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拥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成都610101)
《颇罗鼐传》是多卡夏仲·策仁旺杰于1733年著成的一部传记作品,学界已有相关的学术研究。这些研究涉及到传记所述时代的历史、政治等不同方面,从文学的层面去解读的有对传记历史与文学价值的评价[1]、对传记思想和艺术特征的总述[2]等,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借鉴。但其中对传记中诗歌写作的研究还有可讨论的空间。
诗文结合是《颇罗鼐传》作品形式上一个比较明显的特点,值得我们关注。本文对其诗歌的讨论一方面基于作者的本意,《颇罗鼐传》在卷首诗中就已经表明,写作传记一方面“讲一点会使世界欢乐,悦耳动听充满着诗意”;[3]另一方面“还得绘出庄严的形象”。[4]其中“诗意”与“形象”都同样重要。所以,我们对该传记“诗意”的分析就势在必然。此外,对传记中诗歌的讨论在学理上也有必要性。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可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作为传记这一文体,写人记事即可达到为人立传的目的,为何还要在其中穿插大量诗句?诗句对叙事的关系是积极有效还是累赘附庸、可有可无?如果诗歌必要,它是否可以脱离叙事而自成一体?同时期已有著作采用诗文结合的体式,如五世达赖喇嘛所著《西藏王臣记》,那么该传记是否仅是因袭一种时代风尚,而无其他价值可言?……这些思考也促使我们提出《颇罗鼐传》中诗歌的艺术价值问题。
按照结构主义的观点,文字作品作为语言表现的一种形态,是“符号”的结构体系,这一体系是作者主观想象的无意识产品,其中潜藏了隐喻式的密码排列。《颇罗鼐传》共分19章,诗文交杂。借用结构主义的视角,我们可以揭示出该传记文本潜藏在文字中而没有被明示的信息。
结构主义认为文本自成一体,其内部构成一个严密的统一体。结构主义方法讲求对文本中词句段落的细致分析,构成传记全篇的文与诗之间、章节与诗之间、诗与诗之间的比例关系如何,以及具体诗歌的内部是如何进行排列布局的?这些都是值得探究的问题,它会为我们揭示文本的内部结构提供很大的帮助。所以为了看清文本的隐含意义,我们首先用量化的方法对《颇罗鼐传》中诗歌在传记各篇章的分布情况做一个简单的分析。
《颇罗鼐传》①本文研究对象为汤池安所译多卡夏仲·策仁旺杰的《颇罗鼐传》。共计约35万字,有125首诗歌。传记主体内容共分19章,从诗歌在各章的数量分布情况来看,我们可以得到以下数量关系。首先,从各章节的诗歌数量来看,“青少年时代”一章数量最多,共19首,几乎是其他章节诗歌总数的2倍,占整个传记总诗歌量的近1/6。其次,从诗文比例来看,“青少年时代”一章诗歌所占的比例很大,近50页的篇幅出现了19首诗,属于诗歌出现很密集的章节。再次,传记中剩余各章诗歌数量基本保持在10首以内,多到10首少到1首都有,诗歌出现的比例大部分为每3至4页左右分布1首诗,比较均匀。
这些比例关系自然就把第二章“青少年时代”分割出来,为我们提供了认识传记中诗歌写作的一个方向,引导我们去探究和评价其意义所在。尤其是,同与之有相同篇幅约50页的第十三章“内战”相比,后者仅有9首诗,这个对照关系也突出了“青少年时代”的独特位置,值得我们去做进一步的分析。
“青少年时代”是紧接着第一章“家世”出现的,后接第三章“结婚”,记述了颇罗鼐的诞生与早期的成长经历。在细读当中,我们发现作者对诗歌的写作有着精心的布局。我们将循着传记的顺序,对该章节中诗歌的书写进行解析。
1.1-4首,造化弄人
“青少年时代”一章的前4首诗歌所覆盖的内容,是与颇罗鼐的“圣诞”相关的。作者在诗歌布局上可以说是独具匠心的。
1首——宣告“圣诞”
传记并未着急记述颇罗鼐的成长变化,而是从一开始就以很慢的节奏推进。作者记述了扎什伦布寺的大经师转轮王格勒热吉下书颇拉家,告之噶丹汗王即将投胎颇拉夫人之腹,遵嘱其净浴,做好各种准备,直到交代孩子出生。到此,传记引入了一首诗歌“从高贵的名门世家”。
该诗共3节,为了突出颇罗鼐的价值,作者把刚出生的他比作长串珍珠项链中的“一颗无价如意宝”,[5]在3节诗句中分别用“圣人”“神人”和“大贵人”来指称他,不断强化他的神圣性。“从高贵的名门世家”诞生,“众生因此得到幸福”,“将给乱世带来和平”3节诗歌将对其诞生的意义的书写由家庭延伸到“众生”以及当下的“乱世”,续接了前文大经师对其命运的预示。诗歌语言重在精炼,这里的三个命名就是三个符号,已经击中了此人非同凡俗的性质。
2-4首——叙事、诗歌、经文三阶梯层级结构确证“圣诞”
作者在记述颇罗鼐出世之后,写了他所到之处所行的种种奇迹。这当中穿插了三首诗:“在那浑浊的死水中”“今生有前世的灵感”和“圣贤们洞悉三时”。这些诗歌与作品的叙述文字,以及作者所引用的经文授记三者形成三个不同的层级结构,不断地加强其所行奇迹的可靠性,以去除读者可能产生的疑惑之心。
首先,从叙事到诗歌,两者在内容上相互辅助,但形成了一个抬升的层级关系。在叙事中作者只记述了颇罗鼐自己的种种言行,比如他幼年就比别人老成,能说会道,力气大,喜欢摆弄各种兵器,玩蒙古人打败克什米尔人的游戏;朝拜扎什伦布寺时怪罪弥村的人不来迎接他,到殿堂里认出自己前世献给大活佛的檀香木《甘珠尔》,到经堂说自己曾住过很久,并认出自己用过的白藤法杖。叙事部分只从“正面”进行书写,没有旁及他人的评价,看似自说自画,全然不顾别人可能的质疑。但事实上,作者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他采用的方式是用诗歌进行弥补和填充。诗歌不仅写出了别人对颇罗鼐种种举动和言语可能有的反应和心理,还用正反对照、以正压反的方式再次强化了颇罗鼐的圣人性质。这样,从叙事到诗歌就形成一个差别和递进的层级结构,从传主自我言行的出场,续写了从颇罗鼐出生就被开启的其命运正当性的主题。
“在那浑浊的死水中”[6]一诗共7节,第1节用浑浊的死水中映出皎洁的月影与模糊的记忆唤起前世的善心关联前文的叙事,作比起兴。紧接着的4节诗歌选择了与叙事相反的立场,一一罗列了对前文行奇迹的否定性看法,“辨别不清真话假话,相信鬼神胡言乱语”,“有的为了追求财势,使尽耍猴人的手段,有的假装轻信亲友”,品行端正的人“不但不该妄加疑惑,还要任意指责污蔑”,“另外还有不少坏蛋,花言巧语蛊惑人心,愚弄凡夫进行欺诈”,在通过3个诗节将众人可能的质疑不断强化之后,诗歌立即站在高处将其全部取消,“这里四处灯火辉煌,燃成一座巍巍山巅;伸出五指妄想扑灭,哪里有这样的能力?”类似拜伦在其《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中使用的“倒顶点”的写法,诗歌在这里指斥前文的“恶行”,也达到了气势和情感上的高峰。最后一节对前世今生的书写“前生前世所作所为,铭刻在自己的心中”,回转到转世这一事件上,平静地加以收束。
其次,从诗歌到经文授记又提升了一个层级。颇罗鼐在叩拜洛桑益西活佛、经师阿钦喇嘛等之后结束了日喀则之行,返回老家。作者并未就此结束对其历史使命的书写,而是再度用经文记载去强化这个问题。作者从引述《佛说十金轮经》《佛说法集经》开始,“人间君王……皆菩萨化身转轮王”,[7]通过分析莲花生大师的授记“努氏加持武艺高,威名赫赫传后藏”,[8]和咒师曲吉林巴的秘籍授记“威武的君王突然脸上长痣,用武力征服了汉藏和蒙古”,[9]来确证颇罗鼐的正当性。
最后,作者再将笔调回到诗歌这个文体上,用俗人之诗语去回应作结。圣贤们洞悉三时明察秋毫,菩萨化身进入人间,愚昧无知的人得以开智,“花朵”“宝树”“月亮”“使森林更加瑰丽”。
这一部分的写作在整体上是对第1首诗歌的延伸。传记从俗世日常的细节记述入手,经由诗歌精炼的评述和升华,再用经文授记这种“权威”进行提升,形成一种逐步攀升的意向层级结构,显现了诗歌这种语言形态如何完整地融入到传记的写作当中,从而完成了传记对颇罗鼐历史命运正途的书写。
2.5-16首,成长之歌
5-13首,白描叙述直接淡定
传记记述少年成长的过程内容丰富,诗歌数量也不少,主要涉及到颇罗鼐的性情、品性等。比如,写他如何不畏权贵,面对年堆的领主吉承·仲卡则巴的高高在上,“厌恶骄矜作态,此乃天生本性”,[10]且“见了并不畏惧,心中十分坦然”,[11]路遇惹事莽汉,勇敢应对,“蔑视年青英雄,丧生就在眼前”。[12]到了拉萨,朝拜大昭寺,往布拉达山上供,“虔诚供养敬奉,尽情颂扬赞美”,[13]作者将其作为掌权吉兆。返回家乡途中,“智士聪明大方,常爱布施财物”,[14]“勤于读书写字”,[15]不沉迷玩乐,“决不抛弃昔日知己”[16]重视友谊,铲除“邪门外道的行咒人”,[17]“武义打遍天下,就象驱散着乌云”。[18]传记通过叙事与诗歌的相互搭接,勾画了一个成长中的品行高尚的少年形象。
14-15首,对唱抒情精巧别致
爱情的萌生和发展在“圣人”的成长中并没有缺席。作者在书写颇罗鼐与策仁布赤之间的恋情时,作了两首长诗“皎洁的月儿光辉明亮”和“天上一轮皎洁的明月”。通过对诗歌“代码”的细读,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在处理传记文字过程中的细腻和不凡。“代码本身就是诗词的语境”,[19]两首诗歌中,策仁布赤先唱,颇罗鼐继之,二人的吟唱通过使用同一套代码而始终维系在统一的语境当中,虽长度不一,姑娘之诗有12节,颇罗鼐有15节,但在语意和歌唱顺序上形成一一对应的关系,在工整有序中又有变化和进展。
策仁布赤之诗[20]的前3节中,姑娘将颇罗鼐称为“皎洁的月儿”,自比“园里的睡莲”,一上一下相互呼应。诗歌描述了如下场景,月亮投向西方水神的怀抱,睡莲便无人顾及,明灯照亮外界,留下的只是黑暗,公子远去只把痛苦留给姑娘,写出了姑娘的惜别之情。中间的4节诗用了四季的意象表明时光荏苒,公子犹在。四季从冬季写起,十分应景,因为在离别之际,“冷森森宛如万箭穿心”能映现姑娘最痛彻的心境。之后的“春天”虽“大地青草如茵”却依然无法摆脱对公子的思念之情,“秋天”“南风伴着冷飕飕的寒意;望着纷纷而落的树叶”悲苦尤甚,即便“夏天”“百花盛开是多么艳丽”,也无法忘记公子的身影。4节诗的末句都用了“马上……”的句式,不仅在格式上通过反复回环将4节统一在一起,即讲述了一个四季思念的故事,而且语意上将姑娘对公子浓浓的情意表达出来了。最后5节诗歌又转换了修辞手法,通过相互关联的事物作比来书写二人的关系。前3节中罗列了坐骑与骑手、腰带与腰身、巧手与马鞭和缰绳、杯碗与吃喝、衣裳与身体5组事物,都是通过碰触的身体动作来表明一种相互依附的紧密关系,熔铸了情诗的真意;后2节中园林-杜鹃、雪山-狮子、湖泊-天鹅三组关系,不仅揭示了一种相互包含与容纳栖身的关系,同时,其所能引人联想的景致纯洁优美,意义隽永。最后,诗歌重新落脚到情人与公子的身上做收束。
颇罗鼐之诗[21]的展开是完全对应策仁布赤的诗歌进行书写的。作者没有去发明新的代码,而是最大程度地利用前一诗歌的代码体系进行写作,只有这样才是对忧心忡忡的姑娘进行安慰的最好方式。诗歌的前3节中,公子表明明月落了会又升起,依旧“含笑看望睡莲”,明灯永放光芒但“不会在外界长久照明”,意味着公子很快就会返回。紧接着的4节对应前一首的四季之歌,依然采用冬春秋夏的秩序,“严冬是那么冷酷无情……少女呵为我青春祈祷”,“春天的阳光多么明媚……恋人呵真是情意缠绵”,“到了天高气爽的秋季……爱人呵我们多么想念”,“每当盛夏来到的时候……美人呵请你祝福爱情”,去回应和歌唱恋人美好的感情。之后的5节并未简单重复前诗中姑娘所比拟的那些关系,而是在此基础上做了不同程度的发展。5节中的第一节重复说明“我”同“美人”如兴高采烈的骑手驾驭奔驰的骏马,后4节通过最后一句均为“双双如此……”的结构联结为一体,前诗中的物质化关系均被发展为动态关系,关联为一种场景或一个动作。前诗中姑娘眼中的腰带与腰身,在此转换为爱人纤细的手臂“搂住了我的身腰”。马鞭、缰绳与手被描绘为“情人伸出纤细的指头,一把握住我雪白的手”,杯碗与嘴的关系被发展为红唇亲吻面腮、两人亲切相望的场景。绸衣与身体被书写为公子“轻柔地把你全身拥抱”。值得注意的是,前诗中女性均自比事物,但后诗跳脱出来,将其发展成为一种新的关系,在这种关系里,女性脱离了物化倾向,男女关系趋于平等,情感关系更细腻亲切。后2节沿用前诗中园林-杜鹃、雪山-雄狮和湖水-天鹅的关系,表达恪守誓言的决心。最后1节书写对未来的期望。
如此,两首诗歌在词汇体系的选择以及意义组合关系上一一相应,同时又有深化发展,就把策仁布赤与颇罗鼐之间的情意关系直接展示出来,不仅形式工整,而且意义隽永。
从结构主义的视角来看,“青少年时代”的诗歌在全篇传记的诗歌写作中占据一个核心的位置。从诗歌本身来讲,它不仅数量众多,容量上盖过其他章节,形式变化也很多样。它们可以一首独立成章,两首对仗成章,三首递进成章,也可多首并列成章,作者在写作过程中显现了对这一部分的精心构思。同时,我们在分析过程中也看到诗歌的写作与叙事等其他部分相得益彰,它们不仅形态独立,跃然纸上,在煽动读者对传主的感情上也起到了升华的作用。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在作者的意识当中,“青少年时代”在颇罗鼐人生发展进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铺垫作用,没有这样的机缘就没有他后来的成就。这就是诗文形式所隐藏的符码意义。
结构主义致力于发现文字背后语言运用的规律。通观整部传记,我们发现很多诗歌都具备相似的意义结构方式,即具备佛道-俗事二分的语法结构。这种诗歌的佛道-俗事二分结构,是指诗歌写作总是表现为佛教思想或明或暗地在诗歌的前部或后部出现,而人世经验的书写要么尾随其后,要么在前文垫底,这样就形成了传记中一种比较典型的诗歌意义的结构方式。而这种结构方式暴露出了作者某种既定的思维习惯、写作意图及时代的文化特征等问题。有时候这种佛道-俗事的二分结构还会有所发展,形成佛道-俗事-思悟三级结构,凝结了作者在经由对传主事迹回顾性书写的过程中自己对人世的体验和省思。
《颇罗鼐传》中很多诗歌都显现出佛道-俗事二分且相对相承的结构形态,成为传记中诗歌书写的一大特征,可以称为《颇罗鼐传》中诗歌的一种语法形态。
有的诗歌佛道当头,俗事在后。比如,第一章“家世”有一段书写噶丹策旺奉五世达赖喇嘛之命去阿里上任之前,来到纳木错湖边,凭一己之力收服了当地二千五百人,之后到扎什伦布寺叩拜班禅活佛洛桑益西,并获得了对此行的确证。这时候作者插入了一首诗歌“茫茫的世途上”。[22]该诗共6节,每节4行,可以工整地分作两个部分。前3节讲世途茫茫而痛苦,但以慈悲为怀的人愿为别人付出,出征平乱势必伤人,但为了众生甘入地狱,这种精神为人称颂,整体上勾画了一种理想的精神境界。后3节即转入对个体行为的描摹,将不知助人为乐的笨蛋与怜惜他人的圣贤做了劣优的对照,肯定大德明察秋毫,原本就是正直卓越不凡之人。精神立意在前做引导,具体认知在后追随,这就形成了一种从抽象到具体、从圣入凡的思路和结构,具有很强的形式感。
有的诗歌俗事在前,佛道收尾。比如,第九章“驱走准噶尔”中,准噶尔军队进入西藏之后,来自江孜、南寺以及阿里的军队都集聚一起,颇罗鼐台吉为鼓舞士气慷慨陈词,士兵们控制了很多地方,恢复了当地的秩序。作者书诗一首“生生世世有胆量”。[23]诗歌共5节,前3节回应前文的叙述,“雄狮”“君王”威武指挥,百姓臣服,心情舒畅。后2节正法出场,敬信佛教可以拯救人于苦难的深渊,为了佛教与众生需要摈弃私利。一俗一佛、一事一道相互支撑与配合,两者不可或缺,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诗意的表达。
传记中大部分诗歌都是以这样的结构形态出现的,具有相当的典型性。
《颇罗鼐传》中部分诗歌的写作展现了佛道-俗见-思悟三个不同层次依次排列的结构形态,从佛教正道思想出发,将其引入人世凡俗,最后或是再次回到教义,或是写出自己在吸收佛教思想之后的人生体悟为结束,不仅回应了诗歌的出发点,更重要的是并没有将其作为空论,而是切实地利用它去指导和认识现实人生,具有显著的文化意义。
比如,第一章“家世”在介绍了首领扎西冈巴的后裔之一仲都俄家的家主时出现了第1首诗“世世积德如江水奔流”。[24]该诗共4节16行,前两节从首句开始就历陈佛陀教义,“世世积德”“种种善事”“上供下施”“解脱人间苦海”“皈依佛法僧三宝”“虔诚地供奉礼拜”“高举这光辉之幢”,语言雅致规范,有庄重之气。第3节直接落到这位家主身上,“给穷苦的人带来希望……有求必应尽量地满足”,接续前文叙事,语气明显口语化。第4节又回到教义的层面,先批驳负面行为,“贪图享受被缚在人间,苦守财宝太没有意思”,后肯定“上供下施才最为神圣,这是圣贤的高贵品质”。这样,诗歌总体上形成以佛教指导为先,衔接人世经验,再回归教义的三部曲形式。
再如,传记的“卷首诗”[25]也是这一结构的典型表现。卷首诗的写作在藏族作家的写作中自有其传统,一般放在书本的开头,用来颂扬佛菩萨的恩德,进而引出自己的写作。《颇罗鼐传》的“卷首诗”实际上从传记一开始就奠定了全篇诗歌的写作基调,或者说提供了理解全篇诗歌的一种结构程式。
全诗共16节,每节4行,可以均匀地分成两个8节。前8节书写佛事,第1节就高起,从对佛陀的书写“法界无取无见本空寂,清静无为大慈大悲佛”开始,分别提及无量寿佛、文殊菩萨、妙音天女、忿怒明王、怀柔佛母以及护法杨虚。后8节即落到俗界,前2节由教诫大家积累福德和智慧资粮才能得以昌盛为过度,连接到世俗传记的书写,交代了以颇罗鼐为传主的意义,“君王的事业多么伟大……讲一点会使世界欢乐”,“往事的记载如同甘露……怎不叫学者满心舒畅”。同时作者也不忘突出本传记的特点,“以往的言谈虽然重要,聪明人却有新的想法”,把自己的写作视为一种新派,其意义不言自明。最后2节在语意上返回佛教思想,不是空泛的理论,而是真实的体悟,“在这辽阔的人间林海……出家的思想油然而生”,“因弘扬佛教饶益众生,能听到那美妙的仙乐”,让读者不免心动。
从语意的表达上看,诗歌以仰望的视角从佛教入手,营造庄重严肃的氛围,树立典范以示警戒,有助于为读者正气,这是第一层。诗句颂唱了佛菩萨之后,才有俗人的出现,“积了许多劫才有结果”,君王乃“映在心中的神圣偶像……还得绘出庄严的形象”,需要作者用传记去记录传唱其业绩,这是第二层。最后,诗意落脚到作者自身的人世体会,一方面不要执着人世,另一方面用自己“美妙的仙乐”“饶益众生”,将佛俗经验结合在一起。细看之下,这其中是有境界的差别的,从佛教世界观之高格到俗世间之底层,从佛教徒共有之视域进入社会个体之经验,如此形成一种作诗的格调,辐射到全篇的诗歌写作。
“结构分析方法的目的并非解剖作品的形式或外表结构,而是找出其‘内在结构’,并探索这一结构所隐含的意义”。[26]前文对《颇罗鼐传》中诗歌的分析,可以为我们揭示作者传记书写中所隐藏的两个重要问题,一是,作者对颇罗鼐人生不同阶段的展现是有倾向性的,他下意识地将“青少年时代”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二是,诗歌的书写也提醒我们,在作者追溯该人物历史的过程背后,始终有一个源头和坚实的精神支柱,这个支柱就是佛教思想。而隐含在这两个问题背后的则是缘起的思维和思想的总纲。前者讲述的是个体的生命之缘,后者揭示的是民族文化之缘。
按照传记的一般定义,它需要作者记述传主整个的人生经历,以展现其对传主的基本认知和情感态度。按理人生初期大多不暗世事,人物非得经历从青涩到成熟才能有所成就,最后被盖棺定论立足后世。所以,颇罗鼐之重要性和意义需要在逐步推进的对其人生进展的勾勒中才可以被立起来。但《颇罗鼐传》的作者却告诉我们,颇罗鼐的人生道路从其出生开始,就已经被决定了。
“青少年时代”一章涉及颇罗鼐的出生与少年长成的阶段。如前所述,在对传记内容的处理上,作者给予这一部分非常核心的位置。一方面,篇幅长短显示了作者对该部分的重视程度。“青少年时代”在全书占50页左右,远远超过大部分其他章节多则30页、少则几页的篇幅,显示了作者无意识中对颇罗鼐该时期生活的重点关注。另一方面,大量诗歌的融入,则在叙事的基础上为之加码,如前文分析,同为50页的第十三章“内战”在诗篇数量上远不及第二章。可见,传记把书写颇罗鼐出生和少年长成的部分放在一个核心的位置去处理的。这一部分所涉及的“圣诞”、种种看似谵妄的言论和行为,并非仅仅是道听途说的故事而已,这些细节合力成为决定颇罗鼐将来人生走向的因素,它显现为一种圣缘,一种命运。正是这种缘起,影响了颇罗鼐后世的发展。这是一种对人生理解的缘起思想。
《颇罗鼐传》中诗歌创作佛道-俗事二分的语法结构直接指向时代文化之源——佛教思想。作为该时期社会的主导文化,它不仅在观念上决定了作者评介颇罗鼐人生的标准,更是在诗歌的结构形态上显示了它的地位和意义。佛教的缘起和转世理论是指导作者写作传记的基本原则。同时,诗歌写作中的缘起理念是与整个传记的大结构相互呼应的。传记的第一章“家世”在书写颇罗鼐的家族传承之前,首先交代的是世界的缘起。“据闻,在这十方微尘世界,娑婆世界居中,是为核心,堪可称颂。较之千万劫始有正法的其他世界,这里仅仅一个早晨,众生就能显示诸多功德,有洪福齐天转轮王王族统御。”这种写法表明,在作者的视野当中,其对颇罗鼐的认知是首先被放在宇宙世界的背景当中去审视的,换言之,我们对颇罗鼐的认识和理解,是需要从世界的发端开始的。只有这样书写,才能为个体的存在正本清源。同时,这种宏阔与微小、世界与个体之间的对比关系,以及在这种对比当中颇罗鼐之意义,就具有了非凡的一面。这是一种时代文化的缘起思想。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颇罗鼐传》中的诗歌对于我们理解传记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方面,在体式上,文本通过形式把意义置于前景,诗歌以其在文本中独特的形式感“特立独行”,行走在叙事之外,不仅自身在形态上多变,自成一格,同时也在与叙事的相互配合当中,揭示了更多潜藏在文字中的意义。在整部传记中,只有阅读和重视诗歌,我们才可以更加充分地领略作者的真实用意、他所关怀的问题以及他的情感波动。另一方面,结构主义视角下所显现的诗歌写作的语法结构和模式,也揭示了潜藏其中的思想原则。“当一个作家想象一个主题,组织情节的内容及人物关系时,他们不知不觉地按照了自己头脑中的那个先天模式”,[27]《颇罗鼐传》中的诗歌书写及其结构形态,正是显现了作者及其所属时代的文化潜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