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松粉

〔越南〕春妙 著 高屹娇 胡蝶 译

下午最美的時候，画家到了。正午已过，日未偏西，阳光的颜色介于枯黄与鲜红之间。那个夏日的午后，太阳已经熟透却还未掉落，时光仿佛凝固了，金色的阳光无法流动，也无法倾泻;阳光不耀眼却瑰丽，貌似微弱实则强大，久久在空气中徘徊低吟。

画家如痴如醉。繁茂的松树林，结实的树根牢牢纠缠在一起，没有尽头。金色的午后，无论在哪儿都是美丽的;而松树林，又让午后愈添健硕;生命的活力不像早晨或中午时过分张扬，它是那样生机勃勃、那样迷人。

画家驻足片刻，抬头看着天空，环顾四周，他心旷神怡。他的灵魂在舒展、在绽放，他立即支好画架，绷上画布，打开颜料盒，开始作画。

午后，树林静悄悄;而金灿灿的颜色中有声音隐隐流淌出来，阳光显得清晰又和谐，好像可以敲开头顶的空气，聆听微微颤动的寂静。或许每个人都见过那个黑发画家;如果没有，就想象一下吧！顺便，再想象一下松树林的景色。也许景在中国，而人在西方。但重要的并不是方位，最重要的只有一个地方：人心。

年轻人站在画布前，开始上色。他紧锁眉头，专注作画。

但当他看到美丽的树林时，他依然免不了地感到孤独，松树的剪影已经为他勾勒出一幅抒情的画面。这一次，他再次感到悲伤。

他无法抹去心中的那个画面，确切地说是三个画面;尤其是最后一个画面，青涩、痛楚。他青年时期的爱情运不济，三段恋情留给他的只是苦涩的回忆。

第一段恋情，他所爱的人只把他当朋友，当兄弟。第二段恋情，对方对他非常冷漠。无论谁遇到那样的情况，都会结束那样的感情。而他呢，他仍然追随着，不肯放手。他以为只要去爱就能得到爱，他哪里懂得，对于人生而言，自顾自地想当然从来不会成为必然。

耗费了多少时光、虚幻的梦想、深深的多少愁思、对爱情的不满。然而这些都终将结束：对方嫁人了。

第三段恋情。饱经痛苦之后，年轻的心再次尝试与春天一同复苏，因为每次去野外写生，画家都觉得嫩叶是如此丰盈。他又看到爱情借用了一位绝色女子的形象，一位有着长长的秀发，身形如同古老雕像的女神。

新的恋人也爱他。当她第一次微笑时，他说：他的生命已经无憾;当她温柔地说起甜言蜜语时，他知道他的爱因她而完整。画家如此着迷;她才表达了爱意，他就认为那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事实上，他只是在等待一丁点回馈给他的爱，来释放被压抑已久的灵魂，更何况他的女神“也爱他”。两段失败的感情，这位多情的画家——一个不会写诗的诗人——不假思索，一头扎入爱河，就像一个被多次引诱的人，不顾一切冲进来将糕饼抢走。

特立独行的人从不与普通人打交道，以免走弯路，尤其是在爱情方面。他们的起点很高吗？也许……

“只有大理石才能雕琢出美”，这句话似乎与佳人非常相符。经过多番努力后，画家依然只能惆怅地离开她，不想再延续错误的乐章。两个相爱的人，有缘无分，倒不如分开，还能让彼此留有一丝念想。一味勉强，恐怕只会互相憎恶。

于是他选择离开，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千山万水中遍布他的失意。他自言要去寻找名山胜景，其实他只是身怀失望穿梭于景和人的世界里。他觉得很累，疲惫的心空空荡荡，就像被洗劫一空的楼。

他倾其所余爱意给他的女神（虽然是剩余的爱，但仍然很多）。他该懂得，灵魂并不总是与美貌相伴。他的心累了：三次给予，三次失去，倾尽他所有的心血。他流光溢彩的爱情已随逆风飘逝，不知所踪，他失恋了，就像一个“百万富翁”突然变得两手空空。

他走啊，走啊，多么讽刺啊，他仍然有充足的旅费购买火车票。幸运的是，这个多情的家伙是个画家。

他画的画，虽然美，却没有鲜活的神气，色彩也体现不出爱之怦然心动。一个人处于高峰时，越发要把自己放得更低：他深信不疑，所以现在他认为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一双手在机械地作画。

风景变化，愁思依旧：三次失望！他已具备复活的能力，但又能如何，每一次他都决定是最后一次？在万丈滚滚红尘邂逅的那些人，给他带来的只有恐惧。

两三年了，画家已失去了他的诗意。那天，当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他听说那里有一片松树林，是一片古老的森林。夏天时是如此灿烂，于是他来到这里作画。

但他仍然觉得他的心已经干涸了——或者是他自己这么认为。

因为这个午后，他的心在死了三年后又活过来了。

我们的思想影响了自己的心，导致我们严重地偏离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年轻人认为自己的心一定会干涸，所以尽管他的心还悄悄存在，却没有透露心藏起来的地方。

因为这个午后，松树林刚刚成熟，碰巧，他来到了这里，碰巧，风也来到了那里。

画家正在寂静森林爽然若失时，忽然传来阵阵嗖嗖声。风拂过大片松树梢，画家的耳朵将听到的许许多多的声音一次性汇聚成一个厚重、悦耳的哗哗声。多么奇妙啊！金色的粉末轻轻飘落，真是一场金色的松粉雨，松树的欢呼声音酷似雨声。

直到这时，画家才明白，他想起了那些格致文章里写到成熟松花的颜色：风载着金色的花蕊四处飘散，山里人称之为硫磺雨。天地之间弥漫着无边无际的金色旋律：金色的太阳把树木染成了金色，金色的松树粉与金色的阳光交织在一起。

松树的金色花蕊。哦！那是松树的爱吗？风轻轻地走过，松林在颤抖，传来动听的声音，与天空相互交换：树木们因为沐浴在爱河中而而喜悦，那是松树的花蕊在逃离雄花寻找雌花。欢喜的松林，天地间弥漫着爱情，那是恋爱中的松林。

人类的爱情多么丰沛！金色的松花粉没有去固定的地方，而是踏上了漫无边际的旅程。风载着它穿过宽阔的天空，森林这一端的松树花蕊与那一端的花蕊邂逅，而这片松树的全部花蕊又奔向另一片松林。画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时候吃的糯玉米，嘴里嚼着，又不知怎的，一排排洁白的玉米粒中间夹杂着零星几颗红色的玉米粒。有什么奇怪的？是因为饭玉米的雄花蕊飞进了糯玉米园。尽管隔壁的园子里没有一株玉米，或许整个村子都没有一个玉米地，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总有一些饭玉米的蕊爬山涉水，跨越万里，变成金珍珠镶嵌在一排排白珍珠之间。

植物的爱如此遥远，如此理想化，而不是像人类那样计较亲疏远近。松花让金色的花蕊从心中长出，仅此而已。只有一件事，是爱、是赠送、是给予。松花粉来抑或不来？它毫不在意！

一望无际的金色花蕊密密麻麻，一同远行，金黄遍地。金松花粉们漫无目的地飘荡。也许在天边，一片未成熟的松林正等待着这些雄花蕊的到来。也许在天空的另一边，只有一朵巨大的云彩。

风将其带到雌花温暖怀抱，花蕊就一代一代变成永恒的果实，或者风将其携至虚空或泥泞，都取决于风的心。

况且，爱永远不会消逝！即使金松花粉没有邂逅雌花，松花粉也在某个午后烂漫了整个天地。奢侈已经变成了艺术。天空变得更加美丽了，金松花粉并没有白来世间一趟。

画家抬起头，接过从乌黑的头发上落下的金色花蕊。他敞开心扉接受金松花粉诗中蕴含的教训。那么，他为什么不像松树那样挥霍一下呢？你为什么要为所有人考虑呢？亲爱的，这还不够吗？比选择、计算、爱还要更低的东西！像他这样的灵魂只需要感受到爱，而不需要爱人。他不坏，也不老，他的青春和美丽值得一份爱，他的心如同一眼甘泉、一个芳香的花园。

只要他的心还会爱;只要他的爱依旧纯真。遇到知己，他的爱就会温暖起来，遇见冷漠的无知，他的爱就会冷却。但不论何时，美丽永不消亡！他为什么要以失败为借口来减少爱的乐趣，感情偏离航线呢？来或不来，只是风的事情;人生就像一场猜谜游戏，爱情也同样好运霉运掺半。

而那片松林什么时候没果实呢？花已邂逅花，情也遇到情。松粉撒了太多，多得远远超过需求。如果花粉少，损失就很大，然而花粉不计其数，总会有相当多的花粉抵达目的地。

他失败了三次：难道第四次就不会胜利吗？他为什么不尝试十次，一百次呢？十次爱恋，至少有两次相遇，一百次的爱恋，给了我们二十次相遇的机会。依然还有百分百的爱。

担心自己贫穷，没有足够的爱可以去挥霍。我不奢望世界给我什么，我只管付出，自然世界也将给我回报。如果世界没有给，那又如何？金松粉美化了这天地，我们的爱将为庸碌的生活织出梦想，天空中飘荡着优美的音乐——爱的金松粉;而生活，幸亏有了这些多情的人們，才少了些冷漠和沉闷。

哦，天哪！当画家明白了这些道理时，他开心极了，急忙跑回旅店去寻找自己的生活，一头扎入生活去爱，爱……给予，给予自己的一片爱。整整三年，他以为已经枯竭，其实源头永远不会干涸。

画家彷徨至森林的尽头，他几乎瘫倒在绿草地上，因为他看到无垠的天空中，金色的松花粉正朝着尘世的四面八方飞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