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毅
(重庆大学 新闻学院,重庆 400044)
历史学者王晴佳指出,近年来国际史学界的一种发展趋势是从国族史向跨国史转变、从地方视角向全球视角转变、从单一语境向复杂语境转变[1]。在此背景下,跨国传媒史(transnational media history)的主张与实践在西方新闻史学界正成为潮流,不仅引起欧美学者普遍关注,越来越多的国际期刊、出版社、学术会议和奖项也聚焦于此。
“跨国传媒史”不是跨国媒体机构的历史,而是一种超越单一民族国家阐释框架的新闻史研究视角。它借鉴后殖民主义和文化研究理论,主张超越地方叙事,在跨国交往和全球语境中研究新闻传媒的历史现象。
跨国传媒史的概念刚刚兴起时,本文作者恰在海外学习工作。由于特殊学缘,与这一概念的主要提出者和研究者相识,也参与到他们在欧洲、北美和澳大利亚的一些主要学术活动与合作项目,故有较难得的机会从内部审视其理论和主张,见证其实践的全球扩张。本文首先简要勾勒跨国传媒史研究兴起与全球扩张的学术地图,然后从史学史角度梳理其背景源流,结合西方部分最新成果论述其基本观点和方法论主张,最后回归我国新闻史学术生产,管窥跨国传媒史视角的价值和意义。
明确标榜为“跨国传媒史”的研究兴起于十多年前的欧洲。2010年卢森堡大学教授Andreas Fickers与伦敦大学教授Catherine Johnson提出跨国电视史的概念,主张采用跨国史视角研究欧洲电视史。同一时期,荷兰格罗宁根大学教授Marcel Broersma和瑞典隆德大学教授Marie Cronqvist分别提出“跨国新闻史”与“纠缠的媒介史”,提倡超越民族国家的历史阐释框架,在跨国与全球化视野中研究传媒历史现象。
跨国传媒史得到大批欧洲学者响应。2013年全球首个跨国传媒史研究合作网络纠缠的媒介史(简称EMHIS)由瑞典隆德大学、英国伯恩茅斯大学和德国汉堡大学发起。目前,在欧洲有荷兰、瑞典、卢森堡、立陶宛、德国、英国、葡萄牙、瑞士、丹麦、比利时等国的研究者加入。随后,跨国传媒史研究向南扩张。2015年,汉堡大学与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围绕跨国传媒史研究建立双边合作。2017年初,汉堡大学的Hans-Ulrich Wagner赴麦考瑞大学媒介史研究中心访问,该中心是南半球唯一专攻媒介史研究的学术机构。其间,时任研究中心主任Bridget Griffen-Foley院士召集了第一届跨国传媒史学术研讨会。Wagner和Griffen-Foley亦尝试与复旦大学建立跨国传媒史研究合作。2018年黄旦教授带队参加了在德国汉堡举办的第二届跨国传媒史研讨会,并于2019年承办了第三届研讨会。
跨国传媒史研究在北美的主要推动者是美国新闻历史学家协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Debra van Tuyll。2016年起,她与爱尔兰、加拿大、荷兰学者一起先后在美国佐治亚摄政大学、爱尔兰都柏林大学、加拿大康考迪亚大学、荷兰格罗宁根大学、美国奥古斯塔大学召集了五次跨国传媒史年会,并于2020年6月在雪城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会议论文集《政治、文化与爱尔兰裔美国报刊》。
学科内重要学术期刊、丛书、学会对跨国传媒史研究的兴趣也日趋增长。英国《媒介史》杂志是西方新闻传播史学界历史最悠久的学术期刊之一,不仅最早刊登跨国传媒史理论文章,还于2017年和2020年两度出版跨国传媒史研究专辑,近两年还大量刊发相关书评。在丛书方面,Palgrave Macmillan出版社的“媒介历史”丛书是目前国际学界唯一专门出版新闻传播史专著的书系,其近两年出版的专著几乎都是跨国传媒史的研究。学会方面,2015年跨国传媒史成为欧洲传播研究与教育学会的热点议题,次年国际传播学会传播史分会与欧洲传播学研究与教育协会传播史分会在日本东京共同举办了“跨国传媒史研究”研讨会,美国新闻史学家协会每年还颁发“让·鲍米吉安诺奖”,以奖励跨国传媒史研究的优秀成果。
跨国传媒史的主张与实践是西方新闻史学界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历史研究跨国转向(transnational turn)的回应,体现了新闻史理论创新与史学思潮的密切联系。
历史研究的“跨国转向”本质上是对国族史的省思。哈佛历史学家入江昭指出,现代历史学科起源于19世纪欧洲,从建立伊始就与民族国家(nation-states)概念相联系。当时西方民族国家纷纷诞生,成为容纳人们生产生活的“容器”和承载族群政治、经济与文化现象的空间单元。因此,历史学成为专门研究国族形成和发展的学科,历史学家专注于书写单一国家的国族史。他们以国族为中心展开历史叙事,将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的所有历史现象放在国族形成和发展中进行阐释。不同国家的史学家强调国族间的特殊性与排他性,他们不断挖掘本国历史事件、人物和文化传统,而本国历史又在客观上形塑了世代共享的集体记忆和身份认同。这种以国族为中心的叙事长期主导历史学研究。[2]2-3
伴随冷战结束和欧洲一体化进程,20世纪80年代末史学界开始反思这种传统叙事框架。他们意识到60年代起历史发展与历史写作之间的脱节问题。一方面,全球化和跨国交往日益显著,另一方面,史学家却很少关注全球化问题,大多仍在国族框架内阐释单一民族国家的历史经验。这种叙事方式过分关注单一民族国家的政治、社会和经济结构,历史研究成为单个民族国家或多个民族国家的历史现象的汇编。[3]特别是在国际关系史研究中,学者站在其所属国家的立场,沿用冷战思维和地缘政治理论阐释国际交往,“由于缺乏国族以外的阐释框架,史学家只能聚焦于超级大国间的权力斗争”,各种历史现象被视为推动大国博弈的要素。[2]21-31
历史学者也逐渐感到国族框架较难诠释19世纪末以来的全球化转型。全球化转型中跨国往来日益密切,跨国公司和非政府组织成为国际事务主要参与者,非地缘政治因素和非国家行为形塑着国际间变动不居的权力关系。[4]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起,性别平等、环境保护、国际劳工问题等社会运动冲破国族边界,成为全球性议题。这些现象都难以在单一民族国家的框架内阐释清楚。
基于此,西方学者提出历史研究的“跨国转向”,呼吁在国族之外更宏大的跨国语境中阐释历史现象,淡化外交政策和国家利益,转向关注移民、商品和机构的跨国交流、思想与技术的全球移植,以及文化间跨疆域的互鉴。这里,跨国(transnational)区别于国际(international)的根本之处在于后者强调国家因素和国家间泾渭分明的联系,而前者侧重非国家因素并淡化国家语境。
跨国史(transnational history)正是历史研究“跨国转向”的产物。有学者指出,欧洲和美国的历史学家曾在理论双盲的情况下建立各自的跨国史研究传统。[5]欧洲传统即法国交叉史(historie croisée)和德国纠缠史(entangled history),这些概念经常交替使用,意指实践、话语和思想层面“相互联系并共享的历史”。
交叉史和纠缠史体现了欧洲学者对现代性的再思考。现代性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历史进程不是西方现代性的全球扩张,而是多元现代性交织与融合的产物。[6]历史现象不是发生在单一历史语境中,而是在多重语境交织的网络中。因此,欧洲跨国史研究传统关注历史进程中流动的、相互交织的内容,在纠缠的脉络中研究社会现象与问题。[7]38
交叉史和纠缠史反对比较史学。学者指出,历史学家不可避免受所使用语言、所处国家、个人知识背景等条件影响,将个人倾向代入观察和比较中,故比较标准与结论或多或少带有主观判断。最成问题的是,被比较对象之间常常不是相互独立,而是在交往中相互影响,这进一步增加了比较的难度。[8]
“跨国史”一词在美国曾一度等同于比较史学,但后殖民主义理论为其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从后殖民主义史学角度看,自我的历史与他者的历史无法分割。美国史学家Thomas Bender指出,15世纪起世界许多国家的历史就牵涉美洲,而美国史也牵涉别国历史[9]。因此,“除非把美国史整合进全球背景,否则对它的理解将不可能是充分且完全的。”[10]5-9美国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形塑着其自身的发展历程,故应在跨国交往和全球化语境中重审美国史。这既能使本国历史研究“有所改观且更具解释力”,也可令其“具有世界性”,并“被外国学者和公众接受”。[10]5-9这种美国传统提倡以跨国视角重审本国历史的研究方法,也被一些学者称为“新跨国史”,以区别于比较史学。
在美国,与跨国史相联系的是全球史(global history)。全球史将历史现象置于全球化语境中分析,也关注全球化的形成和变迁史。其“核心关怀在于流动和交换,以及超越国家与各种边界的进程。其出发点是互联的世界,主要议题是物质、人口、观念、制度的流动和交换”。这种研究同样有助于突破国族框架,“有助于更加透彻地理解那些塑造了现代世界的互动和关联”[7]4。当下绝大多数学者认为全球史和跨国史相似[11],入江昭甚至认为跨国史和全球史是可以互换的概念,差异微不足道。[2]13
跨国传媒史作为新闻史研究的一种视角,受“跨国转向”启发,倡导超越地方叙事,重视在更为复杂的跨国与全球语境考察新闻史。“地方叙事”包括两层含义:其一是使用单一国家主导的、具有地方性的概念工具阐释历史。其二是在单一国家历史语境中叙述本国的新闻传媒现象,仅考虑地方历史文化传统与传媒现象的互生关系。
跨国传媒史学者批评经典的新闻史研究是一种英美主导的历史叙事,它根植于英美新闻传统,视新闻史为一个从政党报刊到新闻专业主义的线性发展历程。这种叙事反映了英美中心主义和学术霸权,忽略了多元现代性,忽视了新闻业在欧陆国家的不同发展境遇。[12]
学者反对使用具有地方性的概念工具阐释历史也表现在对历史分期问题的省思。历史现象需要被置于历史分期中阐释,但西方学界使用诸如中世纪、前现代等分期都以欧洲历史视角进行划分。正如入江昭指出,这种划分并不适于分析所有文明。例如在欧洲中心观的历史分期中,1914年是一个重要历史阶段的开端,但对中国、土耳其、墨西哥来说,1912年、1908年和1911年就更有意义。特别是“一旦我们将焦点从国家行为体转移到非国家的现象或议程——比如女权运动、毒品控制、疾病预防等——的时候”,这些年份“都毫无意义”[2]32-33。就跨国传媒史研究而言,学者不仅反对欧洲中心观的历史分期,也反对任何国家中心观的分期。
跨国传媒史研究试图超越单一国族叙事框架局限。由于大多数国家的信息传播都由一家或少数几家全国性媒体垄断,早期新闻史学者倾向研究单一国家中少数全国性媒体的历史,及其对国族文化身份的建构和维系。故直到20世纪末,新闻史长期在民族国家框架内书写。[13]随着全球化加剧,跨国媒体大量涌现。西方学者意识到,跨国传媒现象从18世纪中期起便已出现,他们提出在单一国族或地区之外更广阔的语境中研究跨国家边界的新闻传媒历史现象。
当然,主张超越单一国族语境审视传媒现象并非跨国传媒史首创。早在1987年,罗伯特·达恩顿就批评书籍史研究者在本国历史语境和传统中考察书籍生产、发行、消费与阅读“制约了书籍史研究”。他指出“书籍的历史比国族形成更悠久”,故“不应被置于单一国族语境中考察”。[14]达恩顿之后,英国的书籍史学者也纷纷关注书籍的跨国史。例如James Raven指出,由于书籍是一种“国际化商品”,书籍史和印刷史研究中“国族是一种有误导性的分析单元”[15]。David Finkelstein也在研究英语国家印刷工人跨国流动时提出,书籍史需要的是对19世纪至20世纪初“印刷文化的跨国研究”[16]。
跨国史视角主张超越民族国家的叙事框架并不是彻底否定民族国家的存在,相反,许多学者视跨国史为重审本国历史的途径。例如,美国学者Michael Krysko通过历史档案研究20世纪美国无线电报技术和广播事业在中国的扩张及其与中美日三国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指出美国广播事业向中国扩张过程中,未能认清当时中国复杂的社会文化。美国人既没有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野心足够重视,也低估了中国社会的民族主义情绪,无法理解深植于中国土壤的对西方列强的排斥心态。因此,美国人本以为在中国推广无线电报和广播事业能够促进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增进中美文化经贸往来,加强两国亲善,中国人却目之为帝国主义侵略和剥削中国的工具。借由跨国史考察,Michael Krysko实际回归到美国问题。他提出,美国常缺乏对他国文化的深入了解,仅靠一厢情愿的技术全球输出,只能增加他国的反感和抵抗。[17]
媒体从业者、媒体机构、受众、新闻思想、理念、内容、技术、关系网络、传媒政策的跨国交往、流动与互鉴是跨国传媒史研究的核心,也是对以国族为中心的新闻史研究最简单而有效的突破。
实践往往先于概念。在跨国传媒史被提出前,不少学者已开始关注上述现象。如Joel Wiener和马翰庭(Mark Hampton)等美国历史学者的跨大西洋新闻研究(transatlantic journalism)。在“跨大西洋文化”语境中考察英美报道方式、新闻理念,追踪媒体从业人员的跨国流动和互鉴,研究跨国交流中的身份认同。[18]研究揭示,至18世纪末,英国新闻业被美国读者视为高品质象征,英国严肃报刊与新闻深受美国上层读者喜爱。同时期的英国读者却视美国报刊为“粗制滥造、缺乏品味”,一度阻碍了美国报人和报纸向英国流动。但19世纪起,美国报刊的商业化、煽情主义和追求时效性的报道理念开始影响英国报业,致使英美新闻业逐渐趋同。[19]
跨国史学者如何看待这些新闻史中广泛存在的跨国交往、流动与互鉴呢?
首先,他们反对将之视为某一国家实现其全球霸权的工具,这体现出跨国史学者反对地方叙事的一贯主张。加拿大学者Dwayne Winseck和Robert Pike就指出,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传媒史把跨国媒体的建立看作辅助某一帝国扩张、实现其全球利益的工具。在这种视角下,19世纪英国最大的跨国公司大东电报局建立了联结世界的电报与海底电缆网络,路透社亦参与了控制全球信息流动。这些总部设在伦敦的跨国公司使英国拥有无可匹敌的全球传播霸权,并借此取得政治、经济、军事博弈中的主导权。但事实并非如此。第一,总部设在伦敦的跨国媒体不一定是英国公司,也不必然维护英国利益。许多跨国媒体除英国资本外,也有欧陆和北美资本注入,故时常依据公司利益调整身份认同。第二,全球传播网络并非由单一国家主导,而是由路透社、哈瓦斯社、沃尔夫社和后来的美联社共同组成的“全球新闻卡特尔”,以及四大商业无线电公司(马可尼公司、法国无线电报社、美国无线电公司、德律风根)所垄断。第三,帝国之间合作大于竞争。例如,法国、德国、西班牙、葡萄牙都给予大东电报局财政补贴以促进其在非洲的商业合作。[20]
其次,他们将跨国交往与互鉴视为全球新闻网络和全球传媒文化形成发展的前提,这些跨国现象进而成为全球化的文化中介物。例如Peter O’Connor的研究指出,二战前东亚形成了三大英文新闻网络。《日本时报》网络(Japan Times network)以日本外务省为中心,《日本周报》网络(Japan Chronicle network,或称《北化捷报》网络)与英国关系密切,《日本商报》网络(Japan Advertiser network)与美国媒体和记者往来颇多。每个新闻网络都包括不同国家的媒体机构和记者,都存在从业人员和新闻内容的频繁流动,这些流动共同构成西方世界认知东亚的信息网。[21]这方面最新的研究成果是荷兰学者Thomas Smits的《欧洲画报与跨国新闻视觉文化的诞生》。19世纪欧洲的画报不仅是跨国媒体,而且覆盖跨国阅读社群,促成欧美各国报纸间广泛的新闻插图交易。在此过程中,关键人物的跨国交往网络形塑了插图交易的基本形式,稍后诞生的图片复印技术则很快改变了新闻插图跨国交易的本质,培育出“跨国新闻视觉文化”,使欧洲画报得以为世界读者提供共享的跨国经验。[22]
此外,他们认为流动、交往与互鉴是全球结构变迁和文化转型的后果。因此,如果只列举流动、交往与互鉴的现象而不探究这些表象背后的结构化变迁,就会流于表面,沦为康拉德所说的“对跨边界互动与交流的美好故事的汇编”[7]58-71。
跨国传媒史学者将新闻传媒视为一种文化现象,故与文化一样具有可转译、可移植的特征。在研究传媒历史现象跨国家边界的交往、流动与互鉴时,跨国史学者最常借助的理论资源是文化移植(cultural transfer)和文化杂交(cultural hybridity)理论。
文化移植的概念最早由Michel Espagne和Michael Werner提出。其基本观点包括:(1)民族、文化和语言所建构并定义的社群边界(如国家)是不稳定的;(2)主张对文化移植过程中的选择、转译、接受、调适和文化突变进行整体性研究;(3)对“文化”概念采取较宽泛的理解,既包括物质文化,也涉及思想和话语等非物质文化;(4)承认语词、文本、图像和人际的流动性与不稳定性,视文化为持续被协商的实体;(5)尽管空间的边界不稳定,但却现实存在,阻碍了物质和非物质的自由流动。故文化移植时的选择、转译、调适或突变,在高度不对称的权力关系中进行。[23]
文化移植研究诞生于文学史和文化研究领域。受后殖民主义理论影响,文化移植认为国族和文化领域不是一成不变、不受外界因素干扰的实体,而是动态的、相关联的系统。用著名文化史学者伯克的话说,“世界上没有一种文化是孤岛”,所有文化都或多或少与别的文化有接触和联系。[24]93文化移植研究聚焦于文化适应(acculturation)过程,即研究外来文化在跨时空移植过程中如何经由接受、调适和本土化改造最终改变甚至内化为本土文化。
文化移植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现象是文化杂交。文化杂交理论认为在交流与碰撞中,不同文化彼此影响并进行自我调适,最终形成一种杂交的、新的文化形式。杂交具有普遍性,建筑、图像、文本以及人类文化领域的各种实践活动都是杂交的产物。于是杂交(hybridity)成为后现代社会的基本存在形式,它既是全球化的结果,也反过来促进全球化进程。[24]9-29
文化杂交理论对文化移植研究的一个重要贡献是揭示了文化移植的不均衡性。其一,不同文化体现的杂交性强弱不同,不同文化碰撞所带来的杂交的程度也不同。其二,不同文化相遇时,个体或群体参与文化杂交的积极性不同。其三,文化移植过程中输入方和输出方的权力关系,决定了模仿、挪用、调适、杂交的方式和结果。其四,不同的文化对接受和挪用外来文化的兴趣强弱不同,因此有些地区“特别适宜于文化交流”。[24]62-67
借助文化移植与文化杂交理论阐释传媒历史现象,西方学者得以在单一国家语境之外揭示传媒现象跨国交往、流动与互鉴的复杂情状。
首先,各国传媒历史现象在空间、时间、知识三个层面交织纠缠,相互影响。[25]例如莫奈首先借鉴了日本艺术,随后日本人又模仿印象派画家;日本作曲家武满彻受西方作曲家皮埃尔·布莱影响,而布莱又借鉴了日本音乐风格;普契尼采用日本音乐元素创作了《蝴蝶夫人》,而日本人随后又改编了普契尼的歌剧;黑泽明的武士电影吸取了美国西部片的拍摄传统,而斯特奇斯又参考黑泽明的《七武士》拍摄了《豪勇七蛟龙》;爱尔兰诗人叶芝模仿能剧创作出《鹰之井畔》,日本作家又把叶芝的戏剧改编成能剧。[24]88-90
其次,传媒现象的跨国流动,不是一方向另一方的“入侵与征服”,也不是简单的“刺激与反应”,而是文化适应的过程,故涉及输出方与输入方持续不断的文化碰撞与双向调适,背后蕴藏着复杂的权力关系。例如黎巴嫩学者Hala Auji的《刊刻阿拉伯现代性》从美利坚书馆(American Press)印刷书籍排版设计等视觉样式的演变入手,研究19世纪至一战前夕美国传教士在黎巴嫩的印刷事业。传教士于1834年在贝鲁特创办现代出版机构美利坚书馆之前,阿拉伯国家长期保持手抄书传统。书馆创办后,成为当时手抄书传统和印刷传统相互影响的文化接触地带。它大量启用当地印刷工匠和译员,逐渐养成对阿拉伯语言和手抄书视觉传统的依赖,以至书馆印刷书籍的视觉样式酷似阿拉伯读者习以为常的手抄书。19世纪阿拉伯复兴运动开始后,当地知识分子将美式西方印刷书籍视为现代性的知识象征。至此,书馆的书籍印刷视觉样式才慢慢摆脱阿拉伯手抄书传统。[26]
跨国传媒史研究在我国具有一定的实践基础。一些国内学者已经注意到近现代中国媒体的历史境遇常与重大国际事件相连。例如抗战中的《新华日报》在苏联的暗中支持下按照共产国际指导方针办报,其言论不仅与共产国际的指示精神保持高度一致,而且得到共产国际的舆论共鸣。五四运动中,中共机关报《向导》则在接受苏俄影响和共产国际宣传指示的同时,表现出办报同人世界视野与中国目光的关联和互动。[27]还有学者指出,许多中国报刊亦是近现代风起云涌的国际思潮的展示平台,其本身具有国际性与跨国性。这突出体现在五四前后《新青年》从启蒙思想到无政府主义再到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上。[28]威尔逊与列宁的道路分野,也在《新青年》作者群的分裂中可见一斑[29]。
国内学界对研究中外物质文化往来也不陌生。晚近以来,中国历史进程恒与别国情势相连,历史现象总受外部世界影响,投射在史学理论上,即是国内较为熟悉的、具有一定本土学术色彩的“中外文化交流史”。[30]文化交流史上中外传媒技术、思想、人员与机构往来频繁,交流碰撞不胜枚举。对此,蒋建国的晚清阅读史研究、邓绍根的中美新闻教育交流史研究、周光明的中日新闻学语词交流史研究、赵晓兰的传教士报刊史研究、朱志刚的中西报刊理念交流研究、张威的外国驻华记者研究等均有涉及。可见,单从“交流影响”角度讲,现有中外文化交流史的一些研究已涵盖了西方跨国传媒史的一些议题。
但跨国传媒史视角也对中外文化交流史视角下的新闻史研究形成补充。历史学者指出,中外文化交流史的视角,往往以中国为中心阐释中西交往[30]。或如瓦格纳(Rudolf Wagner)、梅嘉乐(Barbara Mittler)、费南山(Natascha Gentz)、季家珍(Joan Judge)、芮哲非(Christopher Reed)等海外汉学家,视中国为文化的“接触地带”。中外新闻文化在此接触与碰撞,成就他者也改变他者,但归根结底还是以中国为中心。
中国是全球网络中的关键结点,也对全球化进程影响深远。美国史学研究的“加州学派”充分证明,全球史视角下的中国绝非殖民话语中的受害者和西方现代性的被动接受者,而是世界历史进程和资源分配的积极参与者。跨国传媒史视角跳出单一民族国家阐释框架和地方语境,在本国文化传统和社会政治背景外,在跨国联系与全球语境中审视19世纪以来的传媒历史现象。一旦采取跨国视角,就可能丰富对某些中西传媒交往现象的既有认知,也易于形成中西学界的合作与对话。
例如,我国女性报刊史多被置于中国文化语境中考察,近代女性报刊的诞生一般被视为维新运动之产物[31]。跨国史的视角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它将女性杂志视为女权运动全球扩张的产物,关注19世纪欧洲传教士报刊在世界范围内对女权运动的宣介及其对各国女性报刊思想的影响。具体到东亚,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女性新闻写作手法契合了19世纪80年代日本女中学生和家庭妇女的审美兴味,方被日本女性杂志争相效仿,日本实践女校的中国留学生又将此风传回国内。[32]跨国视角下,早期中国女性印刷媒介的话语空间被置入全球语境之中,成为全球现代性(global modernity)必不可少的一部分(1)亦可参见西方汉学家贺麦晓(Michel Hockx)、季家珍和梅嘉乐等人的最新研究。。
再如,在以国族为中心的阐释框架下,19世纪西方传教士在华出版事业被解释为帝国主义武力侵略中国的副产品或西方文化殖民的工具。[33]而从跨国史视角看,传教士在华出版事业不过是新教福音觉醒运动的一个平常环节。新教觉醒运动肇始于英国,建立一套全球信息传播网络是运动成功的关键。传教士在华办报之前,早已在英属殖民地(如印度)建立海外印刷事业,中国和日本只是其全球信息网络东进的必要步骤。在华出版事业的建立使其全球信息网络内资本要素分配得以优化,全球分工更为精细。由是观之,传教士在华出版事业乃新教觉醒运动中全球信息生产的亚洲工厂。
当然,采取跨国视角绝非新闻史研究的唯一做法,在国族框架内研究本国传媒历史现象、以中国为中心阐释中外文化交流也有重要价值。但跨国传媒史视角以其去中心化和超越地方语境,为各国新闻史学者均等参与、合作对话提供了难得的机会。不仅有助于对旧现象的再研究和再阐释,也可能形成新的研究议题。在跨国传媒史研究中,我国新闻史学术生产可以大有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