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学研究的认识论基础及其思想史悖论

2021-11-30 21:39
关键词:理性主义认识论传播学

柯 泽

(西北政法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2)

一、传播研究认识论的历史溯源

在大众传播兴起之前的漫长历史中,一般意义的信息传播早已无所不在,成为人类普遍化的社会行为和社会现象。传播广泛存在于政治动员、战争组织、宗教推广、族群认同、文化融合以及各种社会运动等重要领域。现代社会之前的传播其主要目的在于为统治者谋求政治合法性,为战争赢得道德制高点,为宗教信仰赢得最大化的信众,为凝聚族群、扩大文化影响力进行彼此间的竞争,当然,也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提供大量的实用信息。传播诉诸的对象是人,传播者总是希望通过传播各种信息去影响和控制他人,具体说来,就是通过信息传播去影响和改变他人的认知、态度和行为,从而服务于自己特殊的目的。大众传播出现之前的信息传播主要体现在祭祀、仪式、演讲、文学、戏剧以及各种官方和民间的公文书信之中,学术意义的传播主要体现在哲学、宗教学、政治学、历史学等研究领域,其中学术意义的研究和传播对认识论的产生发挥了重要作用。

从思想史背景来看,认识论主要来源于哲学领域,西方哲学大厦主要由理性主义、经验主义、人本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等构成,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认识论来源于理性主义哲学、经验主义哲学以及各种宗教神学。几千年来这些不同哲学流派开启了唯物与唯心、理性与经验、主观与客观、先验与超验、现象与本质、个别与实在、唯名与唯实、意志与自由、有神论与无神论、决定论与非决定论等具有冲突性的认识论母题,这些认识论以一种极其错综复杂的形式先后渗透到宗教学、政治学、历史学、文化学、人类学等研究领域,最终也渗透到传播研究领域,成为各类人文社会科学的认识论基础。

认识论是人类对万事万物的根本性的认知方式和理解方式,是人类对各种问题进行分析和阐释的工具,它以自己独特的逻辑使得人类对问题的讨论成为可能。认识论本身未必就是真理,也不是每一种认识论都能够导致真理被发现,但是无论哪种认识论,它往往都能够满足人类某些方面的诉求,具有自身独特的功能和价值,尤其是使交流和理解成为可能,也使得学术研究和科学研究成为可能。认识论其实就是基于人类智慧、经验和想象力以及基于人类某些主观愿望而形成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和工具,在漫长历史中,它们被约定俗成,沿袭至今。

宗教学、政治学、历史学、文化学这些传统人文社会学科在其发展形成过程中,都不同程度接纳了源自哲学领域的认识论,成为人们理解这些著述的桥梁,最终成为人们理解世界的重要工具。宗教学领域的认识论主要体现为身心二元论和超验论,基督教设想具有一个非人格的上帝,构想了肉身消失之后的大审判以及“上帝之城”,几乎所有宗教都宣称人的肉体之外还具有独立的灵魂,凡夫俗子之外,还有上帝和神的存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天堂来世之类的超验世界,这种身心分离的二元论造就了人类的宗教奇观。[1]西方政治学中的君权神授以及中国政治语境中的“天道”“天命”究其实质也是一种先验论和理性论,它们都是统治者为了维护权力合法性而创立的政治说教。以霍布斯、洛克、卢梭等为代表的经典政治学的认识论基础主要是具有形而上学色彩的理性论,因为在现实世界中几乎无法找到这些政治学说所一再宣传的天赋人权、社会契约。罗素曾经辛辣讥讽卢梭心向往之的所谓“自然状态”和笃信不疑的“社会契约”,他讥讽道:“读尊著,人一心向往四脚走路。但是由于我已经把那种习惯丢了六十多年,我很不幸,感到不再可能把它捡回来了。”[2]毫无疑问,所谓自然状态、人生而自由、天赋人权、社会契约这些奠定现代政治学理论的基本概念主要是基于先验理性的断言,然而政治学中的理性观不但导致了现代政治学的基本理论框架,也最终导致了现代民主制度的创立。在历史学领域,有关历史动力、历史目标、历史终结、历史进程的哲学辨析基本上都是建立在理性主义认识论基础之上,尤其是在孔多塞、黑格尔、康德的历史哲学中将这种理性主义认识论发挥到了极致,马克思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分期的理论同样体现出深刻的理性主义认识论,最终导致了无产阶级政党和政权的出现,开启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

19世纪社会学和科学心理学诞生后,经验主义认识论的地位开始明显上升。孔德认为人类精神历程经历了宗教巫术、形而上学和科学实证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也代表着人类智力和认识能力的进化过程。在宗教巫术阶段人类主要借助于想象和迷信去思考,在形而上学阶段人类借助于概念、逻辑和推理去思考,而在科学实证阶段,人类借助于经验事实去思考。[3]在新兴的社会学研究领域也发生了以塔尔德和涂尔干为代表的唯名论与唯实论之间的争辩,这实际上是经验主义与传统理性主义认识论的对立在社会学学科中的体现,前者认为社会由个体所组成,个体才具有真实的意义,后者认为社会的本质体现为习俗、道德、法律和制度等集体性的东西,而不是具体的个体,个人组成社会之后便失去了独立意义。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从人际互动出发去考察社会,认为人际间的互动构成了真实的社会,他成为社会唯名论的拥趸者。这一认识论观点在社会学芝加哥学派的符号互动论中同样获得共鸣,其共同点在于,在考察社会构成、社会行为、社会人格方面都强调个体、经验和具体实践,排斥抽象的概念、逻辑和推理,从而将传统理性主义、形而上学、先验主义和超验主义等认识论从社会学研究中排除出去。

在人类数千年文明发展过程中,源自哲学的认识论在伦理学、宗教学、政治学、文化学和历史学中获得广泛应用。一方面,在这些具体运用中也在不断丰富和完善各种认识论;另一方面也使得一些重要的认识论获得普遍认可。人们相信依靠这些普遍认可的认识论,人类能够理解世界,能够发现真理。认识论和方法论是一对孪生兄弟,总体而言,认识论是认知的方式,方法论是认知的手段,二者是一种先与后、决定和被决定的关系。在学术研究领域,认识论先后催生了一些重要的研究方法,例如,理性主义认识论催生了哲学阐释和演绎法,经验主义认识论催生了经验实证和归纳法。

传播研究的兴起显然要晚于哲学、宗教学、政治学、历史学等传统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但是,考察传播研究接纳认识论的历史还是要追溯到上述传统人文社会科学中。

首先,所谓的传播研究从来就没有创造出自己独立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传播研究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无疑来自历史更为久远的哲学、宗教学、政治学、历史学等传统人文社会学科以及其他自然科学,传播研究只是从上述传统学科中借用了举世公认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从而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

其次,上述传统人文社会科学的书面传播为后来的传播研究提供了大量案例、材料和可能的理论模型。从本质上来说,传统人文社会科学的书面传播就是思想、观念和信息的公开传播,这个过程与现代传播学理论所呈现的传播者、传播渠道、传播受众、传播反馈非常相似,与现代传播学研究的传播效果这一核心理论也趋于一致,它们本身就具备了大众传播的某些特征,传统人文社会科学思想的书面传播无疑就是现代大众传播的先驱,这种学术性的传播对认识论的推广和普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最后,在传统人文社会科学中其实已经蕴含了传播研究的种子,欧洲早期对于传播问题的研究主要隐含在19世纪以来的文化人类学、社会学以及心理学等学科领域中。[4]在文化人类学领域代表性理论成果包括巴斯蒂安、泰勒、摩尔根等人的文化人类学进化论学派,弗罗贝纽斯、博厄斯、斯宾格勒等创立的文化人类学传播论学派;在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领域,主要包括塔尔德的模仿论和群集理论,勒庞有关群体心理及其传播机制的研究,还包括齐美尔的形式社会学以及受其影响而出现的符号互动理论,这些非正统的社会心理学研究中已经开始大量包含传播问题,它们不仅仅是人类学、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研究的开端,也是传播学研究的开端,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认识论在此阶段就开始成为传播学研究的主要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

二、批判学派与经验学派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剖析

伴随着大众传播和文化工业的兴起,传播学研究也日益兴隆,成为显学。在过去一个多世纪中,传播学研究主要沿着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和美国传播学经验学派两条不同路径发展,前者以德国法兰克福学派、英国文化理论学派和北美政治经济学派为代表,后者则以施拉姆钦定的所谓美国传播学四大奠基人拉斯韦尔、卢因、拉扎斯菲尔德和霍夫兰为代表,其共同旨趣都是关注大众传播和整个现代文化工业的影响和后果。

不同的是,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更加关注大众传播和文化工业的社会性整体后果,揭露和批判新兴的大众传媒和文化工业对普通大众的压迫和奴役,呼唤一个更加合乎道德和理性的大众传播和文化生产制度的诞生。从思想史背景来看,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主要继承了马克思的经济批判理论和思想,把马克思在经济领域对资本主义的无情揭露和批判转移到了大众传媒和文化工业领域,在这样一个新的领域发起了对资本主义的再批判。众所周知,马克思最大的理论贡献是其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揭示了物质和意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预言了在资本主义的残酷剥削和奴役之下,一个新的阶级——无产阶级已经诞生,并成为一个最先进的阶级,阶级斗争将成为社会发展的最终决定力量,其剩余价值理论揭示了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以及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殊死对立、资本主义必然走向灭亡的命运。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几乎完整继承了马克思的思想衣钵,在意识形态霸权、垄断型文化生产的资本占有、机械复制、单向度的人、文化剥削和压迫、甚至性的占有等话语之下建构起不同的批评理论体系,目标直指资本主义制度的局限性。显然,这一理论派别关注更多的是资本主义大众传播和文化工业的社会后果,而不是个体后果,它在本质上是一种关于历史发展的社会冲突理论。

美国传播学研究经验学派主要是在承认资本主义制度和价值观现实合法性的基础上去探究大众传播的个体后果,也就是大众传播信息如何影响和改变了个人态度、认知和行为,希望由此去预测甚至控制个人的社会行为,为美国特定历史阶段的商业利益、战争利益和国家利益服务,并实现对社会整体的有效控制。究其实质,美国传播学研究不过是传统宣传研究的变体,冠以科学研究的名目罢了。

美国传播学研究经验学派的思想基础主要是实用主义,实用主义是美国19世纪后期出现的第一个真正美国本土化的哲学流派,它并没有背弃西方源远流长的自由主义传统,而是抛弃了欧洲历史上基于人类理性论、历史进步论等形而上学哲学关于自由民主理念的抽象推断和宏大历史叙事,转而以效用、效率、质量等等为真理判断的标准,去判断包括大众传播在内的各行各业对于民主制度建设的满足程度。实用主义哲学因为适应了一个民主制度草创、方兴未艾的美国社会发展的需要,很快被美国学术界所拥抱和接纳,在整个20世纪,在实用主义哲学的引领下,包括传播学在内的美国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社会学、心理学、管理学等等很快滑入以社会控制为核心的行为主义社会科学轨道中。就美国传播研究而言,形成了以效果研究为核心内容的传统,佩恩基金电影研究、火星人入侵研究、伊利县调查、耶鲁大学态度改变研究、议程设置研究、知沟理论、沉默的螺旋理论、第三人效果研究等等关注的几乎都是传播效果问题,关注的焦点在于大众传播信息如何影响和改变个人的态度、认知和行为,应该如何针对受众设计合理的信息,实现有效的预测和控制,从而达到传播者的特定目的。从理论初衷来看,美国传播学研究客观上试图维护美国的商业利益、战争利益和国家利益,试图促进美国的民主制度建设,但是从结局来看,这种以预测和控制为基本导向的美国传播学研究也一直与西方自由主义传统形成了某种张力。尽管受众需求与满足等理论的兴起试图缓和这一张力,但是由于美国传播学研究设定的目标与个人自由价值观始终存在一定冲突,其间的思想断裂很难弥合。

如上所述,无论是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还是美国传播学经验学派,都力图揭示大众传播影响的社会后果和个人后果,研究大众传播与社会发展或者个人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同所有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样,传播学研究具有对应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

对于传播学研究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的考察无法脱离人类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漫长发展历程和几千年来积累的成果,它们不可能一挥而就或者凭空独创。哲学思辨或者形而上学是人类最原始、生命力最为强劲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传统,西方形而上学的集大成者就是理性主义思潮,几千年来西方人主要以理性主义哲学思想作为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去认识世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理性主义肇始于古希腊时期人们对身心关系问题以及灵魂有无问题的思考,也就是探究身体之外是否还有灵魂的存在,由此催生了柏拉图的理念说和本质说。柏拉图认为存在一个现象世界之外的理念世界或者本质世界,一切表象世界不过是理念世界的摹本。古希腊哲学家对理念世界和本质世界的探寻开启了身心一元论和二元论的持久辩论,也开启了西方哲学关于自我与存在、物质与意识、感性与理性、先验与经验、决定论与非决定论的思考,同时也开启了有神论与无神论的千年争辩。后起的理性主义者继而认为客观世界和人类社会发展同样具有内在的本质和规律,历史是一个不断进化和进步的过程,人类社会的终结就是自由的实现。理性主义在中世纪以后接纳和汇入了科学主义、历史进步论、社会进化论等诸多思潮,成为人们观察和认识客观世界和人类社会发展的最为重要的认识论和方法论。

从根本上说,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正是建立在西方理性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上的一种理论建构。这一直接源自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理论将历史决定论作为立论的基础,坚信社会发展具有自身的规律,资本主义由于其内部的矛盾冲突,必然走向衰败灭亡;坚信资产阶级作为统治阶级必然要在传媒和文化领域实施统治,推行意识形态霸权和文化帝国主义;坚信资产阶级在榨取一般产业工人剩余价值的同时必然也要将这一剥削方式推广到传媒和文化工业之中,逼迫知识劳工在进行意识形态再生产、诱惑受众购买媒介产品和广告的同时,再去榨取这些知识劳工和受众的剩余价值……建立在理性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上的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对于传播问题的看法更多的是依靠哲学思辨和演绎推理,而不是基于充分的经验事实,其理论判断更多的是基于信念和信仰,这与理性主义本身并无太大不同。

作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理性主义实际上也是一场思想的冒险,它引导人们认识世界、认识社会发展的同时,也经常会遭遇种种困境,理性主义本身实际上也面临着种种悖论:当认定社会发展具有规律性并已经设定了最终发展目标的时候,人的主观自由意志便在无形之中被削弱和取消;当以抽象思辨的形而上学方式去推论社会发展的阶段性进步的时候,社会发展中经常遭遇的挫折甚至倒退便很难解释清楚;当过分强调社会发展中的冲突性因素的决定作用的时候,实际上又漠视了道德法律和自由市场这些机制平衡和抑制社会冲突的现实可能性;当过于依赖抽象思辨去解释社会发展的时候,社会发展中许多更为鲜活感性的经验事实又被忽视。理性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的上述弱点无疑也投射到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诸多理论中,成为传播学经验学派对其批评的主要原因。

作为美国第一个真正本土化的哲学流派,实用主义19世纪中后期在美国开始出现的时候,康德、黑格尔已经完成了对经验与理性、知识和观念来源、认识论与方法论等问题的综合研究,理性主义在两位思想家那里得到了最为完美的表达;达尔文的进化论和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也破壳而出,化蛹为蝶;文化人类学关于人类文化遵循进化规律的观点深入人心;提倡实证研究方法的社会学大厦已经开始奠基;马克思关于人类社会终极目标的宏大叙事更是一路高歌,势不可挡。

然而,在思想史上,理性主义兴盛之时,也正是它遭遇危机之际。吊诡的是,理性主义的修正者,或者说潜在的反对者恰恰来自其内部。自哥白尼、伽利略、培根、笛卡尔以来,偏重经验主义的理性主义者们纷纷怀疑和责难古希腊哲学家形而上学式的先验断言,他们试图通过强调经验来调和与先验之间的冲突,而更多地求助于科学、调查和实验,尽管他们大多数人断言存在着天赋观念,坚信世界以某种合理的秩序而存在。孔德作为社会学的奠基人,一方面如理性主义者那样坚信,人类智力和思维方式是一个从宗教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到科学阶段进化上升的过程,但是另外一方面又提倡以更严格的标准、更精确的方法去研究社会发展,他甚至幻想用数学方法建立起社会学大厦,他提出的社会学实证主义研究方法追求的就是可靠性、准确性和可重复性。

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反对理性主义抽象玄想、理念先行、演绎推理、宏大叙事的形而上学传统,反对本质说和规律说,提出真理存在于具体的社会实践之中,评价真理的标准是看其是否能够满足人们的需要。在实用主义哲学影响下,包括传播学在内的美国社会科学迅速发展成为以社会控制为主要目标的行为科学。要实现对人类心理和行为的预测和控制就必须采用科学的研究方法,源自欧洲社会学的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就此乘虚而入,成为美国社会科学主流研究方法。历史的结局总是令人嘘唏,实用主义哲学因为对抗和改造理性主义而生,在认识论上与理性主义分道扬镳,但是在研究方法上却将实证主义移植过来,或者说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居然在实用主义哲学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力。

实用主义哲学和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在美国传播学研究中是一体两面的关系。一方面,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传播学研究伴随着资本主义兴起、两次世界大战以及二战之后的冷战逐步形成并快速发展,为美国的商业利益、战争利益和国家利益竭尽全力,实用主义精神在美国传播学发展历史进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另一方面,在宣传、劝服、信息、情报这样一些特殊的传播领域,研究者采用实证主义方法,试图为当局、军方、媒体和企业商业经营者提供控制受众的灵丹妙药,多少扮演着与公众利益对立的角色。

美国传播学研究已经于无形之中陷入双重危机:从认识论角度看,美国传播学研究以实用主义哲学为认识论基础,这一哲学虽然无意与自由主义价值观为敌,但是其思想后果却是将传播研究导入到个人和社会控制的轨道之中;美国传播学研究以实证主义为圭臬,但是从一定角度看,对个体心理和行为的预测控制越精确、越严密,无疑越是与人的自由意志和自由精神背道而驰。

三、传播研究认识论的吊诡和困局

人类认识论始终无法超越理性与经验的藩篱,理性求助的主要是思辨、逻辑、推理这类形而上学的东西,它所追求的实际上是情感、价值以及理想之类的主观性目标,在本质上它是一种先验论。经验求助的主要是社会实践、客观实证以及科学实验,它所追求的是所谓的稳定性、精确性、客观性和科学性,这是一套与主观价值系统无关的客观价值诉求。历史上二者也有相互统一的时候,但是在很多情况下,尤其是在涉及对人类行为的研究和预测领域,二者却经常出现严重的背离。

现代传播学研究的主要目标是大众传播信息与社会行为之间的关系以及大众传播的社会影响,这无疑是一个异常复杂和艰深的研究领域,认识论和方法论在这一研究过程中无疑扮演着非常核心的作用。如上所述,传播学批判学派以理性主义为认识论基础,以哲学思辨方法去研究传播问题,传播学经验学派主要以经验实证为认识论基础,以所谓的科学实验方法去研究传播问题,但是这两种认识论和研究方法都不足以完美解释大众传播信息与社会行为之间的关系,它们一直面临着以下一些无法逾越的困境。

第一,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的对立。思想史上的理性主义是一种具有先验特征的形而上学和宏大叙事,它们往往没有经过实践的彻底检验,或者说有待于实践的进一步检验,它们更多地体现为某种价值信念和理想追求,亚里士多德的理想国理论、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孔多塞的历史进步论、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康德的世界公民理论等等都体现为理性主义的思想特质。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的认识论基础主要体现为理性主义,其思想来源主要是经典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以人的自由为最高价值追求,以阶级斗争、意识形态斗争和文化、经济主导权斗争为批判武器,对资本主义传媒和文化现实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评,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传媒和文化产业扭曲人、压迫人、剥夺人的罪恶现实,涌现了葛兰西、阿多诺、马尔库塞、弗洛姆、威廉斯、默多克、史麦斯、阿特休尔、乔姆斯基等一大批批判理论家。他们理论的共同特点是先预设结论,再罗列证据,通过哲学思辨和逻辑演绎,去证明结论。但是,在一个奉行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实行传媒和文化产业私有化和多元化,又具备法律强力保障的社会系统中,其传媒和文化产业是否造成了所谓的意识形态和文化霸权,是否造就了丧失个性和活力的标准化文化产品,是否造成了单向度的和扁平化的个人,是否形成了商品化的受众,是否制造了虚假共识,如此等等,在传播学经验学派看来,传播学批判学派或许并没有提出充足的根据,也没有经过科学实验的严格证明。事实上,传播学批判学派更为珍视的是价值目标,而非证明的过程,这反映了理性主义认识论的长处:在人类生活中,信心信念、价值目标、理想追求往往具有更为优先的价值地位,而当人们面对纷纭复杂,歧路横生的现实,无从选择的时候,理性的引导往往显得格外珍贵,甚至成为唯一的依凭。李普曼因为看到了现实的复杂性,尤其是因为看到了人自身的局限性而对现代传媒是否能够营造理性舆论并服务于民主政治深感绝望,他在《公众舆论》中也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和期待诉诸理性。[5]传播学经验学派经常忽视的一个事实是,作为社会的人更为本质的是活在自己的信念、信仰和信心之中,而不是像一种机械物那样,活在具体的环境和经验之中,相比主观性的信念、信仰和信心,任何具体的信息内容、信息结构和信息激发经常都会显得非常苍白无力。

第二,个体行为和群体行为反应模式的复杂性。美国传播学经验学派受实用主义哲学和实证主义思潮的影响,被纳入行为科学研究的范畴,并形成了由社会心理学完全主导的局面。事实已经证明,社会心理学是美国社会科学中最不成功,或者说几乎是完全失败的学科,因为它对个体行为和群体行为的解释和预测几乎极少成功。其一,是作为受众的个体差异性极大,面对大量差异性的个体以及无数差异性指标,社会心理学研究方法没有办法设计出不同的实验或者问卷对这些差异进行区别测试和统计,更难以得出具有普遍意义的结论。在传播学历史上,虽然布鲁默、拉扎斯菲尔德、霍夫兰等社会心理学家在各自的传播研究中努力去区别这些个体差异指标,例如性别、种族、年龄、教育、信仰、阶级、个人经历等等,但是所有这些仅仅是无数个体差异指标中的一小部分,很难还原到真实的差异之中。其二,个体行为影响的来源众多,传播影响仅仅是个体行为影响的一个方面,甚至经常是非常次要的方面。在经验实证研究中其实很难将其他影响因素隔绝开来,专门去考察传播对个体行为的影响,更何况社会心理更多的是一种社会关系中的心理,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去考察个体的心理反应,并且充分计算其间的个体差异,几乎无法设计出任何完美的实验方案。其三,群体心理界定模糊,形成历史更为漫长悠久,行为反应机制更为复杂多变,经验实证研究方法更加难以应对。群体心理是指一个族群社区,或者国家民族等共同体所拥有的一些具有共同特征的心理,也称作民族心理或文化心理,维柯、孟德斯鸠、黑格尔、冯特、勒庞等思想家较早对群体心理进行了深入研究。随着现代社会心理学、文化人类学以及传播学的兴起,对群体心理的研究更是方兴未艾,在传播学领域,涉及群体心理和文化差异的实证研究也非常多,事实上,这类研究已经发展为传播心理研究,成为传播学的一个次级学科领域。根据笔者的统计,国际顶级传播学刊物《传播学刊》(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15年至2017年三年共刊发论文140篇,这三年中涉及群体传播心理的论文分别为4篇,2篇和9篇,占比约11%,这应该是一个很高的比例。[6-20]这些论文均采用实证研究方法,对所涉及的文化差异、群体心理及其反应等问题的研究大多采用了控制实验、问卷调查、样本分析等实证研究方法,但是基本上以一种最简约的方式去进行实验设计、问卷制定和样本选择,这样的设计其实很难避免主观性的介入,也难以还原一些群体心理形成的漫长复杂的真实环境,采用这类经验实证研究方法能否得出真正科学的研究结论仍然是一个问题。

第三,社会心理学主导的美国传播学研究模式与人的对立。以经验实证为基本特征的美国传播学研究主要采用了社会心理学的模式,其中二十世纪初华生创立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对美国传播学发生了重大影响,催生了美国传播学以传播效果为中心的研究模式。行为主义心理学杂糅了法国思想家梅特里极端唯物论的影响,梅特里将人视为与任何有机体没有任何区别的事物,认为人不过是一种物质实体,不具备任何社会性和主观意志,鼓吹人的反应机制完全建立在人体这一物质基础之上,人如同机器一样对外界刺激进行反应,把人降低到机械实体的层面;行为主义心理学也受到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以及斯宾塞社会进化论一些思想的影响,把人的行为选择看作是对环境的适应,强调环境对人的影响和控制,这实际上是将人降低到一种缺乏主观能动性和自由意志的社会个体;行为主义心理学甚至直接受到俄国生物学家巴普洛夫动物实验的影响,经过长期训练,巴普洛夫发现动物听到代表食物的铃声的刺激就会分泌唾液,华生认为经过不同训练,人也可以被训练成为任何特定的类型,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刺激-反应模式在某种程度上将人降低到动物水平。

受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影响,美国传播学研究的重心在于探究基于大众传播信息刺激的受众反应。研究者将按照特定目的设计的各类电影、新闻、电视节目、娱乐节目等视为刺激物,将受众视为反应物,认为某种特定的信息刺激一定会得到相应的刺激反应,将受众看作均质化的测试和反应对象,由此去预测和控制个体的社会行为,包括商品购买、政治投票等等,从而实现传播者的商业和政治目标。这种将受众视为大众传播信息刺激物,将受众反应行为作为主要预测和捕捉目标的所谓传播效果研究,其主要认识论和研究方法来源于社会心理学,也同样可以追溯到极端唯物论、生物进化论和社会进化论。

四、结语

任何创新都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人类漫长历史进程中造就的理性主义、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等哲学成果是人类不断自我超越的智慧结晶,体现出人类认识客观世界和社会发展规律的强大思维惯性,它们作为最为重要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仍然在推动着人文社会学科的发展,无法设想,今天的传播学研究可以完全弃之如履,另起炉灶。

事实上,传播学研究以何种认识论为基础,采用何种研究方法并无绝对优劣,尽管欧洲传播学批判学派和美国传播学研究经验学派面临着各自问题,在其内部也造成了一些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悖论,但是从历史发展角度看,它们不过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判断传播学研究认识论和方法论是否科学合理的主要标准应该是考察它们是否能够匹配实际应用的环境和条件。中国传播学研究的一大困局是如何走出西方传播学设定的理论和话语体系,锚定具有中国本土意义的传播问题,建立真正中国本土化的传播学话语体系;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偏重理念和演绎的理性主义以及偏重感性和归纳的经验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都无法回避;理性主义维持着信念和目标,经验主义提供事实和精确,二者不可或缺。

传播学研究认识论和方法论创新的真正机会是,随着计算机网络尤其是社交媒体、网络购物、网络支付等生活方式的出现,一个真正的信息社会已经来临,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个人信息如此爆炸般的海量生产、聚集和传播,个人隐私和基本权利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置于潜在的侵害之中。以人工智能技术为基础的大数据研究方法已经能够以惊人的效率和准确性抓取筛选、归纳分析海量的个人信息,从而有可能将公众置于危险之中,频频曝出的脸书和推特等社交媒体用户数据泄密事件也一再提醒公众这类危险是真实的。海量个人信息的充分暴露打开了有关个人偏爱、情感、态度、认知等心理世界的最为真实的窗口,采用大数据研究方法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中获得公众可能的心理动机、性格偏向、消费习惯乃至政治倾向等等,从而为过度的商业控制、政治控制和社会控制埋下伏笔。从传播学发展历史看,大数据研究方法是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传播学发展的必然结果,它追求的是确定性和精确性,无关理念和宏大叙事,采用的是信息归纳分析方法,最终目标是实现心理、行为和社会控制,这一趋势更加表明,传播学研究方法及其创新其实也充满了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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