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凌,马 娜
(西安工业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21)
评点作为我国古人进行小说批评的主要方式,其产生源头或可追溯到汉儒解经时的注、疏、解、笺以及章句等;至宋始成真正自觉的批评形式;在历史上,明清两个朝代是小说文体发展的繁荣期,小说评点一度大兴。金批《水浒传》不仅因其确立了古代小说评点的完整形态被奉为经典[1]43,其独特的鉴赏思路以及话语风格对此后的小说批评也产生了巨大影响,从而奠定了金圣叹在古代小说批评领域研究重镇的地位。近年来,学界对金圣叹研究的热度不减,陆林先生精校的《金圣叹全集》和陈洪先生的《金圣叹传》等,为深入金圣叹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料;《金圣叹小说戏曲评点术语与八股文术语之双向互渗》《论金圣叹〈水浒传〉评点的古文视野》等,关注金批中所蕴含的散文创作思想。古文和时文之外,《史记》等历史经典一度成为评点者阐释活动中的重要灵感来源,刘彦青《论金圣叹拟史评点的小说史价值》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考察。事实上,有意引入其他作品,通过对比参照达到不同文本之间的互识、互补和互证,实现对阐释对象的个性化解读,是金圣叹文学批评中常用的“对读”之法。这种方法继承了我国传统阐释学的智慧哲思,展示了金圣叹独特的文学个性,更与西方现代批评中的“互文性”理论形成呼应。互文性是法国学者克里斯蒂娃最早提出的文学批评概念,她认为“任何文本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它文本的吸收与转化”[2]。互文性思想后来得到罗兰·巴特等人大力推崇,逐渐形成一种文学批评理论。互文性批评致力于寻找各种形式的跨文本联系,强调文本之间的相互转换关系。金圣叹将《水浒传》与《史记》进行对读,认为《史记》不仅在情节、立意及叙事技巧上“参与”了《水浒传》创作,也以其独特方式出席了小说的传播与阐释。这种对读之法与互文性理论中通过探寻“文本间性”进行阐释以及解读的策略不谋而合。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金圣叹的评点话语本身也被不断“内嵌”或编织进小说文本,造成叙事话语与批评话语的同时越界,形成另一层面的互文[3]。本文拟以金批《水浒传》中的“对读”方法为观照对象,在系统归纳其内涵和特点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其与西方“互文性”批评理论的异同。
金圣叹在《读法》开篇先将《史记》与《水浒传》的创作动机进行对比:“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4]9。金圣叹认为《史记》的创作是由司马迁怨愤之情所激发,这种动机对作品尚奇和尚事的取材与行文产生了直接影响。这既是对马迁“发愤著书”的认同,也是他视《史记》为“才子书”的重要依据。金圣叹曾指出“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来人不知,却于《水浒传》上加‘忠义’字,遂并比于史公发愤著书一例,正是使不得。”从总体上看,施耐庵创作小说并没有司马迁那样的切肤之痛,正因如此,作者能够心态平和地关注作品的文采章法,即“自家锦心绣口”。随着情节的展开金圣叹表达出不同看法,比如在楔子回评中他感叹“吾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为如此设言”?第六回又夹批“发愤作书之故,其号耐庵不虚也”;又十八回针对阮氏兄弟骂何涛等众官兵评为“此回前半幅借阮氏口痛骂官吏,后半幅借林冲口痛骂秀才。其言愤激,殊伤雅道。然怨毒著书,史迁不免,于稗官又奚责焉。”在这些地方金圣叹将《水浒传》的创作动机总结为“怨毒著书”,而且对作者怨毒之心的抒发表现出极大宽容。可见仍是以《史记》为评判标准,从屈原、孔子以及司马迁的发奋抒情一脉而来。司马迁曾在《史记·伍子胥列传》中感慨“怨毒之于人甚矣”,后人评点亦认为《伍子胥传》以赞中“怨毒”二字为骨[5]63,司马迁对伍子胥“弃小义,雪大耻”“隐忍功名”“名垂于后世”的行为表示极大赞赏,认为“非烈丈夫”不能至此。这无疑是司马迁融入自我身世之悲的非凡见解,庶几也是引发金圣叹“怨毒”之说的灵感来源。这种对创作动机的深入考察并未脱离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传统阐释观。
通过与《史记》对读,金圣叹提出“以文运事”与“因文生事”两种不同的创作观,道出了史传与小说的本质区别,构成金圣叹小说理论中最有价值的内容之一。“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运事”即作者采用现成的材料进行文学构思创作,大部分事实是已经存在的,其真实性大于虚构性。“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此为“生事”,作者根据已有的创作素材构思结撰故事,不囿于情节的生活真实性。宋江起义虽于宋史有征,但原始记载极其有限,除主要人物姓名及起义大致经过,一百零八将的英雄传奇几乎全靠作者想象。当然这种虚构并非毫无根据的凭空捏造,还必须符合“忠恕”“因缘生法”(《水浒传序三》)[4]5、“那辗”(金批《西厢记》)等创作原则[6]71,也就是要观察生活和澄怀格物,遵循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其实,即便史传写作也不能完全摆脱虚构与想象,钱钟书先生认为作者追叙史实时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此“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7]166。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国家之事”与“文人之事”在创作方式上亦有相通之处。金圣叹的贡献在于自觉看到了虚构对于小说叙事的重要性,并由此出发总结了小说虚构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在小说尚难进入主流文学的明清之际,金圣叹将《史记》以及杜诗等与《水浒传》《西厢记》并论,不仅有利于通俗小说地位的提升,对《史记》等作品的经典化同样发挥了积极作用。
《水浒传》创作以人物胜,这在李卓吾评点中已得到关注。各路英雄出身及行动轨迹独立枝蔓,如何串联结撰成为难点。“一百八人中,独于宋江用此大书者,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书之纲纪也。”(第十七回夹批)在金圣叹看来,《水浒传》的人物设置有意借鉴了《史记》的世家以及列传之体,首先确立了宋江的梁山“统帅”之位,一众人物才能在其统摄之下来往穿梭,既有所依傍又各有施展。圣叹曾以裁衣为喻论才子为言之技巧,谓“有全锦在手,无全锦在目;无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见其领,知其袖;见其襟,知其帔也。夫领则非袖,而襟则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后相合,离然各异,而宛然共成者,此所谓裁之说也”[8]15。精心铺排,掌控全局,于动手之前已有胸中之衣,这也正是圣叹对小说人物安排的基本要求。
稗官固效古史氏法也,虽一部前后必有数篇,一篇之中凡有数事,然但有一人必为一人立传,若有十人必为十人立传。夫人必立传者,史氏一定之例也。而事则通长者,文人联贯之才也。故有某甲、某乙共为一事,而实书在某甲传中,斯与某乙无与也。又有某甲、某乙不必共为一事,而于某甲传中忽然及于某乙,此固作者心爱某乙,不能暂忘,苟有便可以及之,辄遂及之,是又与某甲无与。故曰:文人操管之际,其权为至重也。夫某甲传中忽及某乙者,如宋江传中再述武松,是其例也。书在甲传,乙则无与者,如花荣传中不重宋江,是其例也。(《水浒传》三十三回回评)
这是金圣叹针对不同英雄交集时如何处理笔墨轻重问题所提出的见解,其参考的依据实为《史记》的人物互见之法。他认为《水浒传》对互见法有深刻理解,“宋江传中再述武松”指作者通过人物不同时期的行为综合展现性格气质;“花荣传中不重宋江”则是为避免人物描写的重复,通过局部交替突出不同人物。第二回针对鲁达和史进特写,金圣叹夹批有“此处专写鲁达,史进便是陪客”之论,亦同此意。
金圣叹对《水浒传》人物多有褒贬,他对宋江的批评也许带有主观情绪,他的批评依据仍离不开《史记》。比如圣叹认为施耐庵塑造宋江与司马迁塑造汉武帝有相似之处,他在三十五回针对宋江的孝子行为进行评论:“虽然,诚如是者,岂将以宋江真遂为仁人孝子之徒哉?《史》不然乎?记汉武初未尝有一字累汉武也,然而后之读者莫不洞然明汉武之非,是则是褒贬固在笔墨之外也。呜呼!稗官亦与正史同法,岂易作哉,岂易作哉!”其赞赏之意可见。又四十回回评:“写宋江口口恪遵父训,宁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花荣、秦明等八个人,拉而归之山泊;后乎此,则又收拾戴宗、李逵、张横、张顺等十六个人,拉而归之山泊。两边皆用大书,便显出中间奸诈,此史家案而不断之式也。”无论是《史记》的“寓论断于叙事”之法,还是“案而不断之式”,都是不直接对人物作主观优劣评判,通过客观描述令读者明了人物是非,所谓“不着一贬字而情伪必露”是也。《史记》在金批中的对读介入还表现在评点者反复以“史公章法”作为对小说人物塑造的肯定。如金圣叹赞赏作者对秦明怒态的刻画,其眉批云:“看他用许多怒字,写秦明性急,皆太史法。”夹批“看他写大怒、越怒、怒极、怒坏、怒挺胸脯、怒气冲天、转怒、怒不可当、怒喊、越怒、怒得脑门都粉碎了,全用史公章法。”又第五十回针对朱仝放走雷横夹批:“雷横招承,并无难色,徒以有老母在。朱仝情愿甘罪无辞,徒以吾友有老母在也。两句合来,不过十数字,而其势遂欲与史公游侠诸传分席争雄,洵奇事也。”第五回针对鲁智深性急采用“未完之法”,圣叹谓之“此虽史迁,未有此妙矣”,这种赞赏表现出评点者对小说作者的最高评价。
金批《水浒传》不仅表现出对创作动机、虚实观念以及人物塑造的重视,对叙事技法也颇为关注。金批对《水浒传》叙事技法的总结涉及时间、视角和结构等不同层面,在每一层面的分析中,金圣叹皆自觉构建起小说与《史记》之间的互文联系。金圣叹曾感慨《庄子》《史记》之文法精严,谓其“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水浒传》亦“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只要了解《水浒传》文法,便将《国策》《史记》等书,中间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来。无论从宏观还是微观的角度,金圣叹总能发现小说与史书之间的特殊关联。
金圣叹重视叙事视角的运用,他能敏锐捕捉到小说叙事中的每一次视角转换以及由此带来的叙事效果的变化,有时为了实现某种特殊效果甚至不惜篡改原文。对于习惯了说书人权威叙事的白话小说而言,自觉调整视角以收缩叙事权限其实是不小的进步。不过,金圣叹并没有将这种视角操控的自觉视为自己的贡献,不认为是《水浒传》的独创,而是为之找到了更早的源头:《史记》虽囿于正史叙事对客观性的追求而多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为了加强局部的叙事效果也曾有过不同的尝试:《魏公子列传》中作者对信陵君的礼贤下士就主要通过候赢、宾客及市人等不同人物视角综合呈现,既避免上帝视角的单一,又突出叙事的客观性;《项羽本纪》叙项羽率楚军击秦,其以一当十英勇作战的情形通过“诸将”视角出之;《管晏列传》中叙述者借管仲之口叙鲍叔牙事迹等,皆为此类。《水浒传》杨志与索超比武一段中,作者灵活调动教场上不同人物,梁中书、将官和众军等的有限视角与不同反应,以此侧面渲染打斗场景,金圣叹对这段文字非常赞赏,并认为“此段须知在史公项羽纪‘诸侯皆从壁上观’一句化出来”,通过在小说与史书之间构建跨文本联系,总结叙事视角的一般规律,形成了典型的金批特色。
视角之外,叙述时间也是金批常常关注的问题。《水浒传》与《史记》一样,既涉及跨度较大的历时性叙事,也不乏关注空间的共时性叙事。如何处理叙事的疏密问题,金圣叹认为亦有章法可循。在小说第一回评点者便注意到其中“一住三年”,“住了十数日”,“忽一日”等时间标识语,并将之与《史记》中常用某某年、居岁余、顷之以及久之等表示时间的习惯进行联系,因此夹批“一路以年计,以月计,以日计,皆史公章法”。认为二十七回作者详述施恩照管武松之事为“日日逐色开列”,指出“如此等事,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画。尝言太史公酒帐肉簿,为绝世奇文,断惟此篇足以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回评作者为免于繁琐有时也会加快叙事进程,金圣叹所谓 “极省法”。为了制造悬念造成行文的跌宕曲折有时会有意延缓叙事进程,即所谓“极不省法”“大落墨法”。金圣叹认为叙事文学中最吸引人的精彩之处,在于通过笔法伸缩而营造波澜起伏的效果。他评《史记》时对《韩世家传》《屈原贾生列传》《绛侯周勃世家》非常欣赏,谓其“曲折慷慨”“顿挫”有致;评《西厢记》时谓其“诚得百曲、千曲、万曲,百折、千折、万折之文,我纵心寻其起尽,以自容与其间,斯真天下之至乐也”[6]92。金圣叹看到《水浒传》多处达到甚至超越了此境,比如对林冲误闯白虎堂一节感慨道“白虎节堂,是不可进去之处,今写林冲误入,则应出其不意,一气赚入矣,偏用厅前立住了脚,屏风后堂又立住了脚,然后曲曲折折来至节堂。如此奇文,吾谓虽起史迁示之,亦复安能出手哉!”事实上,金圣叹虽然充分肯定《水浒传》的叙事艺术,但始终是在强调《史记》垂范作用的前提之下进行,表现出互文性批评的中西之别:对于西方互文性批评而言,建构跨文本联系的本质目的在于解构经典以及解构权威,中国古代的这种对读批评更像是重回到经典和确立权威。
这种差别在金圣叹对结构问题的分析上也有所表现。如小说第八回鲁智深大闹野猪林情节,“第一段先飞出禅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为智深”,与董超和薛霸押解卢俊义并欲半途杀害时得燕青相救一段极其相似。这种按照观察者对突发现象的感知顺序进行的描写,在我国叙事传统中有其渊源,《春秋》“陨石于宋五”“六鹢退飞过宋都”等叙述皆为典范。金批曾指此段“可以《公》《谷》《大戴》体释之”,说明评点者对《水浒传》与《春秋》之间的这种联系是有认识的,他最后的评判仍落脚在“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回评)。评点者对于《史记》的过于执着,有时甚至让人产生困惑:究竟是为了评《水浒传》而谈《史记》,还是为了立《史记》而论《水浒传》?金圣叹在《读法》中总结的倒插夹叙、草蛇灰线、弄引獭尾、横云断山以及鸾胶续弦(移云接月)等技巧,确实与《史记》构成显性互涉:如《史记》在叙述中要插入情节的缘起或交代相关背景信息时多以“初”“始”“尝”等领起,其改变正常叙事时序的方法与圣叹所谓“倒插”相类;马迁注重传记故事的收束结尾,有在结尾叙“同等之隐事,同恶之阴谋,同时之败露”者,亦即圣叹之“獭尾”法;归有光评《史记·田单列传》时所总结的“峰断云连”法庶几金圣叹之“横云断山”法的来历渊源等等。
文学评点一般“不像长篇评论那样富有逻辑性和理论性,而是即兴式的,感悟式的,短小精悍,灵活多样,以文学鉴赏为主要内容”[9],这种自由活泼的形式使得评点内容带有较强的个性化以及主观化特点,有学者指出“金氏评注中的片段都可提高到作为一个短篇的独立的论文来读,极似英国浪漫主义时期及其以后的‘小品文’。就和读小品文一样,当人们读金氏的评注时,仿佛是在和契友闲谈,意见虽未必常能一致,但轻微的偏见与怪僻却令人赞赏不已”[10]。文学阅读具有个人化属性是因为阅读者的知识结构、个人经历以及阅读时的心境情绪等皆可以对阅读效果造成影响,“借杯浇臆”的主观性阐发原是古代才子评诗论文的固有习惯[11]308。李贽以来对文学表现童心、个性的认识更强化了金圣叹在文学批评中的主体意识[12]。对金圣叹而言,《史记》常常成为他在《水浒传》阅读中触发灵感的重要因素。
在《水浒传》第六十回,卢俊义与阮氏兄弟在水泊遭遇,后者唱山歌云“英雄不会读诗书,只合梁山泊里居”,金圣叹于此批注“英雄不读书,千古快论。彼刘项原来之诗,真是儒生酸馅耳。不曰不曾读,而曰不会读,便有睥睨不屑之意。《项羽本纪》起首数行,此只以七字尽之,异哉!”从人物歌词联想到前人诗句,唐张碣《焚书坑》有“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之语。又由此追溯到《史记》对项羽“学书不成”的描写。数字点评中既饱含对英雄气概的赞赏,又有对诗人见识的揶揄和对小说作者的肯定。回评中金圣叹指出阮氏兄弟所唱山歌与吴用赚玉麒麟时所咏卦歌相互呼应,使得小说前后行文“如演连珠”,有“旗亭画壁”之妙,唐薛用弱《集异记》中所载盛唐诗人典故。又第六十一回,小说叙燕小乙行乞以待落难之卢俊义,金圣叹夹批“只二十馀字,已抵一篇《豫让列传》矣。读此语时,正值寒科深更,灯昏酒尽,无可如何,因拍桌起立,浩叹一声,开门视天,云黑如磐也”。燕青之为卢俊义与豫让之为智伯相似,古今英雄对“士为知己者死”的道义要求在评点者的主观意识中形成呼应,“拍桌”“浩叹”的激烈反应让人们在体味小说情节的精彩之余,真切感触到那位鉴赏者的兴味盎然,这种奇妙的审美体验,恐怕唯有在评点本这种特殊的文本形式中方能获得。
《水浒传》二十一回的重点是宋江杀惜,开头接叙前回“宋江别了刘唐,乘著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金圣叹于“月色满街”后夹批“六字不惟找足前题,兼乃递入后事,盖良夜如此,美人奈何,便不须遇着阎婆,宋江亦转入西巷矣。”金圣叹认为此回开头的简单数语不仅回应了前回“月夜走牛唐”情节,而且对接下来的宋江杀惜起到铺垫。宋江不解风情,作者却偏偏为其身边安排水性杨花的标致女子,庶几与武松身边设置金莲,杨雄身边安放巧云意图一致。“月毕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满巷如此,真奇事也。人每言英雄无儿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着耳。若使坐至月上时节,任是楚重瞳,亦须倚栏长叹。”这里借《史记》述楚霸王项羽的儿女情长打趣宋江,奇论快语,趣味十足。金圣叹认为景物描写应与人物以及情节有机结合,他在四十二回夹批中曾指出“凡写景处,须合下事观之,便成一副图画”,天罡地煞腥风血雨的快意恩仇中间杂美人娇嗔俏语,月色描写正合此境。评点者能产生这种联想,与小说本身常常具有的“双值性”(也被译作“歧义性”“不确定性”)有关[13]。又小说第四十八回乐和与解珍论亲属关系,金圣叹回评云:“乐和所说哥哥,乃是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却自爷面上起。昨读《史记》霍光与去病兄弟一段,叹其妙笔,今日又读此文也。亲上叙亲,极繁曲处偏清出如画,在史公列传多有之,须留眼细读,始尽其妙,无以小文而忽之也”。由乐和与解珍曲折牵强的亲属关系联想到霍光与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又由这种“真正绝世奇文”追溯到《史记》列传文法。金圣叹曾在评点《西厢记》时表示“圣叹批《西厢》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天下万世锦绣才子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天下万世才子之文字,不是圣叹文字”,已是非常激进地认识到“读者是创造的中心,作者的令人惊叹之处,就在于它为读者的创造性理解提供了空间”[14]247。张竹坡后来在评点《金瓶梅》时也表示“我自做我之《金瓶梅》”,当直承金圣叹而来。
金圣叹在小说评点中以《史记》为范本对读,对《水浒传》的创作动机、人物塑造、叙事技巧、情节以及意境等进行了全面的鉴赏和总结。对读的本质就是通过建构跨文本联系即文本间性来分析和鉴赏作品。在金圣叹眼中,读《水浒传》就是读《史记》。金批选择《史记》进行参照对读绝非偶然:明清之际,《史记》的经典化基本完成,小说作者常以“补史”强调作品的功能和品味,小说评论家从盲史左迁那里寻求理论支持,小说以及戏曲与《史记》的关系得到集中讨论。加之对读之法在我国传统阐释学中由来已久,四书五经的笺注和集解,史著中的论赞,诗话和词话中的本事梳理以及意境解读等都不乏从同类文本,尤其是相关经典中寻找依据进而展开阐释的现象。郑玄等人所提出的“互言”“互辞”“文互相备”,以及刘勰所谓“文有隐秀”“秘响旁通”等理念反映了古人对互文性问题的集中思考。当然,类书的大量存在也为这种独特的阐释方式提供了方便和可能。金圣叹的对读批评虽然与现代西方互文性分析有暗合之处,但存在显著差异。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灵感来自巴赫金的对话思想,罗兰·巴特等人利用互文性分析则是要瓦解结构主义的作者中心论;对国人来说,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宇宙联系观是本土阐释学最为原始朴素的哲学依据,原典和经典在文学传统中具有永恒的价值。金圣叹的对读批评虽然具有独特性,但并没有脱离我国古典阐释学原道宗经的基本原则。西方的互文性最终带领读者走向解构与虚无,中国的互文却时时提醒人们回到起源和经典,这是互文性在中、西阐释学中表现出的显著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