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娟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宁 273100)
韩愈是我国唐代著名的文学大家,一生卷帙浩繁,尤其他的散文诸体兼备,书、序、启、表、祭文、碑文、墓志文及杂文等无所不包,影响深远,具有“摧清廓陷”之功。韩愈散文之所以功劳卓著,离不开造语下字的功夫,黄庭坚曾就此高度赞扬韩愈:“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1]162可见韩愈在造语下字方面造诣深厚。祝尚书在研究宋元文章学的造语与下字时曾就“造语”一词做过考证,指出“造语”是“古人谈诗文写作的专用词”[2]159,他通过考察古代文献,指出造语大概有两个意义:“其一是‘打造语言’,其二就是常说的造句。”[2]160其实这两个意义相差甚微,都是注重如何用词,讲求字词句法方面的功夫,在诗文中都适用。韩愈主张散文的造语下字须去除陈言,“师其意,不师其辞。”[3]231形成自己的风格。而且他在用词时注重押韵,使文章具有音乐的美感,读来琅琅上口,富有韵律。
陈言务去,彰显作家的学识修养。陈言务去是韩愈文章写作的基本要求。王构在评“为文不可蹈袭”时指出:“韩愈曰:‘惟陈言之务去。’此乃为文之要。”[4]可见去除陈言在文章写作中的重要性,但若要付诸实践,没有深厚的学识修养,很难达到。韩愈在《答李翊书》中就指出:“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3]190后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一文中,又重申:“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5]602足以可见,韩愈自己也认为去除陈言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韩愈自小勤奋好学,博览百家经典,又受其兄韩会及梁肃等人文学复古的影响,在散文的创作上自有见解。在写作时,他善于采撷口语和自创新词。比起当时的主流文体——骈体文雕章琢句的用词,他的文章言义相宜,注重文章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结合,“辞事相称,善并美具。”[5]677他追求散文造语下字的原创性,字字用心,但读来却生动自然,这是韩愈技高一筹的地方。任继愈就曾评价道:“韩愈的散文刚健清新而自然,‘惟陈言之务去’,却不留刀斧凿痕,举重若轻。”[6]他的散文用语遒劲,包含口语,有论者曾指出:“在语言构造上,韩文比较先秦两汉散文,自具有当代性。即接近中古口语;其词汇,更为多音节化,而非单音节词;并且大量采撷口语和创造新词。”[7]今天为人们所通用的成语,如“落井下石”“细大不捐”“文从字顺”“蝇营狗苟”“精益求精”等,都是韩愈在散文写作中所创造的。
文从字顺,各识其职。韩愈称赞樊绍述的文章做到了“文从字顺各识职”[5]604,即文章语句通顺,用词妥帖,每个词语都能在适合自己的职位上尽其所责。也正如韩愈写给友人的书信所言:“无难易,惟其是尔。”[3]232文章没有难易之分,只要做到适当、准确就行了,与“文从字顺各识职”是同样的道理。听起来这似乎只是文章最基本的要求,但其实并不然,只有造语下字恰到好处,字字各司其职,才能达到文从字顺的要求,正如朱文公所言:“古人作文多摹仿前人,学之既久,自然纯熟。今人于韩文,知其力去陈言之为工,而不知其文从字顺之为贵。”[8]韩愈所言的文从字顺是文章极为可贵的原则,而今人大多只识其表,仅看到了文从字顺的标准,却未注意要达到这一标准的内在要求是文章的造语下字须各识其职,故常将其忽略。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中指出:“‘文从字顺’似人人能之;所难者‘识职’。‘职’字用字能得其出处,能使其安宅。用此字便称此字之职,非深小学识古文者何能至此?说文从字顺,不是昌黎欺人,昌黎用字有来历,故能道出‘职’字。”[9]可见,文章要达到“文从字顺各识职”的标准并不容易,要有深厚的学识修养做支撑。韩愈纵览诸家经典,学识修养深厚,故所用的词语才能发挥出点铁成金的效果。
气盛言宜,文风雄健。韩愈在《答李翊书》中提出:“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3]191所以气盛是言宜的一个重要因素,即要达到“文从字顺各识职”的标准,还需气盛,包含作家的刚正不阿之气和文章的波澜壮阔之气。作家的刚正不阿之气是作家人格修养的体现,文章的波澜壮阔之气是文章气势的体现,前者直接影响后者,并依靠后者呈现出来。韩愈身为儒道的传承者,他在倡导作家提升儒家道德修养的同时,更是以身作则。他正义凛然,心系天下,面对强权也毫不畏惧。贞元十九年(803)冬,韩愈在任监察御史时,关中灾害严重。“田种所收,十不存一。”“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坼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途,毙踣沟壑。有者皆已输纳,无者徒被追征。”[5]655但当时的京兆尹李实并未禀报实情。韩愈上任监察御史之后,就直言上书,力陈时弊,因此得罪了权贵,不久,他被贬为阳山令。可见韩愈为人一身正气,刚正不阿,这种正气也自然投射到文章中形成宏大的气势。“三上宰相书”“五原”,《论佛骨表》《鳄鱼文》等文章都气势如潮,雄健有力。他的学生皇甫湜就曾极力称赞:“韩吏部之文,如长江大注,千里一道,动飙激浪,汙流不滞。”[1]31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洵,在皇甫湜的评语上,又增添新内容:“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1]117-118
注重押韵,赋予文章音乐美。韩愈提出“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一观点也是站在读者的角度,注意文章阅读的美感,即讲求文章阅读琅琅上口,富有韵律。韩愈作为古文运动的领导者,提倡文学复古,推崇先秦两汉散文,反对骈体文的华而不实。但他同时吸收了骈体文押韵的特点,在散文写作中适当用韵,使文章富有旋律,呈现音乐美。韩愈在押韵时一般选择双音节词作为韵字。其散文的用韵主要集中在碑文、墓志铭和祭文这些悼念性文体中。这些文体或刻于石碑供后人传颂,或在祭祀时诵读,阅读的美感是文章很重要的部分。碑文和墓志铭结构类似,都包括志和铭两部分,志一般是记载逝者的姓名、籍贯、生平事迹,多用散文撰写;铭主要是对逝者的评价,多用韵文撰写。祭文的体裁既有散文,也有韵文,两者皆可。韩愈的这三类文体时而韵文,时而散文,时而散韵结合,各按所需,体式多变。在杂文中,韩愈也偶尔用韵以突出文章的表达效果。韩愈散文的用韵出神入化,有论者曾评道:“自然而出,直朴无害,未尝求韵齐而抑诗气概也,但求奇句用韵,隔句用韵,乃主重韵以劲其气格也。”[10]
韩愈散文的押韵,主要包括偶韵、交韵、随韵等。
1.偶韵
偶韵,即偶句押韵,偶句的最后一个字使用韵部相同或相近的字,或者平仄统一,首句可以押韵,也可以不押韵。偶句押韵在韩愈的文章中比较常见。例如:
(1)嗟惟君,笃所信。要无有,弊精神。以弃余,贾于人。脱外累,自贵珍。讯来世,述墓文。[3]513
(《唐故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
(2)君之昆弟,三以辞雄;刺史郎中,四继三同;于士大夫,可谓显融。我之获见,实自童蒙;既爱既劝,在麻之蓬。自视雏,望君飞鸿;四十年余,事如梦中。[3]365(《祭窦司业文》)
(3)惟此庙学,邺侯所作。厥初庳下,神不以宇;生师所处,亦窘寒暑。乃新斯宫,神降其献;读讲有常,不诫用劝。揭揭元哲,有师之尊;群圣严严,大法以存。像图孔肖,咸在斯堂;以瞻以仪,俾不惑忘。[3]548-549(《处州孔子庙碑》)
《唐故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中整段铭文首句没有押韵,其余各句都是偶句押韵。神、人、珍、文四个加点词均属于痕韵部,发音相近。在祭文中,韩愈更是充分发挥用韵的特色,有些文章甚至通篇用韵。《祭窦司业文》全文使用偶句押韵,通篇押庚韵部和东韵部,如所选的第二段祭文,雄、同、融、鸿、中同属于东韵部,蒙、蓬同属于庚韵部,押邻韵,读来琅琅上口。《处州孔子庙碑》的铭文部分,也是典型的偶句押韵,首句不押韵,其余各句押偶韵,使用了四个不同的韵部。宇和暑押姑韵部;献和劝是押寒韵部;尊和存押痕韵部;堂和忘押唐韵部。隔句押韵的运用,使文章读来富有节奏感,蕴含音乐美。偶句押韵的情况在韩愈的散文中比较普遍,除了上述篇目外,在《卢浑墓志铭》《欧阳生哀辞》《祭柳子厚文》等其他文章中也多处运用偶韵,增强了文章的阅读美感。
2.交韵
交韵,指奇数句和偶数句各自押韵,即相互交替押韵,这种韵式最早见于《诗经》。在韩愈的祭文、墓志中,也用到交韵的押韵方式,但只是部分语句使用,没有全篇使用的情况。例如:
(4)世慕顾以行,子揭揭也;噎喑以为生,子独割也。为彼不清,作玉雪也;仁义以为兵,用不缺折也。[5]61(1《故幽州节度判官赠给事中清河张君墓志铭》)
(5)我钓我游,莫不我随;我寝我休,莫尔之私。朋友昆弟,情敬异施;惟我于子,无适不宜。[3]367(《祭侯主簿文》)
《故幽州节度判官赠给事中清河张君墓志铭》中行、生、清、兵、名同属于庚韵部,发音相近,奇数句之间互相押韵;揭和雪属于皆韵部,割和折属于歌韵部,皆韵部和歌韵部为相邻韵部,押邻韵,发音相近,偶数句之间互相押韵。相互交错的音韵,赋予文章交织环绕的旋律美。《祭侯主簿文》中,游、休属于侯韵部;随、私分别属于微韵部和齐韵部,押邻韵;奇数句和偶数句各自押韵。弟、子分别属于齐韵部和支韵部,发音相近,互相押韵;施、宜同属于支韵部,互相押韵,也满足奇数句和偶数句交替押韵。因此奇数句和偶数句相互交替押韵,音律交错,形成一种回环往复的音乐美。
3.随韵
随韵,即指连续押韵,下一句随上一句的韵字押韵,可以两句一换韵,也可以四六句再换韵,根据表达的需要而定。韩愈的文章中也用到随韵的押韵方式。例如:
(6)悠悠四方,既广既长。无有外事,朝廷之治。[5]56(8《司徒兼侍中中书令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
(7)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3]52
(《进学解》)
(8)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以笑。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猨吟兮秋鹤与飞。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下无苦湿兮高无乾,秔稌充羡兮蛇蛟结蟠。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5]552
(《柳州罗池庙碑》)
《司徒兼侍中中书令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一文中方和长属于唐韵部;事和治属于支韵部,两句一换韵,后一句紧接前一句押韵。在杂文中,韩愈也有部分语句运用随韵,在《进学解》这段文字中,友、后、咎同属于侯韵部,发音相近,相互押韵;史、夷、士、治同属于支韵部,发音相近,相互押韵。在杂文写作中保留用韵的方法,突出某段文字,增强文章的表达效果,这是韩愈散文写作的高明之处。《柳州罗池庙碑》一文,是韩愈使用随韵篇幅最多的文章。这篇文章中,韩愈对随韵的使用如鱼得水,根据表达需要在两句一换韵和四句一换韵中任意切换。黄和堂属于唐韵部,旗和之分别属于齐韵部和支韵部,发音相近;庙和笑属于豪韵部;水和齿分别属于微韵部和支韵部,发音相近;归、飞、非、违同属于微韵部;我和左同属于波韵部;乾和蟠同属于寒韵部;始和世同属于支韵部。这些语句前后句韵脚相近,互相押韵,读来抑扬顿挫,极具律动感。随韵的使用,赋予文章绵延起伏的韵律,极具阅读的美感。
韩愈散文中,助词的使用也比较普遍,一般置于句末,多用于祭文、墓志文等悼念性文体中,以增强文章情感表达的效果。韩愈散文中常用的助词主要有矣、邪、也、乎等。同一个助词在每一句中的重复使用,不仅渲染了文章的情感色彩,并且也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律,音调随着文章情感表达的需要抑扬起伏,同样赋予文章阅读的美感。如:
(9)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彊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3]380
(《祭十二郎文》)
(10)众万之生,谁非天邪?明昭昏蒙,谁使然邪?行何为而怒,居何故而怜邪?胡喜厚其所可薄,而恒不足于贤邪?将下民之好恶与彼苍悬邪;抑苍茫无端而暂寓其间邪·?死者无知,吾为子恸而已矣!如有知也,子其自知之矣![3]341
(《独孤申叔哀辞》)
(11)天固生之邪?偶自生邪?天杀也邪,其偶自死邪?[5]625(《韩滂墓志铭》)
《祭十二郎文》句末连用助词,连续反问,从邪到乎,再到也,作者的态度和情感依次发生变化,从怀疑到逐渐相信,从惊讶渐趋平静。助词的使用,将作者听闻其侄离世的惊讶与悲痛表达得淋漓尽致。《独孤申叔哀辞》一文中,不仅句末使用助词增强语气,并且虚词邪前的文字相互押韵,天、然、怜、贤、悬、间同属于寒韵部,发音相近,相互押韵。将文字的用韵与情感的表达结合起来,韵随情转,将作者对逝者的不平之鸣以富有韵律的形式表达出来,渲染了文章的情感色彩,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在《韩滂墓志铭》一文中,韩愈同样连续每句句末使用虚词“邪”,加之反问的语气,表达对逝者何以英年早逝的疑惑。并且句末相同的助词,以音律传达情感,尤见韩愈在造语下字时的独具匠心。
综上所述,韩愈在散文造语下字方面的深厚造诣,为他开创文学性散文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以高尚的道德修养和艰深的学识修养为支撑,注重造语下字的精准性和原创性,将韵语的使用巧妙地融入散文写作中,赋予散文阅读的美感,使文章自成高格。在今天看来,韩愈提出的这些观点依然具有其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