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缘
“小房间窗户卡住了。”
“嗯……”
“晚上要下暴雨。”
“嗯……”
“瞳瞳姐?”
瞳瞳在照镜子,她一照起镜子,就像进了另一个次元。
“瞳瞳姐,瞳瞳?”
“什么事?哦,知道了。”
瞳瞳说她知道了,那就没我什么事了。那个房间的窗户卡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五月天气暖和后,窗户打开来就再也关不上。房间朝北,只有一个单人床,一个塑料衣橱,一个小桌,一直空着。有时瞳瞳的朋友来玩,喝醉了,玩得太晚了,他们宁可在一楼沙发上凑合,也不想睡那小房间。那个房间一进去就感到说不出的压抑。瞳瞳说,那房里死过人。
瞳瞳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总说她有阴阳眼,可以看见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如果这是真的,岂不是很可怕?瞳瞳说,有什么好怕,就那么回事。
我问她,你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好坏吗?瞳瞳只是翻翻白眼反问,怎么样是好,怎么样又是坏?
今天是周六,周六向来由我负责买晚饭,正正经经有菜有饭有汤的晚饭。这算是我跟瞳瞳和豆哥的每周聚会。平日我们各有各的作息,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大家各怀心事,遇到了,也把对方当作空气一样。但到了周六,大家都放松下来了,我们就会像家人室友一样,好好一起吃顿饭。
今天我想搞点新花样。从市场里买了鸡腿肉、红萝卜和土豆,在超市买了咖喱酱,辛辣味的和不辣的各买一盒,因为豆哥吃辣,瞳瞳有时吃有时不吃,要看她皮肤状况。她的皮肤状况特别多,可能是保养品、水光针、玻尿酸、埋线、按摩各种整,皮肤也就时好时坏。至于我,我是无所谓的,只要是加了土豆、红萝卜的日式咖喱鸡,酱汁浓稠,淋在白米饭上。
食材都堆在厨房台子上,我打算五点半动工,七点开饭。这个时间是固定的,即使有人没到,七点也会开饭。豆哥一早出去了,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带人回来吃饭。一锅咖喱鸡,一锅米饭,应该够的,瞳瞳吃正餐时都在减肥。我还准备了一打啤酒,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我从来没喝醉过,因为我一喝酒就会哭
刚有点酒意,刚觉得一股哀伤从腹部涌起,心开始又绵又酸时,酒罐就被拿走了。但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不哭,我十八了。我要跟他们一样,喝多了就叽叽发笑,瞳瞳笑到捏她最宝贝的脸,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豆哥笑到掀桌子,酒醒后咒骂着去收拾,把碎掉的碗盘赔给瞳瞳。
咖喱鸡怎么做?我回想妈妈操作的程序。我曾经帮过忙的,不是吗?妈妈让我削红萝卜皮,要我当心削到手指头。刨刀和菜刀,平时不让我碰的,但妈妈说女孩家总要学做菜,有她在旁边盯着,就不会出意外。土豆皮更难削了,它的表面凹凸不平,刨刀常卡在芽眼小涡,本来很顺地往下刨,突然间动不了。我使劲,削落一块厚厚的皮。我再用刀尖挖那一个个深褐色的眼,然后切块。一刀剖开两半,再切两半,再两半……是不是切得太小了?
把切好的丁块全扫到一个洗干净的外卖盒。砧板冲净了,接下来切洋葱。唰唰唰,刀起刀落,圆滚滚的洋葱倒下了,散落了,四肢分离在砧板上,比血更冲的气味窜进鼻腔。我不喜欢这味道,可是妈妈说过,放点洋葱可以去掉肉的腥味,让汤头更甜。好吧,这是妈妈的食谱。
鸡腿买了六根,我想豆哥和他的朋友会喜欢多吃点肉,爸爸就是這样,北人食麦,“男人食肉”。老板已经帮我把骨头剔出来,我摸摸黏滑的肉,肉上的黄皮,皮下的黄脂,我又戳戳骨头,上头残留着肉屑和筋条。我想到这根骨头带着血肉时,长在一只鸡身上,它用它向前踱步、啄食、追逐别的鸡,又或者只是用它长时间定定地立在笼子里。饲养的肉鸡从蛋里孵出后,就在笼子里长大,一年,两年?两年就老了,肉不嫩了。
奶奶有一回来家里住,从市场买了一只老母鸡,说要给爸爸炖汤。老母鸡拴在阳台上,隔天要杀时,发现它下了个蛋。
妹妹为什么哭?
母鸡,可怜。
天冷了,奶奶炖老母鸡汤给大家进补。
一定要杀它吗?
不能养在阳台的。
十岁的我的泪珠一直滚下来,说不清为什么觉得母鸡可怜。是因为,它临死都还在下蛋吧?在鸡场每天都准时下蛋,这两天没吃没喝也乖乖下蛋。它知不知道死到临头了呢?
我打了个哆嗦,手里的菜刀沉了沉。
起油锅,洋葱炒到有点焦,现在这味道就好闻了,下锅前那么生猛刺鼻,下锅后服软放出香味。爸爸曾带我去看一个表演,在纽约。纽约有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剧场,爸爸带我去的那个靠近河边,以前是屠宰场,改成了小剧场。演员在舞台上说话、泡澡、吃饭,有只平底锅里放了奶油和洋葱,小火加热。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记得男演员的光屁股,还有这香味。
妹妹才几岁,都出国好几趟了,爸爸妈妈以前留学的地方,也去过了。
但是我没去过天堂。
所有东西都放进煲锅里煮。小火。是现在加酱还是煮好了再加?我准备手机上查一下食谱,有人按门铃。瞳瞳的朋友都是推门而入,来的一定是陌生人。
白天大门不锁的,我总是在房子里,这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比起我过去住的地方,这里简直就是破烂堆。
这个房子是两层红砖房,跟隔壁共一堵墙,马蹄形的一圈空地,堆着杂物,角落有块地,瞳瞳说有葱有蒜有小辣椒,还有薄荷叶,夏天可以采来泡茶去暑。但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堆杂草。
我走过院子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看到我时,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恐惧的神情,似乎想转身就跑。她很瘦,穿着一件圆领洋装,一格格洗衣板的前胸,牙签似的手和脚,细得能一把折断。
“你找谁?”
“我,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看看?这又不是历史建筑,不过是瞳瞳的朋友借给她的房子,过两年要拆掉的。
“可以吗?”
“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不能放她进去,来意不明,而且,瞳瞳不会喜欢这么瘦的人。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女人可怜兮兮的。
“你要看什么?”瞳瞳出现了,摆出大姐的模样。
“这位姐,我在这个房子里长大的,最近才回来,很想看看。”
瞳瞳盯着这个人。她是不是看穿这女人的底细了?
她招手:“进来吧,想看就看。”
这女人一进来就熟门熟路,看看院子,摇头,走进房子里,东张西望,像在找寻过去的痕迹。
“变了,变了很多。”
既然进了门,瞳瞳就拿出招待客人的神气。“喝点什么?”
这个女人说可以喝点凉水,走了一段路过来的,这里的路还是那么坑坑洼洼。
“公交车已经到了路口,去城里方便的。”
“是啊,我在路口下车,走进来,不敢按门铃,又走回去,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是不是特别傻?”
瞳瞳看着她,不说是或不是。
“我常梦见这个房子,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女人讲话有点喘,好像很激动,“谢谢你们让我进来,我知道这样很冒失,但是,很多东西都不在了,变得太快,既然它还在,我就想来看看。”
“你就看吧。”瞳瞳说。
“你们,是姐妹?我姓陆,叫我小陆好了,真是谢谢你们。”
小陆把水喝光了,我又给她倒了一杯。
“要下雨了。”我说,“气象说今晚有暴雨。”
“啊,我可以去二楼看一眼吗?看看我的房间?看完我就走。”
瞳瞳耸耸肩。
我带小陆上楼,她一上楼就直奔那个小房间。房间就是那么小,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在看什么。我想到自己以前的房间。妈妈给我布置得那么舒适那么美,水蓝色的窗帘,粉红色的床单蕾丝床罩,小猪抱枕,我的座椅有粉红色的软垫,桌上都是爸爸从各地给我带回来的小玩意,我最爱那个奥地利的八音盒,把铜金色的发条旋紧了,它就唱起月光曲,芭蕾舞女踮着脚尖,一脚悬空转圈子……
小陆手搭在肮脏的窗台上,往外看。这里的房子疏疏落落,平房或是像我们这样两三层楼高的红砖房,家家都有小庭院。从这个朝北的窗子,可以一直看到远处那条河,河上有时会走着货船。河水浑浊,连鱼都没有。如果风向不对,会飘来一股恶臭。
天色更暗了,已经在飘雨。
“雨会潑进来的。”她使劲掰窗户,单手,双手,发出哼哼的使劲声。
“卡住了。”我说。
她放弃了,又看着窗外。
“你在看什么?”
“那里,”她用手指着,“那里,曾经有一间小平房。”
“是吗?”我看一眼,半人高的野草间依稀有半片房舍,一堵断墙。
“以前那里住了个女孩,黄昏的时候她总是爬到屋顶上坐,我在窗边看着她,互相招手。我们每天都在窗边打招呼,可是在外头遇见了,却从不说话。她的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家里有个奶奶……”
“雨要下大了。”
“嗯,走吧。”
小陆借了把伞,心事重重走进雨中。
被小陆一搅乱,我根本忘了炉上的咖喱鸡,汤汁都烧干了。我再倒一些水进去,煮沸了加咖喱酱。这时豆哥回来了,带了一个没见过的男孩,看着跟我差不多年纪。两个人头发黑潮潮的,脱掉的鞋子上全是泥。
“什么东西烧焦了?”他夸张地四处嗅了一下,“嗯,我最喜欢吃烧焦的东西,特别香。”
豆哥显然心情极佳。照平时,他应该会拒绝吃这顿晚饭。他把我拉过去介绍给他的新朋友,“这是小妹,他是马克。”
我们四个人坐下来吃咖喱鸡饭。咖喱鸡里有焦黑的洋葱,他们吃得不多,只是喝酒抽烟。外头的雨声时大时小,像一个发脾气的人,一会儿委屈诉苦,一会儿呼天抢地。突然间,雨声哗哗从四面八方炸起,还刮起狂风,窗子格格作响。我想院子一定积水了,瞳瞳的菜园淹掉了。豆哥一脚把内门踢上。
“豆哥,你可以把小房间的窗户关上吗?”
豆哥不理我,他一只手搂着马克,马克在滑手机。瞳瞳开始笑起来了。我分不清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今天是我的生日。
过生日时,妈妈总会煮一锅咖喱鸡。她会做意大利面、红酒牛肉,蒜烤羊排,西班牙焗饭、日本寿司各种料理,但只有咖喱饭一吃进肚子,身子会热烘烘的,打从心里感到温暖惬意。我有三年没吃咖喱饭了。
当我睁开眼睛时,室内大亮,外头阳光普照。我的房间有扇朝东的大窗,如果一夜没睡,可以看到旭日从远处树林慢慢现身,闭上眼睛,光影在眼前跳动,再睁开时,它已经神气活现在半空中。这时,我可以安心睡觉了,有时睡到中午才起。
一年前搬进来时,房间里摆着一些破烂家具,油漆大片剥落,天花板和地板有可疑的渍迹,还有长蜈蚣和大蜘蛛。我曾是个看到什么虫都要尖叫的女孩,但我只是安静地看着它们,它们不再能触发恶心恐惧的反应机制,就像妈妈说的,生了孩子之后,女人就不那么怕痛了。但我还是把那张弹簧突出中央凹陷发出异味的床垫,换成了软硬适中的席梦思。新床垫送来时,瞳瞳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破坏了我们之间无言的默契,那个默契在她同意我搬进来时就建立了:我将百分之百接受这房子的一切,不管它跟我原来的生活空间有多么不同。我没跟瞳瞳说的是,沉入梦乡时,我回到了过去的我,而那个我是睡不惯这种烂床垫的。
很神奇地,没有人睡倒在客厅,地上也没有呕吐秽物。桌上当然是杯盘狼藉,还有隔夜的焦味和酒臭。我把窗户打开,暴雨后的空气那么清新。难道必须忍受风雨,才会有这样的阳光和清风?这太虐了。“天地不仁”,爸爸曾经说过,当他读着世界各地的天灾人祸时,“以万物为刍狗”。打开内门,院子里的水退了,到处是污泥垃圾,蜗牛蚯蚓地上乱爬。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是你?”
“哎,我想敲门的,门没关。”
昨天没人记得锁门。那样的暴雨,宵小也躲雨去了吧?
“我来还伞。”
我接过那把伞,伞叶整整齐齐束起。
“我给你们带了包子。早餐吃了吗?”她晃晃手里的塑料袋。
“进来坐吧。”
她一进屋就倒抽一口气,屋里像打过仗一样。我没多做解释,动手收拾桌子。瞳瞳下楼来了,她宿醉头痛、一张臭脸,看到小陆一点也不惊讶,打开冰箱又关上。
“瞳瞳姐,要不要喝点热茶?”
“不喝,记得买可乐。”
我说好,虽然这个月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我帮大家添了个新炒锅,换掉发霉的砧板和筷子,付了修洗衣机的钱。
瞳瞳没钱。她在城里一个美容美体中心上班,本来是美甲师,老板讓她上培训班学文眉和文眼线,还学给人打美容针。她自己也打,员工价。她嫌小腿粗,打了去肌肉的针,走路容易累;嫌脸大,打了消咬肌的针,咬硬东西变得费力。脸上埋了线,说可以提拉脸部线条。美白针和水光针,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打,维持效果。她现在跟我第一次见到时很不一样,新整出来的脸皮紧紧绷在骨架上,像日光灯般白得发亮,我想到服饰店里光头的假人,它们的皮肤没有毛细孔。最近她一直在为体重发愁。她已经换了一张脸,也许有一天会想换身体。
可以吗?换个身体活下去,就像寄居蟹换壳。
瞳瞳常游说豆哥做项目。豆哥也爱美,总是幻想着瘦扁的身躯能有两球臂肌和八块腹肌,他一年四季反戴棒球帽,连帽或宽大的长恤衫低腰裤,只穿好球鞋,还让瞳瞳给做了韩式半永久文眉。瞳瞳或豆哥出门时,几无例外都会精心打扮。走在城中心繁华的马路上,没有人会猜到,他们口袋空空,卡上有债,晚上睡在烂床垫上。
瞳瞳没有游说我做任何项目。现在的我就跟鬼一样,你怎么要求一个鬼爱美、追求美?你得让它先变回人。但是她知道每个月我的银行卡上会转进来一笔钱,这是城里那套公寓的租金。赔偿金什么的,奶奶保管着,我靠这租金活了下来。我无所谓,真的,当初哪想得到三年后我还给自己做了一锅咖喱鸡。
我回到厨房时,瞳瞳宣布我们有了新室友。
小陆搬进那个小房间。她搬来几口箱子,神秘兮兮成天躲在房里,出来一定把房门关上。我以为她收拾好就会邀请我们参观,但她提都不提。
小陆会做饭,这让豆哥十分满意。周六还是我负责买菜,小陆掌厨。我们吃着喝着,传着手机上读到的段子,分享逗趣的视频,我们侃什么东西好吃,什么地方好玩。我们不问别人给瞳瞳多少房租,或用什么其他方式付房租,不问在哪里打工,为什么这阵子不用工作。我们很少谈家庭,不说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是总会有些蛛丝马迹,总能找到线索。
我们抱团取暖,那暖意不是从别人的安慰里来,是从苦难。你需要确认自己不是最倒霉的、最没有爱的、最底层的那个。每当周六的晚餐结束,那通常都到了晚上十一二点,我们步履摇晃近乎虚脱走回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嗝出食物和酒的酸味,嘴唇焦裂身上带着汗臭,我们对自己说,还有人比我们更可怜。我们太需要别人的噩运、意外和悲剧,在其中,我们真心地流泪。
瞳瞳告诉小陆,小妹最好笑了,天再冷,她在屋里也不穿外套,吃水果要削皮切块,放在盘子里……豆哥说,小妹坐在那里的样子,好像等着我们给她上菜倒茶……小陆也说了,小妹为什么总是一本正经呢,为什么不能放轻松?
我一直不知道还有别的世界,当时我的世界里有爸爸妈妈、老师和同学、波斯猫悠悠、钢琴和芭蕾。爸爸要我将来出国读书,妈妈要我成为一个淑女。在人生天平上,我曾经比他们幸福太多,所以此刻我直坠万丈深渊……
等我回过神来,瞳瞳和豆哥正在说,钱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它可以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包括新的脸或身体,包括爱人。我不同意。我说本来我有亲人,意外理赔金把我从这个家踢出来了。
“那种家有什么好留恋?”豆哥不屑地说。豆哥家里的人已经当他死了。他常在网吧和夜店徘徊,常换工作,勤换爱人。
金钱真是个方便的理由,人人都能接受,它比感情简单多了。我没说的是,金钱的确制造了矛盾,但是大伯曾经要我搬去同住,继续上学,奶奶曾经到处求偏方,要把我变回原样。亲人怜惜我,因为我是血亲,他们也厌憎我,因为我是重担。他们一直要我忘掉,要我勇敢,可是我站在他们面前,脸上血淋淋刻着“悲剧”二字,害得他们也忘不掉。
如果能忘记,谁愿意想起呢?日子过着过着,就过去了。除非,你自己就是那个要被遗忘的悲剧。
“这真的是你的旧家?”瞳瞳突然问小陆,瞪着眼睛,大小眼睛的眼神殊异,就像一对异卵双胞胎。
小陆点点头。她已经搬进来两个月了,我们还是不清楚她的底细。但是她不开口,我们就不问。
这一带比从前破败许多,邻镇因为有名人故居发展起旅游业,更显此地的萧条,居民逐渐搬走,留下破房子,住进收破烂的、野猫野狗和来历不明的人。我们每个人都有童年,都有那么一间房子是梦里常出现的,但有多少人会刻意回去住呢?你应该已经往前行去了,学业、工作、伴侣,属于不同阶段的人、事、物,拉着你往某个方向而去。即使这是小陆的旧家,她也不应该在这里。
小陆脸黄而憔悴。我殷切望着她,准备好拥抱她心碎的过去,寄望她可以取代我在底层的位置。
我接管了瞳瞳的菜园。拔掉杂草,寻找香草,什么都没找到。我松土,埋下市场买来的种子,浇水,弄得一身泥。
“应该春天种的。”瞳瞳伸了个懒腰,“长不出来的。”
寒露之后,迎来霜降,闻到阵阵桂花香。我抬头看,天空灰蓝,白云如絮,风吹在身上微寒,二楼有扇窗敞开着,那扇窗卡住了。
小陆在门上加了锁。只要她出门,房间都是锁上的。但是,当她在楼下做饭或上厕所时,那锁头只是轻轻搭上,没有插实。
我轻轻拨开锁头,像鬼一样飘进房里。
房间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家具以外的空间都被纸箱占满。小桌上摆着镜子化妆品纸巾笔记本各种杂物,床上堆满换下来的衣物,有个硬纸箱倒过来当工作台,上头放着布块、纸头、泡棉、针线、剪刀,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已经注意到了,许多打扮体面光鲜的人,是从杂乱不堪的地方走出去的。小陆的房间乱到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但是这房间在空的时候,也让人不舒服。瞳瞳说,那是因为这里死过人。
我准备离开,突然看到床上衣物中,有双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一大一小,我心头一颤。
虽然小陆有可能随时出现在门口,我还是俯身拨开衣物,揪出那个盯着我看的布娃娃。娃娃的一个眼睛又圆又大,一个眼睛只有一条缝,流下一滴黑色的泪珠,表情诡异,蕾丝连衣裙下的身体塞满泡棉,臃肿不堪。
小陆为什么要把这个娃娃变成瞳瞳的模样?她的病态真让人作呕。我从衣物堆里翻出另一个娃娃,这是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孩,长恤衫一截塞进裤腰,涂着两道粗眉,反戴棒球帽。我的心怦怦直跳,在衣物堆里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打开堆在地上的纸箱,竟然每一箱里头都是娃娃,自制粗糙的布娃娃或经过加工的现成娃娃,材质不同表情各异。我感到一种极度的恶心和恐惧,正想夺门而出时,跟她打了照面。
她就挂在门后,穿着白色小礼服的芭比,长度及腰的金发,白肤高鼻,丰胸细腰,蓝色的大眼睛下涂着黑眼圈,左眼到左耳之间,红色马克笔画了一条蜈蚣般的伤疤。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门开了,我看到小陆,就像看到女巫,不知她每天对这些娃娃施什么妖术。
她伸手拉我,把我拉出房,拉到楼下,坐在餐桌前。炉上有锅桂花酒酿圆子,她大概是去叫我下楼吃圆子的。
她盛了一碗放我面前,说今天她想起奶奶了。她的奶奶过世的前两天还在做桂花糕,准备过重阳节。小时候过节,别人家都是团圆的,只有她们家冷冷清清,但是奶奶每个节都过得很认真,所有节日过完,一年就过去了。
“小妹,你们过中元节吗?”
“我们过万圣节,西洋的鬼节,每一年,我妈妈会帮我打扮,我扮过小仙女,扮过老巫婆,扮过老虎和蜜蜂,各种造型。”
“还是中元节有意思。”
小陸的奶奶教她用纸折荷花灯,当中插烛,放到河上。奶奶说,把死去亲人的名字和祝祷写在灯上,水灯能穿越阴阳之界传讯给亲人。水灯漂得越远,这一年的运气越好,因为水鬼帮你托着灯,讨鬼喜欢的人,不会有厄运。小陆的荷花灯却总是一下水就翻覆,或是被水草绊住,在原地打转。
鬼都不喜欢的小陆,有一天在路上捡到一个洋娃娃,娃娃衣服破烂,眼鼻坏损,就像失魂落魄的她。她把娃娃抱在怀里,就像有人抱住了她,感到了一丝暖意。
“我没有朋友,但是我有娃娃,我买娃娃,自己缝娃娃,把它们变成那些跟我擦肩而过的人……”她说,“我爱它们,它们也爱我,我哭的时候,最爱我的娃娃也陪着流眼泪,真的,我没骗你。”
我低头吃圆子。小陆的脑子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我是骗了你们。”她喘着气说,“这其实是那个女孩的家,我总是在屋顶上对她招手,她的爸爸是数学老师,妈妈是语文老师,她文文静静很有礼貌,就是那种很有教养的女孩。”
“那时这栋红砖房,每扇窗都飘着米白色的窗帘,院子里种了五颜六色的花草,一棵九重葛,开满紫色的花。他们还养了一只长毛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汪汪叫,两只耳朵翻到脑后,样子很滑稽,他们叫它易儿。他们是我见过最幸福的一家。”
有一天放学,小陆和女孩在路上碰见了,彼此没说一句话,却默默一起向前走,走到了河边。那时河水还是清澈的,小陆脱了鞋袜把脚泡进河里,女孩却离河三步远,说爸妈不让她靠近水。小陆脚尖一下一下踢着水花,五指在身边湿润的小草里穿掠,它们有种难言的沁人香气,那女孩只是在旁看着。小陆把她拉过来,看两人在水中摇晃的倒影。她们都穿着校服,梳着辫子,身高一般无二。就在那一刻,有个声音告诉小陆:如果这女孩死了,你就可以变成她。
换一张脸,换一个身体,换一种人生。
“她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眼神很柔和,我知道那是因为没有人咒骂她,没有人打她踢她,没有人说她是个讨债鬼,当初不该生下她。
“她很喜欢跟我一起站在河边,看水里的鱼和蝌蚪,有时会有长脚的白鹭飞来,还有小粉蝶和蜻蜓。我牵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很软,像奶奶做的小馒头。我真的很喜欢她,喜欢到很想变成她。”
我推开空碗。眼前是个杀人犯吗?“她死了吗?”
“死了。”
小陆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女孩,她的门窗紧闭。有一天,一辆小货车开进来,从屋子里搬出许多家具。这家人搬走了,不知去向。奶奶说那个女孩突然生重病死了。他们把狗也丢下了。易儿一直垂着尾巴在附近徘徊,呜呜哭着找主人,小陆把自己的饭喂它,可是奶奶不让她养,有一天,它也不见了……
小陆闭上眼睛,仿佛那痛心的一幕又重现。
“她不是因你而死的,人各有命,这是她的命。”我竟然把奶奶开解我的话,说给小陆听。这些话是那么老生常谈,可是不归于命,又该怎么看待这些莫名其妙的噩运?
小陆看着我,似乎想问什么,但她只是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圆子。
周六的晚餐,小陆做了炒饭,有火腿丁、青椒块、胡萝卜丁和蛋花,颜色挺好看。她还弄了一个猪骨熬的小火锅,摆了鱼丸虾饺笋片豆皮和大萝卜,加了一包韩国泡菜一起煮,热乎乎红通通上了桌。豆哥没带朋友来,闷头吃了一会儿,把外衣脱了,左臂上飞起一群大大小小的蝙蝠刺青。小陆会把这群蝙蝠记录下来吗?
“哎,我说,各位,亲爱的。”瞳瞳一开口,我才发现她今天话很少,“我宣布一件事,年底前,大家要各自找地方了。”
瞳瞳说,地产商的开发计划终于批下来,那条臭死人的河要疏浚,搭建河边步道,这里要建水景高层公寓。城里的房价高,骄傲的城里人开始往外搬,事实上,他们早就开始往外搬,这里有车直接进城,将来还会有接驳车……
“反正我们得滚蛋了。”瞳瞳作结。
我们都不吭声。
帮小陆收拾好厨房,我跟着她上楼,很有默契地进了她的房间。大小眼娃娃换了一件墨绿色的丝绒裙,更添神秘,男孩拿掉帽子系条花头巾,显得很神气,长疤芭比则带着天生的优雅立在床头,穿一件粉红色睡袍。我随手拿起一个做到一半的娃娃,一只手臂已被缝上那光秃秃的身体。
小陆坐在床上,随手抱芭比入怀,抚摸那柔顺光亮的金发。一个成人抱着芭比娃娃,看起来有点怪,何况那娃,那娃……
我冲口而出:“他们,也被缝起来的。”手臂缝上,小腿缝上,头颈和身体。
小陆没追问,只是温柔地抚爱着怀里的娃娃。
时间慢下来了……急跳的心缓下来了……
我把娃娃放下:“你有什么打算?”
“我流浪惯了,离开这里,就去别的什么地方吧。你还有没有家?不回家吗?”
回家?没想过。难道我真的不继续读书,不取回属于我的东西,不回到我原来的世界?
“万圣节就要到了,”我突然有个主意,“我们一起过万圣节吧!”
中元节是关于超度祭祀,关于活人怎么讨好死人,而万圣节是关于怎么面对恐惧。我们扮成可怕的吸血鬼和巫婆,眼珠凸出满脸鲜血或根本就是骷髅,我们惊吓别人,只是为了好玩。如果你能拿它来开玩笑,你就不可能真的很害怕,或者说,如果你能笑,你就不会那么害怕。
小陆说她不知道该怎么过万圣节,我说她天生就有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本领。
十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天上疏疏落落几颗星子,月光就像雾一样冷而湿。我们以小陆旧家的断垣残壁做舞台,娃娃有的骑在倾颓的墙头,有的藏身草丛,有的从石缝间露出白脸。孤傲的长疤芭比,一点也不用化装就妥妥地融入,她端着架子坐在只有窗框没有玻璃的窗边。
对这一切,豆哥吐舌头扮鬼脸,瞳瞳挂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我则充满了“办家家”的欢喜。最兴奋的是小陆,她苍黄的脸上浮着红晕,时不时要做个深呼吸。她怀里紧抱着一个梳长辫子穿白衣蓝裙的洋娃娃,大而圆的眼睛,深深的眼眶里蓄着黄色的锈水,脸蛋手臂和脚掌都因为长年的抚摸磨损了。小陆最后把这娃娃也放到了窗台上,跟芭比并排。
我们的手机亮起电筒,四处乱照,光影中,那些娃娃的表情更加诡异,带着几丝邪气,尤其当我们把强光直接打在它们脸上时。豆哥讲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头的娃娃被邪灵附身,情节非常恐怖,他边讲边演,我不时啊啊地尖叫,虽然这一切是我的主意。瞳瞳把一个红灯笼挂上门楣,魅魅的红光摇曳,四周显得更加阴气森森。我于是把手电筒对准下巴,翻眼吐舌头,臉上长虫似的疤像在蠕动……他们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看到他们被吓到的模样,我爆出一声尖笑,大家笑成一团,过节的气氛于此达到最高潮!
闹了好一会儿,豆哥的口哨吹不动了,之前他强调晚上吹口哨会招鬼的,瞳瞳取下灯笼,我们把娃娃收集好,放进袋里。小陆从口袋里掏出四朵纸折的荷花,“放水灯去吧!”
放水灯?我们互看一眼,觉得也无不可,甚至,觉得很妙。
瞳瞳提着红灯笼引路,在地上投下环射出去的光圈,其他人用手机电筒照路,摸着到了河边。深秋的河水不那么臭,也没有蚊虫,黑色的水面上有一条条幽幽晃动的光影。小陆的荷花没有插蜡烛,我们一人拿一个,小心翼翼踩着杂草靠近水边,考虑着从哪里放我们的荷花,好让它稳稳地浮在水面上,漂得越远越好。
“一起放吧!”瞳瞳一声令下,大家把荷花轻轻丢到水里,手电筒的光紧紧跟着自己的花。
四朵花都安然落在水面,但每一朵都摇摇晃晃,随时就要沉没,有的向前漂去,有的原地打转。一阵风来,四朵花又聚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朵是谁的了。快呀,往前去啊,我在心里喊着。
有朵花往岸边靠近,被浮萍菖蒲或什么植物给绊住了。大家把光都打在这朵花上,只见它动弹不得,待会儿纸泡烂了,就只能沉没。
是谁的花呢?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这时,我们只想这朵花赶紧往前漂。
“走吧,走吧!”向来冷静的瞳瞳也喊了出来。
这时那花旋了一下,竟然脱身而出,开始一晃一晃往前去。大家一阵欢呼。其他的花,这时早已不知去向。大家举着手电筒在水面上照来照去,什么都没有,远处只有漆黑,最后这朵花也不见了。
好一会儿,我们只是看着这条黑色的河,感觉它在夜雾里吞吐着什么。吞吐着盖了油布的货船,吞吐着水里的鱼岸边的草,吞吐着小陆和女孩拉着手的倒影,生生死死的残骸余温和叹息,昼夜不舍吞吐着,一百年、两百年,或更久。
河水吞吐着,四朵花也许已经沉到河底,这是它们的宿命。但是此刻,我仿佛也有了阴阳眼,看到现实也看到梦境,看到过去也看到未来,看到娃娃们飞起飘在半空中,看到爸妈在半空中凝望着我,看到四朵荷花被水鬼托着一晃一晃向前,顺着河水往下,朝它们想去的地方,前进。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