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杰 施慧(通讯作者) 杨振宇
Yang Jie1,Shi Hui2,Yang Zhenyu3
导论:在当代艺术的视野中,非洲是一块活跃度极高的特殊版图。其中,由非洲当代纤维艺术所折射出的种种非常态化社会现象及生存现实问题,在艺术理论研究中持续发酵,并逐渐由艺术范围内的讨论扩展到全社会境遇中的探索研究。非洲当代艺术的极高参与度吸引了各政治与文化体系内的广泛关注,由纤维所辐射出的对于非洲社会语境中一系列问题的深层思考,也将非洲当代艺术中一些被边缘化的表述重新置于学术的焦点。非洲纤维艺术所引发的思维与观念上的碰撞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涵盖了大多数的社会形态和现实背景,其艺术表现一方面致力于消除国籍、种族等虚拟界限,同时也强调了非洲本土当代艺术的重要性与特殊性。全球各地不断举行的国际性艺术活动和文献理论讨论,也进一步明确了非洲当代纤维艺术的丰富意义。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在文化艺术方面,传统与现代的聚变给非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冲击,这也正是需要我们予以深度关注的迫切原因。
非洲当代纤维艺术在世界上的频频亮相,和由此所引发的一系列话题、思考以及对于纤维艺术背后所蕴藏的大量与非洲相关的信息要素所进行的讨论也在持续升温。一些极具地方性视觉特色的织物在令许多专家学者为之着迷的同时,也传达出部分晦涩难懂的文化信息。2003 年,加纳艺术家安纳祖(El Anatsui)展出了一件名为“天地之间”(Between Earth and Heaven,图1-1)的作品。几乎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件巨大壁挂上形形色色的酒瓶以及白酒标签。它们与大西洋贸易相关,与殖民时期欧洲对于非洲的酒精贸易相关,也和三角贸易时期,欧洲对于非洲的不平等商品倾销政策以及奴隶经济等种种相关历史问题有着紧密的联系。构成壁挂的威士忌酒瓶盖和白酒标签按照方形或长方形等几何结构进行排列,横竖相交,形成了特殊的图案纹理。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瓶盖和标签的排列,本身就蕴含了大量的信息。
图1-1 天地之间Between Earth and Heaven
安纳祖创作中将铝制白酒标签刻意的进行排列,使壁挂呈现出特殊的视觉结构,作品所呈现出来的组织纹理像极了一种来自加纳的纺织品,即肯特布(Kente cloth)。它们就来自于安纳祖的家乡,这种具有代表性的纺织品在当代非洲纤维艺术上屡有出现,却往往被隐藏在其他艺术的光辉之下,鲜有人发现。
众多的当代艺术家,比如保罗·鲁克(Paul Rucker)、迪德里克·布莱肯斯(Diedrick Brackens)阿卜杜拉耶·科纳特(Abdoulaye Konaté)、易卜拉欣·马哈马(Ibrahim Mahama)都在作品中或多或少的借用了肯特布作为媒介或载体进行相关的艺术表达,只不过,肯特布的“出场”方式各不相同。保罗·鲁克在作品“倒带”(Rewind,图1-2)中用现成的肯特布还原了美国“Ku Klux Klan[1]组织所穿着的典型长袍”,以此来表达非裔美国公民所遭受到的种种不平等对待。同为非裔美籍的艺术家迪德里克·布莱肯斯在其作品中(例图1-3)大量借用肯特布的几何图案作为其壁挂的背景元素构成,并以此渲染艺术的特定语境和强化作为黑人身份的特定文化标识。而在艺术家易卜拉欣·马哈马的创作中,肯特布的出现更为含蓄。马哈马的大量户外装置中使用黄麻袋作为造型语言,而拼接和缝补的方式,则如同刻板却规矩的肯特纺织结构(例图1-4)。通过创作中对于织物的组合与校正,艺术家在对比本土文化的异同中寻找到自身文化的当下意义。
图1-2 倒带/Rewind
图1-3 漫无目的地溢出/spilled with nowhere to flow
图1-4 封闭的盒子Gemtun Boxe
追溯肯特布在加纳的历史,可以观察到,这种华丽的织物在当地是一种普及度极高的纺织品。传统的肯特布由丝绸和棉线编织的布条制成。“Kente”这个词在当地语言中的意思是“篮子”,当地人也把肯特称为“Nwentoma”,意思是编织的布。肯特布的设计各不相同,在加纳,肯特布的编织技术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并且作为传承,在一个家族中由一代人传给下一代。纺织者使用“Nsadua Kofi”(一种传统的窄织布机)将丝线或棉纱线织成宽度约4 英寸(约10 厘米)宽的独立布条,然后根据实际需要,将布条进行组合制成所需的宽度和所需的图案。最后所制成的成品布料在尺寸和形制上都有着明确的标准,比如男性所穿着的布料一般由28 条独立的布条组成,大约有39 个图案,包含了布料编织开始以及结尾各5 种图案,以及布料中间主体部分的29 个图案。女性所用的则为24 条独立的布条所组成,图案布局也有所差异。2002 年,安纳祖的作品“男人的衣服”和“女人的衣服”(Man's Cloth & Woman's Cloth,图2-1)就曾经通过他的当代壁挂强调了肯特布在当地的文化特性,并且作品中区分了男性与女性在使用肯特布以及对其审美上的差异性。
图2-1 男人的衣服和女人的衣服Man's Cloth & Woman's Cloth
如同安纳祖的创作,在非洲当代纤维艺术中,肯特布的元素频频成为创作过程中重要的载体、媒介或是叙述方式。而从一种传统的日用纺织品到当代艺术作品的转变,这中间的过程无疑是复杂和多元的。比如,从艺术家阿卜杜拉耶·科纳特的作品中,我们或许可以获得一些启示,科纳特的一系列作品中,以“圆与三角形”这件作品为例(图2-2),从中提取的三种肯特布纺织结构,分别对应了织物中相应的解释,图案A 的含义是“盾牌”;图案B 的含义是“从阿吉曼身上看到自己的贫穷”;图案C 的含义是“陶片”,这三种图案和纺织结构在肯特布中有明确的阐述,A 字面意思为盾牌,表示防御与保护,在西非文化语境中,盾牌除了用于抵御外敌,还表示勇敢、丰功伟绩、辉煌的成就。这块肯特布从“纺织语言”即翻译为“当盾牌磨损时,内部框架仍然存在”,暗喻人们做的好事永远不会被忘记;B 图案讲述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阿桑特国王被称作阿吉曼(AGYEMAN),他非常仁慈,照顾穷人。国王的仁慈在阿桑特语言中叫做“esen kese a ogye adidi dododoo”。从字面上直译就是“一个养活了很多人的锅”。这一纹样表达了19 世纪阿桑特社会上官僚制度的兴起;C 的字面含义是“陶片”,这个图案从肯特布的纺织语言可以理解为是经验以及知识的积累。有图案翻译为:无论一个人多么富有智慧,在世界上总是可以找到比他更有才干和更有经验的人。更有意思的是,这个符号也对应了加纳阿丁克拉(Adinkra)符号上关于陶片的文字解释。背景中的黑色象征着成熟和精神能量增强;灰色象征着治疗和清洁仪式;白色象征着净化;顶部的圆圈代表着王室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血统的永恒;中间含有B 图案的三角形代表着生命中的各种阶段过程;而若隐若现的十字架代表着精神和信念。
图2-2 圆与三角形/Gris au kente,cercle et triangle
这些隐藏在作品中的元素共同传达出关于肯特布所包含的古老西非哲学观与世界观。科纳特将肯特布中的元素进行重组。艺术的二次创作还原了一部分原本意义的肯特纺织语言,通过不同的表达方式,肯特布重新展示出蓬勃的活力,并在非洲纤维艺术表达中,显现出自身文化表述的唯一性。
活跃于当下社会的肯特布,依然延续着最为基础的实用功能,其中一些价值存在于美学之中,却又凌驾于美学的单纯审美。西非众多国家,当地居民仍穿着肯特布或使用肯特织物作为日常的装饰之用,一些特殊的场合,比如宗教或传统仪式行为中,仍常常发现科特布的踪影。肯特布的存在(Being)状态,覆盖了当地大多数的生存现状和生命轨迹。加纳艺术家谢尔盖·阿图克维·克洛蒂(Serge Attukwei Clottey),因其对于日常事务的细微洞察和感知能力为人所知。
在其创作中,一组名为“我母亲的衣柜”(My Mother’s Wardrobe,图3-1)的作品中,克洛蒂使用加仑桶制作了一批有代表性的加纳纺织布料,作品中的表演部分,艺术家身着其母亲生前的衣物穿过加纳当地的道路和街巷[2],以此诉说加纳社会中被道德和礼仪所掩盖的种种扭曲的文化习俗[3]。在随后的展览中,克洛蒂更是借用加仑桶拼接出了与肯特布极为形似的现代壁挂。作品“爱与连接”(Love and connections,图3-2)中,克洛蒂以两个色块表达了现代非洲家庭成员中的情感联系,并映射了自身对于母亲思念,作品中的每一格方块都寓意了一个个体的存在,而用铜丝或铜环所连接的过程,如同是作为单位的个体所构建起的整个加纳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而这层关系和结构最好的体现就是肯特布,因为它在加纳的重要性,以及普遍性。
图3-1 我母亲的衣柜/My Mother’s Wardrobe
图3-2 爱与连接/Love and connections
在加纳,肯特布随处可见,用于日常穿着的肯特纺织品见证了加纳的兴衰、成长,也见证了每一个家庭的变迁。艺术家佐赫拉·奥波库(Zohra Opoku)出生于东德,父亲乔治·鲍勃·夸贝纳·奥波库(George Bob Kwabena Opoku)是阿桑特王室成员,母亲布里吉特·格达·马利斯·朱尔克(Brigitte Gerda Marlies Jurk)也是加纳人。佐赫拉出生后不久,她的父亲就因为政治原因返回加纳。母亲带着年幼的佐赫拉独自生活在东德。佐赫拉对父亲没有直接的记忆,她脑海中父亲的形象大都是通过母亲以及那些从加纳邮寄过来的信件中的描述所建构起来的。通过记忆和想象,佐赫拉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父亲形象。最后,通过肯特布,艺术家寻找到一种有效的路径,并且成功寻找到了她与父亲,以及与加纳的血缘联系。肯特布是加纳民族的象征,同时也是阿桑特民族和皇室的象征,作为一种可供传承的载体,无论是纺织品本身还是流淌在肯特布上的皇室基因,都成为了塑造父亲形象和承载父亲精神最好的情感寄托。
佐赫拉的父亲去世后,她将那些从生活在加纳的兄弟姐妹那里所获得的与父亲相关的照片进行了重制,通过丝网印的方式,将父亲的肖像拓印在肯特布上(图3-3)。对佐赫拉来说这些织物上的图像既彰显了艺术家与父亲之间的深远距离,也为重建自身与亲人故土之间的情感纽带探索出一种可行的方式。肯特布犹如一个可以被赋予精神以及灵魂的神圣的躯壳,在佐赫拉眼里,肯特布上每一个图案,每一个颜色都是神圣的,因此,她便可以将父亲的王室血统和自己的直系家族史(包括与东德母亲的联系)编织(印刷)在一起。在创作过程中,佐赫拉融入了从母亲那里拿来的羊毛线,与肯特布交织在一起,羊毛的肌理与肯特布的编织条纹相呼应,在艺术家看来,这种做法既如同束缚了父母之间的不同血统,又彰显了他们的独特之处。通过编织与印刷,佐赫拉也重新探索到了自己独特的身份状态。她将自己比喻成书本中的一张插页,或是肯特布中的一处“跳线”,因为在加纳,她被认为是“白人妇女”,而在德国,她却被认为是有色人种。
图3-3 《鲍勃的家族/BOB'S CLAN》
作品呈现中,那些原始纺织品上的图案与颜色和父亲的肖像重叠在一起,有时,这让原本清晰的照片反而变得模糊,但在佐赫拉看来这却愈加与留存于脑海中的父亲形象所吻合,因为,他们都是模糊的,却都是柔软的。这种模糊是一种相当偶然的方式,它在想象力与现实之间;在梦想与追溯之间;以及现代世界与传统社会之间建立了一种可被阅读和纪念的叙述方式。在佐赫拉的创作中,当代肯特布成为了多重身份以及多重文化背景等复杂意识的最佳庇护所,在充满分裂与排斥的世界中,为所有带有非洲文化基因的现代人重新找回了归属感。
以肯特布为代表的非洲传统织物在当代纤维艺术中,即是一种有效的艺术案例,同时也是整个非洲文化的缩影。透过织物所折射出的更多是关于非洲社会的种种生存现象和当下所面临的更为迫切的生存危机。
从肯特布的纺织结构和纺织语言中,当代艺术家将暗含于纤维之中以及隐藏在编织结构之下的非洲古老智慧和民俗哲理重新代入到当代艺术创作的未知方程式中,由此,肯特布在文化裂变和艺术演绎中,不断变换姿态,以不同是艺术结果呈现出独有的逻辑思维和造型规律。与此同时,肯特布背后相关的厚重文化积淀以及所渗透于织物内部的精神能量,成为了纤维艺术中,推动非洲本土文化,以及在艺术创作中进行思辨与校正的强大动力。
肯特布在当代艺术中的介入,是一种积极的信号。释放出所有来自那些曾经被忽视的质疑之声。从所有传统的非洲典型性艺术符号中脱变出一种新的生机。这是当代纤维艺术赋予其发声的一个强大而广阔的平台。无论是出于何种动机或目的,非洲当代纤维艺术在当下社会上的活跃程度是前所未有的。
从日用纺织品到纤维艺术中重要载体,肯特布的蜕变并非一蹴而就,元素与造型上的挪用或植入仅仅是某种可被察觉的现象。由织物所暗喻的艺术现象背后是沉寂中的非洲当代艺术家所置于当下空间的引火索。对于非洲当代纤维艺术的热情在文化与各种意识行为的碰撞中被不断点燃并放大,游离于文化与社会边缘的评价标准也在艺术的不断更新和替换中构建出新的框架。
非洲当代纤维艺术的活跃程度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全球艺术与文化语境下,纤维作为艺术视界中极为有效的生存途径,在当下社会所产生出的重要价值。源自本能的创作意识与社会机制下的主观行为共同构成了非洲纤维艺术当下的视觉形态。而更重要的是,这些如同肯特布一般的传统纺织品并不以某种固定的标准或含义生涩而顽固的保留其原始意义,而是积极与现实融合,在应对当下艺术视角中的种种问题中,不断显现出强大的再生能力,与此同时纤维艺术的实验性和包容性,也在极大程度满足了非洲当代艺术家的创作热情,由肯特布所引出的更为精彩的非洲当代纤维艺术也在实验与先锋的浪潮中激流勇进,不断产生着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