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振祥 黄子婷
你看不懂时尚的“艺术性”是不是因于你的艺术修养不够?你怀疑时尚的“现代性”是不是因于你自身的落伍?很多人在面对时尚风潮时都曾经自问或者被置疑。社会对于时尚的膜拜赋予时尚以巨大裹挟力,并极易压制社会的知性与判断力,甚或可能诱导社会偏离理性的发展道路。因此,现代社会里时尚素养的培育就显得尤为重要,针对时尚的批判意识亦应成为时尚传播的必备前提。
时尚是号称与“艺术性”和“现代性”(modernity)相伴而生的社会文化现象,因为时尚总是像贴标签一样把“艺术性”和“现代性”贴在自己的脸上,而“艺术性”与“现代性”又恰恰是两个内涵最不确定的概念。首先从“艺术性”上说,我们并不否认一些时尚的生活品用具有艺术性,但也同样看到时尚的生活品用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把自己扮成艺术的模样,并把“艺术性”作为升华身价的必由之路,包括那些以审丑出位的自命时尚的行为,例如从20世纪风靡欧美的嬉皮士风潮,以及相伴出现的颓废时尚(grunge style),到今天持续流行的“丑时尚”(ugly fashion)莫不如此。如果你不能领悟时尚的这种“艺术性”,那么他们会认为一定不是时尚的艺术性出了问题,而是欣赏艺术性的眼睛出了问题——这种思维方式类似法国社会学家列维-布留尔所说的原始人思维:一种对神秘的顶礼膜拜,在这种思维方式之下,“巫医们能够在晚上巧妙地看见太阳在这个地方,普通人看不见它在哪里,这个事实只能说明普通人没有掌握必需的能力,根本不是太阳不在那个地方”①。
事实上,时尚只是一种文化现象,时尚并不等同于艺术。至于时尚与“现代性”的关系,有学者指出“按着姚斯的考证,‘现代’(modernus)一词在5世纪就出现了,这个词旨在将刚刚确定地位的基督教同旧的异教的罗马社会区别开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一词意味着现在和过去的断裂。它在欧洲的反复使用,就是为了表现出一种新的时间意识,就是要同过去拉开距离而面向未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历史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现代——在查理大帝时代,在12世纪,在启蒙时期,都会出现这样急于摆脱过去而欣喜地拥抱当前和未来的现代。”②这样说来,所谓的“现代性”亦只是一个相对的位移和差异化的存在,它跟时尚所隐喻的“创新性”“先进性”并不必然有多大关系。“时尚与创新有没有关系?有人说,大多数情况下并无关系,或者说暂时看有点关系,而站在一个历史阶段来看却无甚关系:老祖母的衣服是最时髦的衣服,谈不上孰优孰劣。”③有学者就认为时尚有时会呈现出一种纵向的历史共时性,比如过去的爵士乐、络腮胡、喇叭裤等风格渐渐消亡至无处可寻后,会选择性地复活并再次流行起来。④
这种被时尚潮流贴了标签的“现代性”显然是对真正的现代性的一种曲解。真正的现代性,起于欧洲的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走出蒙昧和宗教雾霾的欧洲人们开始关注世俗生活和人的发展,它的核心内涵是笛卡儿的理性主义,用马克斯·韦伯的话说,是整个社会经历了一个除魔化过程、理性化过程——既清除上帝的魔法,也要清除自然界的魔法。而从这个意义上说,被充斥着现代物质性的时尚潮流裹挟而去的现代人们恰恰需要一场再理性化、再除魔化实践:那些打着“现代性”旗帜而反现代性、追逐时尚潮流的人们,他们“几乎是不容置疑地相信自己在不断地进步”,“其核心观念可以表述如下:越是新的,就越是现代的。它为一种进步主义和发展主义欲望所主宰”⑤。他们追随的“这种现代性是转瞬即逝的——今天的先进到了明天就过时了”⑥。这种即时性的社会狂欢在时尚泛滥的现代社会俯拾皆是,在很多情况下,它们可以说是既反理性也反现代性的。所以,我们需要对经常作为时尚标签的“现代性”持一种批判性态度,对时尚的批判亦应成为一种社会的普遍素养。
时尚是一个复杂的文化现象。作为“现代”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时尚既呈现为基于科技进步的耀眼夺目的各式生活品用,亦体现为花样翻新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文化主张,甚至连传播这些生活品用和思想文化的杂志、电影、发布会等媒介载体,以及对这些生活品用和媒介载体的消费过程亦成为时尚的组成部分。时尚基于传播的外在表征,体现为符号或行为,反映的则是内在认知,体现为思想和观念。在学术领域,从早期单纯的服饰研究到彰显认同的心理研究,再到近年日益热络的文化传播研究,关于时尚的认知处在一个不断扩大的动态过程中。虽然过往的研究视域不尽相同,但时尚的概念已突破原先局限于衣着外观的藩篱,在品味、信念、生活态度、甚至美学观念和道德基础等方面都形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⑦概括来说,时尚是一个复杂的体系,既产生时尚观念,也产生时尚现象或实践。⑧正因于时尚的广泛渗透和无所不在的影响,我们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下时尚的意义,以及时尚传播之于社会的意义,并从社会行为的主体层面出发,思考置身于被时尚风潮裹挟的现代社会中的我们,该如何对时尚保持批判思考的能力和反思意识。
所谓时尚,“就是指在一段时间内为少数人所引领、并为公众所追捧的生活品用、生活方式或思想文化风潮”⑨。从生活品用、生活方式和思想文化三个维度来考察时尚传播,我们会发现媒介从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大众媒介反映着社会,也形塑着社会,对于大众媒介及其所引领的时尚传播过程的剖析能够适切地管窥其所处社会的时空样貌,也是我们正确审视时尚、开展时尚传播的前提。
有学者指出,时尚传播的样貌与媒介技术的发展呈现出多重的互动关系。⑩“媒介技术的进步与时尚传播关联密切。无论是谷登堡印刷术的发明与欧洲文艺复兴,还是近代报刊在中国的崛起与西风东渐,乃至20 世纪80 年代中国大陆收录机和电视机的普及引发的港台时尚文化的‘登陆’,都在诠释着媒介技术进步与时尚传播之深密关系。媒介技术进步推动媒介变革,媒介变革助推时尚传播。‘媒介即时尚’,历史上,新型媒介不仅是时尚传播的首选,而且新型媒介本身亦成为时尚。”回顾历史,几乎每个时代新出现的媒介产品都曾作为稀缺物品占据过时尚传播的前沿——它不仅搭载最时尚的内容,其自身亦成为最时尚的生活品用。以电视为例,20世纪50年代前后,电视开始以美国为中心在世界范围内流行开来,电视为彼时的人们带来全新媒介体验的同时,也塑造了人们的业余休闲方式——购买和观看电视成为当时的一种社会时尚,这一时尚助推电视节目收视率不断攀升,1951年《我爱露西》(I Love Lucy)最高收获了72%的收视率,而1954年的深夜节目《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更是延长了人们每天对于电视依赖的时长。对此,波兹曼(Postman)认为电视节目让观众不再需要动脑思考,其中娱乐性的内容只是给予情感上的满足,而不是为了反思和教育,他感慨于看电视成为人们的时尚生活,让人们成为瘫倒在沙发上的“土豆”(couch potato)。这种对电视的反思从另一个角度可以解读为是对时尚的反思,这一批判思潮一直持续到近年电视被互联网所取代。同样,对于时下更具“粘度”的移动互联网,莱文森(Levinson)指出YouTube之类的视频网站会助长欺凌现象。大量网络社区在一些“博主红人”等网红的带动下,出现的消费跟风现象让广告人兴奋不已,但也让社会责任论的信奉者们忧心忡忡。可以说,关于技术的批判表达出人们对大众媒介产业高速工业化进程的反思,也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时尚素养建构的迫切性。
媒介技术进步导致媒介环境的改变,推动着更加开放的社会生态发展,也推动着时尚从传统侧重实用的功能性转为彰显认同的表征性,开始在整个社会中脱离了实用和物质层面,成为阶级、地位、收入、喜好等的表征。发达的媒介环境利于比较和鉴别,也利于标新和立异。尤其是在当下的全球信息化环境和社会化媒体环境下,一方面媒介不断打破信息交互的壁垒,另一方面人们的交往则越来越呈现圈层化、再区隔化的倾向。现代媒介尤其是日新月异的网络社交媒体正在画地为牢,通过展示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宣示不同的生活理念,固守着自己的领地,并不断驱赶着那些意欲加入阵营的“他者”(others)。
如今,媒介社会所彰显出的排除(exclude)功能,正呼应着当初西美尔所秉持的“仿效”(imitation)立场,在他看来时尚总是阶级时尚(klassenmoden),同时也是阶层划分的产物。好比有些人使用Kindle看书,是为显示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而那些听说唱音乐的人,则传递出来自“底层”(underground)的小众气息。当人们借重媒介追求时尚时,亦在体味时尚传播带来的阶级属性,并通过模仿满足跨越阶级的欲望,在建构群体认同的同时,借由差异实现身份的凸显。在大众传媒尚未发育的时代,上流社会一直充当着时尚风潮引领者的角色,而随着大众传媒的发展,就出现了布鲁姆伯格(Blumberg)所说的时尚的标准并不再单纯由上层社会设置的情况。媒介现代化带来的阶级壁垒的模糊,使底层的反主流文化不但嘲弄了既有阶级的物质地位符号,而且成功地将之散布到了敌对阵营。许多新的时尚开始由亚文化群体创造,它颠覆了西美尔自上而下的滴流理论,来自社会底层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正不时地成为主导性的时尚理念,并日益影响我们的生活。
从具象的时尚品用到抽象的时尚思想文化思潮,在这一发展过程中,媒介的影响仍居于核心地位。个体的时尚品鉴活动必须经由媒介的放大和编织进而成为群体的时尚观念,成为影响社会的活动,进而演变成为一种时尚文化。时尚符号由人创造,时尚文化则由传播塑造。此外,又因为时尚带有某种使人们非向它看齐不可的必要性,对现代大众而言,每个人都被动地浸润在媒介建构的时尚文化环境中无处遁逃。由媒介主导的这一时尚传播过程中的权力转化过程是交互影响的,时尚不仅能够给予符号一定的传播意涵,而且能够赋予特定群体以改变的权力。我国晚清时期《点石斋画报》等杂志的出版发行,在传播时尚信息的同时,还唤醒了女性的自我意识,将其身体从传统的禁锢中解放,时尚在传播过程中赋予女性表达自我的权利。但也恰恰是在这样的传播过程中,时尚发挥出福柯(Foucault)笔下的规训(discipline)作用,即服饰转化为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规范。随着规训的沉淀,在潜移默化中逐渐形成特定的风格和品位,而这种品位即是一种惯习(habitus),也成就了上层对下层的统治。这种统治由以往的暴力形式,转变为类似于催眠术的符号统治,在布迪厄(Bourdieu)看来,即是符号暴力(symbolic violence)。换句话说,时尚成为大众和日常生活的强迫性统治力量,霸权(hegemony)的属性开始出现。回归到时尚文化和大众传媒的动态关系中,则可以认为,是大众媒介的时尚生产导致了霸权意识的出现,同时时尚霸权确立并指导了日常生活中的时尚形态。在已被彻底改变的现代生活中,媒介时尚霸权的直接体现是时尚符号化为一种看不见的权力,使我们面对时尚时别无选择、必须接受,因为拒绝审美时尚意味着拒绝日常生活、失去存在的资格。
上面所谈时尚传播的三个维度强调着时尚在现代社会中的无处不在,时尚传播对日常生活、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大众心理等多个层面的影响愈发强烈,而时尚霸权的出现愈益凸显时尚素养培育的急迫与重要。面对眼花缭乱的时尚风潮,时尚素养既是我们体验时尚、挖掘时尚内在价值的重要前提,亦是我们置身于时尚霸权的压迫下展开批判和反思、用理性对抗文化霸权的手段。
媒介是时尚的皮肤,媒介既是时尚传播最重要的载体,也是人们感知和追随时尚最重要的渠道。由于时尚传播发展与媒介技术进步和媒介发展关系密切相关,因此讨论时尚素养也有必要从媒介素养谈起,或者说,有时它们本就是同一问题的两面。媒介素养起于媒介教育,1933年英国学者利维斯和桑普森(Leavis & Thompson)在《文化和环境:培养批判意识》一书中,曾就学校引入媒介素养(media literacy)的教育问题作了专门的阐述,使得媒介素养和媒介教育之间存在一定等同使用的情况。在他们看来,通过这种教育,使得学生可以防范大众传媒的错误影响和腐蚀,强化学生的甄辨和批判意识。因此,从媒介素养产生伊始,就是为了防止公众在大众传媒所推动的时尚流行文化面前丧失抵抗力。1948年,拉扎斯菲尔德与默顿撰文批判大众传媒对大众审美趣味的负面引领问题,指出大众传媒在形塑和麻醉社会的同时,却因过度商业化而丧失了批判性,那么培养公众对流行文化的批判力就尤为重要。这可以说是既提出了媒介批判的命题,也提出了时尚批判的命题。1992年美国媒介素养研究中心(Center for Media Literacy)将媒介素养定义为人们面对不同媒体中的各种信息时所表现出的信息选择能力、质疑能力、理解能力、评估能力及思辨的反应能力,这其中当然也包含了人们对时尚流行文化的选择、质疑和思辨评估能力。可以说有关媒介素养在概念的最初阶段就已经和时尚素养意义紧密相连。
在20世纪中叶,随着影视媒介技术的跨越式发展,一些有识之士开始呼吁公众需具备应对和批判影像信息的能力。看(watch)不应是简单的信息接收行为,而应是对美的“解蔽”,需要“明亮的眼睛”和“敏感的心灵”,需要对电视所传达的时尚风潮进行拨云见雾的批判。在视觉化(visualization)愈演愈烈的时代背景下,视觉化信息赋予时尚传播以新的生命、新的属性和新的挑战,也因“娱乐至死”而必须让时尚素养肩起批判的使命。
进入互联网时代,随着网络社交媒体的崛起,又出现了数字素养(digital literacy)、比特素养(bit literacy)、网络素养(net smart)、数据素养(data literacy)等概念。这些概念在一定范围内也包含着时尚素养的意涵。时尚素养就是指人们面对时尚信息所应具有的选择、评估、质疑和批判引导能力。这些能力有助于保障个体的人们在面对富有裹挟力的时尚风潮时既能身入其中,又能出乎其外,既能“亵玩”,亦能远观,保持相对的独立思考并作出独立决策。一如媒介素养与媒介批判的关系,时尚素养亦是时尚批判的前提,或者说时尚素养本身就包含着时尚批判的意识和能力,它可以指引人们避免进入时尚的围墙,成为现代时尚的“圈养人”。对应于媒介环境激烈变动引发的时尚传播变化,我们尝试从思想层面、文化层面和社会层面这三个维度讨论时尚素养的培育。
沉浸在时尚媒介环境里的我们终日穿梭在时尚符号之中,无论是占地庞大的城市综合体、琳琅满目的电视频道列表,还是包罗万象的网络赛博空间,处于当代社会的我们被时尚传播紧紧包围,成为时尚景观中的漫游者(flneur)。橱窗、广告、网页都成为展示的前台,各式各样的招牌、模特、商品成为一个个时尚符号,不断地刺激着我们的视觉感知神经。而我们在媒介沉浸中所得到的快感,也不再单纯地来自对某个物品的拥有,更多的是依赖于在漫游过程中的愉悦和满足。在这样的满足过程中,我们逐渐忘却了时尚之根本所在。真正能让我们感受到时尚的,并非是我们对某些事物的拥有,而是源于对时尚符号的依赖。我们默认了事物本身并不具备的力量,换句话说,我们在传播过程中体悟到的时尚本应是由人类的行动所赋予的,但到头来我们却把时尚当做是这一事物本身直接拥有的。比如那些高端的奢侈品,人们认定它为时尚其实只是某种象征的代表,但并没有认识到这层象征意义实际上是在人类体系之下所创造的产物。这样对于深层社会关系的遮蔽和神秘化,马克思(Marx)称之为物化(verdinglichung),在他看来我们虽然不再是自然必然性的奴隶,但却成为自己创造出来的物的奴隶。这种拜物化(fetishization)的过程,意味着将生产的社会关系客体化为物件之间的关系。在时尚传播领域,人们即将时尚的意义错认为是事物本身所具备的,将这一关系错置为是物的自然属性的结果,人们追随时尚的同时,也成为马克思所谓拜物教(fetischismus)的群体。比如那些崇拜金属货币的观念,被贵金属的感性光辉照得眼花缭乱,因而对其产生崇拜心理。换句话说,商品的物化,就是把一个原本社会过程,转变成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觉。这种认为时尚是符号“与生俱来”的倾向,不仅诠释着时尚拜物教的结果,也勾勒出时尚走向霸权的路径。因此,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看清楚时尚的拜物教性质,更有助于我们理性地审视时尚符号、理性地体认时尚,避免成为晕头转向的时尚漫游者。
消费社会,作为现代性的后果之一,是提供时尚符号、时尚传播和时尚漫游者互动的场域,时尚消费将从根本上背离对商品使用价值的追求。正如鲍德里亚(Baudrillard)所指出的,如今富裕的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受到物的包围。物在此承担了分层(layer)的功用,通过各种物品的消费,每个个体或群体都能找寻到自己在特定的秩序和结构中的位置。换句话说,时尚不但承担了一贯的表征作用,更起到了生产和交流意义的重要功能。时尚消费成为社会地位的标志,而人们开始使用一些能够彰显社会地位的符号来表明自己的特定群体身份。
时尚消费从一开始就与一定的经济基础结缘,也与奢侈和浪费结缘。时尚消费是一种炫耀性消费,炫耀性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是一种以显示优越感、展示财力和社会身份为目的的消费,通常所购买及消费的商品或服务为非必需品,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浪费的特征。而大众传媒的“反滴流”特性在解除了少数贵族的时尚“特权”,让时尚越来越普众化、快捷化的同时,也造成了社会的巨大浪费。在一个利与欲驱动的现代社会里,时尚风潮会不受节制地传播、熏染着我们的消费社会,让社会的每个角落都弥漫着时尚过剩(surplus)的气息。我们对于寄托着自我意识和时尚意涵的“物”的追求,正逐步奴役着我们,使我们成为只知道物质享受而丧失精神追求的“单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因此,我们有必要从文化层面强化可持续发展的时尚传播观念,避免盲目追求时尚的“享乐主义”(hedonism),对时尚的过度消费保持警惕。近些年兴起的“极简主义”“纯素风”“可持续时尚”等理念,都体现出人们对时尚风潮的批判性思考,例如由法国开云集团与伦敦艺术大学合作开发的线上课程《时尚与可持续发展——了解瞬息万变的奢侈品行业》,即提出并广泛倡导“可持续性时尚”理念,讨论时尚与生态、文化、社会和经济之间的关系,引导人们反思时尚行业现有的不可持续的系统性和结构性问题,它针对的就是当下“快时尚”等潮流带来的浪费和污染问题。
马克思曾把哲学中的异化概念引入政治经济学,来解读异化劳动现象,这种异化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拜物教观念的出现,这种拜物教观念“它把社会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归之于物,从而使物神秘化”。“一种社会生产关系采取了一种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们劳动中的关系颠倒地表现为物与物彼此之间的和物与人的关系。”马克思认为在这种异化的社会环境下,人们通过物质活动或精神活动所创造出来的产品,如商品、宗教,甚至国家和各种意识形态等等,在一定条件下和人的主观愿望相背离,成为与人相对立的异己力量对创造者进行排斥和危害。在资本社会,时尚风潮本质上是资本通过控制大众传媒开展的“造神”运动,这种物的神秘化过程拓展了商品意义的外延,其象征意义已经远远超出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成为与人相对立的异己存在,人们在追随时尚的过程中,亦在欲望、地位或所谓的荣誉或是某种独特的品位支配下,逐渐演而成为物的奴隶,甚至浸淫在时尚世界中的我们本身也异化了:当我们在时尚空间中漫游时,我们的言语、行为和认知在无形中成为一种新形态的商品,即“受众商品”(audience commodity),而这一过程正是通过媒介得以实现。在斯密塞(Smythe)提出的观点中,媒介助长了商品化(commercialization)的过程,受众成了大众媒体的主要商品。在这样的视域下,我们不仅是时尚霸权下的“商品”,我们同时还是建造时尚霸权的“劳动者”。到了新媒体时代,当我们在社交媒体上追踪时尚名人时,这种叠加的状态更为明显:我们之所以点赞、评论和转发时尚名人分享的内容,是因为我们肯定其外在的时尚表现,但同时我们的关注也成为确立其时尚地位的来源,更是巩固现有时尚形态的基石。徜徉在大众时尚媒介中的我们,成为孜孜不倦的“玩工(playbour)”,我们自身已异化为数字媒介中的商品,但却乐此不疲。时尚对于大众的支配力量彰显出其统治的野心,是为一种时尚霸权,而反观这之中本应作为时尚主体的我们,却表现出主体性的迷失和退化,要么对时尚霸权沉醉其中,要么无可奈何或认为理所当然,诚如李奇曼(Litchman)所说,在当今社会里,我们体会到的无力感反映了我们受到压迫的事实,但问题在于我们却以为这样的无力感是开天辟地以来就如此存在的。因此,以回归人的主体性为目标,倡导时尚素养教育,抵制物的奴役及对人和社会关系的异化,将成为挣脱时尚宰制、摆脱时尚枷锁、抗击时尚霸权的重要路径,让公众在迷惘于时尚霸权召唤的同时,亦能够及时感受理性的呼唤,走出时尚拜物的迷思。
注释:
① [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54页。
②⑤ 汪民安:《现代性》,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4、8-9页。
③ 赵振祥、刘国慧:《从审美动员到社会动员:时尚传播的文化政治指向》,《现代传播》,2020年第6期,第22页。
④ [美]约翰·杜翰姆·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邓建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5页。
⑥ [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沃勒斯坦精粹》,黄光耀、洪霞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27页。
⑦ 赵岚:《时尚,在实际意义上是一种大众审美主义——解读西美尔“时尚的哲学”的文化意义》,《新闻界》,2010年第2期,第54页。
⑧ 赵高辉:《从展示性感到诱导消费:时尚传播的价值及其实现》,《当代传播》,2017年第2期,第54页。
⑨ 赵振祥、徐文艳:《时尚之义涵与时尚传播的多维诠释》,《现代传播》,2019年第9期,第70页。
⑩ 费雯俪:《从“网红”效应透视时尚传播的演进》,《新闻爱好者》,2018年第3期,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