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制语块在交替传译中的缓解效应及成因∗——一项基于PACCEL语料库的研究

李洋 孙宁

（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沈阳 110819）

提 要：预制语块在语言加工和使用中以整体形式反复出现，并促进二语习得和语言教学的研究发展。然而，预制语块在已有的口译研究中却受实验条件和数据规模小的限制，仅以概念讨论和个案分析为主。随着语料库语言学的兴起，口译语料库成为在预制语块和口译研究之间的方法论接口。因此，本研究基于PACCEL从性别、口译语境、口译水平3个因素，考察在交替传译中学生使用预制语块的差异情况，分析预制语块对交替传译中认知压力的缓解效应及其成因。

1 研究背景

随着语料库语言学的迅速发展，语块（chunks）的应用价值在二语习得和语言教学中已逐步确立。前期研究表明词汇在语言加工和使用中常以多词组成的语块形式整体储存和反复使用，而不是孤立存在。因此，语块成为与语言各个层面（句法、语用功能、认知心理等）之间的接口（黄燕 王海啸2011：79）。目前，学界关于这种“多词单位”的定义主要有词汇串（lexical bun⁃dles）、程式语（formulas，formulaic language）、多词表达（multi⁃word expressions）、预制语块（prefabri⁃cated chunks）等。近十年来，国内外有关语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3方面。第一，理论构建与探索性研究，根据不同目的对语块进行定义和分类，分析在不同语境中语块的组构特征和功能（Erman，Warren 2000；Nattinger，Decarrico 2000；卫 乃兴2007）；第二，频率特征与加工研究，从关注母语者转向二语者，基于频率和互信息值（MI）探究他们对语块使用的敏感度和加工机制（Ellis 2002；Siyanova，Schmitt 2007；张建琴2013；桑紫林 张少林2013）；第三，语块理解与产出研究，探索二语者在口笔语中对习语语块的字面义和比喻义的激活机制，以及二语水平对语块产出的影响（Bybee 2006；Janssen，Barber 2012；戚焱2010）。这些研究发现：语块以不受组构长度影响的优势，形成连续或不连续的多词单位，能被整体存储、反复提取和加工，保证使用的准确性和产出的流利性。

目前研究较少涉及口译这种认知负荷程度高的语言在线转换活动。因此，本研究基于学习者汉英口译语料库，探索不同因素对预制语块使用的影响，分析预制语块在交替传译中产生的不同缓解效应及成因。

2 研究现状

2.1 工作定义

为确定语块在交替传译中的工作定义，本研究主要参考2类研究：（1）语块的基本性质有哪些。Sinclair（1991：100）的“习语原则”（Idiom Principle）强调“语言使用者掌握大量预制的半结构化短语，虽然短语的各个部分可分析，但应作为一个独立单位完成提取”；Wray（2002：9）的“程式序列”（Formulaic Sequences）强调“一个程式短语由若干单词或其他成分构成，既可是连续的，也可是非连续的结构，具有预制的性质，即在使用时整体从记忆中完成存储和提取，而不需要进行语法生成或分析”。两者都强调语块的“预制性”和“整体存储和提取”。（2）几词语块具有显著的语言学意义。已有语料库语言学研究发现，与其他词数相比，4词语块在不同口笔语语境中不仅使用频率较高，语法结构凸显性强，而且话语功能受语境影响较大，在语篇组织上起到“板块性”作用和“话语锚”的提示作用或引领功能（Biber et al.2004）。已有心理语言学研究发现，受试在信息加工时记忆容量为4个组块单位，对4词语块的理解更敏感，加工速度更快，且高频语块有利于提高产出的流利度和理解速度（Cowan 2001；Arnon，Snider 2010）。据此，本文将研究在汉英交替传译不同语境中，学生口译产出的共现频率较高且具有一定话语功能的4词连续预制语块（Four⁃word Prefabricated Chunks，简称FPCs）。

2.2 预制语块与口译研究

2.21 口译理论研究

传统的口译理论研究未系统地提出预制语块的工作定义和在口译中的工作机制，主要基于会议译员的内省反思与实践经验，总结源语和译语中程式度较高的某些语言结构，如程式语（formu⁃la）、熟练掌握的短语（pat phrases）、反复共现的语篇组件（recurring textual elements）、语系短语（stock phrases）、语义组件（semantic components）和固定短语（set phrases）（Lederer 1981，Jones 1998，Setton 1999，Vuorikoski 2004，Chernov 2004，Gile 2009）。它们起到预制语块的作用，提高口译技巧（如Salami切分），避免分配过多和不必要的精力思考在不同口译语境中反复出现的结构。

译员能从记忆中直接整体提取预制语块，发挥预测、存储和产出的缓解作用，不仅避免复杂的心理加工运算，大大减轻信息处理的压力，而且提高口译工作记忆的效率，扩大短时记忆的容量，最终实现不需要有意识地运用翻译技巧或策略的无标记口译。然而，这部分研究主要以思辨性理论构建与阐述为主，缺乏实证数据的支持。

2.22 语料库口译研究

Henriksen（2007）通过分析荷马史诗中的预制语块，发现口译也存在大量频率高并具有话语功能的预制语块，创新地提出“语块化口译”（for⁃mulaic interpreting），并基于10名欧盟丹麦同传译员建设小型语料库，总结习语表达类（如and so on and so forth）、句法组件类（如here it applies that）、短语搭配类（如lead the way）和独立隐喻类（如put itself at the forefront）的预制语块对提高同传同质性和统一性的重要作用。这既能反映译语的地道性和产出的流利性，又助于译员获得更多时间，在源语线性输入的制约下提高口译理解和产出的自动化程度，减少译员在译语编码中认知资源的消耗量。该研究特别指出受语料库容量小的制约，无法使用Wordsmith等软件进行分析语块，难以得出更具价值的结论。

王文宇和黄燕（2013）利用“中国大学生英汉汉英口译语料库（PACCEL⁃S）”发现学生的口译水平与语块使用频率存在显著正相关。但是，这项研究未利用PACCEL⁃S的全部语料考察语块的使用情况。李洋（2016，2017）从PACCEL⁃S的全部语料中提取4词语块，发现口译水平高的学生使用语块数量更多，但语块的语义变化度随着口译水平提高，呈现U型变化趋势。上述研究虽然认同预制语块对提高口译水平和质量的作用，但都未讨论预制语块实现缓解口译认知压力的方式，忽视预制语块频率的解释力。

2.23口译教学研究

预制语块整体存储和提取的优势为口译教学研究提供基础理论，有助于探索提高口译训练效果的途径。在理论研究中，“小组监控式同传练习模式”（李洋 王楠2012）和“语块学习专时”（贺莉2018）都强调预制语块可替代单词作为口译词汇教学的最小单位，其使用频率对提高译文的流畅性、准确性和地道性起到积极作用，但忽略区别预制语块的语法结构（如动词短语to make use of）和话语功能（如情态立场you want me to）在口译中的不同作用。在实证研究中，王建华（2012）发现语块能提高学生口译的准确性，但学生在口译中运用语块的能力不强，而语块教学策略对口译准确性有正向预测性。

已有研究注重语块在口译训练中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效果，但缺乏对学习者的研究。段士平（2019）基于中国学生英语口语语料库发现在考察的4类模糊语语块中，3类受性别因素影响存在显著差异。钟志英和何安平（2012）发现对于二语水平无差异的中国英语学习者而言，性别对语块加工的反应时间和错误率影响均不显著。目前，鲜有口译研究将性别作为变量考察预制语块的使用，仅发现在汉英新闻会议口译中，男性和女性职业译员使用词级单位的表现差异显著，如情态动词、语气加强词、认知态度动词（Hu，Meng 2018；潘峰 李鑫2017：41）。因此，仍有待进一步考察性别对预制语块使用的影响情况。

3 研究问题和研究方法

3.1 研究问题

本研究基于学生口译语料库考察3个问题：（1）性别差别是否会影响学生在交替传译中使用FPCs；（2）不同口译语境是否会影响学生使用FPCs，体现何种缓解效应；（3）口译成绩不同的学生之间使用FPCs有何特征，体现何种缓解效应。

3.2 语料库来源与修正

本研究采 用PACCEL⁃S（文 秋 芳王 金铨2008）中2003⁃2007年全部“汉译英”文本构成PACCEL⁃SCE，保证语料库的代表性和广泛性。之后，剔除缺考或录音失败的考生，即只有头文件而没有转写文本，保证语料的信度。其次，按语境分类通过AntConc统计语料信息（见表1）。最后，手工修正语料库中转写出现的错误，包括考生文件信息错误和转写标注错误，如＜LEVEL＝.2＞改为＜LEVEL＝2＞。

表1 PACCEL⁃SCE基本分布信息

3.3 FPCs话语功能

Biber等（2004）将口语中4词机切语块的话语功能分成3类：I类：站位情态类，如I think it was和you know what I；II类：语篇组织类，如go⁃ing to talk about和as well as the；III类：指示参照类，如the way in which和at the same time.

3.4 FPCs提取与过滤

首先，本研究利用AntConc的N⁃gram（N＝4）提取出现频率大于等于5次，且至少分布在2个年份的FPCs.频率切割点能保证机切语块是以大于偶然概率的词汇共现，能反映学生在口译中预制语块使用的有效性。其次，参照Coulmas（1979）、Biber（2009）、Wray（2008）、王文宇和黄燕（2013）的观点，人工过滤受不同因素干扰产生不适合本研究的3类预制语块：（1）既不能表达完整语义，又不具备话语功能的闭合类和断句类语块（受N⁃gram运算法则影响），如to the all the，world and we also和of this city is；（2）语法错误的语块，如at same time we；（3）受搭配强度影响，不具备话语功能的语法结构，如to take part in和me on behalf of.最后，请两位高校在职且具有7年以上会议口译经验的教师，按口译实践经验，对过滤后的67个4词语块话语功能的可接受性进行5级量表评分。本研究删除平均分低于4的语块和两评分员间分差大于2分的语块，共11个占16.4%，如and also we can和and it is the等。最终56个FPCs纳入本研究。

3.5 FPCs总体分布及特征

本研究滤后的56个FPCs，累计频率为1137，标准化频率①为每千词7.5。表2列举每类频率前5的FPCs.在3类话语功能中，I类FPCs类符最少为11，II类为15和III类为30。这表明学生在交替传译中使用较多类型的FPCs，表达不同的指示参照信息，而站位情态的表达类型较少。

表2 3类话语功能中频率前5的FPCs

4 结果与讨论

4.1 FPCs与性别因素

表3 显示男生平均使用FPCs（1.3）比女生（1.2）略多，但在统计学上差异不显著（｜χ2｜（2）＝3.03，p＝0.22）。这表明在交替传译中学生使用不同话语功能的FPCs不受性别因素影响，且使用意识不强。目前，部分高校的口译教学未能以技能为主线，而是以提高语言知识为目标，导致学生口译能力有限，FPCs使用意识整体较弱。这证实“未经训练的外语学习者在自然状态下语言产出时几乎很少使用预制语块”（Wray 2000：472）。

表3 译员性别因素与话语功能分类统计

表3 中男女生一致倾向产出III类FPCs，其频率分别是II、I类的2.7倍和3.9倍。相比之下，Biber等（2004）发现英语本族语者在大学课堂的口语表达中使用I类最多，分别是II、III类的2.1倍和1.8倍。PACCEL收录的是刚接受口译训练的学生，其口译水平较低。张建琴（2013：83）发现在语言学习初始阶段，频率对低水平二语者影响较大，即语块频率越高，加工速度越快，但频率对本族语者影响较小。表3中III类FPCs累计频率和标准化频率最高，分别为698和4.6，而II类为259和1.7，I类为180和1.2。这表明由于口译受训程度不高，学生在口译中实施话语功能时，主要使用基于形式（form）的III类FPCs，而较少使用基于意义（meaning）的I和II类FPCs。这种口译技巧的差异能提高预制语块的加工速度，减少脑部精力的消耗量，体现了其心理加工优势。

前人研究发现性别对译员的副语言风格影响显著，表现出男生更倾向于使用静默停顿，且频率高于女生，后者则更多借助有声停顿（Cecot 2001，符荣波2012）。性别也对译员使用情态动词等词级单位的影响显著（Hu，Meng 2018）。然而，本研究发现虽然男生使用FPCs话语功能意识比女生略好，但口译的性别因素对学生使用FPCs频率无显著影响。这表明语块的使用是学生在口译受训初期的普遍性语言特征，受性别因素影响较小，是男女生普遍掌握的翻译转换单位。

4.2 FPCs的存储缓解效应

口译是一种在具体语境中进行语言意义转换的交际活动，脱离语境的口译既难以确定译语意义，也失去交际目的。这凸显语境对口译理解和产出的重要性。本研究对比在文化和经济两个语境中3类FPCs的比例（见图1），发现语境因素对FPCs的话语功能有显著影响（｜χ2｜（2）＝51.40，p＝0.000）。这 证 实Coulmas（1979）和Wray（2008）提出的语块诊断性特征，即语境依附性、与特定语域的相互关联性。受语境因素影响，学生从心理词库提取3类FPCs的比例表现出不同的加工模式，基于语义形式的III类FPCs频率最高且比例相近，但是基于概念意义的I类和II类FPCs频率和比例差距较大。

图1 在不同口译语境中FPCs话语功能对比

在交替传译中，源语信息与交际语境的相互作用激活译员长期记忆中相关的语境知识。与语义变化度较大的短语搭配和单词相比，FPCs话语功能相对稳定，如时间参照at the same time，性质指示the number of the，情态功能would like to ex⁃tend，且以整体形式存储在心理词库中，使用时根据具体语境对局部进行填充，与独立的单词相比节省脑部资源。例如，单独提取“to（1）＋express（1）＋my／our（1）＋sincere（1）”和“allow（1）＋me（1）＋to（1）＋express／represent（1）”中每一个词并组合，都需要4个信息存储单位。相比之下，FPCs发挥短语框架（p⁃frame）整体提取与插槽（slot）局部填充的优势，所以“to express［＋my／our（1）］sincere（1）”和“allow me to（1）［＋ex⁃press／represent（1）］”节省2个单位。预制语块内部各个组件之间具有较强的搭配粘合度，其整体具有不需经过语法分析而自动生成的优势，通过内化机制在译员长时记忆中固着成为比单词和词组更长的语言单位。这使译员能调用较少的精力，执行短时记忆和工作记忆加工译语FPCs的任务，能有效缓解交替传译中记忆和产出的认知压力。

4.3 FPCs的产出缓解效应

根据PACCEL头文件的考试成绩标注，本研究将学生的口译水平划分为优秀（220人）、良好（269人）、及格（237人）和不及格（221人）4个组，卡方检验发现FPCs使用对口译成绩的影响显著（｜χ2｜（6）＝24.14，p＝0.000）。表4显示随着口译成绩升高，FPCs类形比显现先下降后上升的“U型”发展趋势（Columbus 2010），即优秀组略高于良好组，但明显低于其他两组。对比FPCs语法结构的语义变化度变化情况（李洋2017），FPCs话语功能呈现出相似的变化趋势。当FPCs话语功能的变化度较大时，学生的口译水平较低，口译产出所消耗精力较多。但随FPCs使用频率增加，话语功能的固着度升高，学生的口译水平提高。然而，优秀组学生口译水平最高，能较好地协调精力的分配以选择FPCs表达不同的话语功能，所以其变化度略有上升。

表4 口译成绩与话语功能的统计

虽然及格组和不及格组FPCs累积频率和类形比较高，但口译质量较低，说明当学生无法有效完成源语信息转换并执行译语编码的时候，将产出更多不同的FPCs作为口译的应对策略。这种冗余的口译导致协调负荷和产出负荷较高，发生精力透支的“钢丝绳效应”，打破译文准确性和话语功能之间的平衡。然而，优秀组和良好组使用FPCs的类形比较低，说明在生成译语的概念表征时，学生通过控制FPCs话语功能的变化度，缓解源语输入对译语产出的抑制压力，利用FPCs产出自动激活的语块化口译。Wray和Perkins（2000）指出“作为记忆容量局限的补偿手段之一，预制语块通过填充、话轮转换、语篇框架等话语功能，起到降低言语加工所需的认知负荷，节省表达计划的时间，实现对言语产出的缓解效应”。在口译产出阶段，对于加工同一个源语单位，具有预制话语功能的4词语块与孤立4个单词相比需要更少的精力，所以FPCs可降低脑部双语加工时源语与译语之间联结网络的复杂性。因此，FPCs既能提高译语编码的自动化程度，加快口译产出速度，又能分配更多精力处理非预制语块的编码，缓解双语转换和译语产出的双重认知压力。

5 结束语

本研究采用语料库分析学生在交替传译中使用FPCs的话语功能特点，探究FPCs在口译中对不同认知负荷产生的缓解效应，结果发现，在交替传译中，不同性别的学生使用FPCs的表现差异不显著，口译风格相似，倾向使用基于语义的III类FPCs，而最少使用基于意义的I类FPCs.其次，受不同语境的影响，学生利用FPCs从心理词库整体提取和存储的优势，缩短双语加工的心理操作路径，在双语转换过程中产生了FPCs存储的缓解效应。另外，FPCs的频率效应对口译成绩影响显著。与二语者相似，刚刚接受口译训练的学生将FPCs作为译语产出的一种有效策略。当心理词库存储固着度较高的FPCs时，学生会有意识地避免产出冗余的译语，实施FPCs对译语编码和产出的缓解效应。

基于以上结论，本研究建议利用预制语块在心理加工和使用上不受性别因素影响的优势，通过口译训练发展学生语块的使用意识和监控能力，有效地降低口译不同认知任务对脑部资源的消耗量，避免精力透支。其次，教师应从理论和实践出发，强调预制语块作为口译技巧和口译策略对提高译语交际性的重要作用，指导学生有意识地增加预制语块的输入与输出频率，避免在交替传译中进行复杂的双语转换，旨在缓解源语和译语在信息存储、编码和产出上的认知压力。最后，预制语块在一定程度上能解决交替传译中语言转换与结构生成的复杂性，扩大了在线加工翻译单位的容量，为提高口译水平和质量提供一条教学训练和自我实践的新途径。

注释

①标准化频率的计算方法参见梁茂成等（201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