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有翼《艺苑雌黄》的诗学观

2021-11-29 10:19:13何泽棠
关键词:艺苑

何泽棠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广州 510642)

一、引言

严有翼(约1140年前后在世),建安(今福建建瓯)人。绍兴年间曾任泉州、荆州二郡教官,著有《艺苑雌黄》二十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陈振孙《书录解题》则入于子部杂家类,称其书大抵辩正讹谬。其目:子史、传注、诗词、时序、名数、声画、器用、地理、动植、神怪、杂事。卷为二十,条凡四百。”[1]1797-1798据此知《艺苑雌黄》原书并非诗话专著。但其中有“诗词”一目,所列诸条性质近于诗话。其成书当在南宋初绍兴年间,惜原书早已亡佚。《四库全书存目》著录有十卷本,但如《提要》所云:“盖有翼原书已亡,好事者摭拾《渔隐丛话》所引,以伪托旧本,而不能取足卷数,则别攘《韵语阳秋》以附益之。又故变乱篇第以欺一时之耳目,颇足疑误后学。”[1]1798其中的伪作不足取信。郭绍虞先生在《宋诗话考·艺苑雌黄》中肯定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说法,又指出:“二十本已亡,十卷本又伪,今所存者仅《说郛》本,日人近藤元粹据之,收入《萤雪轩丛书》中。以《说郛》多删节,原文常有字句割裂,语意难明之处。余曾辑其佚文,得八十四则,入《宋诗话辑佚》中。”[2]吴文治先生主编《宋诗话全编》,据此整理收录。本文的研究便以《宋诗话全编》所收的《艺苑雌黄》为依据,各则的序号依《宋诗话全编》。

《艺苑雌黄》作为严有翼的代表作,包含了他对历代诗学的研究,内容庞杂繁多,涉猎广泛。在用典方面有“正用其意”不足为奇、“反用其意”更显功底之论。另有“诗文皆有所本”“夺胎换骨”“最善下字”等重要观点多为后世所引用。在史料方面,记录了名人轶事,并能纠正前人的错误,对各类名物进行解析,对有争议的事物提出自己的看法。但《艺苑雌黄》难免亦有舛错,且在撰写编排中未成体系,结构散乱,条目无序,且多用一两例子加以举证后便不再加以展开论述。

迄今为止,尚未有学者对《艺苑雌黄》进行系统的研究,只在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蔡梦弼《草堂诗话》、魏庆之《诗人玉屑》等文本中,可多次看到对《艺苑雌黄》之文的征引。本文拟对《艺苑雌黄》(以下简称“《艺苑》”)的诗学观点进行重点研究,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总结其诗学价值。

二、论诗歌立意

诗人的创作,往往皆因学识、阅历的差异而对诗歌的立意有不同的论断,《艺苑》重点讨论了“咏三良”之事。第十三则云:

秦缪公以三良殉葬,诗人刺之,则缪公信有罪矣。虽然,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也。以陈尊己魏顒之事观之,则三良亦不容无讥焉。昔之咏三良者,有王仲宣、曹子建、陶渊明、柳子厚。或曰“心亦有所施”,或曰“杀身诚独难”,或曰“君命安可违”,或曰“死没宁分张”,曾无一语辨其非是者。惟东坡《和陶》云:“杀身故有道,大节要不亏。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顾命有治乱,臣子得从违。魏顒真孝爱,三良安足希。”审如是则三良不能无罪。东坡一篇,独冠绝古今。[3]2330-2331

“三良”指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奄息、仲行、鍼虎,是当时秦国的三位贤臣,为秦王朝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却因秦穆公临终前的遗命被殉葬于墓中。因此,后代对秦穆公在这件事上的做法普遍提出指责。如《史记·蒙恬列传》云:“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缪’。”[4]《诗经·秦风·黄鸟》便是讽刺秦穆公而作,序云:“《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5]严有翼列举的四句诗,分别来自王粲的《咏史》、曹植的《三良》、陶渊明的《咏三良》、柳宗元的《咏三良》,这几位著名诗人都表达了对“三良”为穆公殉葬的悲悯之情。严有翼认为这些刺穆公而美三良的观点都是惯性思维,却“无一语辨其非是者”。他列举苏东坡《和陶咏三良》,并支持其观点,指出“三良”作为臣子,侍奉君王应当犹如儿子侍奉父亲。“三良”的殉葬而死,是为社稷献身,死得其所,有重于泰山的价值,并称赞“东坡一篇,独冠绝于古今”。严有翼从诗歌立意的角度,评价了苏轼《和陶咏三良》的立意不同于众人,能从全新的角度重新审视三良为秦穆公殉葬一事,赋予其新的意义,观点未必完全正确,但这种思路值得肯定。

三、论用典艺术

(一)“诗文有所本”

用典是文人诗歌创作最常见的方法之一,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里解释为:“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6]《艺苑》提出了“诗文有所本”的观点,认为后人佳句皆有所出。第五十七则云:

予顷与荆南同官江朝宗论文,江云:“前辈为文皆有所本,如介甫《虎图诗》,语极遒健,其间有‘神闲意定始一扫’之句,为此只是平常语无出处。后读《庄子》,宋元君画图,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下立,因之舍,解衣盘礴嬴,君曰:‘是真画者也。’郭象注:‘内足者神闲而意定。’乃知介甫实用此语也。”又言:“杜陵有《有十五阁会诗》:‘病身虚俊味,何幸饫儿童。’俊味亦有来处。《本草》葫注中云:‘此物煮为羹臛极俊美,除风破冷,足为馔中之俊。’”……又:“杜诗《赠李校书》‘众中每一见,使我潜动魄。’按《文选》江淹《杂体诗序》云:‘蛾眉讵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则动魄之说,杜亦有本。”[3]2350

这里指出杜甫与王安石诗中用的语句皆来自前人的经典或诗文。

七十一则又云:

中间有“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之句,人皆以为少游自造此语,殊不知亦有所本。予在临安,见平江梅如录云:“隋炀帝诗云:‘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少游用此语也。……乃知名人必无杜撰语。[3]2356

这里指出,连秦观的名句都借鉴了隋炀帝的创作。

在“诗文有所本”观念的影响下,严有翼对诗词用典是极为重视的,重点放在对典故出处的分析和用典艺术的鉴赏。

(二)分析典故的来历

《艺苑》对典故来历分析包含两类:

1.单纯解释典故来源

如对“燕幕”的出处,第三则云:

《左氏传》云:“吴公子札聘于上国,宿于戚,闻孙林父击钟曰:夫子之在此,犹燕之巢于幕上。”夫幕,非燕巢之所,言其至危也。故潘岳《西征赋》云:“危素卵之累殻,甚玄燕之巢幕。”丘希范《与陈伯之书》云:“将军鱼游沸鼎之中,燕巢飞幙之上,不亦惑乎?”盖用此意。后人因此言燕事,多使巢幕,似乎无谓。谢宣远《九日从宋公集戏马台诗》:“巢幕无留燕,遵渚有来鸿。”杜子美《对雨书怀诗》:“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3]2327

在这一则中,严有翼详细地分析了历代作品使用“燕幕”“幕燕”等词语的概况,指出了从“燕幕”到“幕燕”的发展变化过程及用意之所在。其余各则论述“不道盐”“罗隐泪诗”等典故的出处,不一一列举。

2.对用典之误的辨析

(1)诗歌创作者的失误。如第十二则云:

士人言县令事,多用彭泽五柳,虽白乐天《六帖》亦然。以余考之,陶渊明,浔阳柴桑人也,宅边有五柳树,因号“五柳先生”。后为彭泽令,去官百里,则彭泽未尝有五柳也。予初论此,人或不然其说,比观《南部新书》云:“《晋书·陶潜本传》云:‘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尝作《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先生不知何许人,不详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则非彭泽令时所栽,人多于县令事使五柳,误也。”岂所谓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欤?[3]2330

严有翼指出,陶渊明虽然号为五柳先生,然而陶渊明宅边的五柳树并非当彭泽县令时候所栽,而是当县令之前所种的。因此诗人在指代县令时,若将“彭泽”与“五柳”连用,已成习惯性错误。

(2)诗歌接受者的失误。如第二十则云:

《题玄武禅师屋壁》云:“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注:“虎头,僧相也。”又《送许八拾遗归江宁省觐诗序》云:“甫昔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像》,志诸篇末。”“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注云:“虎头,维摩相也。”考之《南史·夷貊传》:“师子国,晋义熙初,始遣使献玉像,高四尺二寸,玉色洁润,形制殊特,殆非人工。”此像历晋、宋在瓦棺寺。先有征士戴安道手制佛像五躯,及顾长康维摩像画图,世人号之三绝。所谓“虎头”,即长康耳。注家不晓其义,或云僧相,或云维摩相,良可嗤笑。[3]2333

杜诗的注释者对“虎头”一词的意义不理解,有的说是僧相,有的说是维摩相,却不知是指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这样会误导读者。至于第四十一则指出的,刘斧的《摭遗》“乃以王、谢为一人姓名”[3]2343这种错误就极为荒谬了。

(三)分析具体的用典方式

用典的方式很多,除了普通的正用之外,还包括反用、倒用、合用、展用、暗用等。《艺苑雌黄》中主要分析了三类常规的用典:正用、反用、倒用,另外还有特殊的“用典歇后”现象。

1.正用与反用

第五十一则将直用(即正用、明用)与反用放在一起分析:

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王元之《谪守黄冈谢表》云:“宣室鬼神之问,岂望生还;茂陵《封禅》之书,惟期死后。”此一联为人所称道,然皆直用贾谊、相如之事耳。李义山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虽说贾谊,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诗:“茂陵他日求遗藁,犹喜曾无《封禅书》。”虽说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识学素高,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3]2348

王禹偁的“宣室鬼神之问”用贾谊之典,“茂陵封禅之书”用司马相如的故事。王禹偁谪居黄州,与贬谪长沙的贾谊、落魄成都的司马相如处境相似。用这两个典故,既可使诗歌语言精炼,表达更加生动、形象,达到言简意丰、韵味盎然、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又可因命运的近似而使作者的情感更丰富,可增强作品的感染力,以及读者对作品的共鸣。这是典型的正用。

除了正用还有一种方法便是反用典故,简言之,“反用”即针对典故的固有含义,反其意而用之。李商隐《贾生》的“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同样用的是贾谊的故事,却不是简单地将自己的命运与贾谊进行类比,而是反其意而用之,着眼点在于汉文帝召回贾谊并彻夜长谈,看起来似乎重新重视贾谊,但却没有将重点放在经世治国之道上,而只关注阴阳鬼神之事。这样一来,可使读者更同情贾谊的命运。

另一个例子是林逋的《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茂陵他日求遗藁,犹喜曾无封禅书。”同样是用司马相如之典,依然是反用其意。司马相如去世后,汉武帝向其遗孀访求遗稿,已散佚大半,只有遗书言及封禅之事,为汉武帝采纳。林逋要强调的却是自己不留遗书,表达了无牵挂的飘逸之志,使诗歌的境界更上一层楼。

要想将“典故反用”运用得好,要在熟悉原典故的基础上打破常规,推翻前人的固定思维,重新寻求突破点。所以严有翼指出:“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识学素高,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3]2348可见,反用典故是一种创造性的思维方式。

2.倒用

第六十三则云:

古人诗押字,或有语颠倒而于理无害者,如韩退之以参差为差参,以玲珑为珑玲是也。比观王逢原有《孔融诗》云:“虚云座上客常满,许下惟闻笑习脂。”黄鲁直有《和荆公西太一宫》六言诗云:“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愧巴西。”按《后汉史》有脂习而无习脂,有秦西巴而无巴西,岂二公之误邪?[3]2353

倒用就是颠倒原语词的顺序,从而创造出一个意义相近的新词。这种用法,有时出现在句尾,出于押韵的需要;有时不限于在句尾,则是因为作者追求耳目一新的语感。但倒用的前提是不改变原词的意义,即严有翼指出的“于理无害”。如严有翼所举的“参差”一词,有长短、高低不齐的意思,颠倒为“差参”,放在文中,于其含义并无影响。其它又如 “整齐”倒用为“齐整”,“寂静”为“静寂”,此类词语的倒用不影响文本中的意思,又能达到押韵的目的,使整首诗意境完整、表达清晰。

至于严有翼指出的黄庭坚诗误用,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证实了这一说法。钱先生指出,“山谷以‘秦西巴’为‘巴西’,谈艺者引为笑枋,与东坡之‘侬家旧姓西’同成口实。梁玉绳《清白士集》卷二十二云:《抱朴子·良规》云:‘乐羊以安忍见疏,秦西以过厚见亲’,疑‘秦西’是复氏,山谷诗恐是‘秦西’之误。”[7]

3.用典歇后

第二十六则云:

昔人文章中,多以兄弟为友于,以日月为居诸,以黎民为周余;以子姓为诒厥,以新婚为燕尔,类皆不成文理,虽杜子美,韩退之亦有此病,岂非狥俗之过耶?子美云:“山鸟山花吾友于。”又云:“友于皆挺拔。”退之云:“岂谓诒厥无基址?”又云:“为尔惜居诸。”《后汉书·史弼传》云:陛下隆于友于,不忍恩绝。”曹植《求通亲亲表》云:“今之否隔,友于同忧。”《晋史》赞论中,此类尤多。吴氏《漫录》谓:“洪驹父云:此歇后语也。韩杜未能去俗何耶?《南史》刘湛友于素笃,《北史》李谧事兄笃友于之情,故渊明诗‘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子美盖有所本尔。乃顷有人年七十余,置一侍婢年三十。东坡戏之曰:‘侍者方当而立岁,先生已是古稀年。’得无类是乎!”[3]2336-2337

“歇后”一词,最早见于《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三《郑綮传》:“綮本善诗,其语多俳谐,故使落调,世共号‘郑五歇后体’。”[8]于是有了“歇后郑五”的叫法,这种诗体就被叫作“郑五歇后体”。《艺苑》中也关注了“歇后”现象,并认为其不限于诗体,《后汉书》与曹植文等散文也使用。但对于“歇后”的此类用法,严有冀却是抱着批评的态度,认为韩愈与杜甫用歇后语是一种“病”,甚至是“狥俗之过”,这就不一定是客观的态度了。“歇后语”有故意说半句、打哑谜的习惯,导致幽默谐趣的效果。进一步说,这是诗人用俗语,向民间语言学习,进而“化俗为雅”的一种典型形象,未可轻易否定。

四、“夺胎换骨”论

严有翼重视用典,即古代的故事与前人的语句。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认可江西诗派的“夺胎换骨”创作理论。

“夺胎换骨”这一理论,最初见于宋人惠洪之《冷斋夜话》:“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9]然而,这一理论一经问世就招来诸多争议。批评者如金代的王若虚认为这是一种剽窃他人作品的行为;拥护者则认为,师法前人是中华古典诗歌不断积淀的文学发展现象,“夺胎换骨”更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进行创造发展的独特创作方法。严有翼对“夺胎换骨说”也持肯定态度,《艺苑》第八则云:

前辈云:“诗有夺胎换骨之说”,信有之也。杜陵《谒元元庙》,其一联云:“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盖纪吴道子庙中所画者。徽宗尝制《哲庙挽诗》,用此意作一联云:“北极联龙衮,秋风折雁行”,亦以雁行对龙衮。然语中的,其亲切过于本诗,兹不谓之夺胎可乎?不然,则徒用前人之语,殊不足贵。且如沈佺期云:“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非不佳也,然正用柳恽“太液微波起,长杨高树秋”之句耳。苏子美云:“峡束沧渊深贮月,岩排红树巧妆秋”,非不佳也,然正用杜陵“峡束沧江起,岩排石树圆”之句耳。语虽工,而无别也。[3]2329

所谓“换骨”,是指在不改变其原意的基础上,加工改造,用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所谓“夺胎”,是体悟原诗诗意,再融入自己的情感立意,从而达到意从己出的效果。两者都强调在前人语句的基础上要有发展和创造,用前人语而高于前人。

严有翼以宋徽宗的“北极联龙衮,西风折雁行”对比杜甫的“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何为“五圣”?即吴道子在洛阳谒老子庙所画五幅画像,依次为: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五圣联龙衮”一句用雁阵井然有序的排列方式表达出唐朝先皇的昭穆次序,体现了古时尊卑有等、长幼有序的伦理等级观念。宋徽宗在其基础上改造,此诗是宋徽宗悼念其兄哲宗之作,同样是“龙衮”对“雁行”,用一个“折”字,突出的是在萧瑟的秋风中被打乱的雁阵,表达了对哲宗英年早逝的惋惜,以及兄弟从此被生死离别所拆散的伤感。二者所要表达的情感不同,《哲庙挽诗》对杜甫诗进行“换骨”,使其更贴切于自身的诗歌立意,因而严有翼赞其“然语中的,其亲切过于本诗”。然而杜诗绝非不佳,徽宗对其诗的借鉴亦反显其诗精妙。

严有翼又列举了一些“夺胎换骨”的反面例子,即只模仿、不创新之作。他将南朝柳恽的“太液微波起,长杨高树秋”与唐代沈佺期的“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进行比较,二者都是描写夏季逝去,秋意的到来,都用了池水、高树等意象,后者以不改原作之意的基础上,以“小池”取代“太液”,以“残暑”对“早凉”,对仗用词更显工整,在秋意主题的表现上也更加明显与自然,但对前者借鉴与模仿的痕迹明显,仍属换汤不换药之作。北宋苏舜钦的“峡束沧渊深贮月,岩排红树巧妆秋”与唐代杜甫的“峡束沧江起,岩排石树圆”的对比也差不多,所以严有翼指出“语虽工,而无别”,强调后诗比起前诗区别不大,没有进行“夺胎换骨”式的改造,因而不算成功。

五、其他写作技巧

(一)炼字

诗词往往受字数的限制而无法最大程度地表现丰富的诗歌内涵,炼字的创作手法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言不尽意”这一缺憾。诗人根据要表达的内容与感情,挑选最贴切的字眼,从而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境界。

炼字的对象包括动词、形容词、数量词、虚词、叠词、词类活用等。虚词如罗邺《早发》:“愁看飞雪闻鸡唱,独向长空背雁行。”用一个“背”字,表现了诗人与大雁相背的行进方向,诗人向寒冷的北方前行,而大雁却向温暖的南方迁徙二者形成强烈对比,诗人旅程的艰辛和愁苦的心情倾泻而出。至于词类活用,最耳熟能详的例子当属王安石《泊船瓜洲》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绿”字是形容词做动词活用的典范。《泊船瓜洲》原最初云“又到江南岸”,又从“到”字改为“过”字,又复改为‘入’,再改为‘满’,大约改了十多次,才定用“绿”一字。这是反复修改炼字的典型。

《艺苑》说王安石“最善下字”,第五则云:

予与乡人翁行可同舟沂汴,因谈及诗,行可云:“王介甫最善下字,如‘荒 埭野鸡催月晓,空场老雉挟春骄’,下得‘挟’字最好,如《孟子》挟长挟贵之挟。”予谓介甫又有“紫苋凌风怯,苍苔挟雨骄”,陈无己有“寒气挟霜侵败絮,宾鸿将子度微明”,其用挟字,正与王介甫前一联同。[3]2327

严有翼认为,王安石《自金陵至丹阳道中有感》诗中“空场老雉挟春骄”的“挟”字用得最好。这个“挟”字充满了情感,老雉到了春季就骄矜起来, 甚至有恃无恐,这就将老雉的欢快活泼之态生动地表达出来,春天之生意盎然立刻跃然纸上。

第八十则云:

王介甫尝读杜诗云“无人觉往来”,下得“觉”字大好。“瞑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起”字,此即小儿言语。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也。[3]2360

杜诗的“无人觉来往”,如果将“觉”改为“见”字,只能表示双目所视,而“觉”是用全部的五官来感受人迹来往,更能说明此处人迹杳杳。“瞑色赴春愁”中 “赴”字若改用“起”字,意思是暝色引起了人的春愁,效果平平,所以说是“小儿言语”。而用“赴”字的精辟之处在于,春愁本无处不在,暝色似乎受到春愁的邀请,急切地赶来赴会。只因暝色的加入,有愁上加愁的艺术效果。所以严有翼总结,“吟诗要一字两字工也”,强调句眼的重要性。

(二)夸张

第二则云:

吟诗喜作豪句,须不叛于理方善。如东坡《观崔白骤雨图》云:“扶桑大茧如瓮盎,天女织绡云汉上。往来不遣凤衔梭,谁能鼓臂投三丈。”此语豪而甚工。石敏若《橘林》文中《咏雪》,有“燕南雪花大于掌,冰柱悬檐一千丈”之语,豪则豪矣,然安得尔高屋耶?虽豪觉畔理。或云:“《咏雪》非敏若诗,见鲍钦止《夷白堂小集》。”李太白《北风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何!如秦少游《秋日绝句》云:“连卷雌蜺拄西楼,逐雨追晴意未休。安得万妆相向舞,酒酣聊把作缠头。”此语亦豪而工矣。[3]2326-2327

严有翼指出有“吟诗喜作豪句”的现象,“豪句”之“豪”应理解为夸张。许多诗人喜欢用夸张的手法表现诗歌意象,展现出豪爽、大气的风貌。严有翼论“豪句”,持“须不叛于理方善”的观点,意思是夸张之余必须合情合理,不可太过,以致失真。他列举的苏轼诗句“扶桑大茧如瓮盎”,其诗题实际上是《赵令晏崔白大图幅径三丈》,苏轼以夸张的笔法形容扶桑神树上结的茧与人们所用的瓮盎一般大。另一首秦观的绝句,以豪迈的情怀述说要将彩虹当作缠头巾的意趣。这两篇作品,被严有翼认为在追求艺术真实的同时,没有过于背离生活常理,所以他的评价是“豪而工”。但严有翼对另一些作品的夸张手法就不太接受了。如李白的名句“燕山雪花大如席”与“白发三千丈”,被他认为“可谓豪矣,奈无此理何”。众所周知,李白情怀爽朗,志趣飘逸,惯用夸张手法,如《登庐山瀑布》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句,虽然明显夸大,但却被人们欣然接受,不从是否悖于常理的角度来评判此句。因此,严有翼对李白的批评,显得心胸不够大气,识见浅狭,有画地为牢之嫌。至于他列举的《咏雪》诗里的“燕南雪花大于掌,冰柱悬檐一千丈”,不管作者是谁,都没有庄子、李白的胸襟,只是一味使用巨大的数量词,确实有些不伦不类。这种不得要领的夸张,才是真正值得批判的。

(三)对仗

第五十八则云:

僧惠洪《冷斋夜话》载介甫诗云:“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 “多”字当作“亲”,世俗传写之误。洪之意欲以少对密,以疏对亲。予作荆南教官,与江朝宗汇者同僚,偶论及此。江云:“惠洪多妄诞,殊不晓古人诗格。此一联以‘密’字对‘疏’字”,以‘多’字对‘少’字,正交股用之,所谓蹉对法也。”[3]2351

“磋对”又名交股对、交络对,是古代韵文对仗的一种方式,意为上下句“错开字词参差为对”。以这一则列举的王安石诗“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为例,本该以“密”对“疏”、以“多”对“少”,但作者有意更换了这些字的位置,字面上变成了以“密”对“多”、以“少”对“疏”,实际上令“密”与“疏”、“多”与“少”形成了交叉相对的关系,是为“磋对”。“磋对”是一种特殊的对仗技巧,它的作用是在词性与意义或平仄格律发生矛盾的时候,可采用这种形式以作补救。如杜甫的五律《长江》二首之一的“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上句的“众水”应与下句的“一门”相对,“涪万”应与“瞿塘”相对,但如果把“一门”与“瞿塘”的位置互易,变成“一门争瞿塘”,诗句的意义就会混淆不清,所以用“磋对”的方法来交换对仗的位置,以免发生误解。惠洪显然不了解这一点,所以对王安石诗作了误判。

六、结语

《艺苑雌黄》内容主要为考据、辨伪、纠谬,其包含的诗学资料丰富,闻见广博,洪迈《容斋随笔》对其有“该洽有识”的美称。同时,《艺苑雌黄》也有对诗学理论的探讨,其中对“诗文有所本”“夺胎换骨”“最善下字”“吟诗要一字二字工”等观点的论述是全文的点睛之笔,堪为中国诗学理论添砖加瓦。其余关于文人逸事的记载,能弥补史料不足的缺憾,有利于读者对诗歌创作背景进一步理解,加深对诗歌的解读与探究。还有对诗歌作品进行辨误,提出新的注解,使对诗歌的解析更合情理,这些内容则不一一论述了。

到目前为止,学者对《艺苑雌黄》的研究较少,在以后诗学研究中,针对其考据、辨伪、纠谬等内容,可做进一步探索。

猜你喜欢
艺苑
艺苑之星
歌海(2022年4期)2022-11-27 06:02:20
滇风艺苑
云南画报(2018年1期)2018-03-30 05:06:34
艺苑
艺苑
艺苑
艺苑
艺苑
艺苑
艺苑
艺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