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数字时代新闻学体系的“三大转向”

2021-11-30 21:39江,田
关键词:新闻学数字生态

常 江,田 浩

(1.深圳大学 传播学院/媒体融合与国际传播研究中心,广东 深圳 518060;2.清华大学 新闻与传播研究中心,北京 100084)

一、引言:新闻学的“第五范式”

数字化(digitization)同时作为一个“进程”和一套“逻辑”,深刻影响着全球新闻业态和人类的新闻经验,进而对新闻学理论和学术体系的发展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要求。大约从2010年前后开始,关于数字新闻学(digital journalism studies)作为新闻学“第五范式”的讨论日益深入[1],并不断在研究者群体中凝结共识——这一观点认为数字化是新闻(业)在当下所面临的一种新的历史条件,它给新闻学带来的不仅是知识危机,更是体系危机,从而呼唤学界在价值内核、基本概念、研究实践和批判理论等多个维度上展开对新的理论体系的建设。[2]较之其他更具“改良”色彩的观点,“第五范式说”显然更加强调数字新闻学对经典新闻学的“破坏性发展”:一方面,构成经典新闻学的一系列“不言自明”的概念,包括真实、客观、信息民主,乃至“新闻”这一概念本身,都需要被置于新的历史条件下被重新界定,以准确锚定“数字性”的内涵及其加诸新闻业的影响[3];另一方面,我们对新闻进行理解、对新闻业的发展做出解释,以及对以新闻为中介设想的一系列关乎社会进步和人类福祉的价值目标,也需要重新理论化,以明确数字时代新闻学学科和学术发展的基本方向[4]。

不过,学界对于数字新闻学作为新范式的讨论,目前仍体现出较为强烈的“案例化”色彩,大量的探索性观点脱胎于对经验材料的解释,归纳性和抽象性较为薄弱,且这些观点彼此间缺少关联和对话,遑论形成“体系”——而这正是史迪恩森(Steen Steensen)等学者所指出的数字新闻学在当下的主要“症结”[5]。正是基于上述状况,本文尝试通过一项思辨性的“体系化”工作,揭示数字新闻学作为新闻学“第五范式”的依据。有别于现有的大量描述性讨论,本文虽观照数字新闻学领域的诸多经验研究成果,却总体上着重于“抽象观念”和“理论化的逻辑”等层面,回答“数字新闻学到底是什么”,以及“如何从事数字新闻学研究”等基本问题。具体来说,本文主要遵循霍尔维(Wendy Hollway)关于社会科学研究范式发展的基本观点,将概念、行动者和价值观之间的“关系变化”作为理解体系发展的主要依据,并将本体论(ontology)、认识论(epistemology)、方法论(methodology)作为阐释上述“关系变化”的基本维度[6]。在这一框架下,经深入爬梳前沿文献和本文作者的先期研究,本文提出新闻学的体系在数字时代呈现出生态转向(ecological turn)、情感转向(emotional turn)和文化研究转向(cultural studies turn)三个基本的体系转向,而这“三大转向”标识着数字新闻学在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维度对经典新闻学体系的重构。

二、生态转向:作为环境的新闻

数字化的历史进程给新闻学体系带来的危机,首要体现在本体论层面,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是一种“对象发生本质变化的危机”[7]。在过去十几年间,学界从多个维度就数字时代新闻(业)的本质问题展开深入讨论,尝试跳出经典新闻学的概念框架发展新的理论。其中,“生态”作为理解数字新闻本体的核心话语,正在获得越来越广泛的解释力。在这一话语体系下,新闻日益被视作包裹、培育人的行为的“环境”。

新闻生态(news ecosystem)这一概念最早由克里斯·安德森(Chris W.Anderson)提出,其主旨在于强调新闻学研究的核心对象须由具体的“新闻机构”转向更为弥散的、网络化的新闻生态;新闻生态的网络涵盖(但未必细分)新闻生产机构、数字技术和新闻行动者等全部“要素”,且各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也是全新而复杂的;对新闻生态的理解须摒弃传统的线性思维,采纳德勒兹(Gilles Deleuze)式的根块路径(Rhizomatic approach)[8]。自此,“生态”越来越多地出现于数字新闻学理论探讨中,逐渐成为引导新闻学本体论演变的强势话语。里斯(Stephen Reese)和休梅克(Pamela Shoemaker)在2016年的一篇文章中正式提出了新闻学研究正在经历生态转型(ecosystem shift)的现象,并指出“我们已经不能再不假思索地以媒介组织为‘容器’理解新闻,而应该越过各种传统的边界,去探索那些原本不可预知的道路”[9]。不过,里斯和休梅克仍将“生态”视为理解技术加诸新闻业影响的理论化路径,而本文则更进一步,认为这是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范式转向过程——它不仅描述了技术与新闻实践之间的关系,而且改变了新闻固有的含义,以及新闻与其他社会范畴发生关联的方式。

正是在“生态转向”的启示下,我们看到数字新闻的本质在于“数字性”与“新闻性”之间的关系,因而数字新闻与传统新闻的核心区别建基于技术逻辑和新闻(文化)逻辑之间的耦合与互动。[10]“数字新闻”并非新闻的一个子类型(sub-category/sub-genre),“数字新闻”就是新技术生态下的新闻本身。换言之,新闻学本体论的“生态转向”要求我们以一种“技术-文化共生论”的视角去思考新闻学体系建设的问题,这个部分源于媒介环境学(media ecology)的视角,实际上暗含着对新的社会关系的某种想象与体认,而新闻在这一社会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具体而言,我们要在“生态”的思维和话语的统摄下,重新思考新闻之于“信息社会”和“数字化未来”的意义和价值,并围绕对新闻现象和新闻规律的阐释,动态地重构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对此,多明戈(David Domingo)等人所描述的“新闻生产、流通与使用研究的动态整合框架”是非常有启发意义的:他们主张借鉴行动者网络理论(ANT),打破新闻实践各个“环节”之间的界限,探索在变动不居的数字网络中描述和解释新闻现象的新路径。[11]

从数字新闻学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上述以生态性(ecological)而非工具性(instrumental)思维重构新闻本体的思路,有着实在而深刻的行业经验基础。第一,研究者普遍注意到数字技术的蓬勃发展重构了新闻的生产、分发与接受的场景,并以“混沌”的“新闻生态”取代“线性”的“新闻业态”,重塑了以新闻为中介(mediator)形成的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其文化后果则是形成了一种全新的、亟待解释和规范的信息环境。[12]第二,上述信息环境以日新月异的数字新闻样态(如数据新闻、虚拟现实新闻、算法新闻等)为主要的外在特征,这些新样态反复对真实、客观、公共性等经典新闻学的核心专业和伦理概念提出挑战[13],从而为数字新闻学的经验研究开拓了广阔的“田野”,极大激发了新闻学的“技术哲学想象力”。第三,在人类新闻经验的数字化进程中,新闻学理论的发展受制于技术乌托邦主义话语,往往非辩证地看待“新奇”和“效能”等数字新闻的表层社会影响,缺乏对深层价值(values)议题的严肃思考和系统理论化。上述问题日益受到学界的重视,这凸显出数字新闻学积极探索建立新的规范理论(normative theory)和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的重要性。其中数字新闻的公共性问题,以及数字新闻业与信息民主之间的关系,成为主要的探索方向。[14]

本体论层面的“生态转向”,也对数字新闻学理论研究的议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最直接的影响体现在:不同层面的数字新闻学的理论均呈现为一种“知识-价值”复合体,而功能主义的主流社会科学长期致力于追求的、与价值判断保持形式独立的“纯粹知识”则失去其经验基础。[15]“生态”的隐喻固然启发了我们对于“数字新闻(业)的本质是什么”的准确理解,但它同时也暗含着“构建健康(良性)的新闻生态”的价值指向。换言之,数字新闻学的理论将不再体现为“客观命题”,而自始至终内化着一些“价值承诺”——罗宾逊(Sue Robinson)等人将其归纳为语境敏感性、总体关联性、比较倾向、规范意识、内置传播权力以及方法多元主义六个方面[16],哈特利(John Hartley)则提出“作为人权的新闻”。[17]数字新闻学的基本价值目标,一部分来自对经典新闻学的“继承”,一部分则源于学界对技术的社会影响的反思。如陈昌凤基于对美国大选期间新闻生态的分析,指出数字技术的发展制造了相互竞争的传播主体相混合的新闻环境,导致了“元新闻”(即前数字时代形成的、具有传统新闻专业品质的新闻)和其他类型信息的混合,进而为恶性信息生态的形成提供了技术合理性。[18]如何应对“生态失衡”乃至“生态灾难”这样的“应然”话语,在“作为环境的新闻”的理论化框架内,便不再是一系列外在于“实然”知识体系、有独立的历史依据的规范教条,而是完全融入了数字时代的新闻经验,成为所有理论不可或缺的基础构成要素。由是,数字新闻学理论的发展,也必然是一个持续不断进行“价值重建”的过程,这是因为“生态性”的危机天然具有可变性与不可预见性,需要持之以恒的“环境监测”。

三、情感转向:作为体验的新闻

既然人类新闻经验的深度数字化带来了新闻本体的“生态转向”,那么我们就有必要借助生态主义视角将数字新闻生态及处身其中的行动者作为一个“总体”加以考察和理论化。“新闻生态说”始终强调,信息环境对新闻行动者具有不言而喻的约束力与激发力,是其所有行为的“培养皿”。因此,若想准确理解新闻行动者的行为逻辑,就必须从使用者(user)的行为模式与“新闻生态”之间的关系入手,探索数字新闻学的认识论——即如何准确认识新闻在社会中的属性、角色和影响。本文主要采纳和发展沃尔-乔根森(Karin Wahl-Jorgensen)的观点,认为“情感转向”可以作为数字新闻学的认识论的演变核心[19]。这种新的新闻认识论的要义,则体现为“作为体验的新闻”,即新闻在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从“信息提供者”向“体验培育者”的转变。

从事数字新闻情感机制研究的学者普遍认为,“数字化”和“情感化”之于数字新闻学如同硬币的两面,不可分割。[20]由于“数字性”业已成为我们解释数字新闻经验的基本立足点,现下我们有必要从数字生态出发对“情感”的理论意涵加以说明。

情感这一概念与“用户”的角色紧密相关,而“用户”的崛起和“受众”的衰落则是数字新闻转型最重要的表征之一,也是新闻学理论发展最主要的突破口之一。[21]基于“用户中心”的思路,我们得以勾勒出“情感转向”的两条理论线索。其一,数字新闻学主张将“用户”纳入其核心概念体系,不仅强调用户是数字新闻规范和数字新闻价值的核心践行者,也意味着用户的行为、态度及情感是我们理解数字新闻的重要维度。其经验依据是:数字媒体的技术可供性(technological affordances)促进了一种扁平化、空间化的传播结构的形成,并以简单快捷的操作配置激发使用者的能动性,培育了其强烈的新闻参与意愿和行动倾向,致令数字新闻用户的行为以更可见的方式介入新闻生态的塑造,并显著地将海量个体和小群体的情感逻辑纳入新闻的总体文化。[22]其二,上述经验领域的“新状况”,激发了新闻学理论研究对用户情感逻辑的浓厚兴趣,并在过去十年间围绕着情感议题展开了大量概念厘清、价值探索与实证研究工作,产出了丰硕的成果。尽管“情感”在不同的理论视野内具有不同的含义,并给数字新闻学的情感研究制造了认知混乱[23],但更为棘手之处却在于经典新闻学对“客观性”的推崇塑造了将情感视为“主观”的同义词与“理性”的对立面的一般认知,极大抑制了情感理论在新闻学体系内的发展。[24]而在以沃尔-乔根森为代表的一些研究者的引领下,这种“画地为牢”的二元化认识论得到全面的反思。

以“作为体验的新闻”为理论化的起点,不难发现情感其实是联结、贯通数字新闻经验各个环节的基本线索,情感的生发和流变机制也是我们理解数字新闻经验的基本逻辑。对此,数字新闻学领域已有大量经验研究做出详尽的讨论。例如有研究指出,数字时代的新闻记者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将情感作为新闻有效传播的“策略资源”的观念,他们在专业化的新闻采集和分发工作中有意识地捕捉和迎合流行情绪以获取更高的流量(也就是绩效)。[25]而在普通新闻用户方面,围绕特定新闻事件,与他人建立情感关联、构筑情感社区、反作用于新闻生产以影响新闻生态,也日益成为信息生活的常态。[26]对此,贝克特(Charlie Beckett)和杜兹(Mark Deuze)的论断是很有说服力的:应该将用户与新闻生态之间的关系首先判断为情感性的。不仅人们基于新闻接受获得的经验首要是情感性的,就连新闻生态中权力的“再分配”也首要是情感性的。[27]至于情感性与客观性之间存在的“张力”,不同学者采用了不同的处理方式,其中对新闻生态下的情感加以批判性考察、将情感视为新闻专业主义对立面的观点仍有相当的影响力。[28]随着越来越多的经验研究表明,各种类型的新闻行动者都在情感的逻辑下从事与新闻有关的活动,并在实质上将客观性法则“束之高阁”[29],针对新闻生态的诸多反思性、批判性的研究遂不断重申新闻业的公共价值,主张新闻学理论更多关注新闻强化和改变共有价值观念的公共意义[30],这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生态转向”对新闻学理论发展提出的“价值内置”要求——尽管是出于不同的逻辑。

作为数字新闻学的认识论,“情感转向”提示我们通过关注数字新闻生态所培育的用户行动及其文化和政治潜能,来准确认识新闻的社会角色。基于这一思路,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展开对新闻认识论的探讨。第一,既然数字新闻生态为用户以情感为路径深度介入新闻生产、流通和接受的总体性过程创造了条件,则我们既需要深入数字新闻生态展开对“情感实践”的具体经验研究,也需要去提炼和抽象数字时代新闻行动者的普遍性“情感逻辑”,探索情感在新闻生态中所扮演的“基础性角色”[31],思考如何在数字新闻学的理论体系中将情感纳入“合理化”的框架[32]。第二,由于新闻行动者的情感实践,以及这种实践受到的纵容和约束均与具体的新闻制度和新闻文化语境相关,因而在对“情感转向”加以把握的过程中,我们须将个体行动视角和全球比较视角、自下而上的经验研究和自上而下的政策研究有机结合,避免理论的“去语境化”。第三,鉴于情感概念内涵的含混性以及情感理论资源的驳杂性,基于情感分析形成的新闻认识论应广泛与技术哲学、社会心理学、社会学等相关学科的前沿理论进行对话,并立足于“人类经验的数字化”这一宏大历史进程,探索准确解读情感规律的适切方法论。

四、文化研究转向:作为生活方式的新闻

与本体论和认识论相比,学界对于数字新闻学的方法论的认识仍较为模糊,且远未达成共识。然而,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转向,必然带来方法论的转向,因为人对事物的本质及认识事物的基本方式的改变,必将对探究事物规律的基本路径(approach)产生重大的影响。[33]具体到本学科,若如一些研究所指出的,数字生态下的“新闻”的本质已经由一种规范性的内容形式或信息产品,转变为一种由新的技术逻辑培育的“新型公共信息关系”[34],那么新闻学在过往一个世纪里以“文本”或“生产者”为中心建立的研究方法体系,也就因逻辑错位而失去了意义。[35]而数字新闻学领域现有的相关探讨,仍远未超越传统的框架,致令大量关于“方法革新”的思考局限于如何以更复杂的手段(主要是计算机辅助手段)去更精细地采集“新闻文本”,或接近“新闻从业者”,却忽略了这两者的内涵和边界在新闻学的概念体系中早已含混不清的现状。

在具体的研究方式上,我们得以清晰地看到在过去10年左右的时间里,主流的、基于概率抽样的传统量化方法在新闻学研究体系中的衰落,这显然与“生态转向”和“情感转向”关系密切。质言之,数字的“新闻生态”相较前数字的“新闻业态”,有着更加复杂的、主要体现为情感关联的网络(network),该网络也有着更为扁平的结构和更加强烈的动态流动性,从而令基于静态结构及某种理性认知秩序的代表性样本(representative samples)失去解释的效力。取而代之占据主流的,则是基于大数据的计算方法(computational methods)和立足于对环境的物质性感知(material sensibility)[36]的民族志方法。但这两种方法目前均面临着传统学科认知的桎梏,亟待与数字新闻学前沿理论的发展做更紧密的结合。如黄文森指出,数字新闻学研究中的计算方法长期存在着研究技术与理论发展策略的脱节问题,体现出了“为新而新”的闪光物综合征(shiny object syndrome),在很多时候背离了学术研究对“有价值的知识”的追求。[37]而安德森(Chris W.Anderson)也曾反思,于20世纪70-80年代的大量经验研究中臻于完善的“新闻室民族志”,在数字时代体现出了对技术的一种“非历史”的态度,其研究实践仍然固守着组织层面的新闻生产实践与新闻传播过程,未能成功“在实践的历史化和价值的历史化之间进行更深层次的融合”,进而陷入“为观察而观察”的僵局。[38]这提示我们,对于数字新闻学方法论的讨论,仍要立足于本体论和认识论。换言之,“新闻是什么”和“如何认识新闻”,决定着我们应“如何研究新闻”。

正是在这样的考量之下,本文提出数字新闻学在方法论上的“文化研究转向”命题。这一命题的提出遵循如下逻辑路线:第一,数字技术培育的新闻生态和新闻行动者(群体)的高度情感化,导致了我们界定、认识新闻(业)的传统线性逻辑(linear logic)的失效,新闻学的研究实践无法再遵循由“5W”划定的基本范畴和“认知-态度-行为”的解释线程[39],新闻学的研究对象日益发散为一个总体性的网络(a holistic network)结构。第二,上述网络结构有着某种混沌性(chaos)和高度的动态性(dynamic),我们对其属性、特征和影响的探析必须严格限定在特定的“时间-空间”和“技术-文化”框架之内,这就对数字新闻学研究路径的选择提出了解释性(interpretive)、语境化(contextualized)和历史性(historicized)的要求。第三,基于新闻学和文化研究两个学科在认识论和价值观上的关联性[40],数字新闻学将研究路径从“作为文本/职业的新闻”转向“作为生活方式的新闻”(news/journalism as a way of life),并以文化研究作为自身的主体方法论,因而具有了历史和逻辑的合理性。新闻学亦因此延续自身作为关于“人与社会的连接”的关键知识体系的学科合法性。

当然,本文所提出的“文化研究转向”并非指数字新闻学研究必须要采用文化研究的主流方法(如民族志),而更多是在强调应以一种什么方式去实践“生态转向”的本体论和“情感转向”的认识论。简言之,“作为生活方式的新闻”要求研究者致力于在研究实践中去寻找意义(meaning),并对其做出历史的和文化的解释。在数字新闻生态中,意义的生成自然是高度易变和流动的,对其总体流变规律的把握有赖民族志式的感知与体悟;但人类认知的局限也决定了我们只能在一个结构化和层级化的具体语境下将上述感知和体悟凝练为知识,使之成为数字新闻学理论大厦的一部分。正因如此,罗宾逊(Robinson)和安德森才直言不讳地提出,数字新闻学惯常采用的网络民族志(network ethnography)方法的有效性是以破除“质化-量化”的二分法为前提的,并天然是一种混合方法路径(mixed-method approach)。[41]

生态转向意味着新闻学研究的对象不再是边界清晰的“新闻报道”或“新闻机构”,而是一种弥散的环境,因而对新闻的研究也需上升至“生态”的维度;情感转向则意味着新闻行动者的行动逻辑的“测不准”,从而使得我们基于对人的行为的观察和测量发展新闻学理论的路径不再有效,这是“文化研究转向”发生的基础和依据。而对于新闻学的学术发展而言,明确这一转向的基本逻辑只是探索新的研究方法的起点。学界至少可以在如下两个方面做出协同的努力。第一,不断反思研究者的身份以及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文化研究转向意味着研究者所面对的是一个自己时刻置身其中,且其研究行为本身会对其旨在解释的对象、关系、结构和规律产生显著影响的“数字田野”,因此“反思性”(reflexivity)就成为数字新闻学研究者的一项基本伦理要求。[42]第二,开创新的研究传统。新的方法论意味着新的研究典范,以及将上述研究典范主流化、建制化的各种努力,这项工作对于新的研究范式的全面确立是必不可少的,一如媒介社会学(media sociology)对以塔克曼(Gaye Tuchman)和甘斯(Herbert Gans)等人的研究为代表的“新闻室民族志”研究的典范化,数字新闻学也需要在范式革新的过程中不断就“哪些研究具备成为典范的条件”进行持续探索。

五、结论:数字新闻学的未来

前文对数字新闻学在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三个维度上发生的体系转向过程做出描述和解释,并尝试探讨这一新闻学新范式可能的发展方向。经分析可知:“生态转向”为数字新闻学的理论发展内置了“良性导向”的价值诉求,“情感转向”要求研究者在对新闻现象的认识中破除“情感-理性”的二元框架并将情感纳入“合理化”的框架;“文化研究转向”则启示研究者在对意义的不断发现和解释中开创新闻学研究的新典范。数字新闻学的上述转向,既是新闻学的体系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成长、革新的客观过程,也体现了中外新闻学界在面对激烈变化的经验和环境时积极做出的路径选择。而无论作为“客观过程”还是“主动选择”,此“三大转向”都为数字新闻学的未来指引了基本的方向。

第一,数字新闻学的理论发展以描述、解释和反思总体性的新闻生态为主要目标。当然,这并不意味这一总体性的新闻生态内部的构成要素(如特定类型的新闻样态或新闻机构)被排除在理论研究的范畴之外,而是说整个新闻学理论体系的发展将体现出从中层理论向宏大理论“进化”的一般路径。至于微观和中观层面的经验研究和理论化工作,则须服务于上述目标。在人类新闻经验日益网络化、情感化和同质化的当下,新闻学的理论迎来了一个提升自身解释力与重要性的历史契机,那就是立足于“生态”思维,对一般性和普遍性的人类新闻经验做出逻辑解释和价值反思,从而深化整个社会科学对“信息社会”和“数字化未来”的洞察力。这既是新闻学不能错过的发展机遇,也是新闻学实现其“历史承诺”的文化使命。

第二,对传统新闻学体系中一系列不言自明的“二元结构”的破除,构成了数字新闻学研究实践的观念基础。这些“二元结构”既包括认识论层面的“理性-情感”,也包括方法论层面的“量化-质化”。在新闻学本体论的“生态转向”中,它们均已丧失了经验的依据,并日益固化为一种路径上的教条主义,阻滞具有生命力和解释力的、“数字的”新闻学理论的生长。“超越二元结构”必然会在可预见的将来令新闻学的研究陷入某种“混乱”,但任何一种新范式下的研究典范的确立,都必然要经历“自乱而治”的过程。于很多研究者而言,对“数字新闻是什么”的接受或许是一个“痛苦的瞬间”,而对“如何正确认识数字新闻”的接受则必然是一个充满观念矛盾与逻辑冲突的“漫长的过程”。能够经历这一过程的一部分,对于正在亲历新闻学的激烈范式革新的研究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幸运。

猜你喜欢
新闻学数字生态
秦药新生态之二 药好才是真的好
长抓政治生态
住进呆萌生态房
《营利》的生态批评解读
加强新闻学话语体系建设
答数字
『解困新闻学』的特征和本质
数字看G20
成双成对
数字变变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