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拴鱼

2021-11-29 23:43孔明
金秋 2021年14期
关键词:姊妹铁匠小姨

◎文/孔明

一直想写我爸,几次提笔,却又搁下。

我爸是1940年生人,已经过了80岁生日。有我爸时,我爷已经53岁了。他老人家给我爸起了个名字叫“拴鱼”,“鱼”谐“余”音,自然也取“余”意——年年有余也!一个“拴”字,足见我爷的良苦用心,也足见我爸在我爷心里的位置。我爸自作主张,把“鱼”改为“余”,那是后话。

我爷供我爸上学,上到高小毕业,见我爸能识文断字,还会打算盘,就不让他再上了,怕再上,我爸就成金凤凰,远走高飞了。以我爸的智商,莫说考上高中,考上大学都是有可能的。我爸回到村里后,很快为村干部所看重,先当记工员,后当会计,由初级社而高级社,一直把会计当到管区铁匠社,由一个农民的儿子变成了国家干部,吃上了商品粮。提起我爸,方圆里的人都啧啧称羡,说我爸能行,只读个小学,就凭本事端上公家饭碗了。在上世纪50年代,铁匠社是当地最大的农具加工厂,农民自然要高看。

在铁匠社当会计,我爸干得风生水起,不但人缘好,而且入了党。忽然就来了工作组,把我爸打成“四不清”干部,强逼退赔1000元。我爸死活不承认,不肯在材料上签字。工作组组长把我爸哄到临街的店铺楼上,说是面对面谈心,等我爸上了楼,他借口下楼买烟,顺手抽去活动楼梯,对我爸喊话:“你要承认了就可以下楼,保你无事;你要不承认,就跳楼吧!”他把整我爸的材料扔上楼,说是只要我爸签上自己名字,就还是好同志。

看着楼下过来过去的行人,我爸心里很憋屈。被这样诓上楼,真是奇耻大辱!一刹那,他真想用跳楼洗刷自己的清白。有好心人跑步到村子,告诉了我爷。我爷跑步到许庙街上,在楼下喊:“我娃不敢跳,咱舍财免灾,叫赔多少,咱赔多少!”我爷回家,只好变卖家具,凑了700元。他把牙一咬,决定卖自己心爱的柏木棺材。村里人愤怒了,一伙人跑到铁匠社,寻工作组讲理,经上级领导干预,退了700元了事。我爸被开除党籍,离开了会计岗位,去公私合营的药店当营业员。

药店并入许庙供销社后,我爸被落实政策,恢复干部身份,管后勤总务。1978年恢复党籍,回到了会计岗位,又当上了供销社的“红管家”。1985年7月,我大学毕业,我爸则调入蓝田县人民政府,先当出纳,后当会计,在行政科长之位上延长了三年才退休。我爸对自己的这个结局很满意。他对我说“好人有好报”。我知道,他是话里有话。我爸的口碑很好,总有人惦记他,他对惦记自己的人一辈子都念念不忘。

对我爸,我其实知之不多。年幼之时,喜欢听我妈说我爸,我妈说得似乎漫不经心,我却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也心惊肉跳。我妈说过两件事,我印象很深。一件是上世纪60年代中,我爸去县城办事,骑着自行车,骑到普化村,被扣留了,要我爸表态站队。我爸左右为难,他不知道扣留自己的人是什么派,若不是同一个派,他就死定了。他坚称自己是中间派。扣留他的人没辙了,管他就有所松懈,也可能是故意松懈,反正让他逃离了。事后我爸想,或许对方是看上了他的自行车。他是逃离的,那辆自行车也就不敢去讨要了。

另一件是上世纪7 0 年代初,我小姨生孩子难产,在许庙地段医院剖腹,孩子没有保住,肚皮手术缝合处开裂,肠子都暴露体外了。大夫让转院,咋转呢?那时候进西安城只有过路的商洛班车,好容易等来了一辆,司机和售票员见是孕妇,有恻隐之心,却怕担责,就撂了话:“是‘八八派’呢,把人抬上车;是‘五一六’呢,就算了!”一个农妇,哪里懂得“派”呀?我爸急中生智,说是“八八派”,人家就让上了车。那司机真是个好人,他把班车直接开到西安医学院附属一院门口。我妈说:“多亏了你爸,不然就没你姨了!”

我爸也是我的骄傲。不论走到哪里,听说我是张拴余的儿子,对方就和颜悦色了许多,办啥事都顺当了。小时候我黏我妈,我妈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妈去我爸单位的时候居多,我见我爸的机会也多。我家是一头沉,因此我爸常回家帮我妈干活。只要我爸回来,我妈不是摊煎饼,就是煮烩饼,早上还烙面饼。在我幼小的心里,我爸等于了“节日”,看见我爸,我就有过节的喜悦。在家里,似乎是“严母慈父”。对儿女,我爸总是心平气和,即使批评,也和人不一样,摆一堆道理,以理服人。儿女也服他,很少忤逆他的意愿。回想我从小到大,和我爸没有红过一次脸,连一次冲撞也没有。

我爸是家里的顶梁柱。若无我爸,真不可想象。

1974、1975两年,我家里多灾多难。我小姨第二次难产,留下一双年幼的女儿,去了。我小姨在世时常来我家,和我妈不是吵架,就是说一夜话,常常笑着来,哭着去,也不知为啥,至少是在我心里,把我小姨当成家里人了,地位仅次于我外婆。我姨一去,顿生悲凉。我外婆有高血压,忽然就中风了,瘫在了床上,不到半年,随我小姨去了。我婆好好的,就上吊了;我爷好好的,就栽倒了,再没有下过炕。三天两头办丧事,我怕在心里,却说不出口。我妈受的打击最大,好长时间一直精神恍惚,堵心,就睡炕上,几天不动弹。

那时候,姊妹弟兄是咋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有天塌了的感觉。天没有塌下来,那是因为有我爸。老盼着我爸回家,我爸回来了,我妈会挣扎着坐起来,开口说话我就开心,开口吃喝我才放心。一家人坐在炕上,听我爸开导我妈,我们也插话,数落我妈,嫌她想不开,爱操心,太悲观。我妈破涕为笑,这是我爸的功劳。“有我爸真好!”我心里真是这样想的。我爸总会向我妈和我们姊妹弟兄描述美好的未来,说许多鼓舞人心的话,套当时一句时髦话:“曙光就在前头!”

在我看来,我爸真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很能行。”我爸说,老房要翻修,就翻修了;我爸说,在场对面园子里盖新房,就盖了。家里盖了新房,新房也真敞亮,日子似乎也敞亮了。一边盖房,一边为我俩哥张罗婚事。都是大事,都得拿钱说话。我妈是吊在嘴上,我爸是搁在心里。我相信,有我爸,一切都会如愿以偿。我大哥、二哥相继结婚,我也上大学了。我爸对他朋友说:“总算都按心上来了!”

我爸一辈子没有积蓄,挣的工资都贴给儿女了。他一辈子和钱打交道,也有来钱的门路,却自守底线,不越雷池一步。他只满足着挣工资、涨工资,从不眼红别人。上世纪80年代末,县政府曾经集资盖房,需要3万多,我爸拿不出来。问我,我也刚集资盖房,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妈想借钱,信心满满去,却扫兴而归,我爸就把自己登记的房子放弃了。我妈健在的时候,我爸曾对我说:我这一辈子,把日子过成这样,已知足了。你呢,不用我操心;你俩哥各过各的,管不了,也不管了;楼叶(我姐)紧张些,有你们帮补,也能过去;水芦(我大妹)情况好些,会越来越好;淑芦(我小妹)的工作一落实,我的心就彻底放下了。我爸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放光,真有如莲的喜悦。

我爸遭遇过两次飞来的横祸,差点要了我爸的命。对我爸来说,虽无大碍,但小碍还是有的,至少行走受到了限制,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也好,我妈身体不好,正好待家里照顾我妈。有一段时间,我回蓝田,心里总暖暖的,一种惬意难以言说。有妈有爸真好,心里美滋滋的。少年夫妻老来伴,是真的呢!我妈跟了我爸,年轻时受苦了,中年后也算享福了,这是我最欣慰的地方。抱憾的是,我妈撇下我爸,去见我外婆了。每年清明节,我们弟兄姊妹回老家给我妈上坟,我爸必相随,也必去我妈坟前,看着我们烧纸,老爸双眼饱含泪水。

记得在我妈坟前,我代表姊妹弟兄致悼词,向我妈保证:“我们将牢记母亲的牵挂,全心全意地侍奉父亲,不让他老人家受半点委屈。我们谨记!我们一定做到!”我时常反问:“我们做到了吗?”我爸一定是有委屈的,他老人家一辈子,委屈都在肚子里,从不告诉别人。我爸曾经到西安和我们一家三口住过一年多时间,我真希望他能住得长久些。那年中秋节,他回了蓝田,没有返回。国庆节后,我去电话追问,他说我大妹有了孙子,离不开。那一刻,我无语,竟泪奔,心说:“我的爸呀,你心里啥时候只有过你呀!”

如今,我侄子在县城买了房,我爸和我大哥、大嫂一家子住在一起,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我每次回去,总要和我爸坐半天,聊半天,听他说些陈年旧话。往事如烟似雾,我爸却都记得一清二楚。浓浓的亲情很自然地在他话里流露,使我对他那一辈人不能不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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