他看见远方有一个小黑点,就将那黑点当作目标了。因为在心里觉得有可能那是逃犯。当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拉近时,他终于看清了:果然是那个家伙!
现在逃犯干脆停下来了,他在等他。他们已跑出了广场,周围是树林。
“你这该死的逃犯,你想往哪里逃?”那人厉声质问阿墨。
“我……我没逃啊,根本没人追我。”阿墨回答。
“没人追你?你这速度是怎么回事?这是鬼魂的速度!你说你想往哪里跑?”
阿墨这才看清那人的脸:他没有五官!阿墨不知道他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你——我,我——”阿墨步步后退,全身发抖。
“胡说八道。该死的逃犯,他们要来了!”
那人说完就跑掉了。
阿墨不想再跑了。他想,这个人说的“他们”是谁?他自己真是某些人的猎物吗?短短的一两天里,他的生活变得多么费解了啊!
他将目光扫向树林,认出了灰城的城市公园。那么,那人是说谁要来了?没有谁,也许是他自己心里的鬼魂吧。他不是说他跑得像鬼魂一样快吗?想到这里,阿墨就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些事,但又有更多的昏暗的疑问在前方等待着他。瞧,那站在公园门口四处张望的不就是金子和连留吗?这两个人就是他心中最大的疑问啊。很多年以前,他以为自己了解连留,可他对这位朋友究竟了解多少!不管怎样,阿墨感到自己同这两个人开始了一种新的关系。在他心底,他既期望卷入他们的生活,又略微有些恐惧。
“金子!连留!”阿墨招手喊道。
他跑到他们面前。
“阿墨,我们要让你见识真正的赌博。”金子边说边用她那只好眼勾了阿墨一眼。
他们三人一块走出了公园。
责任编辑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