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浩辉
中国美术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00
引 言:斯坦利·斯宾塞作为20 世纪英国最为独立的艺术家,在英国现当代的艺术史上影响深远。卢锡安·弗洛伊德、弗朗西斯·培根、大卫·霍克尼等均与斯宾塞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性。
随着斯宾塞的作品在西方国际上越来越受到关注和好评,无论是展览还是拍卖都有其身影。斯宾塞的画作价格在1980年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回顾展后开始飙升。1990 年5 月,他的 《受难》(1958 年)以1,320,000 英镑的价格成交,“这是一幅现代英国绘画的历史记录,会让曾长期贫穷的斯坦利感到震惊。”[1]国外学术界对斯坦利·斯宾塞绘画的研究论著逐渐增多,在欧洲和北美也多次举办了斯宾塞绘画的大型展览,如2016 年在澳大利亚的卡里克·希尔举办的名为斯坦利·斯宾塞——20 世纪的英国大师的展览。而在国内,对其的研究批评主要还是以期刊译文为主,并且大多是描述其生平、具体作品、风格等的文章,尚未有人从构图的角度进行针对性研究。
在国内,年轻一代的学画者因为普遍缺少对西方艺术家构图形式个案的研究,所以时常处于无根基的艺术状态进行创新,往往依赖于一种绘画直觉而没有找到构图形式之美的规律,又或者是直接挪用国外现成的艺术家作品的构图形式成果。同时,往往忽视了绘画的主题或情感精神表达的重要性,由此在形式与内容的整体性上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割裂”。
而后文会揭示,斯宾塞的艺术深受形式主义和表现主义理论影响,其绘画的构图与图像学上的内容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的构图不仅是视觉效果的规划,还具备表现性、传达精神性。
斯宾塞成长于拉斐尔前派的绘画氛围中。后者继承了英国传统美术的文学性和叙事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解构了以往英国学院派程式化的美学体系。其在美术史上所扮演的角色,正如斯宾塞后来的绘画所追求的,是后世英国画坛了解绘画传统与追忆古典的重要环节。拉斐尔前派的艺术氛围、圣经故事题材的熟悉与积累以及和皇家艺术学院的接触,构成了他早期绘画艺术的基本元素、特点以及精神的土壤。学徒时期,他创作了比如《摩西和铜牛犊》,《雅各和以扫》等。逐渐地,斯宾塞从他最初的笔墨技巧转向了更柔和的轮廓和阴影的处理方法,其中以《睡莲上的仙女》(图1)这幅画最为典型,也是他绘画思想的起点。他吸收了拉斐尔前派擅长的细致轮廓,使画面形成了一种清脆的绘画风格。
图1 斯宾塞 《睡莲上的仙女》
此后,斯宾塞在新形式上的探索中,正是因为结合强大的造型和细节处理的能力,使得他各类写实与叙事倾向的绘画作品出现了与其他主流绘画不一样的风格。纵观他一生的作品,不仅具有一种人文关怀,与之伴随的还有他对情欲的审视。在现代主义运动向后现代主义运动此起彼伏的过渡时期,英国文化土壤孕育下的斯宾塞,谨慎吸收现代艺术观念,没有彻底倒向形式主义路线,以至于在具象绘画回归时,反而体现了他艺术创作的先锋性。
斯宾塞根植于英国绘画传统,但他所学习的早期意大利艺术与后印象派有着本质上的关联性。
1910 年,在罗杰·弗莱在伦敦格拉夫顿画廊策划的《马奈与后印象派》展览,展出了37 幅保罗·高更的画作。斯宾塞见识到了他的一些宗教题材作品,如《亚当与夏娃》和《基督在橄榄园》。这些作品展现了高更显著的艺术风格——追求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绘画的精神,同时探寻着后印象派色彩的布局与安排,构图喜欢把主体人物置于前景或者画面的中心。正如高更所说的“我的画中的每个特征都经过仔细考虑和预先计算。”《约翰·多恩去天堂》(图2)是斯宾塞第一幅融合早期意大利与后印象派风格的实验性作品。画面中既有乔托式的大团块造型和简化、朴素的风景,也有学习高更等后印象主义画家对线条、色块等构成元素主动组织的抽象倾向思考。罗杰·弗莱和克莱尔·贝尔指出这幅画中出现了有意味的形式。而斯宾塞自己则更强调通过形式表达平凡事物中所蕴含的神圣意味。
图2 斯宾塞《约翰·多恩去天堂》
另一幅早期代表作品《摘苹果的人》(图3),其洗练有力的形体和强烈的异域风情,拙朴的形象、虚构性的叙事、原始而神秘的氛围,这些特点显然受到高更绘画的影响。画中人物被挤入他称作“围入”式的独特构图中,追求对称且撑满了画框边缘,具有乔托般的庄严肃穆。高大的人物形体叠加分组成团块状,结合了高更表现的非透视空间和扭曲的比例。虽然他描绘的是平凡的生活场景,却呈现出某种神秘的仪式感。
图3 斯宾塞 《摘苹果的人》
《基督进入耶路撒冷》(图4)是斯宾塞的小型宗教画系列之一,描绘的是耶稣在镇民不同的反应中进入库科姆小镇传道的现场。灵感来自他对儿时的印象:复活节那天人们在街头狂奔的场景。
图4 斯宾塞《基督进入耶路撒冷》
斯宾塞在构建这幅作品时巧妙地采用了螺旋形和对角线结合的动态构图。
他在设计中将每个人的头部当作点,这些点共同组成了多点串成的线性轨迹;同时,每个人物构成的竖线,或独立或簇拥成团块,顺着点构成的线性轨迹的运动方向倾斜从而强化在方向上的运动。在激昂的对角线加强下,左下角的女人沿着路面低头飞奔有种即将冲出画面边缘的紧张感,而她脑袋后面的人群又以拔河之姿,形成反方向拉扯的力量。
构图中建立的曲线和右下角的反向曲线使画面形成一个具有张力的“封闭式”椭圆形运动。在大面积的暗色基调中,耶稣胸前与路面相连接,路面形成的亮色直线与画面中的圆弧形成强烈对比,使人联想到是从耶稣胸中“射出”的白光将黑暗击穿,惊醒了蛰伏在草丛里的愚昧人。
这些螺旋式的线条带来的庄严美感,在如同斐波那契螺旋线的构图设计中,线条之间的秩序让画面充满了仪式感。斯宾塞注重平面简化的人物形象的相似性和变化的连续性,使各部分像分子结构中的原子一般有序地组织在一起。一切的绘画因素都融化在整体强烈的运动之中,画中的人物仿佛都是一场仪式的参与者。
可见,早期斯宾塞画中神圣的仪式感实际上是由构图的秩序而来,任何一个元素的位置都不可撼动。
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认为,教堂墓地是天堂的神圣郊区。斯宾塞继承了他的思想,试图把圣经事件带入到他在库克汉姆墓地发现的那种“天堂般的”快乐和安全的气氛中去。
《库科汉姆的复活》(图5)这幅作品描绘了因战争死去的人们在世界末日那天复活与团聚的大场景。该画采用了横长画幅的全景构图。以教堂门廊作为相对称的形状、前景中覆盖着常春藤的坟墓,坟墓右边高高的冷杉,以及那些有花圈的坟墓构成了这幅画主要的结构。教堂的白墙外立面从右上角冲入画面向左边的运动趋势而引人注目,并有意识地将黑、白色块分别串联在一起,从而形成明确的黑白区域划分。
图5 斯宾塞《库科汉姆的复活》 1924─1926 274x549cm 布面油画伦敦泰特美术馆收藏
构图中大量运用圆形和方形的几何形重构。丰富想象的画面,特别是在教堂门廊的基督和并排靠着白墙的智者形象,这一设计取自乔托《最后的审判》的中间段。此外,他还参考了安吉利科的《修道者的生活场景》。
斯宾塞的再现风格更强调忠实于物体及其所处的情境,而不强调忠实于观看物体或情境时的各种角度。因此,他吸收了立体主义空间表现形式,没有局限在传统绘画中的单点透视。比如画面最左侧视线方向,从下往高处瞬间跳跃式俯视可以看到泰晤士河上的船只形成的透视效果。由于斯宾塞追求事物表面的视觉完整性,无法接受支离破碎的画面效果。因此他对立体主义的运用采取了折中性选择。
“复活”主题是斯宾塞绘画的特点与学术价值的高峰,该作是这一主题的早期成就。他将细腻地刻画,简化的形与色自由组合,被当时英国艺术界评价为拉斐尔前派与立体派的“握手”。
对细节的表现,是斯宾塞绘画的一大特点。细节在他的作品中,不仅只是细腻地刻画。通过细节能更加体现构图的安排与具体性人物刻画或是叙事的相互关联。由此发现,早期作品强调整体与局部的一种和谐关系,而从中期绘画开始,他的作品逐渐显露出对个体性张扬的表现。
第一次世界大战对英国现代艺术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保罗·纳什描绘了启示性的荒凉与虚无,克里斯多夫·内文森强调了战争技术的日益残酷--而斯宾塞把侧重点放在纪念与拯救。其中以《士兵的复活》(图6)最为震撼,也最能体现斯宾塞作品中在细节与构图形式之间的密切关系。
图6 斯宾塞《士兵的复活》布面壁画105.5x185.5cm
图7,8 草图
通过当初构思的草图(图7,8)[2]可以了解到,扇形与十字形重构之间,斯宾塞最终选择了十字形来作为这幅巨作的基本元素。笔者认为主要有三个原因。首先,构图形式在视觉效果上的考虑。将所有十字架组成的三角形向上趋势与贯穿画面的十字形相结合,构成了气势恢宏的场面。对十字架这个图形的充分表现,他比古代大师表达得更直接,视觉上更有张力。其次,他对特殊视角的偏爱。斯宾塞在前景中想营造有人透过交错的十字架的缝隙看到内景的意图。此外,也和他的信仰价值观有关。在西方基督信仰中十字架含有“复活”、“救赎”的寓意,使十字形符号本身就赋予了主题的需要。
画面中心有两个士兵完全袒露在视线内,不像其他事物被遮挡着。斯宾塞说:“我有一种感觉他永远在那里。我不认为有任何东西,任何炸弹会落在他头上。”[3]战场上,暴露在外是极度危险的,然而他在画面上视野最敞开、毫无遮蔽的位置,赋予那两个士兵一种安全感,以抚慰那些慌乱不安的人们。
他还通过细节巧妙地设计了“心灵意向”[4]。众多复活的人物在中、前景,而基督出现在了远方,画面上绑绷带的士兵往回看的动作意向于远方的基督形象。他刚好处于“三角形”向上的透视点上,并在十字形构成由近及远的视线引导下引起观者的注意。与以往的审判题材相比,斯宾塞眼中的基督形象不再是高大威严、令人惧怕的审判者,而是愿与人相伴的朋友,带来复活的安慰。
以上这些细节的安排,是对战争之殇的治愈,也是对画家自己的救赎。这些细节揭示了战争的残酷,却流淌着温情。
该作是斯宾塞前、中期艺术风格的分水岭。画面中单个物体的细节变得繁琐,甚至显得“散乱”,画面依靠全局的黑白灰维持整体性。此后,他逐渐远离了早期意大利绘画的端庄与肃穆。
这个时期的英国现代画家几乎局限于着衣肖像。而斯宾塞细腻写实的人体画出现,在当时相对保守的英国传统观念中有着极大的争议和冲击。这类作品大都画的是他第二任妻子帕特里夏·普里斯。
在《和帕特里夏·普里斯的自画像》(图9)中,斯宾塞的侧脸是后来填上去的,头发的形状有意识地与其他物象的形状,形成了椭圆形的同构关系。纵向的头部遮挡使原本单一的画面变得丰富起来。但更有意味的是,当细节作为绘画元素成为双人体的画面构成时,令人产生了远远不止形成画面内容的丰富性那么简单。
图9 斯宾塞《双人体系列一》
首先,在这幅迫近视角的构图中,斯宾塞侧面看向普利斯,而普利斯看向画外。而画者又观看着他自己和爱人之间最秘密的一切。三视角的关系构成了一个突破二维平面的立体视觉场。这意味着观画者从局外人的身份变成了场景中的参与者。当我们站在画前观看作品时,细腻写实的人体延伸出画框外,在视觉上给观者像是贴着室外的小窗口看向室内。由于画面本身的私密性,也许斯宾塞自己也没想到,这个构图“诱导”了每位观者直接或间接地体验着类似“偷窥”者这一角色。其次,在空间上处在低位的斯宾塞,他眼巴巴地望着居于视觉高位的普利斯——透过这一细节可以感知到,他从一个掌控视觉艺术的画者变成了一个偶像崇拜者,卑微地面对台面上赤身露体的普利斯。画意中似乎暗示了他内心的渴望,以及两个人的心理距离。这种距离即使把人们放在最亲密的环境中,也会使他们产生隔阂。画面细节带给人的综合体验,直接把观众“拉”进构图中,让人感受到强烈的视觉上和心理上的张力。
精心设计的画面构成通过非理想化的客观写实手法来表现,在一个像镜子内的场景中反映出斯宾塞内心深处正处在理想与现实、精神与情欲无法统一的争执的困境中。
1945 年,斯宾塞回到了库科汉姆,这时的人物画重新以他的故乡为据点。
《复活·欢庆》(图10)是斯宾塞早期复活主题的延续,它继承了中期繁杂的细节,又能统一在一种井然有序的构成关系中。妻子去世后,斯宾塞万分想念,创作了《希尔达的归来》(图11)。画中的她成为了这一个个弧线的圆心轴。“圆”这种环形构成在西方的几何形中,有着爱的含义。手臂环绕的运动轨迹,形成以希尔达为圆心的圆环,层层包裹不断强调着斯宾塞对她的爱意。他想象妻子在复活节归来,被亲人团团围绕。此时他的绘画风格和形式总体上回归到一种秩序和温情的感觉中去。
图10 斯宾塞 《复活· 欢庆》
图11 斯宾塞《希尔达归来》
晚年的斯宾塞变得越来越平和和宽容。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不停地作画,直到生命的终点。回顾他的一生,他的人物画真实地反映了各个时期的内心诉求。
战乱和社会现代化过快发展,促使20 世纪初的艺术家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更关注个人内心感受,也包括斯宾塞。起初,他试图通过绘画去表达如何让人远离苦难的意图。他单纯地认为只有当人们沉浸在“爱”中,就不会再热衷于世界上的任何纷争了。然而,在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的思想影响下,以及其他战后对印度神庙艺术关于“自由”观念的影响,非理性的跨越最终使他对“爱”的主观理解蜕变成了“肉欲”。直接反映在中期那些更自我、更直率与世俗化的家庭主题中。
婚姻感情的挫折使他开始反思,创作了《荒野中的基督》系列作品。后来在克莱德河造船厂的一番经历和创作,才让他重新找回了犹如在家乡的归属感。晚年的作品,尤其是复活主题,不禁让我们回想起他早期人物画。他画中的力量不是从模仿自然开始的,而是从一个幻象或一个梦开始的。这些画不是故事的插图,而是诗性意境的视觉再现,通常以圣经为基础,结合从现实场景中激发的灵感。所以,透过晚期作品我们能明显感受到人物画中的构图与主题反映出他在情感上的回归。斯宾塞晚年的还乡之感,也并非局限在现实中的库科汉姆。在他看来,无论到哪,通过人与世界的结合就能感受到某种神圣意味,从而与他深爱的故乡联系起来。
本文通过对斯坦利·斯宾塞绘画特点、画面细节等方面去探索他构图观念的形成、拓展和转变,并借此将其人物画划分出早、中、晚三个时期。从构图的角度去分析让我们更好地去了解和感受其作品带给人的综合体验,明白构图在斯宾塞人物画中起到的关键作用:构图形式和主题意图的改变与内在情感的变化是紧密联系的。表明研究其人物画构图的必要性。此外,其作品的视觉图式中,还能感受到极为鲜明的冲突:传统艺术的痕迹与现代观念如个性化视角和符号等因素的特殊混合。
通过斯宾塞,我们体会到一个艺术家是如何在绘画实践中形成自身独特的形式语言,并在创作中如何应用构图来更好地支撑画面。最后,我们更进一步思考:在当今艺术多元化的语境下,从事架上绘画的我们可以如何更好地进行借鉴、融合转换乃至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