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方 李艳丽 边思怡 高静
新疆医科大学中医学院 乌鲁木齐 830011
目前学界对出土文书俗字研究绝大多数集中在对敦煌文书的研究中,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出土文书的研究则较少关注,而且关注点主要集中在出土文本释读[1],对于俗字研究则简单带过,多附属于敦煌文书研究中。实际上从19世纪 《鲍威尔写本》公布于世以来,新疆地区出土的各类文书数量繁多,经今人整理,仅涉及医学的文书残卷、残片就超过300件[2]。出土文书书写规范性欠佳,夹杂有不少俗字,对今人释读和研究文献造成不小困扰。本文特对新疆地区出土的涉医文书中俗字产生背景、类型及特点进行论述,以期为进一步研究新疆地区出土涉医文书提供一定的依据。
俗字,是与正字相对的概念,所谓正字一般认为是“可在《说文》中找到依据,可用六书条例进行分析”[3]的字。这个概念在研究中可以进行有限扩展,笔者认为正字包含规范、法定的意义,而俗字相对而言则并不规范,是由民间产生的较为浅近的字体。在汉语言发展史上,对俗字的认识很早,唐代颜元孙[4]认为字有:“俗、通、正三体……所谓俗者,例皆浅近,唯籍帐、文案、券契、药方非涉雅言,用亦无爽。”颜元孙所言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第一,唐人对俗体字的认识,已经认识到文字有正字和俗字的区别,俗字的特点即“浅近”,这一点与今人的认识没有任何分歧;第二,俗字的应用范围,由颜氏之言可见最晚在唐代之时,俗字就十分流行于医学文书的书写中,这与新疆地区出土的文书所展示的情况是一致的。
正字与俗字的相对性,决定了二者相伴出现。有关俗字的最早文献记载或可追溯到汉代,在《汉书·艺文志》一书中就有“《别字》十三篇”[5]的记载。《说文解字》更是在很多字下列举俗字,如“冰,俗从疑”[6]240作凝。《说文解字》中所收录的字一般被认为正字,而许慎在正字之下附载俗字,可见正字俗字在汉语言发展中是不可分割的。新疆地区目前为止出土的涉医文书绝大多数处于两个时期,第一大约相当于魏晋时期;第二是唐西州时期,这两段时期正处于俗字发展较快的时期。前人早就对本时期俗字产生的原因进行过论述。颜之推[7]有言:“晋、宋以来,多能书者。故其时俗,递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观,不无俗字,非为大损。至梁天监之间,斯风未变,大同之末,讹替滋生。萧子云改易字体,邵陵王颇行伪字,朝野翕然,以为楷式,画虎不成,多所伤败。至为一字,唯见数点,或妄斟酌,逐便转移。尔后坟籍,略不可看。北朝丧乱之余,书迹鄙陋,加以专辄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为忧,言反为变,不用为罢,追来为归,更生为苏,先人为老,如此非一,遍满经传。”颜氏所举之字即当时俗字应用之例,如“更生”合为“甦”,这种对文字的改易造成的结果便是“尔后坟籍,略不可看”。新疆出土的医学文书正是这种正俗夹杂现象的生动展示,俗字的使用也为今人释读研究涉医文书造成了困难。
俗字相对于正字而言具有一定的随意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俗字是凭空捏造产生的,俗字的产生往往具有内在规律,具体包括以下几种。
2.1 增加意符俗字 在原本正字的基础上增加某些表意符号,形成的新的俗字。比较有代表性的俗字有:出土于吐鲁番,现藏于德国柏林国家图书馆编号为Ch.1036V(TⅡ T)的残片,现被认为是《本草经集注·虫兽部下品》残卷的“”字,该字所在原文为“呼胡为夏侯”,本字为“燕”。 “燕”字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为“玄鸟也”[6]245,玄鸟即为黑色的鸟,在条文中许慎还清楚地还原了燕子的形态并指明“燕”字为象形字。正字本意即为鸟,出土文书的写法为正字“燕”旁边加了繁写“鳥”这样一个表示鸟类的意符,属于增加意符字类。
2.2 省略意符俗字 在原本正字的基础上省略某些表意符号,形成的新的俗字。比较有代表性的俗字有:现藏于旅顺博物馆编号为旅1523-7-76号残片的“虫”字,该字所在原文为“虫心痛”,本字为“蟲”。在《说文解字》中“虫”和“蟲”是两个不同的字,“虫”意思是“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卧形”[6]278,读音是许伟切,本义为一种蛇;而“蟲”的意思是“有足谓之虫”[6]284,读音是许伟切,是虫类的总称。
蟲心痛在很多医书中都有记载,例如:《备急千金要方》卷十三中有记载九痛丸,可以治疗蟲心痛。也有很多医书对其产生原因和症状进行描述,其中以《圣济总录》为代表。《圣济总录》云:“诸虫在人身中,若腑脏平调,则自安其所。若脏气虚弱,或因食肥甘过度,致动肠胃间诸虫。其虫往来上攻于心络则令人心痛。痛有休止,腹中热,喜吐涎出,是蝈心痛也,宜速疗之。”[8]由此可见蟲心痛发病原因是身体诸虫上攻心络作祟,“蟲”意思是各种虫子的总称,而非蛇的意思。可见本处“虫心痛”应为“蟲心痛”之简写俗字。正字“蟲”本义为各种虫类的总称,出土文书中省略两个“虫”结构的“虫”,属于省略表意符号俗字。
2.3 改变表意符号俗字 在原本正字的基础上改变某些表意符号,形成的新的俗字。比较有代表性的俗字有:日本大阪四天王寺出口常顺所藏残影330甲、乙中的“鷄”字,该字所在原文为“畏鷄骨”,本字为“雞”,俗字以“鳥”字结构代替“隹”,形成新的俗字。
2.4 改变表音符号俗字 在原本正字的基础上改变某些表音符号,形成的新的俗字。比较有代表性的有:藏于旅顺博物馆编号为旅1523-10-102的残片中的“搗”字,正字为“擣”,所在原文为“搗篩,更細研”。在上古時期,“擣”和“壽”字同音,《说文解字》中两者记载分别为“手推也。一曰築也。从手声”[6]255和“久也。从老省,声”[6]173。两者均为“”声,同在“三部”,可见古音相同,“壽”为“擣”字声符。但是随着时间发展,到中古时期读音发生变化,“擣”字读音与“壽”字出现差别,“擣”字读音“《唐韵》《正韵》都皓切”[9]459。“壽”字读音“《唐韵》《集韵》并承咒切,音绶”[9]244。 两者读音有了较大差别。此时“島”字读音“《唐韵》《广韵》《正韵》都皓切”[9]312,与“擣”字同音,故而将“島”代替“壽”为声符,形成新俗字。
2.5 减省俗字 在原本正字的基础上将字形进行简化形成的俗字,这种方法产生的俗字往往比较成体系,字形简化也成为后世文字演变的一种趋势。比较有代表性的俗字有:现藏于柏林国家图书馆编号为Ch.354(TⅡ T 3032)R号残片的“谁”字,原文为“称谁人名者”,本字为“誰”,俗字将“言”字简化为“讠”,这种简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进行类推,是简化造字的一种较为系统性的方法。另外吐鲁番出土,现藏于日本龙谷大学图书馆,编号为大谷2355号残件的“”字,本字为“訖”。与之类似的还有“門”简化为“门”。例如:交河故城出土,现藏于日本龙谷大学图书馆,编号为大谷5467(1)R号残件的“闭”字,原文为“小儿淋闭”,本字为“閉”。
2.6 变换结构俗字 俗字往往对字形偏旁要求不甚严格,偏旁易位书写十分常见,这种方法产生的俗字即为变换结构俗字,比较有代表性的俗字有:出土于吐峪沟遗址,现藏于柏林国家图书馆,编号为Ch.3218的“”字,原文为“取人头,烧作灰”的“”,正体为“髮”。由正体字的上下结构改变为左右结构,造成偏旁易位。与之类似的还有俄藏编号为Д X.12495V的“”字,原文为“胯”,本字为“腰”。俗字将“腰”字原本的左右结构改为上下结构,造成偏旁易位。
俗字在古代文书书写中十分常见,特别是在雕版印刷术尚未普及的时代。上文也指出了医药文书是俗字应用的一个重要方面,纵观新疆出土的涉医文书中的俗字,笔者认为文书中俗字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3.1 便利性 人们创造俗字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书写方便,俗字的便利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即书写的便利性和识别的便利性。俗字类型中很大一部分是由正字的某部分结构减省,或者对整个字进行减省所得到的,因而在书写便利性方面比较有优势。比如1973年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纳514号墓,现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编号为73 TAM 514:2/1-7,2/9-11,2/8的残片中的“薩”,在文书书写时将“産”结构简化为“亲”,书写为“”,笔画的减省提高了书写便利性,加快了书写速度,也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文书的传播。
另外在俗字产生的过程中,将正字的某些结构替换为意义明确或者读音明确的结构,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识读文本含义更加方便。因此,识别便利性包括字义识别便利和字音识别便利,此类例证,数量极多,此处从略。
3.2 随意性 虽然新疆出土的涉医文书中的俗字已经被大众交流所使用,得到一定的认同,并非随意妄作,有其内在的固定性和社会性,但相较于正字文书来说,俗字文书的书写规范性欠佳,导致书写随意性大大加强。这种随意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书写随意性和使用随意性。书写随意性指的是俗字书写形体多样,有时同一个正字对应多个不同的俗字,不同俗字字形不同;使用随意性指的是表达同一个意思的文本时,有时选择使用正字,有时选择使用俗字,有时甚至选择不同的俗字,缺乏严格的标准。当然这两者并不是截然分开的,有时在同一文书中书写随意和使用随意的情况都会出现,如上文73 TAM 514:2/1-7,2/9-11,2/8号残片中,“颠”字及其俗字“”和“”均有使用,书写和使用均比较随意。
3.3 局限性 由于俗字的产生没有严格遵循六书造字法,所以有部分俗字可能不能很好地表达其所传递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俗字的使用及传播,使得俗字在传播过程中逐步退出流通,最终被弃而不用。现藏于龙谷大学图书馆的大谷3532号残件中原文“热肝痛”中吐作“”,“吐”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为“从口土声”[6]33,其中土字表示声音,口字表示意义,而出土文书的俗字中,表声符号更换,所传达的含义比之正字更难以理解,在使用和传播过程中造成了不便,因而导致该俗字逐渐被弃用。
俗字与正字相伴出现,且流行于医学文书的书写中,新疆地区出土的数量众多的各类医学文书为文字学和文化学的研究提了原始资料。新疆地区医学文书俗字应用广泛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一时期处于纸张已经普及、雕版印刷术还未充分应用的过渡时期,文本记录以及书籍的传播依赖手工书写,这就导致在书写过程中产生了大量的俗字。这些俗字类型多种多样,数量众多,产生方式不尽相同,比较典型的如增删意符、改变意符和音符、变换结构等,呈现出便利性、随意性的特点,在历史上对书籍传播、文本保留提供了便利,但却为今人释读研究这些文献造成了不小的困难和障碍。笔者以涉医文书为着眼点稍作论述,希望对释读新疆地区的涉医文献提供一点帮助,更希望对推动新疆地区出土涉医文书的研究起到一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