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的凝视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看”与“被看”

2021-11-30 15:10
关键词:阿廖沙耶夫斯基陀思

董 旭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看”与“被看”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鲁迅研究的经典模式,似乎是极具中国国情的特殊现象。在中西比较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鲁迅的比较之中,多数论者赞叹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灵魂审问的深度要远远高于鲁迅,认为鲁迅做到了对中华民族古旧灵魂的审问,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到了民族灵魂审问与个体灵魂审问的“兼任”。正如刘再复所言,“鲁迅已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灵魂的门口,可惜他没有走进去。他只是设置了一个叩问民族劣根性的精神法庭,而没有设置另一个叩问个体灵魂的陀氏法庭”[1]。由此,研究鲁迅,学者似乎更愿意在民族劣根性的层次上发力;谈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学者似乎更愿意在个体灵魂的对话上做功。对于鲁迅研究而言,鲁迅是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般叩问个体灵魂值得商榷,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实实在在兼顾到了个体灵魂和民族灵魂,甚或人类本性的叩问。笔者发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尤其在其代表著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之中,对民族劣根性的叩问有着和鲁迅的“看”与“被看”相类似的处理模式,并塑造了一批极具现代气息的“看客”群像。

不妨先看一看小说文本中对众看客的描摹:“大家都知道关注这案子的人实在太多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候开庭,社会上有许多议论、假设、感叹和猜测,而且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了。”[2]757作为叙述者的“我”,看到“有些太太,特别是外地来的,刻意打扮一番之后,出现在大厅的厢座里,但大多数太太都顾不上衣着打扮。她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神经质的、贪婪的、差不多是病态的好奇。必须指出,聚集在大厅里的各界人士中间有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根据多方面的观察,几乎所有的妇女,至少是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站在米佳一边,认为对他应判无罪。也许,主要是因为大家都把他想象成一个善于征服女性心灵的人”[2]758。除了对米佳这一情场老手的迷恋而格外关注这件杀人案之外,和她们性别相同的两个争风吃醋的女人在法庭的同时出场使得这些顾不得衣着打扮的妇女也满脸期待。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特别引起大家的兴趣,因为这个有着贵族身份的女人有着很多稀奇的传闻。同样,这些看客也十分期待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情敌格鲁申卡在法庭上的出场。这些看客“怀着折磨人的好奇心期待着两个情敌在法庭上见面”[2]758。叙述者还告诉我们,因为米佳,城里曾发生了几起严重的家庭龃龉:“许多太太与自己的丈夫激烈争吵,因为双方对这一可怕的案件意见不一”,经过争吵之后,导致的后果是“这些太太的丈夫们进入法庭大门时不但对被告,没有好感,甚至十分恨他。总之可以肯定地说,与太太们相反,男士们在情绪上是与被告对立的”[2]758-759。作为观众,作为这场审判的见证人,男男女女的看客们大多都是带着个人主观偏见来审视法庭本身。作为律师,虽然他们并不像大多数男士那样以个人好恶迫切希望惩处犯人,虽然他们还保有律师的操守带着公平之心来看待这场审判,但是之所以能够这样,只是因为“他们所重视的不是案情的道德因素,而仅仅是所谓的法学精神”[2]759。令人堪忧的是,对米佳有着生死大权的十二名陪审员是如此这般,“四名是我们本地的官员,两名是商人,六名是本城的农民和小市民”,早在开庭以前,已经有人对陪审团成员有所质疑,“这些微妙、复杂、涉及心灵世界的案子怎么可以交给几个官员,甚至农民去作出生死攸关的决定呢?这些官员,尤其是这几个庄稼汉能懂得什么呢?”[2]761故而,“从一开始大家就明白了,这完全是一件无需争议的案子,这里面没有任何疑问,实际上任何辩论都无必要,即使要辩论,那也无非是过过场罢了,犯人确实有罪,肯定有罪,绝对有罪。我甚至认为,即使太太们无一例外地迫切希望证明那个有趣的被告无罪,但她们却又深信他确实有罪。不仅如此,我还觉得,如果他的罪行不能得到证实,她们可能会失望,因为如果证明了犯人无罪,那结局便不会有这样的轰动效应了。至于他将被证明无罪,那么说来也怪,所有的太太直到最后一分钟几乎还都深信不疑:‘他有罪,但是出于人道精神,按照现在流行的新思想、新感情,会证明他无罪’,等等。就为了这一点她们才迫不及待地聚集到这儿。男人们更感兴趣的是检察官和大名鼎鼎的费丘科维奇之间的斗争”[2]764。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仿佛出现了法国理论家居伊·德波所揭示出的“景观社会”现象。“在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转化为一个表象。”[3]3当然,这里的“景观”更倾向于取其本意,即“一种被展现出来的可视的客观景色、景象”[3]10。罪犯在台上上演“罪犯”的姿态,看客在台下上演“看客”的姿态。然而,吊诡的是,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看客因为邪恶的泛滥而对自己的“看”熟视无睹毫无觉察。“景观社会”下,世界像文本一样成了一种被展示的存在。主体“看戏”成为要面包解决温饱之后的另一重要的欲望对象。在这一观看之中,观看者并不是简单地“在看”,它也表现出了一种控制和欲望,控制景观中的他者的姿态,欲望景观中他者的欲望。一如丹尼·卡瓦拉罗所指出的,“凝视描述了一种与眼睛和视觉有关的权力形式”[4]。而当欲望对象未达到主体所期待的表演标准时,就会有读者阅读文本时常出现的“期待受挫”,同时,这也是观看者凝视过程中控制的权力欲受损的显现。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这一“期待受挫”典型地呈现在法庭受审时阿廖沙和卡捷琳娜的出场。作为证人的弟弟阿廖沙的出场并没有给在场的观众们带来任何戏剧性的轰动。因为阿廖沙对哥哥米佳不会弑父的信任仅仅是出于亲情,出于“哥哥的话和他脸上的表情”[2]780。总之,“阿廖沙的回答使听众大失所望。还在开庭以前我们这儿已经对斯梅尔佳科夫议论纷纷了,有人听到了什么消息,有人指出了什么事实,还说阿廖沙收集了许多有利于哥哥、说明仆人有罪的过硬证据,可是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些道德观念,什么证据都没有,而那些观念对于被告的亲兄弟来说是十分自然的”[2]780。当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为了拯救背叛并侮辱她的米佳,在法庭上提供了有损于自己形象的证词之后,“后来全城的人会带着恶毒的嘲笑说她的叙述并不完全确切,就是说军官不能仅仅‘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以后就放走了那姑娘。人们暗示说,这里有‘遗漏’”[2]784。“看客”期待阿廖沙能够拿出像样的证据来证明哥哥米佳的清白,然而,却只看到了将亲情之间的信任当作证据的笑剧。而当卡捷琳娜的属实陈述激起了看客的“窥阴癖”心理时,他们渴望听到被遗漏的故事。尼采曾说:“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因此而变成怪兽。如果你长时间地盯着深渊,深渊也会盯着你。”[5]“看”与“被看”,主体与客体的相互凝视,始终有着相互转化的可能。原本“看”的主体可以转化成“被看”的客体,而“被看”的客体又有可能成为“看”的主体。

伊凡在法庭的出现便实现了这一转化。当首席法官看着带着疲乏神色的伊凡询问他是否头脑清醒之际,伊凡曾对着当众围观的人有过这样一段针锋相对的话:

“问题就在于头脑是清醒的……而且是卑鄙的头脑,完全和您、和你们这些……家伙一模一样!”他突然转身对听众说,“父亲被杀了,可是大家都装出一副十分惊恐的样子,”“大家相互装腔作势。全是骗子!大家都盼望着我父亲死。一条毒蛇咬死另一条毒蛇……假如没有这桩弑父案件,大家会非常恼火,愤愤地走散的……简直是一出戏!‘要面包,要看戏!’不过我也可以让你们乐一乐!你们有水没有,请让我喝个够,看在上帝分上!”[2]790

伊凡这段话是对期待“看戏”的众看客的有力回击。从一开始,弑父案作为社会悲剧轰动了整个俄国,令人扼腕叹息。然而,群体目光对悲剧的聚焦与凝视,使得严肃而崇高的悲剧被消解,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喜剧化。不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就此止步不前,他在用看客的目光将悲剧喜剧化的同时,又揭示出了另一种悲剧——看客之悲剧。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生无法逃脱悲剧。米佳、伊凡作为悲剧本身的承载者,对自己不断自省反思而明白自己处于悲剧处境,明白自己生而为人之有罪。故而,他们对自己的悲剧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是自知自觉的。相反,作为群体之看客,以高傲姿态对他人罪行观赏把玩,凝视他者的悲剧,却毫无意识到自己当前之罪,毫无意识到自己也是悲剧的受难者。从这一点看来,《卡拉马佐夫兄弟》依然绕不过东正教的“原罪”思想。这种“罪行”不仅仅体现在犯罪者身上,而且体现在对犯罪的围观者的身上。由此来看,《卡拉马佐夫兄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他小说作品,便很容易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热衷于罪犯形象的刻画的原因了。当然,罪之弥漫,罪之扩散,并非意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刻画罪犯仅仅是为了凸显罪犯之形象,反之,而是以罪犯形象凸显常人之形象。毕竟,罪犯在某种程度上对熟视无睹之现象有着超出常规的感应。罗扎诺夫对此有一段经典的阐释:“在罪犯感觉到的事物中,毋庸置疑,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到了他们与‘另一些世界’的联系,这种联系突然变得清晰可见,而对没有逾越自然法则的其他人而言,这种联系虽然也存在,却无法被意识到。它完全是不可感知的和模糊的。因此罪犯‘在某个方面’高于所有其他人。”[6]90B.B.杜德金同样又指出,“随着犯罪行为的发生,我们的思想和感觉的模糊源头被揭示出来,于是在我们面前,立即呈现出一些精神线索,它们连接着宇宙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当所有其他人都还一无所知的时候,罪犯却认识到了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就使得罪犯显出高于前面提到的所有其他人。罪犯在逾越了生与死的法则后,这些法则则对他们而言就变得触手可及”[6]90。

值得一提的是,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凝视,并非只有抑制性的异化作用。就《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米佳而言,他可以说是在被“看客”之“看”、被凝视之后,反求诸己自省而得到规训的人物形象。如果没有看客之审判,没有他者之审视,米佳也无法做到自审,无法及时认识到自己的罪责。他者之凝视,在此反而具有了规训作用。而且,结尾中米佳决定在流放途中逃亡美国的情节可以说是米佳反凝视的结果。米佳在法庭上的据理力争慷慨陈述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判决,如果自己听任于法庭的误判,做出俯首称臣的姿态甘心受判决之苦,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做出一种“罪人的姿态”来与审判者所渴望的形象相一致。米佳看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才会在法庭上对将要判他有罪的群众高呼“我会抱怨你们的”。可以说,这和萨特的存在主义思想相切合,“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之中”[7]。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质,不存在一个上帝为人规划好的前进方案和人生蓝图。每个人为自己的人生而负责,成为什么样的人,完全取决于个人自己的行动。

面对将要形成的“看”与“被看”的悲剧怪圈,在小说文本当中,佐西马长老曾身体力行试图调解过。然而,在看客求奇心理的影响下,佐西马长老的参与不仅没有得到相应的效应,反而使得“看”与“被看”的怪圈愈发升级。在小说的第一部第二卷“不合时宜的聚会”中,米佳和父亲费奥多尔的极端争执,引发了佐西马长老的不同寻常的举动,“长老朝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走去,一直走到他跟前,在他面前跪下来”[2]78。长老的这一举动令米佳完全呆住,使费奥多尔心底纳闷,“他干吗要下跪?这是不是一种象征?”[2]78同时,也使阿廖沙很想向佐西马长老问一个问题,问长老“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跪拜是什么意思”,并且阿廖沙“盲目地相信,其中必有神秘的含义,神秘的,也许是可怕的含义”[2]21。拉基京在向阿廖沙询问佐西马磕响头事件背后的意义时,虽然阿廖沙不明就里,但是,拉基京却仿佛早有预谋般进行了自答:“这也没什么奥妙,无非又在故弄玄虚。不过这把戏是故意做给人看的。现在那些善男信女会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再在全省到处传播。依我看,老人的确嗅觉灵敏,他闻到了刑事犯罪的气息。你们家散发着一股臭味。”[2]83佐西马长老向性格暴戾的米佳磕响头其实只是为了让米佳能够宽恕,然而,包括阿廖沙在内的其他人却都想挖掘出磕响头事件背后的深刻含义。正如拉基京所言:

“这起刑事犯罪将发生在你们家庭里。发生在你两位哥哥和你那有钱的父亲之间。所以佐西马长老才叩了响头,那是为了以防万一。今后一旦出了什么事,大家就会说:‘哎呀,这不是神圣的长老早就说过的吗?这不是他早就预言过的吗?’其实叩个响头又算得上什么预言呢?可是人们偏要说这是一种象征,一种寓意,鬼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人们会颂扬他,永远记住他,说什么他预见到了犯罪,也指出了犯人。迷狂的人都是这样的:对着酒馆画十字,却朝教堂扔石头。你那位长老也是这样:用棍棒驱赶品行端正的人,却朝杀人凶手下跪磕头。”[2]83

拉基京并非完全主观臆断,他对自己之所以看出来米佳会犯罪给出了解释,“根据某种特征,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全部本质。这种十分直率却又十分好色的人有一条界线,而这条界线是千万不能超越的。一旦越过这条界线,那他甚至可以用刀子捅死自己的父亲。你父亲又是个酒色无度的放荡之徒,从来不懂得分寸——一旦两人失去控制,那么扑通一声,会双双掉进泥坑……”[2]83拉基京此刻所述的磕响头的预言在后文中确实呈现出来了,但是呈现的仅仅是局部。因为父亲费奥多尔确实被杀害了,但是杀死他的却并非是米佳。即便拉基京预言出了后面的全部,也不能表明犯罪可以被预言。事实上,对于犯罪,尤其是犯罪动机等的陈述,是犯罪后继之产物,而非犯罪前和犯罪时的事实回忆。京极夏彦在《魍魉之匣》中对犯罪动机曾做过如下阐述:

“动机不过是让世人接受的幌子罢了。所谓的犯罪——特别是杀人等重大罪行皆是有如痉挛般的行为。宛如真实般排列动机,得意洋洋地解说犯罪,是种很愚蠢的行为。解说越普遍,犯罪就越具可信性,情节越深重,世人就越能认同。但是这不过只是幻想。世间的人们无论如何都希望犯罪者只会在特殊的环境中、特殊的精神状态下采取如此违反伦常的行为。亦即,他们想把犯罪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切除,将之赶入非日常的世界里。这等于是绕圈子间接证明了自己与犯罪无缘。因此,犯罪理由越容易懂,且越远离日常生活就越好。举凡遗产的继承、怨恨、复仇、情爱纠葛、嫉妒、保身、名誉名声的维持、正当防卫——每种都是很容易理解,且在普通人身边不太容易发生的事情。可是,若问为何很容易理解,那是因为这些事情看似不太容易发生,其实与他们心中经常发生的情感性质相同,只不过规模的大小不同罢了。”[8]

由此,便可以解释小说中不少证人和看客都将米佳视为凶手的原因,即米佳成为弑父的凶手要比伊凡成为弑父的凶手在常理上更容易令世人接受。从另一层面上讲,犯罪者的自白,都是为了让周围的人接受才作的。“自白并没有证据性。动机是在后来被人问到时才想出来的。可是这时刻,犯罪者与其他人一样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为了让自己先回归到日常,拼命地思考自己能认同的理由,那就是动机。这是否为真,不仅第三者无从判别,本人也无法确认。”[8]所以,用犯罪动机来分析米佳、伊凡抑或真正的凶手斯麦尔佳科夫并非完全科学而合理。称伊凡为了实践“什么都可以做”的理论而教唆斯麦尔佳科夫弑父,忽略了动机以外的其他主客观因素。由犯罪动机按图索骥,探讨罪犯为何犯罪显得力不从心,而由此来追寻《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主题本质更将顾此失彼。伟大的作品永远是开放性的,被书写完成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亦有可能违背作者之夙愿成为抛弃上帝之拥趸。一如舍斯托夫所认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什么也没有教导我们,相反,他们还要向读者求救、向读者求教、向读者求证,即“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说话,并非为了在人们中间传播自己的信念并照亮接近的人们。他们自己也在寻找光明,他们不相信自己感到的光明就是真正的光明,而非骗人的鬼火,或者(更糟)他们紊乱想象力的幻觉。他们把读者作为见证人召唤过来,想从读者那里获取以自己的方式思考和希望的权力,即生存的权力”[9]。

佐西马长老作为旁观者对卡拉马佐夫兄弟家族事务的参与,特别是“磕响头”事件,使得米佳成为众矢之的。随后,当父亲费奥多尔倒在血泊之中,米佳虽然没有弑父,却也百口莫辩。从《卡拉马佐夫兄弟》小说的开端起,卡拉马佐夫家族之间的父子矛盾,特别是长子米佳与父亲费奥多尔的矛盾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米佳会弑父:从“不合时宜的聚会”一节里表现父子争吵中的米佳发出的怒吼——“这种人活着有什么用”“请问,还能让他玷污大地吗”[2]77起,到米佳随手抓起铜杵引发的旁人的震惊——“啊,天哪,他想要杀人了”[2]447,到格里戈里在花园里看到窜逃的米佳——“他的预感应验了;他认出了他,这是他,‘弑父的坏蛋’!‘弑父凶手’!”[2]451接着,到辩护律师在法庭上做的最后的总结陈述——“假如这是一般的凶杀……对每个事实单独地逐一加以分析的话,那么你们一定会驳回指控,至少不会只凭对他的偏见下狠心而毁掉他的一生……但现在不是一般的凶杀案,而是弑父案!这案件本来就令人发指,因此即使据以指控的种种事实不足为凭,缺乏根据,也显得那么可信,那么有根有据,连不带偏见的人也是这样想的。怎么能为这样的被告辩白呢?既然他杀了人,怎么能让他逍遥法外呢——这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那种不由自主的、本能的想法”[2]851。最后,到首席陪审员在法庭上明确宣布:“是的,他有罪!”[2]864自始至终,大多数旁观者对待这一弑父谋杀案就像读一个故事一样充满了期待心理,充满了求知欲。这种对恶的期待,对邪恶的旁观,是比弑父更恶劣更可怕的罪行。

作为罪行的旁观者,以拉康抑或齐泽克的视角来看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依然有着对原始快感的继承。虽然世人在上帝信仰的感召下对一切的恶行包括杀人奸淫等时刻提防着,然而,在实在界的层次上,原始欲望的快感冲动依然存在着。“暴力无处不在而且不合逻辑,只有通过凝视的逼近,谋杀、罪行和死亡之重才获得了意义。罪行使凝视的作用袒露出来,并揭露了它本质性的淫秽。”[10]回到《卡拉马佐夫兄弟》小说当中,正如法庭上的起诉人所言:“本案轰动了整个俄国。可是究竟有什么值得奇怪,有什么特别令人可怕的呢?尤其是对我们,对我们这些人!我们不是都已经对这类案子习以为常了吗!可怕的是这类骇人听闻的案件对我们来说几乎不再是可怕的了!应该感到可怕的正是我们这种习以为常的态度,而不是这个或那个人所犯下的个别恶行。”[2]798任何个人都有可能是邪恶的制造者,即便是恶行的围观者,也形成了与邪恶的共谋。而且,某种程度上,就《卡拉马佐夫兄弟》而言,在法庭上众多看客对弑父凶手的凝视,实质上是自己内心对杀人场景的二次回溯,即借助“审判”这一正大光明的幌子进行自我快感的实现。正如电影观众观看悬疑电影中的谋杀场面一样,原始欲望于此得到了实现,同时亦无须承担律法的责任。看客和电影观众就此实现了角色的统一。“就我们欲望的无意识而论,我们个个都是凶手,只是真正的凶手实现了我们这个群体的欲望而已(我们这个群体也是由尸体构成的)。凶手被挑选出来,是要确保我们的清白。”[11]周启超曾将托尔斯泰的心理描写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写加以比较,认为托尔斯泰的心理描写是“定向追踪”式,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描写是“切片显微”式:托尔斯泰着力于描绘出人的意识情感之纵向的波动曲线,一心要告诉读者,一个人会从什么样变为什么样;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着力于刻画出人的心灵深处多种意识思想之截面上的聚变实况,一心要向读者显示,一个人在特定时刻是什么同时又会是什么[12]。这一类比显现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主人公在共时状态下的复杂性。在此基础之上,我们看到了小说中整个俄国民众是和主人公一样处于共时状态的复杂性中,是善恶共同体,是凝视他者同时又要受他者凝视的对象,是审判别人同时也要接受别人审判的对象。

那么面对犯人、恶的罪行,作为观者的一员,究竟如何处之方才合适?是以审判者高姿态的凝视抑或饱以极大的同情和宽恕?笔者认为B.B.杜德金的观点即“有限度的同情”较为妥当。因为高姿态的凝视会陷入“看”与“被看”的悲剧怪圈。审判者对被审判者的凝视,是以规训罪人、获得救赎的名义进行的,其间,不乏审判者高傲的权力的介入。正如启蒙一样,“启蒙也一步步深深地卷入神话。启蒙为了粉碎神话,吸取了神话中的一切东西,甚至把自己当作审判者陷入了神话的魔掌”[13]。如果对罪行饱以极大的同情和宽恕则会导致罪犯推卸罪责。当犯人为了使自己不受内心的煎熬而躲避忏悔为自己辩白来表明自己无罪,是人之常情。犯人还会将罪过完全归咎于外在的社会环境。甚至,将犯罪视为一种反抗的姿态,“我们会把犯罪甚至看作责任,一个对‘环境’进行的高尚的抗议”[6]88。面对上述情境,幸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中早已对看客给予了告诫:“事实上,如果我们以为我们自己有时还不如罪犯,因而承认一半归咎为他的犯罪。如果他已经触犯了法律,国家因此给他判了罪,那么我们要对着站在面前的罪犯做自责。毕竟,如果我们大家表现得更好,他也就更好,就不会站在我们面前受审。”[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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