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夜泊

2021-11-29 09:12罗剑宁
滇池 2021年12期
关键词:奈斯李贽薛涛

这里是枫桥,英语名音译为“依克塞斯滕斯”。

“接我离开的车,什么时候到?”卡夫卡问。他靠在皇朝夜总会高大的棕色玻璃门上,旁边躺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醉汉。醉汉因啤酒而隆起的高原,肚脐里藏着隔夜的尘土。一只蚂蚁爬上他英式马甲的第二粒扣子,因缺氧而头痛乏力。不过醉汉并没有吸引卡夫卡的注意。卡夫卡正擦拭自己的燕尾服,左边衣角上又掉了几根羽毛。他狭窄的额头上——西伯利亚的天空,椰子树瞪着苍鹰般的眼睛,随时准备把手里的石头砸下来。但在这之前,它必须先用惬意的树荫麻醉卡夫卡,就像蝙蝠在吸血之前,必须先亲吻受害者。天气很好,卡夫卡背后的包间里,有人用云南方言激烈地争吵着。街上,两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冥王星密探,正在借发放传单的机会,收集枫桥居民的指纹。传单上印着治疗男人早泄和不举的秘方,但从两个密探不屑一顾的表情来看,他们对此并不感兴趣。“快了。快来了。”薛涛回答卡夫卡。“手机上,位置共享显示,车已经到了克柔丝柔次”。

尽管薛涛和卡夫卡已经共同生活了十五年,但她依然不能理解眼前这个男孩。卡夫卡刚一出生,薛涛便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他的裸体。但从此后,薛涛对卡夫卡的认识,便一直停留在婴儿阶段。薛涛不知道卡夫卡的秘密,也不关心他的内心世界。卡夫卡已经学会了巴比伦塔事件之前,人类共用的那种语言,而薛涛至今还说着成年人的话。

卡夫卡一直想去纳僧奈斯,但薛涛总不准许。纳僧奈斯并不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也没有多少独特之处。卡夫卡之所以执着要去,完全是为了摆脱枫桥。在高考后,卡夫卡的分数只超过二本线五分。待在家里的日子,卡夫卡感觉自己就快变成了一只甲虫。当他再次向薛涛提起,自己想去纳僧奈斯定居时,薛涛竟然一反常态地答应了。

于是每天早上,卡夫卡便到这里等待去纳僧奈斯的车,一直要等到日落才回家。

夏天的白昼总是很漫长,卡夫卡躲在椰树影下,无聊地观看英雄广场上,棕熊捕捉马哈鱼的表演。每隔一杯冰淇淋的时间,就会有几个吉普赛女人跑来向卡夫卡推销黑魔法。卡夫卡也从不拒绝,对“把西红柿变成番茄”之类的黑魔法照单全收。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对黑魔法有多么感兴趣,而是因为他很享受吉普赛少女靠近他时,令他产生的那种血气上涌的快感。时不时还有茅山道士在叫卖命运,卡夫卡试了试,没有一双合脚。

日落时分,卡夫卡陪着薛涛去散步,他们沿着敦煌路一直走,进入太白酒吧,每人喝了一瓶水星汽水。保安对他们很礼貌,仿佛他们是英国世代袭爵的贵族。于是他们的汽水里,也隐约多了一丝伦敦的味道。喝完汽水后,他们需要穿过沙漠,回到那个藏在热带雨林的家。薛涛牵着卡夫卡的手,拉着他快速通过蛇蝎遍地的沙漠,又敏捷地绕开食人蚁出没的地区,再小心翼翼地爬出巨蟒和蜥蜴的领地,历经艰辛,才回到他们那栋灰色的水泥房子。

夜晚,卡夫卡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吹着现代工艺制造的风,呼吸着垄断集团生产的空气,到处都是水泥高楼,像男人的生殖器一样坚硬地矗立着,它们戴着闪着彩光的安全套,正在强暴这个脆弱的世界。

卡夫卡在枫桥生活了十五年,对这个地方却没有产生任何好感。这里空虚、寂寞、充斥着酒精和性药,完全是地狱的拙劣复制品。卡夫卡向往纳僧奈斯,那里有自然生长的粮食和牲畜,那里有虔诚的僧侣和少女,那里还有不被世人理解的智者和杀手。夜宿枫桥十五年,抵不过在纳僧奈斯死亡一次。每每想到纳僧奈斯,卡夫卡的心电图都像股票k线一样起伏不止。卡夫卡,这个叛逆和独立的混血儿,这个被神流放的弃子。他平静地等待着去纳僧奈斯的车,心情既不兴奋,也不烦恼。因为他坚定的相信,自己终会到达那个地方。

黑暗在水泥地上越堆越多,房间里传来薛涛的鼾声。这个女人,身体里流淌着锦衣卫和暴君尼禄的血。她来自纽约?或者来自巴黎?谁知道呢?谁也不知道。趁着她的鼾声,非州大草原上,有十万头大象正在狂奔,喘着周长四五丈的粗气。它们要奔向哪里呢?一定是纳僧奈斯。

第六日醒来,薛涛坐在卡夫卡的床边。“卡夫卡先生”——薛涛如此称呼他。卡夫卡躬起身子,像一只孟加拉虎一样守护着自己的领地。薛涛掀开卡夫卡的虎皮,朝他逼近。卡夫卡的瞳仁里生出密集的冰刺,上一次他的视网膜上下雪,还是语文老师用僵尸语言侵犯他的小说时。“请你马上离开我的王国!”卡夫卡愤怒地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半框眼镜——这副眼镜既能突显他锐利的眼神,又不破坏整张脸的阴郁和儒雅。

“卡夫卡先生,你的车已经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港口了。请你马上起床。”薛涛看到卡夫卡眼中的冰天雪地,停止了进一步动作,扬起的右手也因为没有戴上狐狸皮手套,又缩回了怀里。“谢谢你的提醒,大兴安岭的鹰隼。但我不喜欢你像侵略者一样闯入我的房间,像征服者一样和我说话。”卡夫卡穿上衣服起床,地上铺着世界地图,他一脚就跨过了喜玛拉雅山脉。“我的孩子,你为什么如此反感我?”薛涛问卡夫卡。“孩子,没有人阴谋成为你的教皇。”薛涛接着安抚卡夫卡。“但愿真的没有。我还是胚胎的时候,就看到了你伪装成肋骨的权杖。”卡夫卡站在贝加尔湖上回答。

他从俄罗斯走到澳大利亚,一直向南走,直到走到南极。“你出去吧。”卡夫卡对薛涛说。薛涛绕过丹麦,沿着格陵兰岛的海岸线,走出了卡夫卡的房间。卡夫卡瑟缩着,躲在冰山后面,观察冰层下的鱼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离开寒冷的南极,去卫生间洗漱。客厅这片区域,还在实行君主专制。薛涛是最高统治者,她直接控制卡夫卡,并且没有官僚集团在两人中间缓冲。卡夫卡吃了早餐,穿上一件黑色皮夹克出门。太阳落在他的半框眼镜上,把钛合金镜架压出了一个马蹄形的弯曲。卡夫卡朝北方走去,想到纳僧奈斯,他的肚脐便张开来,唱起了歌,肚子变成了一个八音盒。

枫桥的中心区域,红色的报刊亭里,一个衰老的男人正在出售新鲜的八卦。通过那些粗劣的纸质印刷物,男人对世界的表象了如指掌。比如,他可以快速分辨柴犬和秋田犬。在報刊亭旁边的长椅上,几个打扮时髦的年轻人,正守着手机狼吞虎咽地嚼食速成偶像。

卡夫卡买了一份报纸,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报纸上黑色的宋体字,就像鲜血风干后结的硬痂。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放弃了阅读,决定不再关心人类的现状和前途。他看向远方,两个冥王星密探正在四处侦查那些私自逃离躯壳的灵魂。他们留着爱因斯坦式的发型,用亚特兰蒂斯语交流。阳光们忧伤地坐在地上,任凭来往的人随意穿过自己的身体。

昨晚睡得太多,现在整个人越来越清醒。卡夫卡起身,他要去萨特的酒吧里喝酒。

卡夫卡在酒吧里遇到了一个从纳僧奈斯运送犯人来枫桥的司机。他叫李贽。卡夫卡邀请他喝萨特酒吧里最贵的美酒——尼采之心。在喝下第五杯尼采之心后,李贽开始侃侃而谈。他说在纳僧奈斯,有数不清的大理石拱桥,人们不会因河流而产生隔阂。他是用富于哲学色彩的德语在说,所以卡夫卡要很专心才能听懂。“在纳僧奈斯,色彩很丰富,阳光也很炙热,街道足够宽,能够容纳狮子和婴儿并排行走。少年——”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讲,“少年的爱情不仅合法,而且合理,可以放在十字路口,不必警惕别人的监视……”在讲了小半天后,李贽有点醉了,他靠在吧台上打盹,趁着这个空隙,卡夫卡望向窗外,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街道上积起了一片片水泊,美丽的布偶猫躲在男人的腋下,嘻笑在雨中狂奔的金毛犬,水泥建筑渗出异味,蟑螂穿着礼服,对着天空拉小提琴。一瞬间,卡夫卡突然感觉生命就是一场奢侈的模拟游戏。

“喂,你想去纳僧奈斯吗?”李贽稍微清醒点,用布满老茧的手拍着卡夫卡的肩膀,问道。

“想。当然想——可是,纳僧奈斯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卡夫卡请求道,“如果可以,你能在地图为我指出它的位置吗?”

李贽喝了一杯印度洋海水醒酒,“它是一个小镇,或许在北方,也或许在南方,指南针上没有它的方向。通常,我们要进入纳僧奈斯,需要穿过十八层迷雾,这些迷雾中藏着恐怖的幻象,会把闯入者吓退。”

“那我应该如何战胜迷雾中的幻象呢?”卡夫卡着急地问,但心中并没有产生恐惧。

“卡夫卡先生,哈尔特博士会亲自指引你,他始终与你同在。”李贄的酒已经醒了。

“李先生,可是我从未见过哈尔特博士——”李贽打断卡夫卡,“没有关系,他会找到你的,或者说,你会找到他的。你只需要沿着自己既定的方向,继续走,也许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他就在斑马线对面等着你。但是——但是如果你走朝其他方向,你将与他终生无缘。”

“纳僧奈斯的特使,博学多知的李先生,那么,请你为我介绍一下哈尔特博士,让我能在遇见他之前做足准备,避免因为我的无知而冒犯他。”卡夫卡再次请求李贽。

“哈尔特博士呀。他是一个国王、一个僧侣、一个妓女、一个杀手、一个守财奴、一个士兵。他有多种面目,你得费点心思从人海中找出他。”李贽喝完最后一杯印度洋海水,把头上的荆棘王冠扶正,准备离开酒吧。

卡夫卡还在思考李贽刚才的话,看到李贽要走,赶紧跟了上去。“先生,你能带我去纳僧奈斯吗?”卡夫卡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李贽,瞳仁里燃起了一簇簇小火苗。“不能。”李贽回答。卡夫卡眼里的火焰瞬间熄灭了,木炭上飘起袅袅的白烟。李贽走到酒吧门口,“谢谢你的款待,孩子。对于你想去纳僧奈斯的愿望,我无能为力。因为有些地方,你只有独自一人才能到达”,他回头对卡夫卡说完,迈开大步出门,坐上由四只野猪拉的车,嗒嗒嗒地离开了枫桥。

卡夫卡从鳄鱼皮钱包里抽出几张枫叶,仔细数了数才交给萨特。物价上涨,一片峨眉山的枫叶,只能购买半箱印度洋海水。

他喝掉李贽剩下的半杯尼采之心,沉思了一会儿。“我要出去,坐在枫桥上。哈尔特博士肯定会从哪里路过。”

卡夫卡用袖子擦干嘴角,快步离开。在枫桥上,薛涛正在等着他。“我说,卡夫卡先生,你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薛涛叉着腰,居高临下地对卡夫卡发问。“我并没有消失——即使死亡也不能令我消失。我在萨特酒吧,遇见了从纳僧奈斯而来的李贽先生。我们一起喝了点酒,聊了些愉快的东西。”

“李贽?他是个怪物,他酗酒,渎圣,用马鞭抽打拉车的野猪,诈取年轻人的崇拜,他将会受到死神的召唤。”薛涛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枫桥出了名的怪人。“哦,每个人都会受到死神的召唤。至于一切外来的荣誉或者抵毁,在地狱中都将荡然无存。”卡夫卡走上枫桥,走到与薛涛并肩的高度,让眼睛变成侦探,去人群中寻找哈尔特博士。“你真蠢,就像三岁小孩儿一样。”薛涛看着专注的卡夫卡,无奈地骂道。“谢谢你的赞美,愿哈尔特博士与你同在。”卡夫卡祝福薛涛。

枫桥下面的广场上人群汹涌,他们乐此不疲地制造着冲突和对立。如果甲朝西走,那么乙肯定会往东跑。如果甲举着右手,那么乙肯定会抬起左臂。所以广场本来很大,现在却处处拥挤。在广场左边的水果店里,苹果、橙子、菠萝、西瓜……所有应该到场的嘉宾都来齐了,它们整齐地坐在货架上,等着别人挑选。作为一群有原则的水果,它们只卖身不卖艺。

水果店里小小的绿色马扎上,端坐着冥王星密探。那两个密探每人啃着一个苹果,用美式英语交谈着。

“你说,哈尔特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们要去逮捕他。”坐在右边的密探问。“不清楚,据说哈尔特先生经常鼓动孩子,让他们违背自己母亲的意志。”坐在左边的密探回答。两个密探监视着人群,那么严密,就像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哈尔特博士。

“你的美式英语说得很不地道,就像往咖啡里加小碗红糖一样。”坐在左边的密探说。“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如果你不介意,我还希望往里面加入红油腐乳。”坐在右边的密探起身,拦住了一个路过水果店的男人。

“嘿,哈尔特先生。”密探向男人打招呼。男人一脸不解地走进水果店,“先生,我的姓名是哈利波特·李贺。你可以称我为李贺。”“李贺——嗯——可是你很像哈尔特博士。”密探上下打量着男人。“二十年前,我曾见过哈尔特博士一面。他和你们一样,都是糟糕的人。”李贺已经识破了密探的身份。“抱歉,先生,是我们冒犯了您。”另一个密探起身,真诚地缓解水果店里的尴尬气氛。“愿你们愚蠢永驻。”李贺双手合十,离开了水果店。

“瞧你干的蠢事,你的脑子里装满了不协调的鸡尾酒,这个硕大的脑袋,甚至不能用于万圣节时制作南瓜灯。它只能像城郊的那些酒店高楼一样,用来存放偷窥者和出轨者。”缓解尴尬失败,后面站起来的密探开始训斥同伴。同伴自知理亏,也不敢反驳。

卡夫卡站累了,坐在枫桥的大理石台阶上。薛涛抱着一叠地方报纸和各种杂志,自顾自地阅读。很快,太阳就打卡回家了。

“好啦,卡夫卡先生。”薛涛说,“我提议,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回家休息一晚,等到明天体力恢复后,再来这里等待哈尔特或者去纳僧奈斯的车。”卡夫卡站起来,“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可我仍然需要纠正你,哈尔特博士和去纳僧奈斯的车,是同一回事。”薛涛知道卡夫卡的病,所以不和他理论。

两人吃了饭,穿过沙漠、草原和丛林,回到了水泥房子。此时已经是深夜,天空上布满了白色的弹孔。月光照耀下,薛涛发现了自家水泥墙壁上的涂鸦。“哇,多么精美的艺术品呀!”薛涛发出惊呼。卡夫卡凑近看了看,原来是二十四孝图。“以你的审美,也就只能欣赏穿了丁字裤的缪斯女神。”卡夫卡揶揄薛涛。

之后,人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看见卡夫卡。没有看见他靠在皇朝夜总会的玻璃门上,没有看见他坐在枫桥的石阶上,也没有看见他去萨特的酒吧里喝酒。于是人们开始发挥想象力,为卡夫卡的消失编造各种自以为合理的故事。甚至有人说,卡夫卡被哈尔特博士带去了纳僧奈斯。为了使情节更饱满,这么说的人又接着编道:卡夫卡离开枫桥的那天,薛涛特地为他做了猪肉韭菜馅的饺子。卡夫卡和哈尔特博士一起分享了那二十八个大饺子,然后登上了由一大群身着板甲的骑士护卫的,两只肥硕的地鼠拉的车,像风一样地去了纳僧奈斯……

但不管各种版本的故事有多离奇,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卡夫卡又重新出现在了枫桥。

卡夫卡回到枫桥的那天,像往常一样,薛涛陪着他。薛涛把小轿车开到桥下,两人一起上了枫桥坐着。那两个冥王星密探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其中说美式英语的那个,今天才换上刚通过海关检验的伦敦腔。

“下午的阳光真好。”卡夫卡说。薛涛没有接话,这是他们长久相处才培养出来的默契。卡夫卡看上去精神焕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打了发蜡。他和眼前循规蹈距地生,又循序渐进地死的众人格格不入。他的旁边放着一个柳条箱,里面装着舒适的图书。枫桥上异常闷热。

“下午好,先生。”卡夫卡向经常躺在夜总会门囗的醉汉问好。醉汉的肚子略微消瘦了点,想来是发生了板块漂移。“卡夫卡先生,下午好,愿酒神保佑你常醉。”醉汉举起绿色的酒瓶向卡夫卡示意。“感谢你真诚的祝福,先生,愿你能获得永不清醒的福报。”卡夫卡向醉汉点头致谢。

这时候,一辆青铜马车向枫桥驶来。两个冥王星密探赶紧跟上。“我的伙计,哈尔特博士来了。”一个密探用纯正的塞纳河口音对另一个密探说。“我的伙伴,这或许是哈尔特先生。但请你先摘掉你伦敦腔上覆盖着的十九世纪的雾霾,让它真正像一个百岁老公爵口中吐出的东西。”另一个密探有点不悦。

薛涛看到青铜马车,马上站了起来,“卡夫卡先生,哈尔特来了。”卡夫卡摸了摸打着摩丝的头发,“不,桥下的并不是哈尔特博士。”薛涛诧异地看向卡夫卡,“你怎么知道不是,难道他说着某种语言,暴露了自己的国籍吗?”

“正如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哈尔特博士始终与我同在。他不会选择乘坐任何一种交通工具来见我,不管是高铁、大巴、面包车,还是马车和轿子,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如果他愿意见我,只需要轻轻地一划——双手像船桨那样轻轻地一划,那么他就能直接到达我的面前,与我近到使我可以看清楚他有多少根睫毛。”卡夫卡接着对薛涛说,“三天前,我曾有幸见到哈尔特博士的背影。他坐在小区花园里的棕榈树上,低声呼唤一只畫眉鸟。他看上去是那么安详。他用柔和的语言说:‘可爱的画眉鸟,请你为我唱一支歌。可是,在一公里外,有一支猎枪正瞄着画眉鸟。哈尔特博士一定是察觉了,毕竟他是那么智慧而富有慈爱之心的人。于是他又对画眉鸟说:‘请放下你的恐惧和紧张,我将带你去纳僧奈斯。嘭的一声枪响后,哈尔特博士和画眉鸟都消失了。他们一起去往了幸福之地——纳僧奈斯。”

薛涛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块墨西哥仙人掌,啃了两口,绿色的汁液湿润了她干燥的口腔。她感到好受了一点,开口说,“孩子,你病得太严重了。这么看来,我不得不送你去纳僧奈斯了。”卡夫卡没有听到,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我现在回忆起来,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画眉鸟。”卡夫卡指着人群,示意薛涛看过去,“在枫桥,肯定有一支致命的猎枪正在瞄准我的心脏。我相信,肯定还有无数的猎枪正在瞄着他们每一个人,也包括女士你。说不清楚,究竟是我们因猎枪而存在,还是猎枪因我们而存在?但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能遵从哈尔特先生的引导,就能去往纳僧奈斯,从此逃离猎枪黑洞般的枪口。”卡夫卡有一种预感,哈尔特博士就快要出现了。

在第十三朵云飘过枫桥后,萨特赶来为卡夫卡送行,他清楚地知道,卡夫卡会在今天离开。萨特穿着非常庄严和正式的燕尾服,手里提着一件农夫山泉——上一次他穿得这么整洁,还是在他结婚的时候。

他朝卡夫卡走去,路过两个密探时,给他们每人拿了一瓶矿泉水。“萨特先生,请你劝导一下卡夫卡先生,让他不要跟着哈尔特博士离开。在枫桥,还没有人像他这么做过。”操着伦敦腔的密探看向萨特,请求道。但萨特没有回应他,而是径直离开了。

“卡夫卡先生,我来给你送行。”萨特向卡夫卡打完招呼后,对薛涛微鞠了一躬表示礼貌。

“萨特先生,谢谢你的好意。让我们为你的善良,也为我能拥有你这样一个知己的幸福而干杯。”两人每人打开一瓶矿泉水,碰了下后一饮而尽。“李贽先生已经回到了纳僧奈斯,他让我向你问好。”萨特说。“感谢李贽先生的启导,今夜,我将在他的卧室同他彻夜长谈。”矿泉水的度数很高,卡夫卡已经有点醉了。

“萨特先生,感谢你。第三人民医院的车已经通过枫桥的收费站了,马上就能进入城区。”薛涛走到萨特旁边,向他表示感谢。

他们三人看着那条笔直地穿过枫桥的街道,过一会儿,卡夫卡将顺着它离开枫桥,离开薛涛和萨特。这条街上,两旁种着墨西哥仙人掌当作景观树,水产店里,出售一箱一箱的亚马逊食人鱼,棋牌室里,坐着一桌一桌的非洲斑马,药店里,老中医正在用鹅毛笔写秘方,药引是科莫多巨蜥或者宋朝的青瓷碎片。

车到了。太阳慢慢落下,在卡夫卡的钛合金镜架上又压出了一个马蹄形的弯曲。

“再见,萨特先生。再见,薛涛女士。我会在纳僧奈斯为你们祈祷,为枫桥祈祷。”卡夫卡告别萨特和薛涛,登上车,哈尔特博士正坐在车里等着他。卡夫卡紧紧握住哈尔特博士的手,两人一起离开了枫桥。萨特和薛涛爬到枫桥的最高处,目送卡夫卡离开。

黄昏后,只剩醉汉还留在枫桥。他坐在椰子树下,像一尊忧伤的木雕。

罗剑宁  男,昭通学院大四学生。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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