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园舒
中国美术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00
费 希 尔[Fr. Vischer] 的《论象征》一文(刊载于《献给埃德华·策勒的哲学文集》),开启了隐喻与视觉象征之间关系的讨论。E.H.贡布里希在《艺术中价值的视觉隐喻》中的第五节以色彩和轮廓的变化解释了审美与趣味的来源,探讨了不同时期价值隐喻的视觉呈现,这丰富了艺术史中对视觉隐喻的研究。而绘画中隐喻与象征的重要性,似乎可以从乔万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对乔托·迪邦多内[Giotto di Bondone]的盛赞中得到启示:
有些人为愉悦无知的眼睛而作画,而不是为愉悦聪明人的智慧,他(指乔托)使得在这些人的错误中淹没了很多个世纪的艺术重现光明。[1]
人们常常希望艺术作品是高雅的,不去运用过于响亮俗丽的色彩,不去表达言之无物的话语。又常常期待艺术可以以精巧的构思和设计呈现更多的价值象征,引发更加深入的思考。本文将以霍珀为例,探讨艺术家在工业机械文明时代如何运用色彩和轮廓来唤起人们对价值的感觉。在现代目光的转变过程中艺术家又是如何通过自己眼睛去拓展视觉语言的边界,又是怎样呈现出视觉隐喻的。
霍珀活跃于20 世纪,正值工业化高速发展的时代,在工业化处于领先地位的美国,艺术家们急于摆脱本土艺术是欧洲舶来品的现状,现代性成为了当时的美国艺术家寻求价值的题材,与霍珀同期的艺术家们很多都以抽象立体的画法简单粗暴的表现着工业社会最直观的视觉变化。
精确主义[Precisionism]即在此背景下产生,成为了美国最早的本土现代艺术。精确主义风格以“立体现实主义”的形式表现了美国的摩天大楼、桥梁与工厂等新兴景观。 查尔斯·德穆斯[Charles Demuth]笔下的美国建筑(见图1)体现出画家以明亮的色彩、简单的形状、清晰的轮廓和几何形式的手法描绘着工业社会最直观的元素。
图1 查尔斯·德穆斯,建筑物,兰开斯特,1930,61.3 × 51.1cm,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纽约,美国
精确主义是美国本土艺术家寻求民族自信,追寻美国身份的一次大胆尝试,宣扬了工业文明发达的美国社会,对现代主义兴起产生的一定的贡献。但过于直接的表现很难经受住历史的考验,精确主义很快就成为了一种过时的“时期风格”。这似乎帮助我们理解了,伟大的艺术作品往往一方面表现出强烈的情感,另一方面作者又以更为强烈的自律性来驾驭和控制这种情感冲动。[2]
霍珀就是一位充满了克制与限制的艺术家,在抽象表现主义统治美国的时代他依旧坚持着写实主义传统,但霍珀的写实主义区别于传统古典主义绘画的形式感,在他的作品中无论是画面和色彩的设计还是空间与形体的构成都不是简单的写实,他将错觉艺术中的经典元素强化了出来,画面中有着很强的构成感和设计感。他似乎深谙着这样的道理,艺术不仅包括美学家们常常关注的那些自然隐喻——如强烈的色彩来表现强烈的情感——而且还包括对它们的否定,艺术常常是通过这种否定、限制或自我克制而创造出新的具有更高价值的隐喻。[3]
《屋顶》[House Tops]是霍珀创作于1921 年的一幅蚀刻版画(图2)。画面主体是一位侧坐在椅子上头扭向窗外的女人。她在高架火车上观赏着城市的景观,对新兴的城市展现出了一种包容的态度。车厢里面还有一位端坐在角落的男人,男人的姿势相对封闭,似与世隔绝的样子,男人身旁还有一个封闭着的盒子,充斥着神秘的色彩。工业化的进展丰富了对城市的观看维度,高架火车可以穿梭于城市的房顶之中,对于这种景象,霍珀并未突出火车这一工业文明的产物,而是将城市的轮廓模糊化了,只呈现了对流动着的城市的偶然一瞥。画面的主体空间留给了人物,而两个人物的姿态却呈现出一个矛盾的状态。女人以舒服的姿势托着腮,望向窗外高楼林立的城市,女子的形象与姿态保守的男士形成对比。同样是屋顶这一题材,德穆斯用冒着蒸汽的大烟囱映衬着纽约的天际线,而霍珀对于现代性的呈现则隐晦含蓄。霍珀用不同姿态的人展现出他对现代城市生活的矛盾态度。
图2 爱德华·霍珀,《屋面》,1921 年,蚀刻版画:14.8 x 19.9 厘米Sheet: 23.2 x 28.3 cm,Brooklyn Museum,New York,American
图3 爱德华·霍珀,《星期日清晨》,1921 年,89.4×153 厘米,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纽约,美国
《星期天的清晨》[Early Sunday Morning]创作于1930 年,作品完成后很快就被新成立的惠特尼美术馆收藏,这是霍珀第二幅馆藏作品,标志着他事业的一次重大进步。作品的原型是一栋坐落在纽约第七大道上的旧式二层小楼,画中描绘了一个清晨,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画面上方的一条蓝色的天空映衬着街道的宁静孤独。霍珀选取了这栋楼的一部分描绘了一段二维的墙面,地面和天空都一笔带过,正视的角度很难描绘建筑的体积感,霍珀并未凸显强烈的纵深感,这让三维空间的呈现十分困难。在霍珀的妻子约瑟芬·维斯蒂尔·霍珀[Josephine Verstille Hopper]的回忆中写到,这幅画作的创作过程中,霍珀对于建立三维效果感到十分棘手,“……只有理发店前的立柱、消防栓、门框和窗户能提供一点点帮助……仅仅这些细微之处的刻画,也让霍珀用尽全力……”[4]
霍珀用大色块塑造着建筑的体积,在细节处用光线增加了画面的三维体验,刻画了消防栓和美发店门口的立柱的阴影,每一处房梁、窗户和门框也都增加了大小深浅不一的影子。他也并未选用高饱和度的色彩以强烈的明暗对比来塑造阴影,画面中的色彩柔和。天空选用了淡淡的蓝色,主色调红和绿中都揉杂了黄色,大大削弱了两种颜色的对比,门帘、窗帘等配饰的颜色也调和了与天空接近的蓝色,画面的色调舒适又统一。同时,霍珀并未直接的使用简约的线条,但对阴影不加过渡的大胆处理,从另一种层面上营造了简约的质感,这里可以明显感觉到作为写实主义画家,霍珀用他特有的方法描绘着现代目光下的美国城市。霍珀用看似低调沉闷的色彩塑造了一个经久耐看的画面,用细节唤醒了整个画面的空间感,质朴的笔触模糊了一些细节如广告牌上的文字等却也用他简构的方式修饰着画面的细节,达到了一种精巧的平衡,隐晦的表现着他对不得不接受的现代生活的复杂心境,捕捉着现代环境下更深层的价值隐喻。
右上角的暗色矩形中断了天空的水平线,此处刻画了城市的另一面——一幢摩天大楼。霍珀笔下的摩天大楼以一种入侵者的姿态闯入,这也是《星期天的清晨》在同时代脱颖而出的原因,霍珀有意忽视当时非常醒目的摩天大楼和纽约新时代宏伟壮观的天际线,体现出他对于美国趣味的探索和美国场景的选择都另辟蹊径,与同时代画家不同。他没有像约瑟夫·斯特拉[Joseph Stella]、埃尔西·德里格斯[Elsie Driggs]等人那样去直接地描绘摩天大楼、飞机等工业文明的产物,他也极少去展现现代化的纽约建筑,即使有也像此处一般高度的概括将其化作零星一瞥。他更关注的是在摩天大楼的入侵下旧时的城市映像以及社会生产力发生极大变革时社会中的人又该如何寻求主体地位。在《星期天的清晨》中霍珀本想在一扇窗前刻画一个人物,但想了想又将其涂掉了,代替的是相同的窗户前拉着缝隙不一的窗帘,在这个空旷孤寂的街道上,充满年代气息的红色砖楼中,在巨大的社会变革后,人以何种方式存在生活着,就像那一扇扇挂着窗帘的窗户,引发出观者无限的想象。[5]
在霍珀的作品中,通常都构思精巧,用看似沉闷冰冷的色彩以他独有的简构的手法,含蓄的表达着现代目光下的城市。他的作品中隐含着人们面对机械文明既有接纳又有抗拒的矛盾态度,以及现代化带来的人与社会间的冲突。他对美国主题的塑造与美国趣味的呈现都在不断映射着对现代性的迟疑和保守的态度,他用朴素平凡的题材和冷静的表现手法呈现着美国社会充满伤痛的一面,抒发着他作为观察者作为艺术家对社会现状的情绪,这种贴近生活的表达,引起了无数美国民众的共鸣,塑造了霍珀特色的美国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