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宏运 图/小菊
1970年代,陕西省兴起一股大讲革命故事热,我所在的商洛地区也决定召开一次革命故事讲演汇演,评比一、二、三等奖。我们洛南县文化馆抽调了几个业余文学创作骨干,集中培训创作,打地铺住在文化馆所在的文庙大殿里。又抽调了几个女讲解员,住在文庙的厢房里,和我们同吃大锅饭,提早接触熟悉我们写的故事脚本。有个叫冀巧盈的女子引起了我的注意,羊角辫,大眼睛,皮肤白净,但她却从不显摆招摇,在那几个总爱叽叽喳喳的女讲解员中,以沉静柔和格外引起我的注目。
凑巧的是,我写的那个故事刚出初稿,老馆长过目后便分配由她讲演。
当我把稿子递给她,便听到一声低而细的惊呼:“呀——你这字咋写得这么好!"随即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罄香,就见她的头已靠近了我的头,双眸亮晶晶地望着我手中那两份复写稿,一份是给馆长的,一份是我留的底稿。我忽然心慌起来,长到十八九岁,还是头一次这么近地见到一个姑娘的脸庞。
我讲演稿故事写的是:有个叫永进叔的人,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当了生产队的饲养员,整天任劳任怨地侍候十几头牛,住在牛棚里,清早把牛一头头地牵出,晚上又一头头地迎回去,抚摸,刷挠,喂养。一次,我经队长批准,拉了头牛到我家拉石磨,归还的时候,永进叔和我大吵了一顿,我俩成了仇人,后来又成了忘年交而我对他格外敬佩的经过。
冀巧盈拿到复写稿后,就和几个也拿到故事脚本的女讲解员在文庙棂星门下的石狮子座上,和尚念经似的低声背起来。我们几个作者则坐在大殿的门前,心中七上八下,不知结果如何,能不能过审核关,只怕故事性不强被刷下来。
吃饭的时候到了,我们人人端着两个碗,一碗是烩豆腐,一碗是杠子馍,蹲在食堂前的墙角,路边。巧盈自从拿了我的故事脚本,每次吃饭时都要到我身边,把豆腐或红烧肉给我拨几块,又掰给我少半拉杠子馍,说是请我帮助她,她吃不了,剩下就浪费可惜了。我起先还涨红了脸,和她推辞,汤汤水水地洒一地,招来好一阵目光,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章娃有天忽然把碗伸了过来,说,给我拨,给我拨,我的饭量大,咱俩还是乡党。巧盈毫无愧色地说:人家是我的主儿,给我写故事哩,你叫你红梅给你拨去。红梅讲着章娃写的故事。
巧盈见到我总说,你咋写得这么好呢?肚子里装了这么多墨水!眼睛总是亮晶晶地望过来,像深潭里起了浪花。几天后,一个中午,我和章娃他们正聊天,她招了招手,说,咱俩寻个僻静处,你听我背故事,对对原稿。
我便和她出大门,绕后门,沿城北后面的护城河沿,来到我们中学外面的洋槐树林里,找到一个树荫浓密、脚下是一片落叶枯草,可以当作褥子的地方坐了下来。环顾四周,我忽然发现,这好像是我当年考试前复习的地方,每当我在这里复习过,考试时一定能取个好成绩。
巧盈坐下后,举头望望,说,有些晃眼睛。我忙过去,折断了几根树枝,用折断了的细枝和树叶挡住了那几缕阳光。一时,四围绿叶葱茏,洋槐花儿一串串地像星星似的垂吊在碧绿的天宇上,这儿便成了一处温馨安全的小屋了。这是我们的新屋吗?我的心砰砰地跳动了。禁不住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满嘴即刻被醉香的洋槐花味灌满了。巧盈回过头,头发恰在我的鼻尖下,那浓黑的发辫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面前。我惊骇地发现,那头发的分辫处,是一道白皙的细线,仿佛把她这个人一分为二了,便忍不住啧了一下。巧盈回过头问,咋了?我说,你把这头发分的,像劈开了你。巧盈说,我打小就是这么分,你说不好看?我摇了摇头说,不好看。巧盈忽然说,那你就别看,别往我头上看。你看这四周,这个地方,咋这么美!亏你能寻下。洋槐花真香啊。咱们就开始吧。她调过头去,便背诵起来。除了个别地方有点儿绊搭,通篇竟然一字不遗地背了下来。我叹了口气,说,你真厉害,记性这么好!她得意地扬了下头说,那当然了!要不,我咋能当优秀讲解员呢?咋,你还有意见,叹啥气?我忙摇手否定了,心里想的却是,这么顺利,她还会让我领到这里来背脚本吗?我又故意挑起了刺儿,说,不过,有几个地方,你好像错了几个字,还有遗漏了句子的。她问我在哪儿,我支吾了说,我哪记得?你重背一遍。她眯了眼问我,是吗?盯着我拿出笔。我有些儿狡黠地说,这次你可要记好了,不准忘了!第二天,人们发现,巧盈把发髻变了,从两只羊角辫变成了一只马尾辫,分开她头皮的那道细线再也看不见了。红梅她们追着问,你咋把头发梳成这样?巧盈俏皮地望我一眼,说,我愿意!
等到几个女讲解员都能背过故事脚本后,排练开始了,导演是馆长。他当过戏曲演员,唱过花旦。排练时让我们坐一边当观众,他端个特大号里面放了一撮茶叶的搪瓷缸子,让女讲解员轮流对着我们讲演。
姑娘们可就遭罪了,不是手势不对,就是走动不到位,再不就是脸上没戏。说着说着他还走上前去纠正,不由便露出了当过花旦的本色,有些儿滑稽,逗得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馆长嫌大家不严肃,气得咚一声把茶缸搁在地上,厉色道:你们当这是打耍哩?馆里给你们每天发一块五,又发了红头文件给你们公社大队生产队,是叫你们给馆里争光,给县上争光,你们不好好讲演对得起谁!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这次谁去能拿到三等奖以上,馆里就正式聘请谁为常年讲解员,落榜了的对不起,还回去种你们的地!
巧盈她们一下被吓得脸都白了,个个紧张得要命,讲演时像木偶人,任由馆长喝喝斥斥,我看不下去了。待到馆长指教巧盈时,我便把头低了下去,埋在腿缝。忽听馆长大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你咋不好好听哩?你这脚本有问题,这儿有个坎,转换不过去,你下去好好改改!
我晚上把稿子改了又改,天明交给巧盈,等到她再讲演时,到了改动的那块,便要迟疑一下。馆长听了,说,不行,还是脚本有问题,要我再推敲改动。一次两次,改到第三次,我和馆长顶起了牛,说,我不改了,就那样,你看着办。你也懂得文责自负,得不了奖我负责。
其实我是不愿巧盈讲到改动的地方打磕停顿,叫馆长又一通训斥挖苦。
馆长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对我说,你下去多和巧盈交流交流,叫她给你多说说毛病。我俩就又去了几次我们那个绿房。有天回来,章娃忽然用肩扛了下我,眨了下眼说,小兄弟,悠着点,巧盈人家可是有了家的人,这次馆里抽调,她大她妈就不同意,要她在家等订婚的日子,亏得巧盈闹死闹活地才来了,这次汇演一结束,就再不出来了。我一时无话可说,想起我家里一贫如洗,弟妹又多,哪里轮得到我谈婚论嫁。不过,巧盈这次要是能得上奖,当了馆里的常年讲解员,每月和那些国家营业员一样,能领到二十九块半工资,她大她妈对她的态度也许就会大变样吧?
去地区汇演的那天到了,是在地委招待所的一个小礼堂里。故事员们在台上讲演,我们在台下听看,领导和评委坐在前排。轮到巧盈讲演时,开篇一段顺畅流利,当讲到“我”把牛用伤,老饲养员心痛,批评“我”,“我”却口出狂言,谩骂老饲养员拿着鸡毛当令箭等处时,巧盈的气息忽然急促起来,她按馆长的导演,把那儿当做了全篇的高潮,投入了全身心的感情,忽然破了嗓音,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一时哽咽,讲不下去了。馆长就坐在我身边,这时猛一拍腿面,失声叫道,瞎了瞎了——太过了!
汇演结束,返回馆里的第二天早上,我们集合开会总结,不见了巧盈。红梅她们几个说,天微明,她就收拾了随身的衣物回家去了,谁也拦不住。
十多年后,我见到章娃,打听巧盈的情况。章娃说,你还有心,巧盈那次回去后,很快就订婚结婚了,现在有了二子一女。女婿开着手扶拖拉机,日子过得还不错。你要不要我替你捎句问候?我忙说,不了不了,只要她的日子过得好,那就行了。