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晶晶
摘要:空间是马克思剖析资本主义不可或缺的参考视角。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深入挖掘空间的历史唯物主义底蕴,揭示了空间资本化和资本空间化的生产实质。空间不仅是人类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的前提,也是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的场域,更是资本增殖和剩余价值生产的载体。资本主义以“时间消灭空间”实现了历时性的资本积累和共时性的空间集聚,并按照生产关系的内在要求进行空间重组,本质上是以资本为核心的同质性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马克思深刻剖析了以资本流通为前提的资本主义空间布展,通过对抽象统治的异化空间批判,阐释了资本主义同质性空间与人的自由发展空间的内在背离,以此建构出空间批判的内在机理。马克思空间批判思想以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和空间正义为旨归,开启了都市马克思主义空间生产研究的新范式,对于深化空间理论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关键词:空间;资本;历史唯物主义;同质性空间;空间正义
中图分类号:A81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2-7408(2021)11-0078-07
近年来,伴随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转向和都市马克思主义的发展,空间问题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越来越多的学者将焦点转向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理论,尤其是马克思的空间思想引起了学界的研究兴趣。虽然马克思没有系统阐释空间理论,但这并不能否认空间在马克思思想中存在的合理价值。从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到哈维的“时空压缩”,从卡斯特的“流动空间”到苏贾的“第三空间”,空间已成为马克思理论研究中新的生长点。在马克思看来,“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人类活动的要素”[1],它不仅是物质生产活动的重要场域,也是资本积累和资本循环借以实现的载体。马克思的空间批判思想蕴含深厚的历史唯物主义底蕴,对于深刻理解空间的思想实质、把握资本主义空间发展的内在逻辑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一、马克思空间思想的产生及本质规定性
空间是人类实践活动的重要場域,承载着人类历史变迁的内在轨迹。马克思思想中蕴含着丰富的空间元素,成为建构历史唯物主义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早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通过对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空间差异的比较,实现了对黑格尔“抽象空间”的理论反思,确立感性知觉在空间中的基础性地位。虽然这一阶段空间思想的萌芽仍停留在思辨的哲学领域,但却为马克思空间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以“现实的人”和“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为基点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大厦,揭示城市空间与乡村空间、地域空间与全球空间的对立,基本奠定研究空间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思路。而后的《共产党宣言》以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抗为切入点,阐发空间重组和空间转移在资本主义发展中的重要意义。之后,马克思对空间问题的思考转向政治经济学,以《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资本论》及其手稿等为代表,重点阐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空间与资本的结合及所引发的空间发展不平衡问题,对后来新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空间作为物质运动的存在形式,既是生产的结果也是生产的要素,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马克思深入挖掘空间的历史唯物主义底蕴,揭示了空间与资本的内在关联。
(一)空间是人类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的前提
空间是人类进行物质生产实践活动的场所,深深打上实践活动的烙印。在人类产生以前,空间具有纯物理性质,作为包罗万象、承载万物的容器而存在。人类诞生后,空间的形态发生了改变,从而使得“自在自然”转化为“人为自然”。人类改造物质世界的活动不仅占有一定的空间,还以自身的实践不断改造空间,使其适应人类社会的发展要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人们为了能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2]531物质资料的生产必须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进行,这就使得空间必然打上人类活动的印记,呈现空间社会化的趋势。人的生产实践活动不仅生产物质资料本身,也包括人自身的生产,是生活生产和生命生产的统一。在原始社会中,物质生产实践受制于生产力发展水平,主要表现为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空间形态,部落之间尚未建立空间联系。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剩余产品的出现,不同部落之间有了交换的内在要求,从而使得原始社会的封闭空间逐步被打破,开始走向征服和联合。尤其是分工的出现,显著提高了劳动效率和社会生产效率,突破狭隘的空间视域,促进空间范围的扩大,并推动空间朝着适宜人的发展方向转变。在马克思看来,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2]501。空间也不例外,只有在人类实践活动的意义上把握空间,才能真正理解空间的独特内涵及其背后所蕴含的历史唯物主义底蕴。
(二)空间是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的场域
空间不仅是人类物质生产活动的前提,也是进行商品交换和流通的场所,其背后隐藏着深刻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人们在从事物质资料的生产过程中,会形成一定的关系,并基于这种关系进行社会分工和商品分配。“为了进行生产,人们相互之间便发生一定的联系和关系,只有在这些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才会有他们对自然的影响,才会有生产。”[3]这表明现实的个人存在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中,并在一定的社会形式下,依据物质生产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建构空间结构。现代社会批判理论认为,空间“并未先于占据空间的个体及其运动而存在,却实际上为它们所建构”[4]。正是这种个体活动及其社会关系塑造空间发展的新样态,使得空间成为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的场域。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本身就是被生产出来的社会产品,一旦脱离社会关系的规定性,就可能演变为空间拜物教。资本主义生产空间正是通过占有空间和生产出自己的空间从而实现了再生产[5]21。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揭示了空间与人的社会关系之间的关联:在人的依赖关系的阶段,空间局限在狭小的范围内,受限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在物的依赖关系的社会,伴随社会交往的扩大,地域性的空间逐渐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空间,最终形成资本主义异化空间;在人的自由个性发展阶段,空间真正作为人本质活动的体现,扬弃了异化的空间性质,本质上是“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6]107-108,从而使空间成为人之为人本质属性的重要彰显。
(三)空间是资本增殖和剩余价值生产的载体
空间不仅是社会关系生产和再生产的场域,也是资本增殖和剩余价值生产的载体。资本是社会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它以自身的生产关系重构空间,不断满足资本增殖的内在需要,成为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支配力量。空间是资本扩张的外部因素,也是生产剩余价值的前提条件,维系着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过程,并作为物化的生产要素,直接参与资本运作和剩余价值生产过程。相比于前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使得空间中的一切元素都卷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服务于资本增殖的目的。分工所引发的城市空间聚集,本质上也是资本的力量使然。资本按照自己的面貌创造一个新的空间,它不仅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也使得半开化的民族从属于文明的民族[7]。哈维认为,城市空间是人造环境的结果,是按照资本自身发展要求进行生产的结果。当资本的力量薄弱时,它会借助生产方式实现自身增殖,进而不断扩大资本主义生产空间;而当它的力量足够强大时,它就会摆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空间,走向世界历史的广阔空间视域。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以商品使用价值和价值的对立,抽象出货币与商品的对立,进而外化为资本和劳动的背离,最终演变为资本无限追求剩余价值的发展逻辑。这一切都服从于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根本目的,而空间充当资本增殖的载体,是扩大再生产的关键环节。没有空间的生产和扩大,资本将无法从事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再生产,自然无法实现资本的流通和周期性循环。卢森堡和哈维的研究凸显了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空间维度,认为资本不仅试图突破商品交换地域的局限,也力求资本流通时间的缩短,以实现征服全球市场的最高目标。
二、资本主义空间批判的核心及其内在机理
资本是《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核心范畴,也是马克思资本主义空间批判的核心所在。马克思将空间置于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深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本身,剖析了以资本流通为前提的立体化空间布局。在资本流通过程中,剩余价值进一步转化为资本,并投入扩大再生产过程中,这就使得空间由“生产条件”转变为“生产要素”。资本正是通过占有空间和空间整合实现自身增殖,从而建构了资本主义同质性空间,使资本主义一切都服从于资本增殖的逻辑,最终推动世界市场的形成。马克思在阐明资本本性及其自身规律的基础上,揭示资本主义空间的本质在于抽象统治的异化性,从而造成社会关系和交往的普遍异化。从根本上看,资本主义同质性空间与人的自由发展空间相背离,具有自身无法克服的内在弊病,只有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才能实现自由人联合体的希望空间。
(一)剖析以资本流通为前提的资本主义空间布局
资本流通是马克思空间批判的逻辑起点。这一空间不仅是货币转化为资本的重要场域,也是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的关键环节。相比于生产过程创造剩余价值,资本流通使得剩余价值进一步转化为资本,从而为资本积累和扩大再生产提供条件。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大多立足于资本流通,并以此建构空间批判的总体图景。在哈维看来,《资本论》第一卷主要揭示剩余价值在资本主义生产空间的形成机制,而第二卷则重点研究流通空间的剩余价值实现问题。于是,哈维对《资本论》第二卷给予高度赞扬,认为剩余价值只有在流通空间才能实现自身。从流通公式G—W—G′来看,商品的使用价值包括预付资本和剩余价值两部分,而预付资本要想获得剩余价值,必须经过流通这一环节。正是在资本主义流通空间,货币才具有转化为资本的可能性,继而投入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马克思认为,“商品流通的最后产物是资本最初的表现形式”[8]171,流通公式中的G′,实际上是一个增量,即G′=G+ΔG,这里蕴含着资本的最初形态。每一次流通过后,并不意味着这一过程的结束,而是下一阶段的开始。正是在资本流通的运动过程中,剩余价值才得以转化为资本,并最终实现自身增殖的内在需求。卢森堡认为,商品中蕴含的剩余价值要想转化为资本,必须借助资本主义外部空间得以实现,从而使资本主义空间与非资本主義空间建立联系。正如他指出的那样:“在剩余价值的生产与随后的资本积累时期之间,发生两个不同的交易,也就是向纯粹的价值形态的转化和这个纯粹的价值形态再向生产资本形态的转化。”[9]
如果说在资本生产过程中,空间作为一种生产条件而存在,是剩余价值产生的重要场域,那么在流通过程中,作为生产条件的空间将转化为一种生产要素,并以固定资本的形态实现自身增殖。离开资本流通和资本运动过程,自然无法把握资本主义空间布局及其生产的实质。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从剩余价值生产的两个维度出发,指出资本主义扩大流通空间的必要性。从绝对剩余价值角度看,流通空间的扩大是绝对剩余价值生产的必要条件。为了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流通空间会把更多的地点转变为生产地点,满足资本增殖和交换价值的需要,此时流通空间本身就表现为一种生产的要素。按照资本的本性要求,资本在发展过程中必然瞄准世界市场,不断诉诸利润最大化的目标,进而“在一切地点上把生产变成由资本推动的生产”[6]388。这表明绝对剩余价值生产旨在突破流通空间的限制,最终实现生产空间的扩张。从相对剩余价值角度看,流通空间的扩大是空间集聚的内在机制。作为生产力发展和技术进步的结果,相对剩余价值旨在依靠科技进步增加商品的附加值,不断刺激新的消费需求,从而创造更多满足社会发展的新需求。这就是马克思说的“普遍有用性的体系”,也是空间集聚和扩大再生产的深层机制,成为维系资本主义制度的重要支撑。如果说绝对剩余价值是通过流通空间的扩大实现生产空间的扩大,那么相对剩余价值则是通过刺激新的消费需求实现生产空间的全球布展[10]。资本流通试图用时间更多地消灭空间,本质上是空间上的动态重组过程。只有当空间发展到世界历史的广度和“普遍有用性体系”的深度,流通空间与生产空间、积累空间才能连接为一个有机整体,从而真正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空间图景及其内在机理。
(二)批判以资本为轴心的抽象统治的异化空间
资本对现代经济的发展不言而喻,甚至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资本以雇佣劳动为基础,使人摆脱了地域空间的人身束缚,通过交换而不是暴力的方式,创造了一个新的社会阶段[11]。这正是资本的力量之所在,也是资本的本性使然。资本克服了自然条件下的神话崇拜,摧毁旧有生产方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和社会财富,从而使得资本主义生产成为以资本为轴心的空间布展过程。正如马克思所言:“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6]390资本表面上看是物,其背后隐藏着人与人的生产关系,本质上是以物为中介的社会生产关系。加之资本的流动性和固定性本身就蕴含着深层悖论,从而使得资本主义空间充满矛盾和对立。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交通运输工具的改善,人们的生产活动超出狭隘的地域限制,日益走向普遍化和世界化。这不仅缩短了资本流通时间,也加快了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的空间聚集,从而使得生产活动日益成为无法预测的抽象过程,并且各种抽象关系占据主导地位。货币及其使用价值的异质性反映了资本主义条件下时空的异质性[12],在货币转化为资本后,这种异质性并未得到改善,反而转变为资本抽象统治的异化空间。这一空间在城市化进程中得以加强,城市凭借独特的资源优势从事资本增殖和剩余价值生产活动,不仅剥削工人的剩余劳动,还压榨工人的生存空间,从而造成剩余劳动与必要劳动的对立,最终导致城市空间的异化与分离。
马克思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曾描述过城乡二元对立的空间结构,恩格斯在《论住宅问题》和《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也揭示了空间的异化及其对人尊严的践踏。这一空间是工人劳动的结果,但却将工人阶级排斥在城市的中心之外,并按照资产阶级要求塑造一个抽象统治的异化空间,从而使得空间的“交换价值”特征日益凸显。最初的空间更多带有“使用价值”的意味,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却转变为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工具,是资本主义生产得以维系的条件。从资本主义生产起点来看,工人的劳动主要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进行,“人数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或同一劳动场所,为了生产同种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13],这意味着空间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随着各个生产阶段之间空间距离的不断缩短,分散的手工业开始逐步走向联合,资本主义通过协作的方式实现“空间换时间”,不断提高生产效率,为资本家赢得相对剩余价值提供基本的空间条件。基于此,哈维声称“空间生产”和“空间布局”已成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因素[14]。实则不然,马克思认为生产关系仍是最根本的制约因素。资本主义空间以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分离为前提,并按照生产关系的内在要求进行空间占有和重组,本质上是建立在资本剥削劳动的抽象统治基础上的异化空间。这一空间以牺牲工人的自由劳动时间为代价,挤压人的生存空间,造成人的片面发展,最终导致社会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全面异化。虽然资本通过工人阶级的活劳动实现自身增殖,但资本的增殖与工人自身的贬值并行不悖,且工人越劳动,所兑现的交换价值就越贬值,从而无法摆脱抽象统治的异化空间束缚。
(三)阐释资本主义同质性空间与人的发展空间相背离
空间作为一种生产要素,在被抽象化后具有同质性和流动性,在资本增殖的驱动下进行空间重组,进而将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实现资本积累与空间扩张。在现代资本主义发展体系中,资本和空间是推动资本主义发展不可或缺的力量。如果没有内在于地理扩张、空间重组和不平衡地理发展的多种可能性,资本主义很早以前就不能发挥其政治经济系统的功能了[15]。资本的本性试图超越一切空间界限,把征服和占有空间作为资本增殖的重要手段,从而建构一个抹平所有差异的同质化空间。相比于前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使得流通和生产空间的一切要素都卷入资本生产过程,成为自身增殖的条件。任何一种生产方式,如果它自身不想灭亡的话,就必须采取资本主义形式。资产阶级把一切民族都卷入资本的运行轨迹中,并按照资本的面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史、全球史和城市史是同质性的概念,都是资本打破地域界限的空间拓展过程。资本在全球的扩张带来一个普遍物化的同质性空间,最终导致全球空间的不平衡性,且资本越发展,就越力求在空间上扩大市场,减少不必要的空间消耗,满足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的内在需求。列斐伏尔指出,资本主义空间是以资本为主导的同质性生产模式,是资本在空间范围内生产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的过程,其交换價值中蕴含着新的价值形式。当把这一新价值投入再生产领域时,就开启了资本积累的空间。资本集聚和资本集中打破空间的孤立状态,客观上推动资本主义的空间扩张,为创造更大的剩余价值提供条件。正如马克思所言:“剩余价值不断再转化为资本,表现为进入生产过程的资本量不断增长,这种增长又成为一种扩大的生产规模,以及随之出现的提高劳动生产力和加速剩余生产的方法的基础。”[8]720
资本主义的机器大生产决定了生产空间的同质性,而工人的生活空间从属于生产空间,进而被整合到资本主义总体空间中,并以资本逻辑为支点向全球拓展。资本主义通过空间扩张和对外殖民的方式实现积累空间的扩大,并借助分工、协作生产和生产资料的集中形成资本增殖空间,呈现空间资本化和资本空间化的典型特征。随着劳动技术的改进和社会组织的变革,资本生产空间不断压缩和重组,不仅生产空间打上资本的印记,生活空间也全面异化,成为与人的发展空间相对立的力量。尤其是资本主义的“弹性生产”方式使得资本、劳动力在全球的流动更加灵活,从而造成日常生活的碎片化和离散化。同质性空间本身充满矛盾与对立,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空间对非资本主义空间的占有和剥削,饱含城市空间内部的两极分化与不平衡发展,最终演变成“中心—边缘—半边缘”的空间体系。发展中国家在这一断裂体系中处于边缘地带,尽管资本具有流动性,但这一边缘化的地位很难改变,依附理论和沃勒斯坦世界体系都深刻剖析了这一问题。列宁依据资本形态的变化,分析产业资本转化为金融资本的必然性,并指出帝国主义正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空间对非资本主义空间剥削的基础之上的。卢森堡则认为资本积累是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的动力,资本主义具有囊括一切的传播力量,必然将异质的空间形态加以驱除和吸收。在马克思看来,资本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在发展的过程中必将走向自我排斥,创造自我毁灭的内在力量。同质性空间以剥削和对立为前提,与人的自由发展空间相背离,必然在资本自反性作用下走向自我毁灭。詹明信认为:“资本主义在本质上并不生产商品而是生产资本那个悖论。”[16]这一观点富有启发性,以资本为主导的同质性空间不仅生产剩余价值,也蕴含空间解放的希望,是创造人的自由个性发展空间的潜在力量。
三、空间批判的价值旨归及其现实意义
空间是马克思剖析资本主义的重要视角。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形成和发展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进行空间改造和重组的过程,资产阶级正是借助空间实现了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从而使资本主义制度得以维系。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的批判就内含空间维度,通过对资本主义空间布局的深度剖析,揭示了以资本为主导的空间生产实质及其内在矛盾。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空间不仅是人类活动的拓展和社会性重构过程,也是资本生产和资本积累的重要实施载体,进而塑造了“抽象统治”的异化空间。这一空间以牺牲人的主体性为代价,与人的自由发展空间相背离,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无法逾越的空间界限。哈维的“时空修复”理论一定意义上缓解了资本过度积累的危机,但并未从根本上消除经济危机的根源。马克思空间批判思想以实现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自由解放为价值旨归,在肯定资本伟大文明作用的前提下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这不仅是对资本主义同质性空间的克服与超越,也是对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独立空间的建构,对于深入理解空间平等与正义,建构合理的空间发展格局具有重要启示。
(一)空间批判以实现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自由解放为旨归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空间的立体化批判,揭示了资本对劳动的空间奴役和剥削,阐明资本积累和不平衡性发展的秘密所在。资本主义空间实现了生产关系在空间上的布展和延伸,是资本主义生产得以实现自身的前提,本质上是以资本为核心的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资产阶级以“时间消灭空间”的逻辑实现对世界市场的占有,从而建构了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资本主义空间体系。但这一空间建立在异化劳动基础上,大大压缩工人的生存空间,必须依靠无产阶级“联合行动”的空间革命,才能实现人类的空间解放。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社会的自由时间以通过强制劳动吸收工人的时间为基础,工人丧失了精神发展所必须的空间。”[17]343对于雇佣工人而言,社会财富的享有和个性自由的获得,只能由自由时间来实现。而自由时间即剩余劳动时间,是不被生产资料直接占有的时间,是个体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而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成为一种幻想。马克思认为,时间不仅仅是延长必要劳动时间获取利润的空间,也蕴含着自由个性发展的空间,本质上是人生命的尺度和发展空间的统一。实际上,人的发展空间由自由时间决定,自由时间与必要劳动时间成反比,与剩余劳动时间成正比。因此,劳动时间的节约就是自由发展空间的扩大,节约劳动时间就等于增加自由时间。时间的节约不仅是首要的“经济规律”和“财富尺度”,也是人之自由个性实现最根本的“空间规律”和“发展尺度”[18]。马克思空间批判思想以实现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自由解放为旨归,旨在打破资本主义空间的奴役和剥削,消灭空间的不平衡性发展及其异化性质,还原自由时间的空间本性。只有当“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提就是把自由时间作为必要的基础”[17]215时,无产阶级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解放,最终推动自由王国向必然王国的飞跃。
(二)空间批判旨在建构平等与正义的差异性空间发展格局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空间的批判,暗含着人类解放的空间维度。这一解放的空间不仅是对资本主义同质性空间的根本扬弃,也是社会主义差异性空间的建构,旨在实现空间的平等与正义。资产阶级按照生产方式的内在要求塑造了资本主义同质性空间,却掩盖了資本剥削劳动的空间生产实质,本质上是一种非正义性的空间形态。要想摆脱资本主义的空间压迫和剥削,必须诉诸改变空间生产的内在机制,回归空间的“使用价值”本质,进一步拓展社会主义差异空间。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中揭示了资本主义空间扩张的本质,由于资产阶级开拓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具有了世界性。资本主义空间不仅引发城市空间和乡村空间的根本对立,也造成了全球空间与地域空间发展的内在不平衡。随着资本主义空间进程的加快,世界历史必然表现为“去地域化”的发展过程,从而形成以资本为核心的资本主义空间布局。资本唤起了科学、自然和社会交往的一切力量,激发了科学进步与技术发展,由此创造一个新的社会阶段。“如果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创造出普遍的剩余劳动,又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那么在这个社会的生产和交换之外,再没有什么表现为合理的东西。”[19]虽然资本在自身发展过程中有一定的局限性,但资本的空间化和空间的资本化必然创造一个统一的世界市场,使一切生产方式从属于资本的统治,并不断进行空间的改造与重组。在马克思看来,以资本为基础的空间生产和空间扩张,既终结了地方性发展的局限,也为走向更高级的空间形态提供物质条件,是实现空间解放和推动差异性空间建构的内在力量。社会主义差异性空间的建构要在肯定资本正面价值的前提下,不断规避资本的负面效应,并以人的主体性为核心建构人类自由发展的空间,真正实现空间的平等与正义。
(三)空间批判开启都市马克思主义空间生产研究的新范式
马克思空间批判思想深深启发了以列斐伏尔、哈维、卡斯特和苏贾等为代表的都市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把空间作为剖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重要视角,由此开启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研究的新范式。在他们看来,空间与政治的紧密结合使空间日益成为维系资本主义统治的重要工具,且日益渗透到日常生活等微观领域。空间既是压迫的工具,也是反抗的武器,工人阶级可以通过以争取城市权为中心的空间革命实现自身解放,从而创造空间正义的理论图式。实际上,列斐伏尔、哈维的空间生产理论与马克思空间批判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始终以一种总体性矛盾运动视角分析资本主义空间布展,认为生产关系表现为生产和再生产的总体性结构。社会生产过程既是人类生活的物质生存条件的生产过程,又是一个在特殊的、历史的和经济的生产关系中进行的过程,是生产和再生产这些生产关系本身[6]927。而资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再生产的过程,它不仅生产资本对活劳动的榨取和支配,也生产流通空间的各种关系,为资本增殖和剩余价值积累创造条件。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本来就是被生产出来的,“占有空间并将空间整合进资本主义的逻辑是资本主义得以延续的重要手段”[5]262。资本主义危机源于资本的过度积累,而空间成为吸纳剩余资本的最佳载体。正是由于资本对生产空间和日常生活空间的“殖民”,资本主义才实现了“空间中物的生产”向“空间本身生产”的内在转变。哈维立足于后福特制时代,着眼于资本流通过程,对资本在全球范围的积累模式进行深度剖析,指出空间不仅仅是一种生产条件,更是一种生产要素,在资本流通过程中转化为固定资本,形成空间资本的总体图式。正如哈维所言:“资本周转越来越是固定资本的周转,不仅仅是机器和工厂,还有整个复杂的运输网络、建成环境和基础设施。”[20]
总之,马克思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视域,深度剖析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实质及其内在机理,从而建构了以资本为核心的空间批判体系。空间日益成为社会批判理论必不可少的理論视角,对马克思空间理论的分析自然成为题中应有之义。我们要善于发掘和拓展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空间维度,释放历史唯物主义与生俱来的空间批判潜质,不断提升马克思空间批判思想的解释力和现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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