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落

2021-11-29 09:12姜紫
滇池 2021年12期
关键词:希希世界

1

四十八,小时,对面的警察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警察垂着眼睛,隔着口罩,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听上去也薄弱而乏力。

影子一样的声音。

失踪四十八小时才能立案,我知道,我毕竟在这里待了算是不短的时间。

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警察应该能理解,此外,按照程序,他还应该留下一些必要的记录。而这会让我头疼。

警察拔掉笔帽,翻开一个厚厚的本子。本子看上去已经用了很长时间,边角翻卷皱缩得不成样子,发黄的纸张随着翻动散发出沉积发酵的汗味,上面爬满了歪歪扭扭的蚂蚁一样的玩意儿,在这里,他们一直用这种难看的玩意儿。

本子即将用完,警察在最后一页上一笔一划地写。姓名,丁一。这是我所知道,笔画最简单的两个字,姓,名,最少要有两个字,这是它告诉我的,那台机器,而我厌恶笔画的交叉和转折,所以最终只能是这个。性别,女,当然。年龄……她似乎比我大一点,三岁还是四岁?我耸耸肩,露出一个表示抱歉的笑容。我得去找它确认一下,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她开始存在的那一天,她究竟是多少岁?

警察在口罩后面似乎撇了一下嘴角,还是没有抬起眼皮,像是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妻子不见了,丈夫记不清她的确切年纪。

“年龄”后面空出来,然后另起一行。这时警察终于抬头,盯住我,郑重地问出或许是这次谈话中最重要的问题: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

路上。在地铁口,一个女人走在前面,穿一件浅蓝色的羊绒大衣,过膝的长款,茧型,但还是能看出来她很苗条,只是背有点驼,走路还有些微微的外八字。这与我的指令无关,是她后来总弓着身子坐在书桌前,花很长时间摆弄那些丑陋的蚂蚁一样的玩意儿,才渐渐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春天已经过半,情况在好转,路上的人比前些时候多了一些,可也算不上拥挤。经过身边的每一张面孔都蒙在黑、白、蓝的口罩后面,没有声音,没有表情,也没有眼神,像是一些乏味的复制品。夜色逐渐闭合,我被奇妙的眩晕感所笼罩,只好在洁净而空旷的街道上停下来。

那个女人已经走远,我喘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我最近总去希希那里,记不清自己上次回家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总而言之,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妻子,如果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刻算起,当然,还不到四十八个小时。

昨天,或者……我发现自己没法说下去。

有没有给她的朋友打过电话,警察不为所动,继续问,或者,是不是回她父母那边了。

朋友,父母,这一切都不在最初的指令中,它也没有向我提过这些事,它只负责执行指令,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我当然也不会把这些告诉警察:朋友,亲戚,父母,希希,一切其实都不存在。

最后一页还空着大半,但再没有什么信息好写上去。本子合上时,那股暖烘烘的汗臭打着旋朝我脸上轻轻扑过来。

警察站起身,把我送到门口,耐心地嘱咐我,有什么新情况应该及时来找他。还有,再过二十四小时,记得来正式立案,他说,当然,希望到不了那个时候,她已经回来了。不用太着急,警察说,人嘛,多少要有点别人没有察觉的事,否则还怎么心平气和过下去,你说对不对,他说着,甚至还冲我挤了挤眼睛。

就好像他竟然知道些什么一样。在指令中,我在这里是一个受到普遍尊敬的人物,当然,还远远未到造物主或者先知什么的那种地步,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我不想惹麻烦。它忠实地执行了指令,却并没有告诉我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一个影子蒙在口罩后面挤眉弄眼,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就好像他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长成了真实的。

这时,另一个警察呵斥和推搡着一个戴手铐的人从我们身旁经过。被拷着的人戴着一只尺寸明显小了的口罩,口罩正中印着一只卡通猫咪,宽而扁的脸,穿着粉色的裙子,身上斜挎着一只小包。我见过很多次这只猫咪,但這是我第一次发现猫咪脸上嘴的部位是一片空白。它没有嘴,这让它和现在这个蒙着口罩的世界显出某种奇妙的一致性。

戴猫咪口罩的人被押走后,警察转头继续说,再多问问她的朋友、同事,或者,查查她有没有订过火车票、机票什么的,还有就是,警察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通话记录,当然,如果你有什么门路的话可以去宾馆查一查开房记录,我们……当然是要在正式立案之后才能启动这些程序的……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出门的人很少的,所以,刚才我说的那些查起来应该也不难,当然……你得有门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打断他,如果一直找不到怎么办?

警察一愣,随即有些窘迫地说,这种情况也不能说没有……只是……你知道……最后往往……咳……你不会是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看多了吧……

他逐渐结巴起来,眼神却多了几分狐疑。

我心里有些烦乱,我本来不应该问那一句。我当然有门路,我可以去找它,但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我想。

离开前,警察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嘴唇在口罩后面动了动。

什么?我问。

他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此次接警的最后一个问题:还能想起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么?

从希希家出来后,我开车经过夕渡大桥,远远看见河面上跃出一只海豚。市区的河里竟然有海豚。我当然不会跟警察说这个。

2

早高峰,地铁车厢很空,有人穿着鞋子横在一整条座椅上睡着。春天到来后,大部分单位都已经复工,可是不知道平时那些挤挤挨挨脸贴到门的人都去了哪里。

在离春天只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病毒忽然在城市里蔓延开来。它们是如何产生的、最初的宿主是什么、是否经过了变异、如何杀死它们,人们一概不清楚。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它们漂浮在空气里,随着呼吸进入每个没有防范的身体里,在那里迅速繁衍复制,直至将肌体原有的主人完全吞噬,成为新的统治者。自然,它们总得在得逞后立即转移和衍生至下一任宿主,否则等待它们的就只有消亡,因为它们无法在一具死亡的肌体上继续存活。这个过程充斥着一种荒唐的逻辑:无限的繁衍、增殖、夺占、衍生,看似强大的杀伤力,不过将自己推入无尽头的焦虑,消亡永远迫在眉睫,轮回则无休无止。

这种浩大、盲目而荒唐的热情,某种意义上代表了这个低等而混乱的地方赖以维持和运转的某种动力体系,或者,秩序。当初我并没有为这里指定秩序之类的东西,在那个自认为有权指定和纠正一切的年纪,我恰恰忽略了这种最基本的东西。

一号线是这座城市最早建起的一条地铁线路,历经十余年的修补和扩建,它现在已经从南至北纵贯整座城市。一直到第四十五个站,横在座椅上睡着的人也已经消失,母亲的电话才得以接通。

我还要用这破烂方式和你联络多久?母亲在那头说。

我在地铁上,我说,你知道,在地底下,信号总是要差一点。

也说不定是你故意的,她说,那毕竟是你指定的世界。

我不说话,只是等待着。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终于以一种近乎公事公办的语气问出了那句话。她大概以为这种语气有助于给我施加更大的压力,从而得到她要求的答案。

她不见了,我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不知道去了哪儿,瘟疫还没有结束,她一个人在外面,会很危险。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母亲在那边发出类似冷笑的声音,这一切本来不会发生。

甚至本来没有必要存在,我想,她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这个。

这是我指定的地方,我说,她是我的妻子。妻子,这个词从我嘴里钻出来,在空气里微微颤动几下,迅速消散。我盯着眼前的空气,恋恋不舍,好像那里头蕴藏着一桩奇迹。她为了我而存在,我想。

很好,母亲说,那么你们什么时候生个孩子?你已经三十五岁了,她比你大几岁来着?

又来了,总是这样,我很快变得沮丧。

谈话无法继续,我转而告诉母亲,自己准备去找它,那台机器,我现在唯一能求助的对象。

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当然知道它向来忠诚且完美。

你得尽快摆脱这一切,我们都很想你,母亲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长出一口气,地铁停了下来,是终点站。车厢门敞开来,站台上的广告灯箱亮着,里头的金发女郎红唇微张,投来锐利而魅惑的眼神。平面、乏味、低等,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不知是不是因为母亲的电话,我忽然有些想念那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厢门无声地合上,列车晃动了一下,开始继续向前驶去。站台消失,前方没入漆黑,看不见铁轨,也没有任何信号,只剩灯火通明的车厢,在沉默中向前奔驰,钻入暗无天日的洞穴。

车窗上映照出一行字:他很孤独。它来了。它一直忠诚而完美地使用这种蚂蚁般丑陋的标记来执行我的指令,创造和维持着这个低等的世界。我近来的确常感到孤独,但这并不在我的指令之中。

出了点意外,我的声音在车厢里原本寂静的空气中震颤,听上去让自己也很感陌生。

知道。车窗上换了一行字。

它有时候能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它的声音比我的尖一些,带着机器特有的那种冰冷和生硬的气息,按照这里的说法,它发出的声波震动频率高于我的,我不确定,我没有在这里上过学,想都不用想,那些低等的算式和公理势必让我头疼。它也不喜欢自己的声音,一般情况下,它选择自己擅长的,文字。

和你来的那次有些像。它说。

那次也是一个春天,那次也出了点意外。我原本指定的是一片草地,一个女孩,年轻、瘦削、苍白、不谙世事,很快将爱上我。

我走过去,那个女孩从草地上站起身,朝我走过来。你看,我不是偷跑出来的,她冲着我指指不远处一堵很高的围墙,说,上个月我回来后才知道封校了,据说现在情势有些严峻,工作当然也没法找了,我回不去,只能上这附近来看看书,幸好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女孩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过膝连衣裙,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我记得并没有指定酒窝,可是这样看上去也不错。

化学系,大四的,女孩说。她用一只手把那本书揽在怀里,把空出来的那只手朝我伸过来,丁一,她说。

最少的字,最简单的笔画,马马虎虎像个姓名,那是我想出来的,一切如我所愿。

3

人们都在期盼天气转暖,好像到了夏天一切就会好起来。上一次就是这样:病毒在春天出现,经由空气进入身体,复制、增殖、侵占、死亡,然后夏天到了,它们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一桩从未发生过的命案。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但那段记忆让今天的人们保持了一种谨慎的乐观,天气热起来之后,这些无孔不入的可怕东西就会自行消失,一定是这样,历史总会重演。

没人知道那是一个意外。

18岁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得到一份特别的成人礼。在那边,所有满18岁的孩子都有权指定一个新的世界,并进入其中游历一番,经过这场游历,我们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

一切由专门的工匠负责实施。

它们似乎无所不能,不论你指定的一切如何荒诞不经、匪夷所思、大胆狂热,它们都能为你完美地实现。那些世界超出想象,不可思议,却又是那樣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比想象更奇妙,比真实更真实。

这一切的诀窍在于:感觉。那些美妙的世界能够覆盖所有你能想到的维度,在那里,总有最真实、也是最不可思议的感觉将你密密地包裹起来,经由你的每一个毛孔渗透到身体里,给予你无微不至的填充和抚慰。

当然,这么做也存在风险。整个过程中惟一真实的其实只有你的感觉,至于其他,正如他们通常对那些世界中存在的一切的统一称呼:影子。

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只是被卷入精心制造的幻影中,但里面充斥的东西太过于刺激和直接,对于心智未必成熟健全的年轻人而言多少有些危险。母亲在询问我是否需要这样一份作为惯例的成人礼时,不忘小心翼翼地提起过去发生的几起事故。受害者的父母至今对于自己的孩子所指定的世界语焉不详,负责执行的工匠们也早在事故发生后被销毁,它们都曾遵照一贯的职业精神,做出堪称极致的补救努力,但结果并未改变:幻影如同肥皂泡一般消散于无形,进入其中的孩子们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令人心碎地永远停留在了长大成人之前,下落不明。

不过那也许未必是件坏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退回到这个一尘不染、方正整齐、迅捷方便的世界,这个母亲口中唯一真实的世界。真实早就令人厌倦,既然工匠们完全有本领制造出远高于真实的东西。

几乎所有人指定的都是那种迅速而直接地包围你的所有感官的世界,除了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还有无数难以言明的、最微末的神经颤动所引发的快感或痛苦……总之,他们都基于在这个真实世界泛滥无边的东西而指定了一个提纯和升级后的版本。

但我想要点不一样的东西,毕竟整个人生里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并且我似乎听同学说过,基于近来发生事故的几率有上升的趋势,相关机构正在对这种成人礼的风险和工匠的保险机制进行评估,结果很可能是向立法局提交一份提案,废除这种成人礼。

我曾在图书馆里参观过那种早已成为遗迹的写在纸上的丑玩意儿,数字、算式、一些形状各异的标记组成的长长的段落,蝌蚪一样的符号重复出现在字里行间。我盯着它们看了好长一会儿,直到那些蝌蚪开始慢慢游动起来,让我头昏眼花。我只有转身逃出那间没人的阅览室,珍稀文物参观就此结束。

现在,我想起那种感觉,一个完全平面的、干巴巴的世界,大概滋生不出那些迷人但危险的触手,不过说不定里面别有一番天旋地转,否则我怎么会头昏眼花,这也许跟那种无孔不入、却也可能无路可逃的感觉不一样。

我选文字,我对母亲说。母亲显然松了口气,那是早被淘汰的低级玩意儿,乏味干涩,曲里拐弯,花时间,费力气,唤起虚无缥缈、难以捕捉和计量的东西,几乎与巫术无异,高度文明的社会里,只能被作为遗迹封存,偶尔满足一下人们可怜的好奇心。但正因如此,她不用担心我会消失在那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一样的世界里了。

母亲去了一趟旧货市场,带回了它。它的性能完好,忠诚度和执行力与那些看上去更复杂、更高级的工匠们没有区别,只是随着选择文字世界的孩子越来越少,它逐渐乏人问津,已经在旧货市场的一个仓库里待了许多年。

我想指定一些这个据称唯一真实的世界里没有的东西,可最终,我只说出了几个看上去十分老套的词儿,包括爱情,那个世界里得有人爱上我。我见识贫乏、想象枯竭,这让我有些羞愧,还好它并不会在意这些。

我将向下降落到一个低等而乏味的世界,这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在我所指定的那种方式中,世界会发生微妙的增减变迁,甚至会出现超出设定的东西,这是经由其他方式造出的世界中所没有的,这也许是对于这种方式的落后性的一种弥补。

意外,鲜有人知的这类世界的迷人之处,比如这种来历不明、行为逻辑荒唐不堪的病毒,比如相隔多年的两次几乎一模一样的意外。

女孩,草坪,爱情,它必须尝试在这些指令之间建立一套自洽的联结,意外就这样降临了。它说的意外,是女孩手里拿的那本书,《霍乱时期的爱情》。那本书无足称道,它表示,但书启发了它,它方能完美地搭建起那套联结。

后来的事多少也出自我的指令,虽然有太多细节溢了出来,但我想大致的轮廓和走向都在控制中。

有时候我担心自己会被它视作一个卑鄙的人,但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工匠对于评判指令向来毫无兴趣,它只是执行。现在,它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我的询问,妻子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毫无头绪,这种事情找警察是没用的。这是我预料中的结果,毕竟我从未就此发出过任何指令,没有任何联结需要建立,也没有任何必要去设置新的衍生。

除非是她自己想要这么做。

一个低等世界里的女人,像一张写满字的纸片一样单调,像一道影子一样薄弱而不真实,忽然有一天从指定的温暖方便适意的家中离开,一头钻进病毒肆虐的空气里,不知所踪,这就是它说的,专属于这类世界的、不受控制而生长出来的意外么?

一桩意外,它肯定了我的想法,会自行增长衍生的意外——这种世界的特别之处。

就像那些没头脑的病毒。

4

我推开门,就像多年前走进图书馆的那间珍稀文献阅览室。

陈年堆积的纸张散发出的混合了灰尘和汗水以及其他什么见鬼的气味包围了我,她的那些乏人问津的故事。

她给我讲过许多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我不记得那些故事里出现过病毒、爱情或者其他意外。那些故事大多晦涩而乏味,令人昏昏欲睡,和编织它们所用的那玩意儿一样。时至今日,我能记起的,大概只有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只猴子,一个叫佛祖的老家伙许诺他,如果他能够抵达世界的尽头,就让他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叫作什么齐天大圣的。猴子只翻了个筋斗就到了天边,他洋洋得意地在擎天的柱子下留了证据,然后回去向佛祖炫耀。但那老家伙突然告诉他,他其实一直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擎天的柱子不过是自己的手指。随后佛祖翻过掌心,猴子被压在了山底下。

故事的后續很长,我没有兴趣听下去。只记得她说过,猴子一直耿耿于怀,许多年过去,他总是说自己着了道儿。

但佛祖也许并没有欺骗猴子,他只是没有告诉猴子,他立足于和他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一个等级更高的世界。自然,我也绝不会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故事,那边没有这样的东西,在那边,一切都必须是真正发生过的,就是母亲说的,真实。即使那些最终如肥皂泡般消散的幻影世界,也必须真正发生,惟其如此它们才有资格存在。就连梦,也应该在入睡前指定和设计好,如果你确定自己有精力在梦中再经历一番冒险和消耗的话。工匠们会完美地执行你的指令,让一切真实地发生,虽然改换了维度,可真实性却是不能打丝毫折扣的。

但在这里,我的妻子总是热衷于谈论不曾发生和存在的事情,她对此表现出的沉迷乃至狂热都让我头疼。一般而言,这在那边会被称作愚蠢,那边特殊的成人礼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将这种愚蠢的倾向从孩子们身上拔除。从无边无际的真实幻影中返回后,你将学会接受这个真实的世界,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现在,就连这个本身已经足够低等的世界里,人们也开始对于那些更加直接的东西更感兴趣。色彩浓烈、修图精美的巨幅广告,分割成段的视频,影院给观众发放三维眼镜,还在座椅上增加了可以配合剧情进行颠簸震动、散发气味、喷洒水滴的装置,他们甚至弄出了一种叫作VR的东西,那是最接近那些工匠的技艺的东西,当然,只是在最宽泛的意义上,这毕竟是个低等的、由文字而创造的世界,从根本上就无法摆脱浅陋和粗劣。

总而言之,没有人再对那些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却又没有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感兴趣。可尽管如此,我亲爱的妻子,还是继续沉醉于那种低等、虚幻而无效的劳作。

早晨,她离开家,去到让他头疼的、称作学校的地方,在黑板上当众演算由低级符号组成的化学方程式。傍晚,她回到家,匆匆准备简单的晚餐,填饱肚子,然后就一头扎进书房,在那些让我头疼的书本的包围中,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直至午夜。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直到意外出现。病毒一样滋长的意外,这个低等世界的招牌特色。

她的那些乏人问津的故事也是由文字編织而成,按照这个逻辑,里头大概也会有一些意外,而那和她眼下的失踪,多少应该有些关联。意外,这是它再三提醒的事。

我吸了吸鼻子,像迎向一桩噩运一般走近那堆发臭的、画满文字的纸稿,取下最上面的一本。她一直维持着手写的习惯,那字迹和我的恶劣印象里的那些毫无差别,狰狞、乖张、扭曲,还有那些该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铺天盖地游动起来的蝌蚪,它将之称为标点符号。

我直接翻到中间一页,再三说服自己将目光集中在里面哪怕任何一个字上,如果可以,笔画和交叉最少的字。那是一个名字,如果是它,大概不会认可这样的名字,因为看上去只有名,没有姓,不足以支撑一个人在世界中的身份,即使那是一个低等之下的低等世界。希希,笔画不少,交叉也过多。看到这两个字的同时,女孩的样子在我脑海中浮现。希希,身材丰腴高挑,小麦色皮肤,长卷发,厚嘴唇。那天,她穿着一条印花连衣裙走到他面前,咧开嘴笑着。我顺着那些丑陋的字迹读下去,她的笑容像高原的阳光般灿烂至酷烈,她身上有甜腥的青草味,下午三点钟的草坪的气味,她写道。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儿,又盯住纸张页面的缝隙,那里面夹着什么,我伸出拇指和食指,从里面小心翼翼拉出一根头发。我用两根手指拈着那根头发,举到灯光下。长而卷曲的头发,散发栗色的光泽,一丝似有若无的、甜腥的青草味在空气里散开,那是我再熟悉不过、以至于忘却的气味。如果我没有记错,妻子一直留着黑色的短发,我从一开始就告诉它,我喜欢又黑又硬的短发。

这是希希的头发。

我没有去过高原,没见过那里的阳光,但是希希,我的情人,与这张纸上写的样子分毫不差。

5

经过夕渡大桥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海豚。我降低车速,在眼角余光里,海豚长而尖的喙斜插向天,一层琥珀色的晨光披在它身上,温暖又锐利。

病毒让城市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封锁,人们缩在家里,紧闭门窗,销声匿迹。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此刻从车窗吹拂进来的风带着洁净清新的气息,河水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这样看,海豚的出现大概不算意外。那么希希呢,她是意外么?

我把新买的青草味沐浴露放在茶几上,希希没有抬头,她正盯着手机看短视频。

一个视频里,深夜,所有的霓虹和路灯都亮着,可是空旷的大桥上没有一个人影。一头慌不择路的猪狂奔进画面,奋力飞身越过栏杆,扑向桥下漆黑的河水。一个男人好不容易追上来,看到这一幕,喘着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气离开。

另一个视频,还是午夜过后的街道,还是没有一个人影,路旁的树上,树叶都已掉光。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背对镜头朝前方缓缓走去,那人边走边拉着手风琴,随着某种节奏沉醉地摇晃着脑袋,直至消失在黑夜深处。

我也看过几个类似的视频,都是公共场所的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这些视频让我想起在妻子的书上看到的一张黑白图片:一小片灰白色坑洼粗粝的土地上,一个形状宛如远古化石一样的、陷进去的脚印。配图的那行小字,她念给我听过:这是一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在我们那边,步子早已经迈得足够远。而今,隔着屏幕,视频里那些模糊而简陋的画面再次唤起那张黑白图片给予我的相同的错觉,好像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这里,此刻不过像陌生人一样远远打量这个重归荒芜的地方。

希希蓬松的栗色长卷发绾在头顶,打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结。小麦色皮肤,下午三点钟的草坪气味,我确认。希希冲我仰起脸,也许是因为没有笑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陌生,如果是在大街上遇到,我恐怕很难立即确认这就是我的情人,就像我在地铁口跟踪的那个女人一样,影子。

不是下星期才有时间么?希希似乎并不很欢迎我。

可笑,我想,就好像除了我之外她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存在于此一样。

它一开始就告诉我,我在这里需要一个身份,它可以由许多要素构成,最基本的几样是:父母、学历、职业、相貌。我调动自己平庸的见识与想象,逐一填满那些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是一个相貌中上、家境殷实、却也谈不上什么远大前程的富二代,他的并不存在的父母应当有一点钱,足以保证他生活无忧,当然,他们绝不能指望他茁壮成长继承家业甚至做大做强,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过是懒懒散散无伤大雅耗完人生,波澜不惊的那种。这是我不曾对母亲提起过的人生理想,倒是它告诉我,这个设定十分合宜,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不该在这里显得非同寻常,它建议。

后来,我的设定有了越来越多的细节。三十五岁左右,我最好在一个稳定的单位当上一个小小的部门主任,有一点点权力,手下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供驱使调遣,以免被认为过于无能而动摇了自己存在于此的根基。除此之外,我还该有一个情人,每周两到三次,我去她那里,这未必和爱情有什么关系,爱情只存在于我最初的设定中,而人总要长大。在这个低等的世界里,人们总是习惯马马虎虎把日子顺下去,顺到后面,日子免不了会糟糕起来,所以总得有点法子把这些日子度过去,我也不能搞例外。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否下达过指令,总之半年前部门里来了一个新的实习生。在所有方面,希希都是和妻子完全不同的女人:深色皮膚,高挑又丰腴,爱笑,热情奔放,简单直接。在所有的意义上,她都符合这个世界的大势所趋。

我张开手掌,轻轻覆盖在希希的丸子头上,凌乱的发丝戳在掌心,微微发痒。

我记起妻子讲的第二个故事。一个人挑着鹅笼走在路上,他遇到一个书生,书生走不动路,就钻到鹅笼里去,由那个人挑着走。中午,他们在树下休息,书生从鹅笼里爬出来,嘴里吐出一桌丰盛的酒菜,又吐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陪伴二人饮酒。不久书生喝醉睡着,美女在挑笼人面前,从嘴里吐出一个俊秀的男子,三人继续饮酒。接着美女离开去照顾酒醉的书生,那个被她吐出来的男子又吐出了另一个女人……

这个故事唤起了我对那边的回忆,伴随着妻子的讲述,我的脑海里神奇地浮现出一个个自己当初没有选择的那种肥皂泡,它们五彩斑斓,声色缭乱,立体丰满,细节交缠。它们自虚空中诞生,又复归虚空,正如故事的结尾,被吐出来的人又被吞回去,层层返归,直到原点,书生酬谢了挑笼人后,飘然远去。

妻子解释说那大概是一种幻术,里头也许别有深意。可在我看来,这其实很简单——基于创造和生成行为而建立的主宰权。正如我之于她,以及希希。即使那创造靠的只是低劣的文字符号,这样的绝对主宰也应该坚不可摧,实在不应该有什么意外,就像现在这样。

我想着,手掌不自禁地微微下压。这似乎冒犯了希希,她一下子很生硬地别开头。别闹,她说,语气有些烦躁。我一愣,收回蓦然悬空的手掌,握成一个软绵绵的拳头,我忽然有些紧张。

她不见了,我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盯住希希。

希希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像是要和我拉开距离。然后她解开头发,用手指胡乱耙了几下,又熟练地重新把它们绾了个结。在这个过程中,我刚才留在她那里的某种痕迹被无声地抹去。这似乎让希希鼓起了勇气,她挤出一个自以为的微笑,盯着我的眼睛,问,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在地铁口见到一个很像她的人,才想起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我说,但是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

微弱的笑容像一朵浪花一样隐没,希希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结了婚,也从不忌讳我提起妻子。像希希这样的女孩子,原本图的就不会是这个,爱情,对她们充其量是一个玩笑。可是今天,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对劲。

你为什么,不追上去看看?希希坐直了身子,关切地看着我。

天马上黑了,周围突然冒出来不少人,而且,你知道,每个人都戴着口罩,所以,也看不到什么……我磕磕绊绊地说着。我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一个影子面前惊慌失措。

希希的嘴角紧绷着,她的眼神一直空浮而散漫,像是无法完全聚焦,影子们都是这样。

为什么不去找?希希问,她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我耸耸肩,说,我去了派出所,警察说,还没有到四十八小时,他们不能立案。我说着,尝试将一只手搭在希希肩膀上,所以我还得等……

希希躲开我,脸上泛起一阵掩藏不住的厌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那么,她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试着回想了一下,脑子里却只浮现出那几行好不容易看进去的歪斜的字迹:11楼,单间公寓,五年的时间,租金从两千五涨到了四千三,那是因为附近建了一所省重点高中的分校。每周来这里两到三次,晚餐一般有蔬菜沙拉,土豆烧鸡,有时候她煎牛排,配葡萄酒或者香槟,或者榨一杯芹菜汁。上一次送的礼物是珍珠耳环。必须在午夜前离开,来去时他都要洗个澡,沐浴露、洗发水和香水都用青草味,那样他的妻子才不会发现异常。毛绒拖鞋沾了干掉的奶油,春天过完就要扔掉。他离开后她接着用平板电脑看连续剧,有一部剧已经到了第十四季,喜欢吹口哨的女主角终于恢复记忆,最新的一集还没有出来,不知道她会不会和前男友的前前女友重修旧好……这就是全部,庸俗、黯淡、无聊,这是妻子写的故事。

父母、朋友、单位,你得去找啊,那可是你的妻子,希希用质问的语气说,丁一。

空气好像慢了下来,一点点凝固。希希叫出了那个名字后,惶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很快占满了她精巧美丽的面孔,就好像那两个字是什么主宰她命运的符咒。

你……认识她,我发现自己的嘴唇有些颤抖。

希希放弃似地狠狠点了点头,随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扯开刚结好的丸子头,浓密的长卷发像海藻一样散落下来,缎子一样的光泽,栗色。

希希猛地扯开刚结好的丸子头,浓密的长卷发像海藻一样散落下来。和我说说,关于你妻子的事情,她对男人说。在那间书房里,我失去耐心,直接把那本纸稿翻到了最后一页,那上面只有一句话,我看到的最后一句话。

你还知道些什么?我问。

希希凑近前来,她耳垂上的珍珠在发丝的间隙散发出柔和的微光。珍珠耳环,上一个什么节日,我送她的礼物。

我不知道,希希说,那本来不是关于我的故事,只是我忽然有点不甘心,所以就……

所以故事没有写完,我说,她用那些丑玩意儿弄出了你,然后你从那里消失了,现在,她也从这里消失了。

我丑么,嗯?希希有些不服气地问,她拨了拨长发,甩掉缠上指头的几根头发,才又接着说,不是最后一个,她中途去写另外一个故事了,所以我才有机会跑了出来。

我没有看到那个故事,我说,而且你准备跑到哪里去?

那么现在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了,希希绷紧了嘴角,她就这样不见了,我可还没有下落呢……

“生死攸关”,虽然希希是影子造出来的影子,可她说的大概是没错的。

所以你得再告诉我点儿什么,我说。

6

下午三点钟的草坪散发出暖烘烘的气息,被太阳晒软的青草蔫巴巴地倒伏着。我闭上眼睛躺下来,头枕着她的膝盖。不远处正驶过来一台吵闹的割草机。它碾过草地,无数青草被拦腰斩断,它们的鲜血高高向天空喷洒,绿色的血,空气中会立即弥漫开甜而腥的气味,熏得人头晕。

又甜又腥的青草味,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正是下午三点,我在这里感觉的起始,就是这種气味,她身上的气味、头发里的气味,我们周围的气味,这里的气味。

我睁开眼,她正好把书翻过一页。一片静谧,没有割草机,没有青草死去,没有绿色的血。它也从不这样写。细节,最重要的就是细节,它曾告诉我,细节必须真实,这样整个世界才能立住。青草不会喷洒气味甜腥的绿色血液,这个世界立足于此。

她合上书,告诉我,有一次,离家在外的儿子被人杀死,流出的鲜血蜿蜒奔涌至家门前,向年迈的母亲报信。是真的,她说。

这种时候我总是感到头疼,我想自己一直没有能够真正适应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她那里好像长出了另外一些规则,和它不同的规则,也超出它称为意外的那种东西。

希希没有留我吃午饭,这是我第一次在晚餐之前的时间去找她,我怀疑她根本不吃午饭。再多想想,和她相关的一切,人,事,送我离开时希希又强调了一遍,一定会有蛛丝马迹,毕竟是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除非……除非我发出指令,我想,但我没有说,因为不论再说什么都可能超出她的理解,而且我也从未想要再发出什么指令。

午后下起了细雨,天空也随之阴沉下来,这是个坏兆头。据说病毒喜欢湿冷的环境,罕见的春雨,以及很可能随之而来的倒春寒,都将利于它们的繁殖和传播。

超市照例放着没心没肺的拜年歌曲,十多年前的影视歌三栖巨星在回环往复的旋律里真诚而空洞地恭喜着所有人。年已经过完了,看上去没有几个人遇到了值得恭喜的事,大家都戴着口罩,沉默而凝重地推着购物车,木然地移动着。

径直穿过生鲜区,在陈列着海鲜的冰柜旁有一道虚掩的窄门,如同这个世界的出口,正对沮丧而无措的人发出无声的召唤。但没有人注意到它。

我走过去,推开门,在全然的黑暗中凭借感觉走下楼梯。不知道经过了几番回旋,在黑暗已经足够深的时候,终于有幽暗的微光,是漂浮的字迹散发出来的,事情似乎很麻烦。

有几次,我有些后悔,我本该选择和其他孩子一样,钻进一个肥皂泡般饱满和立体的世界,在还来不及意识到什么规则、意外之前,就被填满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从里到外每一个感觉,然后带着满足之后的虚空和一点点哀伤,转头扎进那个毫无奇迹可言的、真实发生着的世界。

但那个时候,后悔总是持续不了多久,因为这里有一个女孩,她身上散发出甜而腥的青草味,像下午三点钟的草坪那样让人惬意,她爱着我,如同我事先指定的那样。

那段日子我们都无所事事。因为它建立的那套链接,这里的一切都停顿了下来。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单间公寓,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拧开收音机,午间新闻的第一条是播报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确诊、疑似、治愈和死亡数字,在人们的努力下,情况正在好转,这让我对这里充满了信心。午饭之后,她会背一会儿书,她准备考教师资格证。如果下午天气好,我们就到校园围墙外的草坪上去,我打瞌睡,她看书。晚上,我们在那台嗡嗡作响的电脑上看几张碟片,对我而言,画面粗陋得如同是从昆虫的复眼里看出去的景象,她却看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据说那些粗陋的影像构成一个神奇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最初是由文字构筑起来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想。

有时候,半夜,她会在膝盖上铺几张皱巴巴的白纸,用一只会漏墨水的钢笔在上面写些什么。那些字歪斜扭曲得不成样子,我怀疑连她自己到第二天再去看都未必能认全。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些尽职尽责、却因为事故而被无情销毁的工匠,他们造出了比她那些玩意儿高明上千百倍的东西,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即使和它、我的那架机器相比,她那些玩意儿都太不够瞧了。我嘟哝一声,转过脸去避开她那盏微暗的台灯,心中交杂着苦恼和欢欣重新睡去,那时我还没能学会理解意外这回事。

很长时间过去,我一直没有像当初设想的那样离开。后来我们搬到了现在的屋子,一个宽敞得多,对我们两个人来说甚至有些空旷的地方。她有了自己的书房,可以把裁好的白纸摊满书桌。我还是会在半夜醒来,却不再去看她。

我维持着自己在那边的习惯,拒绝做梦,拒绝书本和文字,拒绝那些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曾发生过的事,书里写的,碟片里演的,她写的。那个逐渐蜷缩弯曲成一只回形针一样的身影,大概就是这样一点点离我而去的。

不知从哪个角落吹来一丝夹杂着腥气的冷风,我不禁皱了皱鼻子,我厌恶这种气味。意识到她可能消失之后,我开始更加鄙夷这里。

如果还是没有头绪……它的文字里语气冷淡,对我妻子的下落毫不关心。

你用文字造出一个世界,你可以随时终止,抛下里面的人离开,这是造物主的权力,我知道它的意思。

希希,我的情人,她被文字创造出来,又从那个世界里跑了出来,可故事还没有写完,她很可能没有下落,她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害怕,却无计可施,我说,这意味着,如果我现在离开,终止指令,丁一也会陷入同样的境地。

它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字迹再度浮现:也许有些危险。

我知道,有新的意外,她最后写的是另一个故事,希希让我去找一个叫李翻的人,一个男人。

7

下午三点,李翻走进学校对面的小吃店,他把口罩拉到下巴上,要了一笼包子,一笼蒸饺,还有一碗海带汤。这是一天里唯一的喘息之机,吃完饭,稍作休整,他将要奔赴下一名客户。

汤有点凉,喝起来有些腥气,李翻放下碗,皱了皱眉头。

两个故事的写作时间有一部分是重合的,所以可可知道那个叫李翻的男人。丁一同时写两个故事,这并不奇怪,或许她在做一种固执而古板的分配,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给我,一个,也许给她自己。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扯平了。我听过这种说法,就好像这地方的空气中真的横着什么计量工具一样。

李翻穿着西装和皮鞋,胸前挂着一张过了塑的工牌,他的编号是X9280。他看上去落魄而疲惫,像是一件在洗衣机里甩干过太多遍的旧衣服,上面扒着再也无法搓掉的污迹。

这就是她弄出来的男人,我坐在对面凳子上,抱着手臂,下巴微微抬起,审视着他。

李翻?多此一问,话出口后我想,一切都和希希说的一模一样。

我是丁一的丈夫,我皱了皱眉,躲开碗里的残羹飘出来的腥气,对他宣布。

李翻下意识地朝门外望去,还没有放学,校门口空空荡荡。雨已经停了,但似乎从哪里飘过来一团很厚的乌云,店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了下来。

那么你是专门来找我的,李翻说。

李翻,保险销售,每天下午三点,他会到丁一的学校对面的小吃店来吃饭,他租的房子在附近,这也是他一天之中惟一的见到她的机会。希希不确定李翻是不是会爱上丁一,但一个人迷上把他创造出来的人,这好像是经常发生的事,也许创造活动本身就包含了这种意图,爱和被爱,希希说。

而在我迄今所知的故事里,只有一个与爱情有关。我没有拆穿希希,却也无法再从她那里获得更多信息。李翻的故事比希希的故事开始得晚,所以希希知道开头,但她后来离开了,所以无从知晓丁一究竟是否写完了那个故事。我也没有在书房的那堆文稿里找到关于李翻的那个故事,他大概和希希一样无法知道结局,无法知道丁一的决定。我不得不这么说,就好像他们变成了真实的人、存在于真实的世界,这实在荒谬。

李翻从桌上一只脏兮兮的长方形塑料盒子里揪出几张餐巾纸,狠狠擦在自己嘴上。他躲在那团劣质的纸巾里面,喃喃地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事情也没有新的进展。他抬起头,嘴角泛红,眼睛也有些发红。可我只能继续等下去,他说,没有别的办法。

你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我把身子微微朝前探去,问。

很久以前,李翻说,我原本应该是一个箭法奇准的将军,那个词叫,百步穿杨,后来她把它从纸上划掉了。

大概,她觉得这种事没什么意思,我说,我了解她,她总是在找什么最特别、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不会发生、也没有存在过的东西……我随即意识到自己在炫耀什么,出于嫉妒。我在嫉妒一个存在于业已失踪的故事里的人。

一切都是真的,李翻说,没有发生,没有存在过,那只是你的看法,可你又懂什么?我现在不是就在这里,坐在你面前么?如果我没记错,那个叫希希的女孩也是一樣。

那根头发的触感还留存在我的手指上,我觉得自己无法反驳。

希希,她也知道你,我说,就是她让我来找你的,丁一不见了,这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说,好像是很严重的事。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什么?

她在那个词上面狠狠划了一条横线,就像一只箭贯穿了李翻的身体,将军就此终结,他成为了一名保险销售。这似乎属于那类高危职业,有一次她告诉他,一天早晨,一个旅行推销员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

这个故事让李翻受了惊吓,他已经被划掉过一次,无法想象再来一次。

丁一告诉李翻,他的故事应该是另外的走向。那也许会是一场历险:世界突然陷入危机,有人死去,有人获得意外的财产,有人卷入穿越时空、跨越种族和性别的多角恋情,而他,平平无奇的保险销售,会因为一次意外的机会成为一个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救万民于水火,并最终抱得美人归。现在好像流行这样的故事,也方便拍成电影。

故事开始后不久,李翻坐上地铁,正准备在去见客户的路上英雄救美,丁一却忽然停了下来。她的另一个故事出了意外,那个叫希希的女孩跑到她丈夫那里去了,那个故事原本不是这样的,那原本甚至压根不是一个关于希希的故事。她不能确定这是希希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她只是好像非这么写不可,既然人们总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他们的日子顺下去……

他很孤独,李翻说。不知道指的是他自己还是丁一。看着他那和希希很像的、难以聚焦的眼神盯着自己,我有些懊恼,好像自己也成了一个影子。

也就是说,你现在,实际上,是一个,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我磕磕绊绊地说。从我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愚蠢无比。

李翻摇了摇头。这就是我在这里等她的原因,他说,我当不成什么超级英雄了,但我还是想告诉她,如果她想离开,我可以带她走。

为了压下愤怒和沮丧,我不得不略显夸张地冷笑了一声。和“穿越时空、跨域种族和性别的多角恋情”不相上下的愚蠢!我想。

结果呢?我问,并且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朝李翻的方向更大幅度地探过去。

李翻脸上泛起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结果我还在这里,等她,他说。

丁一写了一个糟糕透顶、平庸烂俗的故事,奇遇最终成为厄运,恋情落空,主人公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连变为甲虫的机会都没有。这比失败更令人难以忍受。不会有人买这样的故事,更不用说改编成电影。

所以,我还是一个保险销售,四处奔波,卑微而劳碌,坐在这里等着见上她一面。

这么说,她拒绝了你,我说,也对,你说的那种题材现在不太受欢迎了。

希希那个故事,她没有写下去,李翻说,而我的故事……

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起来,有什么即将发生。

李翻站起身,几乎与此同时,他拔出怀中的匕首,准确地朝我心脏的部位刺过来。

一开始,我是将军,然后,我将成为超级英雄,再后来,我有机会和一个女人私奔,可现在,我只能等在这里,请求她给我一个下落。我倒在血泊中,李翻的脸在我上方,他提着滴血的匕首,冷冷地说。

那匕首大概是作者为她笔下的超级英雄准备的武器。

荒唐至极,我想。

8

浓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毫无差别的白色严密地覆盖了每一个角落,轻微的蜂鸣声响起,整个身体沿轨道缓慢滑动,朝着头顶后方一个圆形的黑洞。

我尽力睁大眼睛,眼前的白色终于完全被黑暗吞没之后,它出现了,就在我的脸上方不远处。

但字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浮现。感觉如何?

还不赖,我说。

怎么回事?

血流了一地,但除了一道皮肉上的口子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损伤。锋利的刀刃贴着血管和心脏滑向某个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地方,没有疼痛这一点加剧了我的紧张和害怕,但那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不可思议,我说。如果是在那些肥皂泡一样的世界,大概在这种奇特的瞬间降临之前,绿色的血就会即刻喷洒出来,将我淹没,我会变成自己想象的那些可怜的青草。

没有绿色的血,它一直坚持这一点,否则,这地方和那些家伙弄出的那种浅薄的肥皂泡还有什么区别。作为一名行将被淘汰的工匠,它有时显出古怪和固执,以为自己有不可替代的珍稀品质。

血很快止住,大家都感到庆幸,但依照当下的情况,保险起见,医院还是安排了全套深入的检查。我被扣上皮带,接连穿梭在一些见所未见的古怪仪器之间。医院为我的检查开辟了绿色通道,除了因为我指定过自己在这里应当是受尊敬的人物,还因为当务之急必须确认没有病毒借助血液进入我的肌体。

李翻在警察赶到前已经逃走。警察带走了那把刀,但是他们大概无法验出上面的指纹,因为刀的主人来自一个经由文字创造、目前不知所踪的世界。

这大概很令人绝望,我说,就这样被困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消失。

那个世界太过糟糕,毕竟本身就是这种地方的家伙弄出来的。它似乎意识到这句话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像要掩饰什么一样,另一行字很快浮现出来:好在你可以随时离开,这很方便。

眼前恢复纯然的白色,蜂鸣停止,身上绑的皮带也解开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束鲜花和一个果篮,单位已经派人来看过。窗户敞着,消毒水的气味淡了许多。外面乌云很厚,看不出一点黄昏该有的模样。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一次剧烈降温,据说病毒会很喜欢的倒春寒来了。

但他们看上去全都心情不错。

几个穿了全套防护服的人围住我的病床,为首的一个戴着橡胶手套,略显笨拙地举着厚厚一叠整齐的白纸,欣慰地说,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问题,简直算得上很好。

我坐起身,抬了抬自己的右手,针头在血管里动了动,感觉像是被虫子叮了几下。针头连接的透明塑料管子里,清澈的液体还在孜孜不倦地滴落下来,不知道它們最终流向了何处。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我拉下脸上的口罩,说,我还有事。

你还需要休息几天,刚才说话的人像是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说,虽然没有伤到要害,但毕竟流了不少血,胸口上的外伤也需要时间愈合;另外,现在形势确实有所缓和,但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戴好口罩。

还有就是,现在基本可以确认病毒不会通过血液传播,这是一个好消息,目前看来,物理隔绝显然是最有效的方式。他说完,扭头扫了一圈身边的人,所有人争先恐后点头,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他们都戴着橡胶手套,所以掌声听上去有些沉闷。我环顾空旷的病房,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有冲他们眨了眨眼,说不定还笑了一下。

这群人离开后不久,护士从架子上取下空了的吊瓶,但针头得留在血管里,免得明天再扎一次。护士告诉我,凶手还没抓到,不过相信很快就有结果。除此之外,她按照我给的那个号码拨过去,结果是一个空号,还有,我遭遇意外的小吃店对面的那所学校,在上个月已经整体搬迁到了新校区,旧址的大门和校舍还没来得及拆。

那么确实跟希希说的一样,生死攸关。死去,消失,停止存在,不再真实,都是一回事,我想。

护士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空瓶子,微微弯下腰,低声说,说真的,如果这些事跟你的案子有关系,你还是应该告诉警察,他们会有办法……

你有没有在市区的河里见过海豚?我问。

护士被我打断了话,似乎有些不悦。她直起身,向外走去,同时背对着我点点头。电视新闻里放了,她说,不过有人怀疑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海豚会是从哪里来的?

大海吧,大概,毕竟是海豚。护士说完,伸手摁下墙上的开关,房间陷入黑暗。

我屏住呼吸,耐心地听了一会儿,除了窗外呼呼的风声,再没有什么响动。我坐起身,撕开手背上的胶布,拔出留置的针头,下了床,原地活动几下,一切正常。

你有没有想过,希希走向你,不一定是因为她离开了那个世界,而是你进入了那个世界?李翻在离开前说。

他理应对自己的这番推断感到满意,我想,因为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一次。

我想起妻子讲的第三个故事。一个穷乡绅带着他肥胖蠢笨的侍从出门游历,他以为自己正走向在书里看到的那个世界。但真实的情况,怎么说呢,简直是各方面、所有意义上的反其道而行。乡绅在那个世界里吃了许多苦头,撞得头破血流,有一次还和笨侍从一道被关进了监狱。他们在监狱里发现自己被写进了一个故事里,虽然他们对于自己在故事里的样子都相当不满,但里头写的确实是真实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事。

我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气,从护士忘记关上的窗口跳进黑夜。

9

像是直接跳进了另一个黑夜。

屋子里浓稠的黑暗像是将这个空间封锁了起来,无法确定边界的空间一点点缩小,有什么东西缓慢而不动声色地逼近。

我有些虚弱地喘着气。老小区没有电梯,我是一层一层爬上来的,胸前的伤口不时发麻,让我提不上力气。即使流的是不真实的血,但多少还是构成一种消耗。

一路上来,每一层楼的气味都有微妙的差异,虽然总体来说不过是饭菜和垃圾的混杂,而这间屋子里除了一些干燥的灰尘气味之外,就只有一股又甜又腥的青草味。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李翻问。

地址是希希告诉我的,这是为了防止我没有在小吃店等到李翻。在许多方面,丁一都是一个十分乏味的人,这注定了她也只能写出乏味的故事。家、地铁、客户、公司,做不成超级英雄的保险销售不会有其它地方可去,他的刀可以刺穿一个不存于此世的人的胸膛,他自己却无法逃离这个不存在的世界。

你等不到她了,我说,电话号码已经成了空号,学校过不了多久也会消失,她写的那些字堆在书房,不会有人想起,她在这里一无所有,或许她自己也会从这里消失,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在黑暗里,我感到李翻猛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房间亮了,天花板中央,一只橘色的玻璃灯泡慌乱地晃动不停,波浪般的影子向四周颤抖着扩散开。

李翻佝偻着背,脸色苍白,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无力承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就好像被一刀捅进胸口的人是他一样。

但是我们现在可以试着商量一下怎么办,我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这是一张很旧的沙发,上面好几处长长的裂口张开着,伸出里面发黄变硬的海绵,靠背上积着一层灰。这也是整个屋子里唯一的东西。

李翻像一张纸一样轻飘飘落回沙发。他低下头,缩着脖子,低声说,你看到了,就是这样,一样,又一样,最后一切都会消失。

你呢?我问,难道只是卡在这里等待最后的这只沙发也消失么?

他抬起头,静静打量我,他再次开口时,我觉得像是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

失去了成为超级英雄的机会,保险销售很生气,他觉得自己有权要求一个好一些的结局,比如,他的儿子最终成了超级英雄,地铁侠什么的。

但是她显然没有办法写出一个地铁侠拯救世界的故事,因为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可以编嘛,李翻说,只要能编出来,就会成真,你手里不是有那么多的字、词和句子么?把它们编织在一起,就什么都能有。

不是真的,就编不出来,她说。

我算是知道她的故事为什么一个都卖不出去了,李翻说。

什么都没有发生,保险销售回到家,变成一条被拧干了水的破抹布,他把自己扔到床上,沮丧和疲惫令他清醒又恍惚,第二天清晨,那阵莫名而剧烈的耻辱感准时促使他在闹钟响起前五分钟醒来,毫无区别的另一天开始了。

于是,他打开门,走出去。他记得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写的。

很多年前,那时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无所事事。我在一家单位混着自己指定好的日子,她断断续续编织着她的文字。可能有一些超出指令的东西在默默滋长着,不过既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么也许就并没有发生什么。是在一个下午,她又收到了那种牛皮纸袋,那些文字编织的世界,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虽然这种事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但她的沮丧并未因此减少分毫。我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心不在焉地和她一起把那些写满了字的纸张一页页地撕碎,扔进纸篓。我没有告诉过她,我喜欢这件事,摧毁一个个细小的世界,让那些文字在我手里被撕裂和打乱,失去意义,沦为碎片,再从指间流泻一空,这让我有种摧枯拉朽的快感。但那天,她忽然说,那么他们怎么办?她说的大概是那些被摧毁的世界,和里面那些不复存在的家伙。

他们?根本不曾真正地存在,就像……我看着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她转头盯着我,郑重地说,如果我们和他们一样,只存在于某个……假如明天就被销毁的世界里,又怎么办?

我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心脏跟着缩紧了一下。

那可不行,她不等我回答,接着说,得想办法出去。

这大概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比你写过的那些都要有意思得多,我极力平复下来,歪过头看着她。

李翻对自己的命运大光其火,人物和作者于是大吵一架。丁一提到过对结尾的设想,她会花上几页纸,安排李翻在地铁上和一个陌生女孩之间意味深长地对视几秒钟,那将是整个故事的高光时刻,爱与温情才是希望所在,她说,而不是什么地铁侠。

去她的爱与温情,李翻悻悻地说,她说过要写一个超级英雄的故事,她说过要把它卖个好价钱,可她搞砸了一切,就这么跑了……

他打开门,走出去,我说,她已经写完了那个故事。

李翻蓦地停了下来。

我是提议过一起走,可她拒绝了,他说,我跟你说过,在捅你那一刀之前,你说得对,现在这种题材不受欢迎了……他突然想到什么,停住口,睁大眼睛瞪着我,你是说……

这是她为你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说,从这个世界里走出去。

没有这样的事,他说。

只要写出来,就会成真,这是你自己说的,我说,你不是已经站在这里,跟我面对面说话,甚至还捅了我一刀么?

可是去哪里呢?李翻問。

你知道么,市区的河里出现了海豚,我说。

地铁上有滚动的新闻,但是河里怎么会有海豚呢?李翻说。

既然叫海豚,那么大概是从海里来的,在医院时护士这么说过。

她提到过海,李翻说,我记得那句话:大海,就是没有尽头,全世界之外的地方。

他说完,站起身绕到沙发背后,捧出一只很小的球形的鱼缸,里面的水浑浊发黄,一条银色的小鱼在局促的空间里摆动尾巴,不停来回游动。

记不清几天之前,我在地铁口看见的,不知道谁落在那里的,幸好现在外面人还不很多,要不准得摔碎踩烂。我就抱回来了,她写到海,但是没有写到鱼什么的,所以这东西大概……最后不会消失吧。

你决定了么?我接过鱼缸,问。

他打开门,喃喃说,好像还有最后一班地铁。

10

你决定了么?

我对着眼前浮现的字迹点点头。

无论如何,李翻去赶最后一班地铁了。如果他出去了,警察会抓到他,如果他出不去,他会消失。

希希呢,她怎么办?

他把那沓写满字的纸交给了希希。她的机会比李翻的大一些,她曾经弄出一些意外,让丁一措手不及,也让故事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但说不定丁一原本就打算这么做,谁知道呢。希希在这里过得并不开心,丁一在开头写下的第一句话已经注定了她的命运:他很孤独。

她知道我很孤独,我说,可我当初只指定了爱情,没有设定意外,也没有设定消失。

如果能够设定就不叫意外了,你正是因为这个才留在这里的。它说。

你知道大海吗?我问。

你也没有设定过这个。

这么说来,这也算一桩意外,我说完,两手捧起那只球形的鱼缸,鱼在里面机械地摆着尾巴,微弱的银光一次次难以察觉地绽放又消散。不远处的大厦外墙上,彩色的霓虹拼成“欢迎您”三个大字。大片的灯光投射在平静的河面,很难想象那下面会跃出海豚。

好像那个视频里的那头猪也是从大桥上跳进了这里。

河流通向大海。

大海,就是没有尽头,全世界之外的地方。

头顶上方的桥面,伴随一阵阵刺耳的喇叭,一辆又一辆车呼啸而过。时间已经很晚,但世界在复苏。视频中那个宛如荒弃的世界,我此刻正置身其中,并将长久地成为它的一个部分。就像走进一个故事,作为其中的一个人物。

从前,我在半夜醒来,看见她蜷缩在懒人沙发上,纸垫在膝盖上,飞快地编织她的故事,那些不起眼的小世界。故事会结束,世界會崩塌,而她不能停下来,直到她寻到出口,摆脱她自己置身其中的那个世界。

但是你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那是她的事,不是你的。它似乎有些着急。

我不想改变什么,指令、设定、主宰,或者诸如此类,只是这里有她留下的许多故事,许多世界,我说不定能在其中找到她的下落。

我又搞砸了,你的母亲原本以为这种方式很安全。

这次不会再有人肯把我从旧货市场救出来了。

我不说话,眼看着字迹没入夜色。

我把鱼缸捧到眼前,鱼依旧在里面不知疲倦地摆着尾巴,细碎的银光不时一闪,像是烟花消散的瞬间留存在视网膜上的短促映像。有那么一瞬间,鱼似乎微微偏了一下头,与我短暂地对视了一下。但那大概是错觉,鱼身上最灵活的是尾巴,而鱼头是最僵硬的部位。

我走到河边,将球形的鱼缸倒过来,鱼和水一道下落,汇入黑夜中的河流。他听到轻微的水声,河面很快复归平静。与此同时,几道雪亮的光交织着罩住了我,我下意识举起手臂挡在眼前,光柱的尽头,黑暗里浮现几张蒙着口罩的、复制般的面孔。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人移开自己手里的电筒,微微弓着腰走过来。

怎么是你,他看清我之后,反而更惊讶了。

你不是应该在医院吗,流了那么多血,伤得不轻呢,警察说,我今天还是值夜班,我看到了出警记录。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河面,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还是得记着戴口罩,虽然现在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警察说着,想起了什么,指着自己的手表,说,你从医院跑出来找你老婆的是不是,咳,我不是让你记着时间吗,现在已经可以立案了,我们会帮你找的,那个捅你的家伙肯定和这事有关系……对了,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发生过其他什么特别的事……

我已经适应了那些手电筒的光,于是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很快又再次举起。这次,我在嘴唇前面竖起一根食指。

嘘。

姜紫  女,现居昆明,教书为生,业余写小说,作品散见于文学期刊和网站。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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