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灿 马凤岐
浙江省立同德医院 杭州 310007
处方用药之于临床,犹如排兵布阵之于战场。明代徐渭[1]《英烈传》中云:“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临床遣药组方亦是如此,药不在多而在专,方不在大而在精。笔者结合30余年的临床实践经验,提出“简易名方”的概念,认为单味中药作为基本材料是组成中医方剂的基石,而简易名方作为基本单元是临床组方的基石,兹对此论述如下。
关于简易名方,从字面上看,“简”为简单、简洁,“易”是方便、容易掌握,“名”乃有名、著名,即简洁、明白、著名的方剂,符合中医“简便廉验”的价值取向。笔者认为,简易名方的标准是:一药物组成精简,二临床应用广泛,三疗效久经考验,可以用“药简、用广、效验”六个字来概括。《素问·至真要大论》言:“君一臣二,制之小也;君一臣三佐五,制之中也,君一臣三佐九,制之大也。”又言:“主病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神农本草经》云:“药有君臣佐使,以相宣摄。合和宜一君、二臣、三佐、五使,又可一君、三臣、九佐使也。”[2]这些是方剂配伍君臣佐使理论的肇端,为后世组方用药提供了思路。如北齐徐之才所著的《药对》即受到《素问》和《神农本草经》的影响[3]。笔者从中得到启发,将简易名方定义为由4味及4味以下的中药组成的经典名方。具体而言,一味中药的方剂可以看作是只有君药,单刀直入,药效专一;两味中药组成的方剂,习称“对药”或“药对”,可以认为是君药与臣药或佐药的配伍,两药搭配,提升疗效;三味中药组成的方剂,成三角形或三足鼎立,又叫“角药”或“组药”,是君药、臣药和佐药的组合,三药相伍,治病力增;四味中药组成的方剂,君臣佐使皆在,组方要素齐备,功效相对平稳而成熟,以之治疗疾病,可谓四平八稳。
2.1 用药简洁,配伍严谨 简易名方所用药物颇少,可谓简洁,少则一二味,最多也就三四味,但即使药少,也不是拉郎配式地随意组合。先贤在组合这些方剂时进行了深思熟虑,配伍极为严谨,根据中药各自的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归经、用量等元素,进行配伍、融合,或相互辅佐,或相反相成,经过反复临床实践,组织出简易名方,以获得最佳的综合功效。
如栀子豉汤中,栀子苦寒,具有清透郁热、解郁除烦、导火下行之功;豆豉气味轻散,具有宣透郁热、和降胃气之效。泄热除烦之栀子与透邪解热之豆豉相配合,使胸膈郁热得以宣泄,郁热去则虚烦懊憹诸症自除。三拗汤中,用麻黄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其不去根节,为发中有收,使不至于发汗太过;用杏仁宣降肺气、止咳化痰,其不去皮尖,为散中有涩,使不过于宣散;甘草不炙,乃取其清热解毒之效,协同麻、杏利气祛痰,三药相配,共奏疏风宣肺、止咳平喘之功。抵当汤由大黄、桃仁、水蛭、虻虫四药组成,前二者是植物药,后二者是虫类药,此方集活血药之大成,故为破血逐瘀之峻剂,非一般活血剂所能比拟。方中水蛭咸苦且平,入血分,破血逐瘀;虻虫苦而微寒,破血逐瘀,效近水蛭,而性尤峻猛,两药相配,直入血络,行血破瘀,药力峻猛,有单刀直入之势;此外,桃仁活血化瘀,大黄泄热导瘀,四药合用,行血破瘀之力颇强,瘀血得下,诸症方愈。
2.2 药专力宏,功效卓著 组方用药的多与少,实能体现医者的临证水平。方大药多,广采博收,心无定见,未必中的。唐代许胤宗曾谓:“今人不能别脉,莫识病原,以情臆度,多安药味,譬之于猎,多发人马,空地遮围,或冀一人偶然逢也,如此疗疾,不亦疏乎?”[4]元代朱丹溪[5]则认为是“广络原野,冀获一兔”。清代叶天士指出:“近之医者,茫无定识,假兼备以幸中,借和平以藏拙,甚至朝用一方,暮易一剂,而无定见。”[6]强调为医不能精审病情,只知多开药味,包打围攻,靠侥幸取胜,这不是以药治人,实乃以人试药。明代张景岳[7]认为用药精一者“方为高手”。清代李冠仙[8]42强调“医者治病,如以钥开锁”,认为“善治病者,只须一药,即可得救”[8]43。确是阅历有得之见。方大药多,围网狩猎,聚焦不力,而简易名方,药少力专,一箭中的。
以芍药甘草汤为例,《本草纲目》卷十四引《陈日华经验方》用其治消渴引饮:“消渴引饮,白芍药、甘草等分为末。每用一钱,水煎服,日三服。鄂渚辛祐之患此九年,服药止而复作。苏朴授此方,服之七日顿愈。”[9]《慎柔五书》用其治瘅疟腹痛:“淮安客,年三旬外。季夏患瘅疟,单热不寒,连日发于午后,热躁谵语,至次日天明才退。数日后,忽腹痛,昼夜无间,勺水不进,呼号欲绝,遇疟发时即厥去,延医治之,投药皆不效。求余诊,脉弦细而濡。余谓:弦细为虚为暑,而濡为湿。盖暑邪为疟,湿热乘虚内陷而腹痛。用酒炒白芍一两,炙甘草五分,水煎,调下天水散五钱。服后腹痛如失,次日疟亦不发。”[10]《建殊录》用其治足跟痛:“云州医生祝求马,年可二十。一日忽苦跟痛,如锥刺、如刀刮,不可触近。众医莫能处方者。有一疡医,以为当有脓,刀劈之,亦无术矣。于是迎先生诊之。腹皮挛急、按之不弛,为芍药甘草汤饮之。一服痛即已。”[11]《临证录》用其治小儿便秘“名老中医杨作楳于1962年间治一男孩,自某医院生后数日尚不大便,于第五六日灌肠后,方开始第一次大便,直至半岁,每三日必灌肠一次,否则努挣哭号,粪便仍不能排出。后来就诊,处以生白芍9g,甘草6g。服至3剂,即可自便。续服七八剂后,日便一次,且无努挣表现,至于小便,服药前后并无什么改变”[12]。
2.3 名家熟稔,运用广泛 从历代医家著述及其医案记载中可以看出,名家熟稔简易名方是不言而喻的,他们不仅精通简易名方的组方原理,更是身体力行,在临床上予以广泛运用,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如芍药甘草汤具酸甘化阴之意,有调和肝脾之功,达缓急止痛之效,深受古今名家推崇,上述案例即是佐证。
元代名家朱丹溪对于简易名方的运用更是信手拈来,如《丹溪治法心要·卷八》载:“一人患中风,四肢麻木,不知痛痒,乃气虚也。大剂四君子汤加天麻、麦冬、黄芪、当归。 ”[13]《格致余论·鼓胀论》载:“陈氏年四十余,性嗜酒,大便时见血,于春间患胀,色黑而腹大,其形如鬼。诊其脉数而涩,重似弱。予以四物汤加黄连、黄芩、木通、白术、陈皮、浓朴、生甘草,作汤与之,近一年而安。 ”[14]《古今医案按·卷六·便浊》载:“一妇年近六十,形肥味浓,中焦不清,积为浊气,流入膀胱,下注而成白浊。浊气即是湿痰,用二陈汤加升、柴、苍白术四帖,浊减半,觉胸满。因升、柴升动胃气,痰阻而满闷耳,用二陈加炒面、白术、香附以泄其满。素无痰者,升动亦不闷也,继以青黛、樗皮、蛤粉、黄柏、干姜、滑石为末,神曲为丸,服之全安。”[15]
朱丹溪传人王纶[16]在《明医杂著·医论》中说:“丹溪先生治病,不出乎气、血、痰,故用药之要有三:气用四君子汤,血用四物汤,痰用二陈汤。久病属郁,立治郁之方,曰越鞠丸。”道出了丹溪治疗杂病的精髓。以上三案中,前案证属脾胃气虚,脾主四肢,麻主气虚,脉络郁滞则木而不仁,故以大剂四君子汤健脾益气,加黄芪益气升阳,当归和血通络,天麻养血祛风。中案证属血虚湿热,嗜酒易致湿热内蕴,脉重取弱者,为血虚气弱之象,故以四物汤补血和血,黄连、黄芩、木通清利湿热,甘草、白术健脾益气。后案证属湿浊下注,形体肥硕,嗜食厚味,则湿浊内生,下注为白浊痰湿,故以二陈汤豁痰化浊,苍术燥湿,白术健脾,神曲消导,香附理气,先化中焦之痰湿;待病之根源消失,继以樗皮、黄柏、滑石等清利下焦湿热。
简易名方原来的主治病症可能相对单一局限,但由于其组方的严谨性和功能的普适性,经过历代医家的反复实践,其适应证不断拓展,临床运用已十分广泛。如葛根黄芩黄连汤,原是仲景为表证误下后,里热挟表邪下利之证而设。本方虽药味少,然药专力宏,治疗下利效果明显。笔者临证喜用本方,不管是急性胃肠炎,还是慢性肠功能紊乱导致的大便溏软者,如有热象,必首选本方。其实,临床运用本方,不必局限于《伤寒论》所述病证,可根据“同病异治”和“异病同治”的原则,举一反三,推而广之。曹颖甫[17]在《经方实验录》中说:“固知葛根芩连汤惟已经化热者宜之耳。惟其化热者宜之,而舌苔白腐,唇干目赤,乃无乎不宜,不惟热利为然也。”笔者以为,其说甚是。鉴于葛根黄芩黄连汤具有清热、利湿、解毒、生津、通络、舒筋等多种功效,其临床应用更为广泛。现代采用葛根黄芩黄连汤治疗的病种大大增多,该方应用范围有了新的拓展,如糖尿病[18]、病毒性心肌炎、颈动脉粥样硬化、急性脑梗死、过敏性紫癜、痤疮、头痛、鼻窦炎、口疮、颈椎病、带下、前列腺炎、传染性非典型肺炎、小儿手足口病等,涉及的机体系统已从消化系统扩大到内分泌系统、心脑血管系统、血液系统等,治疗的疾病也纳入了皮肤病和传染病等[19]。
2.4 源自典籍,衍生万千 方剂在中医学这个巨大的知识宝库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中医独特的用药形式,是中医学的理论、方法和用药经验、技巧的集中体现。方剂的文献资料可谓卷帙浩瀚,从《伤寒论》收录113首,到明朝《普济方》收载61 739首,现今的《中医方剂大辞典》更是收录了96 592首方剂。这些都是历代医家经验和智慧的结晶,有助于后世医家领会中医理论、掌握临证技能。作为中医临床实践的重要方法,方剂组方用药的精准与否,是能否获取临床疗效的关键所在。当今众多的方剂资料,求本溯源都来自于《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备急千金要方》《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丹溪心法》《景岳全书》等经典名著所载之方。这些经典名方组方简洁,配伍精当,疗效显著,是推动方剂学发展的动力源泉。查阅经典,笔者发现《黄帝内经》十几首方剂,组成几乎均在4味药以下;《伤寒论》中平均每方用药4.2味,《金匮要略》所载4味及以下中药组成的方剂有72首,占其方剂总数的1/3。后世医家在这些简易名方的基础上,不断演绎、化裁,衍生出的方剂众多。万千方剂,源自本原,可以说简易名方正是中医方剂中的精粹,是临床组方的基石,是发挥临床疗效的精兵强将。
如小陷胸汤,后世医家在本方的基础上,衍生出一些化裁方,清代吴鞠通《温病条辨》中记载,在小陷胸汤中加一味枳实,名小陷胸加枳实汤,以增强降气散结之力;俞根初《重订通俗伤寒论》中,在小陷胸汤中加枳实、生大黄、芒硝,名陷胸承气汤,治肺伏痰火、肠结便秘等。又如二陈汤化裁的处方名目繁多,《景岳全书》的金水六君煎,为本方加熟地、当归,治肺肾虚寒,水泛为痰;《医方考》的清气化痰丸,为本方加杏仁、胆南星、枳实、黄芩、瓜蒌仁,可清热宣肺化痰;《医学正传》的六君子汤,为本方加人参、炒白术,以增益气健脾之功;《三因极一病证方论》的温胆汤,为本方加竹茹、枳实,主治胆郁痰扰证;《传信适用方》的导痰方,为本方加天南星、枳实,功能导痰开郁等。
陈某某,男,55岁,2009年9月1日初诊。患者10余年来,胃脘部反复隐痛,嘈杂不舒,胃纳时呆时振,大便时干时溏,几乎用过所有种类的消化科西药,如质子泵抑制剂、促胃肠动力药、消化酶类等,中药也服用多时,但胃脘部疼痛时重时轻,始终不能停歇。曾行胃镜检查多次,可排除胃部恶性肿瘤。诊见:患者形体偏瘦,面色黯滞不华,已显老年斑点,神疲力乏,夜寐欠沉,焦虑多言,大便溏软,日行2次,纳食尚可,晨起时有恶心,嗳气偶作,自诉心窝口(胃脘部)反复隐隐作痛,喜温喜按,但重按则痛甚,稍食胃脘胀闷不适,稍饥则嘈杂不舒,舌体瘦小,边偏黯,苔薄白微糙少津,脉细涩。半年前胃镜提示慢性浅表性胃炎伴胃窦散在糜烂,病理检查提示胃窦慢性重度浅表性胃炎,幽门螺杆菌阴性。其他血液化验结果,提示基本正常。病为胃脘痛,此因久病气虚,脾胃耗损,气滞血瘀,寒热错杂,湿浊未净所致,法当健脾化湿、理气活血、寒热并调、和中止痛,拟简易名方百合汤、良附丸、丹参饮等合方加味治之。处方:百合30g,乌药10g,高良姜5g,制香附10g,紫丹参30g,檀香3g(后下),缩砂仁5g,焦白术20g,煨木香10g,陈皮10g,制半夏10g,云茯苓20g,怀山药30g,苏梗10g,炒酸枣仁30g,浙贝10g。共7剂,每日1剂,加入清水煎煮2次,上下午各1次,饭后1h后服用。嘱情绪放松,忌饮酒,饮食避免生冷硬腻、烧烤煎炸和过辣过酸过咸。
2009年9 月8日复诊。服完上方7剂后,患者自觉精神尚佳,大便转实,恶心、嗳气消失,胃痛时止时作。湿浊已去大半,中焦气血失调,仍以前方为主加减,并合简易名方芍药甘草汤。处方:百合30g,乌药10g,高良姜5g,制香附10g,紫丹参30g,檀香3g(后下),缩砂仁5g,陈皮10g,浙贝10g,煅瓦楞子10g,川楝子10g,莪术10g,炒麦冬15g,炒白芍30g,炙甘草10g,炒酸枣仁30g。 共7剂,每日1剂,水煎温服。
2009年9 月16日三诊。服上方后,自觉胃脘隐痛明显缓解。守原法,上方再进7剂。
2009年9 月23日四诊。药后胃脘舒适,夜寐较安,脸露笑意,舌边仍黯,苔转薄滑,脉细涩。继续理气活血、调和脾胃。处方:百合30g,乌药10g,高良姜5g,制香附10g,紫丹参30g,檀香3g(后下),缩砂仁5g,云茯苓20g,蒲黄10g,佛手片10g,代代花5g,绿梅花5g,玫瑰花5g,神曲15g,炒白扁豆30g,炙甘草10g。 共7剂,水煎温服,以作善后,痛未再作。
按语:本案患者病程日久,正气亏虚,脾胃耗损,水湿不化,以致气滞血瘀,寒热错杂,兼夹湿浊,出现胃脘隐痛、大便溏软等症。处方先后用了百合汤、良附丸、丹参饮、二陈汤、芍药甘草汤等简易名方,百合汤功在养阴行气止痛,良附丸专注散寒行气止痛,丹参饮效可活血祛瘀行气,二陈汤旨在化痰祛湿,芍药甘草汤意在缓急止痛。诸方合用,共奏活血散瘀、行气燥湿、散寒止痛之功。药证相应,四诊后即痛未再作。
简易名方作为中医方剂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着其独特的魅力。在来源上,简易名方源自《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备急千金要方》《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丹溪心法》《景岳全书》等,均为古代经典名著,底蕴深厚;在用药上,配伍十分严谨,并不是简单的随意组合,而是古代名家经过深思熟虑而来;在功效上,虽然药味不多,但药专力宏,一箭中的,功效卓著;在临床上,备受古今名家推崇,经过历代医家的反复实践,适应的病证有所拓展,运用十分广泛;在化裁上,后世医家在此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不断演绎,衍生出众多方剂。简易名方是中医药伟大宝库中的瑰宝,其药物组成精简,疗效久经考验,具有“简便廉验”的特点。学习研究简易名方的临床运用,对临床组方有着重要意义,掌握其中的处方思路和用药特点,可以从中获取诊治疾病的新思维,进而提高临床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